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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 阿祖的儿子
破屋里的故事 ◎黄惠娟/文
来源:网路流传 才一百公分出头的阿宏,一脸狠样与不在乎,跑着扑向那只差不多及他腰部高度的流浪狗咪咪,咪咪喘着气,不住的往后退,眼中充满恐惧。只见阿宏双腿把狗一夹、双手抓着狗嘴用力一扳,往咪咪张开的大口吐了一口口水。
「干!」
「给你说不能骂人啦!」阿祖(外曾祖母)抄起藤条气急败坏的说。
「我干咪咪啦!」阿宏一溜烟跑开了。
这是今年二月九日发生的真实场景。在距离台北市只有五十分钟车程的侯硐,六岁的阿宏没有上过学,一句国语也听不懂。
‧初见阿宏
第一次见到阿宏,并不容易喜欢他。老气横秋、满口粗话,动个不停。
第一眼看到阿宏的家,也不会知道这个房子,藏着一个孩子成长令人辛酸、不解的故事。
十五年前因电影「悲情城市」而重生的山城九份,假日的人车依然汹涌。只要五十分钟车程,都市小孩就能消费怀古情调。
阿宏的家,就住在九份山脚侯硐,屋龄超过六十年的房子,外表斑驳生苔,衬着油桐花开的五月天,从屋外的菜园望向基隆河,满载观光客的平溪线火车呼啸而过,或许是都市人眼中山明水秀绿意盎然的灵秀之地。
不过,这毕竟只是浪漫遐想。
走进阿宏的家,厅堂只用简陋的木栏权充门面,发黄的墙上渍痕斑斑,诉说土石流肆虐的痕迹。屋顶在三年前被象神台风刮走后,随意用混凝土糊住右半边。没有自来水,山后潺潺流入的山泉水,帮阿宏家省下每月几百块的水费。户埕略显凹凸的水泥地上,曝晒着一片片萝卜干。
‧阿宏八个半月大时,来到这个家
那一天深夜,一对年轻的父母突然从万华来敲门,「囝仔给你带,一个月万五贴你啦。」两个年轻人满口对他们的外婆周玉霞承诺,留下半瓶奶粉及半包尿片,以及在襁褓中的阿宏。
将近六年来,这一对「落跑父母」只在第一个月后回来看过孩子一次,给过外婆八千块,从此再也没回来。从此,阿宏的世界就在这栋破屋子,他能靠的,也只有外曾祖母。阿祖被迫当他的「妈妈」,他则成为阿祖ㄟ囝仔。
民国八十九年十月的最后一天,阿宏两岁,象神台风来袭,汐止、瑞芳地区在短短二十四小时下了七百五十公厘的雨量,是一百五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天公做大水。
下了一夜的雨,十一月一日水势来得急,基隆河水很快淹到瑞芳国中二楼。位在半山腰,贴着山壁的阿宏家,夜半狂风掀掉右半屋顶,大水哗啦哗啦的冲下来,突然轰隆一声,阿祖心想:完了,土石流来了!
阿祖用背巾把阿宏缠在胸前,顶着强风,凭着记忆踩着已经被山水、雨水淹得看不清的小路,拚着一口气往侯硐分局逃命。从山腰上冲下来的水实在太强了,她几次差点滑倒,风雨中,阿宏是阿祖最大的重担:「我抱这个囝仔,心想:『这孙若搁弄死,看安怎赔人?』」虽然不过几百公尺的路,却耗尽了她的心力,抱着阿宏才跑到侯硐分局门口,阿祖一下子就晕死过去。
那一天,光是侯硐三个里,就起出七具尸体。
走了一个象神,隔年又来纳莉台风,台北人看着忠孝东路变成大河,在侯硐的阿祖,又再次抱起阿宏躲大水。只是她的年纪更大了,孩子更重了……
说起这两段记忆,阿祖都还会揪住自己的胸口。「为着顾伊的囝仔,我都死过一遍了。」阿祖说。即便,后来阿宏的母亲知道死神曾经张牙舞爪的想攫走外婆和她孩子的生命,她还是没回破屋子看他们一眼。
如今,破屋子里多了一本「土石流疏散路线图」,每三、五天,阿祖则要上瑞芳镇上的咏安诊所打上一针,说是半夜胸口疼得紧。诊所开业医生吴遵庆说,阿祖是「老人病」,但阿祖却坚信,是两次大水,还有带这个外曾孙,累得她病痛满身。
「带小孩实在累过拉肚子,」阿祖牢骚满腹:小孩子一路长大,要喝奶、要包尿片、要打针看病,所有花费平白落在她头上。
阿宏一家四代共有六口人,看似正值壮年的两个舅公,偏偏都因病长期未能工作,舅公的太太也跑了,还留下两个还在就读国中的舅舅。七十岁的阿祖,拖着老迈的身躯,种菜、晒菜干,给一屋子六个人靠。
阿祖说,一家人最惨曾经穷到只剩八块钱,她只好将就买面粉,用清汤下面疙瘩果腹。
因为穷,阿宏才一岁大时,阿祖就不让他包尿布了。在他和阿祖同睡那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里,小阿宏晚上不能像其他一岁的孩子,包着尿布无忧无虑睡一晚。半夜尿床,他就要挨阿祖一顿揍。「敢渗尿就打啊,打两次就乖了,若呒,尿布那样贵,…」阿祖说。
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很快学会了忍住尿意,夜半在漆黑的房间醒来,想尿尿的阿宏会急急颤颤用手、脚敲着床,咿咿呜呜把阿祖叫醒……,他知道要是湿了,就会换来一阵痛。
四岁开始,阿宏学会自己放水洗澡。在破落的厨房一角,独自坐在大脸盆里,胡乱把肥皂往身上抹、冲掉泡沫后,还会顺手在洗衣板上把衣服洗起来。
‧上街买米
每两个月,阿宏与阿祖就要一起进行一件大事:去街仔买米。
从破屋子往下走一百多个台阶,不远处的山路上就是基隆公路局的车牌。一老、一小搭上巴士,目标是瑞芳镇上的米店。
阿祖一次都是买二十斤。买二十斤,是因为这是阿宏可以背负的最重重量。二十斤有多重?差不多就是三分之二个阿宏的重量,这是一般大人都会感到吃力的重量。阿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她的重担得落在这个外曾孙肩上。
阿宏自己是扛不起来的,要靠米店的老板帮忙把米放到他的肩头。背着米,小小的头往前倾、胀红着脸往前走,二十斤对一个六岁小孩其实还是太重了,阿宏都是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祖孙两人停停歇歇行过瑞芳街上,已成为另一种风景。
瑞芳镇上的小贩,也算看着阿宏长大的。不下雨的日子,祖孙俩在市场拾荒的身影就会出现。起初,阿宏是背在阿祖身上,一岁多就下地跟在旁边迈着小步伐东张西望。
再大一点,其实也不过四岁多,小贩们眼中的阿宏,已经是阿祖的小替身了。
有一阵子家里还养鸡,阿祖会带着一只大塑胶袋,只见阿宏拖着比他身还长的袋子,就在市场里窜来窜去,看到菜贩掉落的枯枝败叶就捡,驮在肩上带回家喂鸡。
在这个家,阿祖能够摆上饭桌的食物,多半就是两盘自种的青菜和一碗汤。长期缺乏蛋白质,阿宏的身材比起同年龄的孩子都还要小一号。虽然如此,阿宏的力气却出奇大。别的六岁小男孩,手里抓的是玩具超人,六岁的阿宏拿的却是锄头、柴刀与竹扫把。
菜园里一畦畦的萝卜、胡瓜、白菜,也要等阿宏耙了土后才能下种。使起十来斤的锄头,阿宏的身手可是比大人利索。褥草是他的工作,小孩子习惯了,也不以为苦,反倒像是在玩耍。看到客人很兴奋,阿宏会操起菜刀一溜烟往林子里跑,口里大嚷:「我挖竹笋给你们看!」
买米回家啰!回到侯硐,是另一个考验的开始:如何把米背上一百多阶台阶?又拖、又拉,米袋不停滑落,阿宏脸上是童稚的努力,阿祖脸上有些许不忍,也有些许骄傲。不管有多重,这都是祖孙两人的世界……
‧我要妈妈
阿宏其实还有个外婆,外婆十七岁未婚怀孕生了阿宏的妈妈怡洁,就将怡洁遗弃在阿祖家。阿祖把怡洁养到国中毕业,外孙女也是十七岁就怀了阿宏,当了年轻妈妈,又把阿宏丢给阿祖。
阿祖提起当年,心疼而无奈:「这个孙实在有够乖,国中未毕业就说不爱读册,要去做工帮忙赚钱,」阿祖给我们看土石流蹂躏后这个家仅存的一张怡洁的照片,影中人蓄着短发,未脱稚气,眉目间依稀有阿宏的模样。「哪知毕业后说要去电子公司,住去外面,就失踪啊。报警一年多,去菁桐问太子爷,才知晓已经大肚子了。」阿祖叹道。
怡洁今年农历初四有来过电话,说自己人在高雄赚钱,「伊讲被伊先生打,身分证给他尪扣住,真歹找工作。」似乎有个恶灵困住这个家的女性,阿宏的外婆也饱受家暴困扰,「伊母啊也一样,给伊尪作三餐打,还是要跟他住基隆。」妈妈、外婆自顾不暇,如果没有阿祖,阿宏现在可能是在孤儿院里。
对「妈妈」这个角色的意涵,阿宏是从电视看来的。说也奇怪,家中仅存一帧妈妈国中时代的照片,阿宏一眼就能认出,那个短发害羞的站立者是妈妈。让阿祖啧啧称奇。
但对于妈妈的渴望,也不是阿宏的语言能够清楚表达的。在他和阿祖在今年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到了北港妈祖庙进香,没有人教他,阿宏咚的一下跪在朝天宫妈祖的宝座前,拜托妈祖娘娘:「保庇我妈妈紧转来。」每日早晚,阿宏也会抢到神桌前点蜡烛、烧香,求妈妈回来。
阿宏想要妈妈,但阿宏却又怕。
「有想妈妈呒?」邻人经常这样逗阿宏。
「有啊。」
「你妈妈若回来,给你带走好不好?」
「不爱啦,我要跟阿祖住啦。」阿宏总是这样说,阿祖是他世界里的支柱,直觉的害怕离开阿祖,自己的世界就会分崩离析。
‧妈妈这个词,有时候也让阿宏痛苦
和阿祖上瑞芳菜市场时,有些多事的人喜欢拨弄他:「阿宏,你妈妈来了!」市场小贩随便指着年轻妇人说。阿宏会闪过一抹窘迫的眼神,扣起拳头警告的说:「你讲啥?我给你打得当狗爬喔!」他知道,那不是他妈妈,他现在没有妈妈。
阿宏小而独立,阿祖虽然私底下会向人夸奖他,却从不当面称赞他。狠狠骂阿宏,是阿祖教养他的一种方式:「你垃圾人」、「垃圾宏啦」……
但阿宏最害怕的是听到阿祖说:「再坏就给你送去给社会局」,这句话,常让阿宏大哭,哀哀的要阿祖原谅。「把阿宏送到社会局」,这是阿祖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最近,她身体常感不适,提起的次数就更加多。她老了,她觉得自己等不到阿宏长大。
万一,她走了,阿宏怎么办?她的亲生父母肯养他吗?
阿宏第一次开口讲话是在两岁大的时候,只不过,那个字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
六岁的阿宏,户口名簿上登记的名字叫陈俊宏,从父姓。但是,遇到外人,他往往自我介绍他姓周,「我叫阿宏,姓周,目瞅的『瞅』。」在这瞬间,阿祖脸上就会泛起微笑,这是阿祖的姓。
学习对象是阿祖,以及酗酒的舅公,阿宏从小没有讲过「车车」、「狗狗」之类的童言叠句,倒是说了数不清的「干」。
他不晓得什么是米老鼠、天线宝宝或数码宝贝,但懂得什么是「饭匙狅(眼镜蛇台语)」。
他常翘着一只脚,双手抱着胸,像个缩小号的江湖大哥,斜睨着你。但他也会用大人的言语,热诚的慰留客人:「搁留下来呷茶啦!」
被丢到侯硐时,没人想到阿宏的户籍将会是个大问题。由于户籍还在万华生父家,既不能入学,也无法申办各项贫户补助。别的六岁小孩已经上了两年幼稚园,阿宏还在野地里跑来跑去。
一年前,阿祖请二舅公阿松陪同到万华找其生父。不料,欢迎他们的是一阵咆哮,以及抛掷至脚边的户口名簿。阿松因为气不过,抄起家伙跟阿宏的父亲干了一架,被拘留在万华警局看守十七天。阿祖唯一的求助管道转向里长,这本被扔出的户口名簿,就锁在里长家的铁柜,跟其他的文件一样尘封起来。
我们试着打了通电话到户政事务所询问,出人意表的,变通的方式十分便民,去了一趟侯硐分局,上瑞芳镇户政事务所两趟,就解决了。阿祖不住的道谢。
侯硐校长林再源,也压根儿不相信学区内还有没法上学的学生。林再源热切的想见这对祖孙,托我们带这对祖孙到学校。
「你叫什么名字?」林再源半蹲着身子用国语微微笑说。
阿宏细细的眼睛透出迟疑与疑惑。
「你叫啥米名?」林再源用闽南语再问一次。
「我叫阿宏,姓周,目瞅的『瞅』。」阿宏躁动的肢体动个不停。
「你有六岁?怎么这么矮?你都不喝牛奶喔!这样营养不良喔!」校长用国语耐心的说。
「我叫阿宏啦」,听不懂校长说什么,阿宏答非所问复述一次。旋即挣脱大人的臂膀,飞速冲到孩子堆里玩将起来。
看着阿宏比一般孩子矮小的身躯,林再源摇摇头说:「这个孩子学习经验是零。他就像原始的人,未雕琢过。如果不教好,以后也是社会问题。」
‧阿宏上学
二月十一日,全台湾中小学开学后三天。阿宏清晨不到五点就吵着下床。
「哭夭啊!天还没光,读啥米册?」吃了阿祖一顿揍,阿宏不情愿的睁眼躺在床上,含着泡眼泪蒙眬地困着。七点不到,又一骨碌翻起身。藉着清晨的微弱光线,拉出镇上干姐送的新衣服,胡乱往头上套,抄起书包,就要往外冲。
八点一到,终于准备出发,那天的阿宏异常稳重,一双眸子透着兴奋,默默在干瘪的书包中放进仅有的一支铅笔。出发前,阿宏突然冲向流浪狗咪咪,抱着它又跳又亲,尖声跳叫:「我要去读册啊!我要去读册啊!」
从二月到五月,三个月之间,我们持续观察阿宏的变化,深刻感觉到上学只是阿宏另一段人生的起点,还有更多挑战等在面前,这是他经历人生第一次社会化冲击。
幼稚园的吴老师说,阿宏不懂得上课要听讲、下课才能玩耍的规矩。他和小朋友起冲突时,手脚并用声势不甘示弱,再奉送一长串溜转的三字经。他看到同学带到学校的小玩意,会顺手带回家。一犯再犯,小朋友都不理他了。不过,最让老师头痛的还是阿宏「巨大的热情」。阿宏很喜欢抱老师,有时还会碰触一些「禁忌之处」,她们向校长报告,担心这是性侵害。教导主任丁国芝要老师们宽心,她认为这是因为阿宏从小缺乏亲人肢体接触、缺乏安全感的结果,慢慢导正就能调整。
但阿宏是喜欢上学的。回到家,没人教他,他就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用拳头握着笔,抿着嘴用力的写作业。阿祖可以参加里长办的免费旅游,问阿宏要不要去,他一口拒绝了,因为他想去上学。阿祖回来之后,他还老气横秋的问她:「没我和你去,啊你(玩耍)了有爽呒?」
校长经常在上课时间,伫足窗外观察阿宏。他看阿宏上课的反应,不是上等也是中上的资质。「以后不是大好,就是大尾流氓。我跟老师说,如果能教好阿宏,就是功德一件。」
‧再见咪咪
阿宏上学学得很快,一切似乎都跟着天气的转好,让人放下心来。然而,五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再度造访阿宏家,却赫然发觉,咪咪不见了。从阿祖和舅公的叙述才知,咪咪是在母亲节前一个星期天的黄昏,被众人乱刀砍死!
那天清晨,阿宏照例又在院子里,以他独有的「狂暴式」玩法,和他唯一的玩伴咪咪厮混。孰不知被激怒的咪咪突然凶性大发,右脚攫住阿宏左肩,一嘴扑上阿宏的左脸狂乱撕咬,直到阿宏一脸鲜血淋漓的冲入门内。铸下大错的咪咪落荒而逃,众人才大惊失色紧急拦车至瑞芳打针、缝补。
天色近黄昏时,咪咪才自外头溜转回来,就在院子的含笑树下,被一股气还在胸中烧的三舅公阿林擒住。先是由舅公的酒友砍了一刀,舅公们接连上场砍狗,咪咪低鸣血肉模糊已气若游丝之际,二舅公阿松还将阿宏喊过去,让过手中的菜刀,要阿宏补两刀出出气,右颊紧紧扎了缝三针的纱布的阿宏接过这把沾满鲜血的菜刀,使力一挥……
「咪咪呢?」我们问道。
「我不知啊,」阿宏慢半拍反应着。
「你有打咪咪呒?」
「呒啊!」他眼神飘至他处。
「一定是你捉弄伊对呒?」
「呒啦,我跟伊玩的啦。」
「咪咪不见了,你会想咪咪呒?」
「会啊!」
不知道阿宏在补上最后那两刀时,心里在想什么,不过,阿宏可能不知道,他已经伤害它了,他一直以为只是在跟它玩……
咪咪的事件,让我们深刻的担心,阿宏才要展开的社会化历程,在学校与家庭的两造间,究竟会塑造成什么样子?这个跟阿祖命运紧紧相系的孩子,是不是注定要走得比一般的六岁小孩辛苦?
本文出自第862期商业周刊,很棒的报导。
该记者延续好几十期之前报导过的一个台湾,二个世界系列,述说一个看着凤梨长大,期待换钱供上学的故事。
本期主要不是在博取同情,而是在阐述台湾未来的悲哀,特别是『隔代教养』问题的严重。在社会经济、现实之下,处处都有这样的故事。
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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