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树菩萨的一生
在汉、藏两地的文献里,保存了不少有关龙树生涯的种种记录,但若要分辨其间何者符于史实,何者出于后人的想像附会,却是相当困难的。此中主要的原因,乃在于创造印度古典文明的印度人是个不重视历史的民族。
西元五世纪初鸠摩罗什在长安译出了《龙树菩萨传》,这部传记是目前所见最早有关龙树生涯的描绘。多数研究中观佛教的学者推定龙树是西元二、三世纪的人物,而鸠摩罗什则是活跃于西元四世纪后半至五世纪初的人物,这部署名由他所翻译的传记,此处姑且不论是否为其个人听闻所得或是根据某一梵文底本翻译而来,字里行间所描绘的龙树形象大概都是在他圆寂百年之后,留于信众心目中想像式的记忆吧!
【狂飙少年的觉悟】
在这部传记中,描述龙树是婆罗门家的子弟,自幼接受非常严格的婆罗门僧侣教育,天资聪颖、博学多闻,对婆罗门教的教义相当熟习。由于他聪敏过人,很快地就觉得在学问上已无任何东西值得追求,少年的那种昂扬狂飙,使他想去追求其他更为新奇的事物,于是就和三、五好友向印度的幻师学习隐身之术。他们学会之后便潜入王宫,侵犯后宫女眷,不久宫中便传出有人怀孕的消息,国王震怒之余,
会集群臣以谋对策,想尽办法要捕杀这些隐身者。其间有一老臣便献上一计,国王于是听从其言而命人在后宫步道上铺洒细沙,只消细沙之上出现了游走的脚印,隐身者便无所遁形,此时便可命卫士向足迹所落之处挥刀劈斩,淫贼必死。
「人生苦痛的罗网已张,而贪爱正炽的无知者却急于投入。」刀起而哀号之声盈于耳际,刀落则斑斑鲜血直扑眼前,此时由于龙树正巧尾随国王身后,而暂得幸免于难,然而亲眼目睹友朋哀号惨死于刀恐惧下,随着耳目感官一阵强烈的震撼,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了心头,原本是一场追求快乐的欢愉之旅,结果却发现自己其实是迈入了无助而充满恐惧的死亡之途。
正当龙树闭目等死之际,一线灵明乍现心田,使他当下悟得「人生的苦痛正是随顺爱欲而来」,此一「欲为苦本」的念头自此便决定了龙树今后的一生。这时他心中想着自己如果有机会侥幸逃生,一定不再随顺爱欲的生活而步入苦痛的境地。他暗自起誓,决心为断除此一苦痛之本而出家。
或许龙树命不该绝,躲在国王身后的他幸运地逃过了一劫。逃生之后龙树便在有部的教派里出家了,传记里说他在九十天之内便看完了寺内所典藏的经典,而他并不满足于此,虽也继续寻找其他部派的经典来阅读,但是仍然觉得经中所说没有什么新意。
于是他从南方来到北方参访,途中碰到一位老比丘,这位老比丘拿方等经(可能是日后的大乘经典)让他阅读,他花了九十天的时间把这些经典看完,而且掌握了经中的意旨。他觉得这些方等经的法义虽然很好,但在逻辑上并不圆满,于是想从逻辑、论证上修改佛教教理,准备自立宗派、自建僧团。这时大龙菩萨引他到龙宫,让他看到了前所未闻的经典,这时龙树方才知道自己以往的无知,以前根本未能好好地了解方等经。于是他又花了九十天的时间读完龙宫中的经典,其后依大龙菩萨的建议回到了南印度,展开他后半生的弘法事业。
从龙树出家的过程来看,或许可以让我们想一想他和佛陀的出家有何不同?佛陀出家的动机是他在世间快乐幸福生活的背后,察觉到心灵的空虚,因而想要出家求道,他的出家或多或少可说是意气风发式地要去追寻更美好、更充实的生活。龙树出家的动机显然与此并不相同,他原先所要追求的,乃是随顺爱欲的快乐生活,甚至不惜以死亡来做赌注,然而当他独自面对绝望、恐惧、战栗之际,这一残酷的处境,却逼使他不得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面临生死攸关的痛苦,不得不去正视欲望给生命带来的种种灾难。
他所发现的「欲为苦本」的道理,与佛陀出家之前所洞察到的,即使是人间幸福美满的帝王式生活,它们在本质上仍然是空虚的,这二者之间,一者在舍离苦痛,一者则在追求幸福,所以在出家的动机上,他们二人多少是有些不同的。传记作者对龙树出家动机的描述,显然在戏剧的效果上更具张力,虽然如此,二位圣者都在洞察到了存在本身的不安性而出家,在这一点上彼此却是一致的。
【命终之谜】
龙树晚年之际,有个外道因和他论辩输了,心中极为不满,有次龙树碰到他问道:「你是否嫌我活得太长命?」那人说:「是呀!你活着让我不快乐。」龙树听了他说的话之后,便进入了精舍,很久都没有出来,后来有人将门打开,发现龙树已死。这就是《龙树菩萨传》有关龙树命终的记载。
藏传资料方面,在布顿佛教史和多氏(Taranatha)佛教史中有关龙树生涯的记载,也都提到了龙树的世寿很长。他死亡的原因至今仍无法确定,若是依照藏传资料的记载,他的死亡极有可能与政争有关。他积极地参与政治,不时地劝化统治者,从《宝行王正论》与《劝诫王颂》之类的着作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见到他对政治涉入之深,这两部龙树的着作可说是完全针对统治者而写的,而这在浩如烟海的佛教着作之中,事实上是相当罕见的。
根据西藏的传说,龙树曾教导国王长生之术,国王因而长生不死,这便导致王子继承无望,因此而对龙树极其不满,想置他于死地,却苦无机会。龙树晚年时,于定中观见王子与自己前世有段宿怨未了,于是出定之后,便告诉王子去找一种特殊的草来割他的脖子,如此便可使之命丧,龙树即因此而辞世。
传记里说龙树是在南印度往生的,当地人建庙祭祀他,将他视为第二佛陀(释迦)。相传龙树故乡是在基士那河与哥达维利河交会处,南印度的考古工作曾在此地大规模地展开,但出土的文物似乎并没有提供给我们任何有关龙树曾在当地活动过的线索,唯一可以找到的是相传龙树活动地区,当地有座山是以龙树为名的,而今该地已建为水库,完全淹没在水底之下了。当初兴建水库时,曾把出土的遗物移至较高之处,在附近的岩窟里也发现过有礼敬龙树的遗迹。其实在这一带活动的是部派里类似北方大众系的一部(属案达罗派),并无大乘佛教在此活动的遗迹。因此,现代考古工作似乎也无法让我们了解到更多有关龙树其人其事的史实,也许正如日本学者木尾山雄一所说的,龙树扑朔迷离的一生正如他的哲学一般,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大乘菩萨的形象】
龙树少年时代在婆罗门繁琐的教典之中游刃从容,出家之后又能迅速出入佛教典籍之间,乃至写下划时代的不朽巨构,由此可知传记中描述他天资聪颖是有几分可信的。至于推测他可能是在有部出家,这一点主要是基于他对有部教理的熟谙与深入。他读方等经乃至龙宫中的经典,这类经典大概是日后所谓的般若系经典(大约于西元前后一世纪时出现),他能学于有部而又不为有部的教理所限,对当时的新思潮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与反应,从而掌握到大乘新思潮和佛教传统思想之间的融通与淘汰的关系。
《龙树菩萨传》的着(编)者似乎有意把龙树描述成大乘菩萨道的行者,学问精博,阅历丰富,器宇昂扬而富于活动力,满腔热诚而积极地投入世间,这些人格特质可说都是般若经中所描述的菩萨形象。在龙树舍世往生百年之际,随着般若经的遍入人心以及大乘思想的弘扬,这些经典中大乘菩萨行者的人格特质,便一一成为了信众们心目中所追想的龙树生前的形象。
为何说传记的作者在其字里行间中,一直试图把龙树一生的行止描写成般若经里的菩萨形象呢?首先是他出家之后,便能迅速地掌握佛典的要旨,并发现各部派三藏的不足,因此四处寻找佛典来阅读,其活动范围从南印度而至北印度,极富活动力。其次是他在求法弘道的活动过程中,批判教内外的各家思想,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指出教内思想的缺点,而试图从根本上去推翻它。
在他所着的《中论》第二十四品〈观四谛品〉中,教内中人便质问他:「你主张一切法空,这种主张最后将导致佛、法、僧三宝的荡然无存,而整个佛教也将为之灰飞烟灭。」由这句话我们可以推测,他在当时许多教内思想家的心目之中,可能是个极其恐怖的摧毁者。这种斥小弹偏、邪说终结者的形象与佛陀在菩提树下证道之后,展开其说法生涯所表现的那种平和而圆满的形象,二者之间的确是相当不同的。
这种特异的菩萨形象,似乎在历史上的中观名家身上历历可见,如龙树之死可能涉及政争,提婆和外道论辩时被刺杀,寂护是忧愤而终,莲华戒则是在西藏教争中被腰斩,鸠摩罗什来到中国被迫成婚,当代高僧印顺法师因强烈批评净土是佛法的末流而受围剿,他不仅在教内,就连在教外,也未得到他应有的地位。
这些中观名家的一生都和龙树有着近似的遭遇,这一点不知是历史的偶然或有其他的原因?到底是中观这套哲学使得这些哲学家有如此的境遇,还是这些哲学家有这样的人格气质而选择了中观?
中观哲学的批判是毫不留情的,正如月称在颂扬龙树时所说的一样,龙树的思维有如炽热的烈火一般,要烧尽外道邪说的薪柴;但中观思想的生命理境却是要达到一种平和而安稳的涅槃,这二者之间本身即存在着相当强大的张力──一者目标要求达到平和冷静的涅槃,二者其所表现出来的「空之论理」却像烈火般地炽热,让人难以招架。要在一己的生命之中同时拉引这两股向度不同的力量而使之冶为一炉,若无澎湃的生命力与坚韧的意志力,的确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历史上诸多中观名家往往一生波荡而生命碎裂,或许都与他们所标榜的生命理境和哲学思维之间所存在的那一种潜在的张力有关吧!
龙树的着作
在中国及西藏的大藏经中署名为龙树的着作非常多,在此不必一一列出。今天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仍然是:到底有那些着作是龙树所写?如《大智度论》是否为龙树所作?比利时学者E. Lamotte 认为《大智度论》非龙树所作,印顺法师却不同意他的说法而批驳他的一些立论。
在西藏传统下有所谓「正理论集」的说法,有的人认为是「五正理论」或「六正理论」,在西藏龙树着作的分类里(在中国并无此分类),基本上分成「深观」与「广行」两类,而这种说法在印度晚期已然形成。
【「深观」类的着作】
在龙树着作里被归成「深观」一类的,其中最为核心的一部称为「根本中」──《中论》;另外,其他性质类似的书籍被称为「诸中论」,是「根本中」的「支分论」,包括:《七十空性论》──用七十首诗颂来说空性的道理;《六十如理论》──用六十首诗颂来说明缘起;《回诤论》── 龙树答覆印度传统的正理学派或有部等论敌的批判;《广破论》── 龙树针对正理学派的理论展开辩破。
依照月称(西元七世纪)的说法,《七十空性论》与《回诤论》都是《中论》的附篇,不是独立的论书,因为它们都没有论前的「皈敬偈」,如《七十空性论》是阐明《中论》第一颂「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的道理而写的,而《六十如理论》则是部独立的论书,因为它有论前的「皈敬偈」。
这是月称的观点,我们不一定要采取他的观点,月称在其着作里引用龙树所写的诗颂,有的署名是龙树所作,有的并无署名。基本上,这五部论书的思维方式是一致的,其他如汉译的《大乘二十论》,也被署名是龙树所作,但今天很多学者认为其中有很多唯识思想,若此书为龙树所作,那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文本应该不是它的原样吧!
【「广行」类的着作】
另外属于「广行」类的着作有《宝行王正论》(西藏译名为《宝鬘论》)与《菩提资粮论》,这些着作中不只讲缘起性空,更就家庭、政治、社会生活等具体的人间事相来谈空理。从《宝行王正论》与《劝诫王颂》中,可以让我们看到龙树的政治观及社会伦理观。
研究龙树思想当然是要以「正理论」为中心,以「根本中」为标准来衡量那类着作是龙树所作。这些着作(《七十空性论》、《六十如理论》、《回诤论》、《广破论》)只有《广破论》目前无汉文译本可见,《回诤论》和《中论》保存有梵文原典,而其他的论书都只有藏译本或汉译本存世。有学者但从梵文原典的立场来理解龙树思想,他们只举《回诤论》和《中论》来着手研究,但若不看他在「广行」类的作品,而想了解龙树思想的全貌,则往往会流于以偏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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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logs.ddbc.edu..../2008/11/转载《龙树菩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