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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坊的立場2
「就是打架啊……」疏亞搔著頭髮,打個大噴嚏,他揉著被蔥末的辛香騷擾的鼻頭,轉過身背靠玻璃櫃。「好像是兩輛計程車司機在搶客人吧……」
「那也是兩個人打。」你將炒好的碎肉倒入盤中,「你剛說的是『打群架』。」
「等我說完。」疏亞側腦朝你露出些許責備的神情,「別忙著挑我語病。」
「你們就挑我語病?」你挑眉,轉回身清洗鍋子,準備炒莧菜。
雖然你到現在還是不清楚方才他們在笑些什麼,但,總歸是自己剛才說錯了話:你的直覺這麼告訴你。
「誰挑你語病?別把洛夫的罪怪到我身上,遷怒是不對的。」疏亞又轉回身,你放下切好的蒜塊爆香,油一遇蒜,將一顆炸飛出來。
「好痛!」疏亞瞇起左眼,手摀著額頭。「你謀殺啊!」
「沒有……呵……」你看疏亞摀著頭,一副倒楣樣子,不禁笑了出來,「這是它自己要飛過去的,與我無關。」
「去!」疏亞揉了揉痛處,用另一隻手輾壓著櫃上的蒜塊。
「人都會倒楣的。」你炒著莧菜,安慰臉上寫著「時不我與」的疏亞。
「是啊,這還是我這被子最倒楣的時候了!」疏亞沒好氣地回話。
「好了,別賭氣了,」你安撫疏亞的情緒,「把事情說完吧。」
「對別人打架這麼有興趣?」
「嗯,多聽些東西總是對未來的寫作有些幫助,畢竟看得多聽得多,肚子裡的墨水也就跟著多;創作總是需要各種刺激才能成就。」你將吵好的莧菜倒入盤中,並將碎肉與鳳梨拼盤與菜一同置在玻璃櫃上。
疏亞拿起櫃旁的衛生塊夾起鳳梨放入嘴中,苦笑著罵酸,「最近不是在選立委?計程車業者各自有他們的支持者,連帶影響下面的司機,所以這場立委選舉延燒到載客,從搶客變成爭票源,兩個司機變成兩個車隊。」
「那很可觀吧?」
「嗯,圓環跟高架橋下全面癱瘓,公車進不來,自用轎車也出不去。」
「真是糟糕……」你皺起眉。
在你的觀點中,文學與政治該是兩條不相交的線,但隨著文學家逐漸投入政治,成為政客打手;政客紛紛出書表明自己素養,充斥文化市場,在這種選舉成為全民運動的時代,就算你不想理會這類的事情,也不禁地讓心情隨著此類大小報導起伏。
中國自古以儒傳家,儒家講究學以致用,講究經世濟民的大業,讀聖賢書的意義等同於為政治效力;但從曹丕強調文學的「氣」,將文學從治國理論抽離出來成為一專門的學科,文學便開始走向兩條不一樣的道路──純文學與載道文學。
倒不能說這兩條路定有一條是錯的,只是,在兩派個別的擁護者中,總是認為己派的學說是正確的,他派的學說是錯的。純文學批評載道的文章是政治附屬品,沒有自己的主軸思想,只是為了他人而存在;載道文學批評純粹寫作者的傷春哀秋是作態,沒有理想,只會一味地追求文章的雕琢修飾。
這爭論一直延續到現在,雖然有更多人提出第三條路,文章的中心思想便是文章的氣,不論這中心思想是純文學或是載道,只要是作者的思想,都可以算作文學──但這說法太中庸了,還是有人會執著於正反的論點而無法掙脫。
感覺就像是現在的政治,統與獨、新中間路線,其實各有各的論述與支持者,只是觀點問題,沒必要爭的頭破血流你死我活。而,就因「立場」的不同,而導致每人腳都踩在泥濘裡,明明只要放寬心彼此包容就能踩上一步之距的水泥柏油,卻甘願放棄抽起腳步的可能,轉身往泥濘更深處踩進,直到淹沒。
政治真是難解的謎,尤其台灣因為歷史背景,有著異於其他國家的不同經驗,沒有借鏡,沒有前車,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路上荊棘重重,卻不能使人團結,反而越來越分裂,個人都想當英雄,靠自己的力量闢出路來,可都只遇到失敗。
從國軍撤退到現在,已經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了吧?時間過的很快,但人都在原地踏步。
你重重嘆氣,抬頭看向庭院中三三兩兩的創作者,思考,在未來,是否有人也會投身政治之中呢?是否有人下次會帶來一疊厚厚的宣傳單,成為某個候選人的拉票樁腳?又或者,是否在《文學藝叢》中會出現一篇甚至多篇剖析政治,甚或相互攻訐的文章呢?
其實,第三點早就有人實行了,只不過文章被你及蒙渥等編輯群擋了下來,你們還堅持著文學歸文學,政治歸政治的方向。
山鬼拿著這期的稿子從客廳走了出來,他站在大門往左邊看看,又往右邊看看:在書房裡的是不苟言笑的蒙渥,而在茶坊的是好說話的你。他腦子繞了一下,決定往右邊走到茶坊,將稿子交給你。
此時的你正在替剛來的唐砌茶,拿著茶則在壺中置入六七分滿的茶葉,並勾起旁邊的煮水壺小心倒入沸水,唐就在櫃檯旁看你泡茶,並與疏亞閒話家常地討論其他文章的插圖風格與內容。
馬索兄妹端著茶船與茶盤走到櫃檯內,馬索指揮秭菲將茶杯置於水龍頭下的小盆中,自己則拿著茶匙細心地將茶壺內的茶葉挖出。你一直到開了茶坊才發現馬索也是同道中人,對於茶具的知識更是遠高於你,慣用茶挾的你還是在馬索的介紹下才開始使用茶匙取出壺中的茶葉。
「要走了嗎?」你將壺蓋蓋下,利用煮水壺內剩餘的沸水淋在茶壺上方,看著整個茶船冒出隱隱的白煙。
「是啊,大哥要我們今天早點回去盤點,所以得早點走。」
「家裡開店很辛苦呢,幸好你們有個善於經商的大哥。」你將茶船往唐的方向略推,唐接過,轉身往美術編輯的桌次走去,而你轉身看向馬索。
「是啊,幸好大哥跟我們不一樣,他看到字就想睡覺,我出的書全讓他拿去當睡眠刊物了。」
「不會做惡夢啊?」
「哪會。」馬索用拳頭輕撞你的胸膛。
你們又嘻鬧了幾句,馬索的視線越過你的肩膀,瞧見山鬼站在外頭,手裡拿著稿子。
「山鬼來交稿了。」他提醒你。
「嗯?」你轉過頭,發現山鬼的表情似乎有些異樣,但你不知道原因,也就沒開口問他,只是對著他笑了下。
山鬼見你笑,緊繃的心情有些放鬆,但還是不敢大意,被你們退了五六次稿子的他,對於編輯身分的你一直有距離感,這次也是,他有預感這回的稿子還是會被退,但他想堅持自己的路,就算會被退,也要先將稿子交出去才能作數。
想著,他便走上前,將稿子交到你手上。
瞧他交的如此謹慎小心,你心中大概有譜。這幾週來,山鬼的稿子連續被退不是沒有原因,內容違反《文學藝叢》的精神,被退早是意料中事。
只是你不懂,山鬼對政治怎有如此熱忱,不管被你們退了幾次稿,總是修過、重寫之後再度交稿,而你們對於大同小異的內容的不斷轟炸,早就無力審稿,讀起來有政治味道就直接退稿。
不過……「山鬼,你的責任編輯不是蒙渥嗎?這回稿子怎麼交到我這邊來了?」
山鬼背脊微挺,肩膀不自在地動了下,「我今天得早點回家陪老婆作產檢,但蒙渥在忙,我想稿子就先交給你,你幫我看看,覺得沒問題再轉給蒙渥就好。」
「是嗎?」不疑有他,你將稿子收下,「希望你老婆這胎可以生個兒子。」
「其實女兒也不錯,乖巧聽話……哈……那我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
「好……」說完,山鬼快步離開你的視線,而你則將稿子置在玻璃櫃上,打算等會再看。
另一邊的蒙渥吃完妻子送來的午餐,收拾餐具,起身走到廚房清洗碗筷,然後伸展一下僵硬的腰肢,拿著咆哮山莊的中英對照本走屋內的長廊,打開茶坊後門進入櫃檯。
「蒙渥,早啊。」疏亞嫌端菜麻煩,直接站在櫃檯旁享用午餐。
「午安。」蒙渥自動更正疏亞的用詞,「今天有什麼事嗎?」
「能有什麼事?還不就是校稿跟催稿?」洛夫見蒙渥出現,從位子上走來,兩手無奈攤開,「剛剛我看童容的詩作看到眼花撩亂。父親的死對她的打擊似乎沒隨著時間減少,她的作品越來越陰沉鬼魅,幾封讀者捎來的意見都不知道要不要轉給她看。」
「難怪你剛剛這麼安靜。」疏亞將最後一口飯吃入。
「是啊,我很容易被作品影響情緒,弄得我現在心情也是沉重得很。」
「那你絕對不能看山鬼的作品,很容易就會對政治懷抱理想……對了!剛才山鬼要我轉交稿子給你。」你拿起櫃上的稿子朝蒙渥方向遞去。
蒙渥朝你手上的稿子看了一會,說:「我不收。」
「啊?」
「反正又是些政治味的東西,他對政治太著迷了。不敢把稿子拿給我就是怕我罵他或是退稿,反正稿子在你手上,由你拿主意吧,你認為可以就可以,直接拿給排版跟打字去編輯。」蒙渥推開稿子,隨手替自己倒杯包種,「涼了。」
「要我審啊……」你皺眉看著手上的稿子,吐出無奈的大氣,「好吧,我審。不過,到時候若有人有意見,你可要出來幫我撐腰喔。」
「可以。」蒙渥將茶湯倒掉,著手沖泡另一壺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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