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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 少年卫斯理
自序


  「少年卫斯理」的由来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杂志,要我写卫斯理少年时代的故事。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推辞数次不果。执起笔来,故事倒源源不绝。

  于是,就有了这本「少年卫斯理」。

  少年的卫斯理,已经很卫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 作者——倪匡




第一章 KATSUTOXIN


  我有一只用藤编成的小箱子,这是我求学时期的书包。当时,几乎每个中学生都用它,后来,由于女学生用它的更多,男学生为了表示自己潇洒豪迈,又嫌这种箱子多少有点娘娘腔,所以都弃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着这只小藤箱,箱中放满了别人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对我来说却都有一定意义的东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忆,和有一个故事。

  那天,我又打开了这小藤箱,顺手拈起了一张小纸片,小纸片上写着一个西文字:Katsutoxin。在这个字的旁边,有一个表示对、正确的符号:「V」。

  这小纸片,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卫斯理,赫赫有名──在我们班级之中。或许,也可以夸张点说,在全校,也略有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学都一样,低班级的学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学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有相当突出之处。我那时年班虽低,可是已经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走进课室,刚好看到那幕活剧的全部过程。

  先是一阵欢笑声,一个个子极高大的同学,用树枝挟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癞虾蟆,灰白色,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恶之极。这种癞虾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肤又红又肿,沾上了眼睛,会引致盲目。

  这大个子同学的外号叫「大块」,大块不但身体壮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财有势,是学校所在的县城的首富。大块仗势欺人,行为十分可恶,且又有一批不争气的同学聚在他的周围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个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过许多次冲突,互相不语。这时我一看他挟住了痢虾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别人。

  他看到我进来,挑战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课桌,在一张课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只藤书包之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这课桌是一个女同学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静,是一个极乖,从来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爱,而大块竟想把那么丑恶又有毒的东西,放到她的书包去!

  我当时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块像是早料到我会阻止,所以他的动作也更夸张,把癞虾蟆高高提起,跟着他的一些人,也发出呼叫声。我正想更进一步的行动,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头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脸虽然瘦削,可是她却有一双极美丽灵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会说话」是甚么意思,她虽然一声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诉我:「由他去,别拦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这时候,大块的手,已揭开了藤书包,刹那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块面上的肌肉,簌簌发抖,惊怖莫名──人人都看到,书包一打开,一只极大的蝎子,本来是伏着的,霍然挺立。那蝎子足有七八寸长,黄黑相间,虽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势,就像是一头猛虎,猝然跃起一样,尾钩高翘,形状凶恶之至!

  大块终于有了反应,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后退,撞倒了几个人和一张课桌,他手中的癞虾蟆已脱手,落向书包,蝎子的尾钩,迅速无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癞虾蟆奋力跃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经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来是灰白色的肚子,变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课室中极静,祝香香在这时候,向前走去,来到了课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来,在那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时又伏了下来,她也合上了书包,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只听得课室中,各处都是「嗖嗖」的吸气声,所有的男女同学,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连我也不能例外──绝想不到,文静的祝香香,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本领!

  大块总算机灵,他声音有点发颤:「只是……想开个玩笑,别见怪!别见怪!」

  祝香香没有说甚么,只是向死虾蟆指了一指,大块忙再用树枝挟了它,狼狈奔出了教室,我带头鼓起掌来,在掌声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家里穷,从小就养些蜈蚣蝎子,卖给药材铺,各位同学别见笑!」

  大家当然不会笑她,只是七嘴八舌问她有关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当一回事:「从小看弄惯了,也不觉得它们特别可怕!」

  扰攘之间,老师进来了,自然一切归于平淡。

  那一天上课,到了将近放学时,祝香香忽然举手:「老师,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师点头:「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头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胆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没有勇气答应──要是答应了,怎能再有脸见人,也不用再上学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红心热,立时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才听得她低声道:「不用了!」

  到她提着藤书包,出了课室,我心仍咚咚跳,仿佛全课室都在盯着我看。

  当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装病,为甚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头乱跳,只在想着她「临别秋波那一转」是甚么意思,和我应该怎么办。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样:越是大人不许看的书,就越是喜欢看,那时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厢记》,所以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厢记》中的句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老师在讲些甚么,我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师在说的是,本县和邻近的几个县,近年来,出现了一个「铁血锄奸团」,把一些在日军侵略时期,出卖国家民族,做了汉奸,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而又在时移势易之后躲藏了起来的坏人,设法找出来,将他们处死。已经有十多个这种人类的渣滓受到了铁血锄奸团的处分。

  这本来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当时的大新闻和谈话的资料,可是我却为祝香香忽然装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老师的学问很好,见解也很新,他又解释,说锄奸团的这种所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处决的那些人都罪有应得,因为锄奸团不知用了甚么方法,能使被处死的人在临死之前,都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这种所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行为,应该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战之后,把隐藏的纳粹战犯找出来,交给政府,公开审判,依法惩处。

  在老师讲到这里时,我有了决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忍无可忍时,脸已涨得通红。那时,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一手高举,一手捂着肚子,脚步踉跄,目望老师,人却向课室之外冲去,半句话也不必说,只消在喉际发出一阵怪声即可。

  这是在上课中途要离开课室的上佳办法,不过不能经常使用,偶一为之,万试万灵,心肠好的老师,还会为你急急打开课室的门──因为这种身体语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课室,直奔向校外,正当我懊丧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忽然看到前面,一个瘦削苗条的身形,正在缓慢地向前移动,风吹着她宽大的萱布长衫,衣袂微扬,看起来更是飘逸无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当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却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现在她的身边,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为甚么,一双脚竟然不听大脑的指挥,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能移动!

  过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经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我这才又恢复了活动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脚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难以移动半步──这就形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局面,变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踪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个广场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还看到祝香香细巧的背影在人丛中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块大石,极目张望,可是广场四通八达,谁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丧之极,不知道何以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说起了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回答我:「这是由于过度紧张而引起脑部活动暂时性的障碍,很多着名的演员,会突然之间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对白,就是由于这种突发性的障碍,你当时心情一定太紧张了!」

  他说得对,我是太紧张了,而且不见了祝香香之后,也懊丧之至,在那块大石上,连连顿足。

  我不知在那块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只见在一条巷子中,奔出一个大胖子来,一面奔,一面在哑着声叫:「我该死!我该死!求求你们饶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圆的大肚子,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声愈来愈是凄厉,奔到了广场中站定,全身肥肉颤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样,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着,叫的是:「我该死!我当过汉奸,我帮日本兵杀过中国人,我该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骇然变成了鄙夷,胖子陡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惨叫声,仰天跌倒,一阵抽擅,就此不动了。

  人丛中许多人叫:「铁血锄奸团!」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铁血锄奸团的又一次成功,处决了一个罪该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发青,而他挺着的那个大肚子,更极快地变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癞虾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变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头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课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开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师一进来,就指着我:「卫同学昨天目睹了铁血锄奸团的行为,请向同学们说说经过……」

  我走到讲桌后,把那大胖子临死的情形,讲了一遍──那时我讲故事的本领就不错,全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见她垂着眼,长睫毛在抖动,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压抑着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锄奸团显然是用毒药来处决汉奸的。」

  老师同意我的判断,他补充:「是,是用毒药,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是甚么毒,真神秘!」

  我在掌声之中,鞠躬下台,在经过祝香香身边的时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片偷偷交给了她,纸片上,就写着「KATSUTOXIN」这个字。

  第二节课开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这纸片,上面多了一个表示「对了」的符号「V」。

  我在目睹「锄奸」的这天费了一晚时间去查书,才查出这个字,那个字的中文翻译是:蝎毒。含碳、氢、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写下了这个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对了。

  我的视线从纸片上抬起来,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当我和她共同拥有这样的一个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刹间所交流的讯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为甚么不干脆写中文呢?哼!那多没学问!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个字的话,那似乎也不值得作为秘密的共同拥有人!

  对不对?


[ 此文章被only_1109在2004-12-07 21:4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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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铁蛋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铁蛋」,倒真是由「蛋」开始的。

  查「辞海」,「蛋」这一个字的解释十分简单:「鸟类和龟、蛇类的卵。」

  这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典型例子,像这样着名的工具书,都会有这样的错失!鸭嘴兽(Ornithorhynchus Anatinus)产的卵,不能叫蛋吗?它既非鸟类,也不是蛇、龟类。广大鱼类所产的卵,结构和蛋无异,只不过具体而微,也可以称为蛋,鱼也不是鸟、龟、蛇类。还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从「虫」部的!

  真要详细替「蛋」下一个定义,相当复杂,把这个工作交给科学家去做,和小说家无关。

  我只管写我的故事。

  事情从放学之后,大眼神鬼头鬼脑,把我约到那株大桑树下开始。大眼神在学校中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绝不敢恭维,头小身长,软手软脚,有点半男半女(他入学之初,曾被大块带了一班人「验明正身」,这才承认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头上,却有一对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领,在普通人都不能视物的黑暗环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虽然不至于「百步穿杨」,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绝不会失手。

  他自制的桠杈弹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宝贝,弹力强,耐用,而且射起目标来,也似乎特别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圆又硬,弹中了人的头部,其痛无比他曾暗中痛惩对他无礼,倚势横行的大块,令大块当众求饶,所以在同学中,大眼神算是一条好汉。

  到了那株大桑树之下,他抬起头,以手遮额,问我:「看到没有?」

  我苦笑:「看甚么?」

  这棵大桑树,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层楼高,枝叶繁茂之至,所结的桑椹,又大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这时正当初夏,还不是结桑椹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就是密层的枝叶。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见他心中的紧张,他宣布:「树梢最高处,有一个喜鹊窝。」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鹊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点头,有点忸怩:「我要喜鹊蛋,也是为了送人。我拿一百颗泥丸,一只枣木的弹弓换,两只就够。」

  他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鹊蛋,是要来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说穿他,当下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换。

  喜鹊筑巢,往往在树梢最高处,不是有超特的攀树功夫,难以到达。而攀树,那是出色的男孩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我,卫斯理,敢称在全城的三名之内,真要骄傲些,说是第一,也无不可。

  那时,我其实未曾看到喜鹊窝,只是凭大眼神顺手一指,记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说有,那绝不会错,我对他有信心。

  拿喜鹊蛋,十分讲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时候爬上树,在窝边盯着,那时,一雌一雄,喜鹊夫妻全在窝中,蛋在它们的身下。要是贸然动手,喜鹊会自行把蛋毁去,不落入敌人之手。必须等曙光一现,雄的先飞出去觅食,很快就吃饱了飞回来,替换雌的出去,就在一只飞回一只离去的电光火石间,约有一两秒钟,鹊窝中只有蛋,没有鸟,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要明日请早了!

  这窍门,我自六岁起已经懂了,两天没亮就来到桑树下,对我来说,也不成问题(原因下面会说),所以,一切经过顺利之极,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处身于一株大树之上,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树身会发出氧气,所以特别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横枝,伺伏在那喜鹊窝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东方渐现鱼肚白,雄喜鹊先是一声鸣叫,拖着长长的尾巴,振翅飞起,我就开始紧张。不一会,雄鹊鸣叫着飞回来,雌鹊也鸣叫着迎上去,鹊窝之中,足有七八枚鹊蛋在,我觑准时机,出手如风,向鹊窝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来,再无疑问,怎知就在那一刹间,我颈后的衣领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这股力道,其实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绝无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传来了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难以形容,身子在树枝上已停不住,一个摇晃,向下跌去。

  总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双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树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作了许多设想:那是甚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头上,浓密的枝叶之中,忽然冒出来了一张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脸庞来。

  一看清了这张脸,我的惊讶,比刚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树上,刚才用力拉我衣领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树上干甚么?难道也是为了要喜鹊蛋?

  刚才几乎吓得直跌下来,小命不保,这时我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忙伸手向鹊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却摇着头,自桑叶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转过头去看她所指之处,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学,好朋友,铁蛋的家。

  刹那之间,我又感到了一阵惊惧,比刚才更甚!

  我已经知道祝香香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而且,她还负责执行行动,已有许多次成功的经验。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进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绝口不提,叫我无法发问。

  她伸手指铁蛋的家,那说明她在树上的目的,是在监视,难道铁蛋家中有甚么人,是铁血锄奸团要对付的对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铁蛋有关,而锄奸团的行动,又毫不留情,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声叫了起来:「不!」

  才叫了一声,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来,给她软绵绵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头咚咚乱跳,一阵晕眩,哪里还出得了声,只好和她四目对望,一秒钟像是一月,又最好这一秒钟可变成一年!

  铁蛋家里,只有铁蛋和他叔叔两个人,铁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铁,也难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好的铁匠,却没有疑问──因为他是城中唯一的铁匠。

  铁匠是民间必需的工匠,许多生产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铁匠供应,偌大一个县城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铁匠呢?说起来有一段十分伤心悲惨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战争将结束的时候,敌人也最疯狂。那一天晚上,一个日军骑兵大队冲进了县城,把城中十七家铁匠铺中的铁匠、学徒、家属,以及所有生产工具集中起来,连人带物,载满了七辆大卡车,驶出城去。有三个壮年铁匠,不甘被掳,被日军用马刀砍了个身首异处,血溅街头。

  这批人被押离了县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日军掳了那么多铁匠去是干甚么。那个日军骑兵大队,大约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灭。一直到战争结束之后,才在距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一个山脉下,发现了许多骸骨──这种在战争中惨遭屠杀,胡乱堆埋在一起的乱葬场,统称「万人冢」,一直到现在,还不断在战争曾肆虐的地方发现,展现战争的可怕。

  经过辨认,认为这批骸骨,就是当日被押走的那批铁匠和家属,推测日军强迫他们进行了一宗秘密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杀他们灭口!

  遭受这样的大劫之后,县城之中,再也没有铁匠,直到铁叔叔、铁蛋两叔侄来到,才成为城中独一无二的铁匠,受到欢迎,住进了原来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开始营业,铁蛋也进了学校。

  铁蛋的年龄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从小失学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课很吃力,但是他极勤奋好学,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书本上的知识虽然差,可是生活经验,丰富无比,见闻甚广,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说起志愿来,他总是挺着胸,把自己宽阔的胸膛拍打得山响:「我要做将军,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真的大有将军(至少是军人)的气概。

  所以,当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树上,监视着铁匠铺时,我自然大为着急,急到了口唇发干,就伸出舌头来,想去舔一舔口唇,却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这一下,正舔在她柔软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动了一下,缩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干,连喉咙也发起烧来,想解释一下,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僵了好一会,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过树叶,映在祝香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圆点,美丽之至,我看她并没有愠怒之意,也就大着胆子盯着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声:「又白等了一晚,不过总是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树上等?为甚么?」

  祝香香侧着头,带着挑战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来陪我等!」

  她说着,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头发,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我和她在学校中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铁蛋的行动神态,也有点古怪。大眼神由于没得到喜鹊蛋,也闷闷不乐,总之这一天,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实在也很难决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树上过一夜,自然是赏心乐事,真是千情万愿,可是却有为难之处。

  我在日后,记述自己许多古怪的经历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这种严格的训练,在我九岁那年,正式开始,每当午夜,师父就会准时来到,进行训练。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鹊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着祝香香,午夜师父来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术的训练过程十分严格,缺一天会受到甚么样的处罚,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当太阳下山之后,我就有了决定!随便是甚么样的责罚,总不至于人头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来到了大树下,正在左顾右盼,从树上落下一团树叶,打在我的头上,我施展本领,飕飕地上了树,祝香香已稳稳坐在一根横枝之上,我装着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来,事实上,近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祝香香也不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树,我们真的没有说过话,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时间飞快地过去,过了午夜不久,看到两个人,急促地走来,来到铁匠铺前,还没有敲门,门就打开,看得分明,开门的正是铁蛋!

  等这两个人进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们迅速无比地下了树,绕到了屋后的窗子下,听到一个人在哑着声问:「你真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答的是铁叔叔:「是,你看我这道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逃出生天的!」

  那个人再问:「那你知道那批财宝收藏的地点了?」

  铁叔叔道:「知道也没有用,几十个铁匠花了大半年铸成的锁,坚固无比,多少炸药也炸不开,就算炸开了,财宝也化为灰烬,得有那两把大钥匙!」

  那一个人「格格」干笑:「你以为我们是干甚么的?我们是骑兵大队的两个幸存者,在战死的大队长身上,找到了那两柄钥匙,当日你们在山里进行任务,我们在外围戒备,所以才不知藏宝地点!」

  铁叔叔急了起来:「你们看看清楚,我是谁?」

  从窗中透出来的油灯光,亮了一亮,有两个人惊呼,紧接着,是两下惊心动魄的骨折声,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颈骨折断的声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两个漏网的日本骑兵。

  也就在这时,窗子忽然打开,铁蛋探头出来,沉声道:「你们进来!」

  原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从窗口中跳了进去,恰好看到铁叔叔在两个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长的钥匙来。

  铁蛋神情严肃:「日军把劫掠了十个县份的财宝,藏进了深山,掳铁匠去造了坚固无比的锁,没有钥匙打不开。骑兵大队遇歼之后,只有两个兵漏网,又搜不出钥匙来,所以肯定是这两个漏网人带走了,过了那么久,又不见他们开启宝藏,这才伪装我们是唯一的生还者,引他们来上钩。」

  我「啊」地一声:「藏宝归你们了!」

  祝香香也疾声道:「为甚么要归你们所有?」

  铁蛋一指铁叔叔:「他就是歼灭日军骑兵大队的指挥官,我是他的传令兵,日军参谋长伤重临死之际,把藏宝地点告诉了我们!」

  我和祝香香肃然起敬,铁蛋和我们握手,到分手时,他重申:「我要做将军,做威名赫赫的将军!」

  若干年后,铁蛋真的成为威名赫赫的将军──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将来谁会成为甚么,全然不可测,但他们也必然会成为甚么,这就是人生。

  对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切发生,而在树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问她,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保守秘密十分有办法,我问不出来,也不能严刑拷打,是不是?

  还有,那一夜,师父没有找到我,我受了甚么样的惩罚?唉,别提了,总之,女人是祸水就是!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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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吻


  天气极好,斜阳余晖在整个天空上,铺上了一层艳红色。半边天,全是深浅不同的红色鱼鳞云,美丽无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际,先开口:「有鱼鳞云,明天会有风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回应来得很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话听来有点伤感,她虽然有那样令人惊骇的身份,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属于多愁善感这一型。

  我转过头,向她看去──事实上,我除了欣赏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她虽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为每当我的目光变得大胆,她长长的睫毛就会颤动,牵动了我的心跳。

  来到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来,她坐在我的身边,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变的姿势──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细观察。

  她约我到这里来,可是她却并不开口,只是耐心地把身边的茅草拔起来,剥出它们的蕊,那是如牙签大小的、软软白白的草蕊,她剥了十来根,放在手心,向我递过来。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着,这种草蕊,会带来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也缓缓嚼着,然后,她的视线,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树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来,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惊异之感?她的脸颊为甚么红了起来?只是由于晚霞的映照,还是别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觉,渐渐在我的身体中扩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亲近,不单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够亲到她的唇!

  这种渴望,甚至化为了行动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她也正好在这时,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刹间,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励我进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头狂跳,整个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睑,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在学武,是不是?」

  我在叙述日后的经历时,常用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简化来说,就是「从小习武」。这是瞒不过祝香香的,因为她也必然是一个从小习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点惊讶,因为当我知道她的特殊身份之后,她对我说:「别问我有关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为!」

  现在,她这样问我,算不算是不良行为呢?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直视着她。她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认真:「带我去见你师父!」

  老实说,我极喜欢祝香香,也会尽一切可能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这令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简单,我的武术师父,是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师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你!」

  祝香香没有反对,静静地等我说。

  拜师的过程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中的长辈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习武,今天可以拜师。小孩子都喜欢习武,自然很快乐地答应。

  那是一个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许多院落,有一些,是虽在屋中长大,但也从来未曾到过的。我就被两个长辈,带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院落中,推开门,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样的大雪天,只穿着一件灰布罩衫,他站着不动,可是身上、头上,却又并无积雪,我一进去,他就转身向我望来。他目光如电,我在一个吃惊间,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来。手臂被抓,奇痛彻骨──那种剧痛,一直想起来就发抖,所以,我一面发抖,一面对祝香香道:「你见他干甚么?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断!」

  祝香香分明也骇然,可是她还是坚持:「带我去见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叹一声,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声不出,跟在我的身后,为了不惊动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的围墙中翻进去,那时,满天晚霞,已变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开了院落的门,就看到师父直挺挺地站在一丛竹子之前──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花时间最多的行为,至少超过十小时。我曾问过家中的长辈,师父的行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责斥,只有一个堂叔,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诉我:这叫「伤心人别有怀抱」。当时年少,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沧桑。

  傍晚并不是我习武的时间,所以我一推门进去,师父就倏然转过身来,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事先绝无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边,师父一转过身,自然也看到了她,两个人才一看到对方,竟然同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叫声,又各自伸手,向对方指了一指。

  紧接着,祝香香一个转身,夺门便逃,身法快捷无伦。任何人在这样的骤变之中,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应敏捷,连想也没有想,一个转身,也扑出门,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围墙,我紧跟着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飞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连我也气喘到胸口发疼,才在一株树下停步,扶着树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两人除了喘气之外,甚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渐渐回复正常,我们才徒然发现,原来我们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时屏住了吸吸,在这时,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点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双眼闪耀着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动也不动。一个十分自然的亲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扬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剧烈的心跳,一定通过她的手心,传给了她,所以她也震动了一下。

  她口唇掀动,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声音说了两句话。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说的是甚么,但还是无法相信。我实在想笑,但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开去。我没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树下站了多久,实在难以记忆了,只记得又推开那院落的门时,头发和身上都很湿,那是露水,午夜时分才会产生的自然现象。

  师父仍然站在那丛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叫我习武,只是一声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经过,好像是一场怪不可言的梦,所以我也不出声。

  又过了好一会,师父才缓缓转过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着实吃惊──师父的双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这时,竟然完全没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个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会捱骂,而且还会被责打──如果是那样,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时完全不知(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曾见过,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细的竹子,也没有见他怎么运动,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断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骇然,这才知道我第一次贝他,我被他抓住了双臂,奇痛彻骨,还算是好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个授业很严厉的师父,给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师也一样),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只挑中了我一个──他是在甚么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

  对于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神秘无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他和祝香香见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落,他目光空洞,向着我,可是却又像根本看不见我。过了好一会,他才十分缓慢地挥了挥手:「今晚不练了,明天再说!」

  一时之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师之初,他就曾十分严厉地告诫,习武练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会停两日三日,再也练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呆了一呆,才道:「师父,我自己练!」

  师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挥了挥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来。

  当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问祝香香,她究竟有甚么「特殊的原因」要见我师父,又何以见了师父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想好了如何发问,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没有上学。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装着不经意,向几个女同学问她们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个知道她住在城东一带。

  县城虽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东乱转,一直到天深黑,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顺路,却经过昨晚那棵树,绕了几个圈,这才回了家中,蒙头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发生──当时,我只把发生的事,当成了一个梦,后来才知道可能有别的解释。

  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开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胧,记忆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处在那株树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双手握着拳,不住地在树干上敲打。

  等的是其么呢?隐隐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会来,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脚步,我向她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暂的静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离开了树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样自然,我和她轻轻拥在一起。两个初次和异性有这样亲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频率在发颤──由于频率完全一致,所以当时,双方都觉不出自己或对方的身子在发颤。

  我们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娇俏的脸庞,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看出来的情形,就有点朦胧,而我在这时,感到了她的气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点儿,就令人全身舒畅的幽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求幽香的来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么叫腾云驾雾?那时就是!

  才一和她柔软的、润湿的双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觉,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么样的生物化学昨用,在脑部起了甚么样的运作,只不过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会令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内,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来越紧,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两个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发生了,我们都微微张开了口,本来只是芳香的气息,这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觉,软滑和芳香的组合,渗入口中,传遍全身,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过,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绝少像我那样奇怪。因为当我的一切感觉,渐渐恢复正常之后,我发觉自己双眼睁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树下,也根本没有祝香香柔软娇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场梦!可是我坚决摇头,不承认那是梦,因为那种美丽的感觉太真实,不可能是梦。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梦」和「不是梦」的斗争纠缠时,门推开,师父进来,我想起错过了练功的时间,一跃而起,师父望了我片刻,声音有点哑:「我走了!」

  他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门,我追出去,早已踪影不见!

  那是我武术的启蒙师父,他是一个奇人,要写他的故事,可以有许多许多,但这个故事并不是写他。

  天刚亮就到学校,祝香香仍没上学。又在东城转到了天黑,再在树下等,不断用拳打树,使拳头感到疼痛,以证明不是身在梦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绝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学校出现。若不是众多同学在,我一定如饿虎扑羊一样,把她搂在怀中了!

  她向老师解释: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说,是那晚见了我师父之后,天没亮就动身搭火车走的。我连问了几次,日子时间没有错,足可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树下和她亲热,只是一场梦!

  那令我沮丧之至,可是过了几天,有一次我们单独相处,忽然之间,我觉得可以化梦境为真实。但是当我们渐渐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两句话,使我不能再有行动。

  她又幽幽叹了一声,陡然之间,俏脸飞红,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晚做了一个……像真经历一样的梦,和你……和你……」

  她脸红得像火烧,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声问:「是你见了我师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头垂得极低,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发出了「嗯」地一声。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甚么现象?两个人,相隔遥远,却又同在一个「梦境」中相聚亲热。

  卫斯理毕竟是卫斯理,连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闹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设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毫无疑问,树下拥物的感觉如此真实。是我们的灵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经历!

  哦,对了,祝香香两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让我再接近时,所说的是甚么?

  她说的是:「我……有丈夫……指腹为婚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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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识和技能,却是靠后天学习和训练得来的。

  而人的年龄,和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说:年纪小,吸收能力大;年纪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时期所学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终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个师父学式的时候,只觉得过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术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术上有所成就。

  说起我的第一个武术师父,神秘之极后来,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内,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个师父,是顶级神秘人物。

  上次,曾约略提过他的一些怪事,这个故事,则是以他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述,等到成年之后,阅历多了,想起往事,有点蛛丝马迹,很是可疑,可是始终无法揭开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师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内十分僻静的一处所在。

  在拥挤的都市内住惯了的人,很难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么程度。像我儿时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险的目标,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会有甚么怪人怪物忽然冒出来。

  若不是那一次,一个堂叔从湖南回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着人。

  上次我说过,师父喜欢竹,那个堂叔,多半是师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来,竟然带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难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运回来的。

  几十个挑夫,大声哼唷着,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样的竹子挑进了门,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拥过去看热闹。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绿,有的有着闪亮的金黄色条纹,有的一节一节鼓出来,有的生满了椭圆形的斑点(这一种,我认得,它叫「湘妃竹」,斑点是一双多情女子的泪痕)。

  其中最特别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开的笋,了无生气。这种竹的形状也很特别,呈扁圆形,很粗,直径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约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来是从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来的一节,若不是有两根小枝,打横伸出,又有几片竹叶的话,就只当它是一个扁圆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这样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个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见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甚么道理。堂叔拍着我的肩:「来,捧起它,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甚么,这盆竹子也相当重,我双手捧起,重得连脸都一下子涨红了,其他孩子看到这种情形,唯恐这宗苦差会落在他们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着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觉得越来越重,而且,过了一进又一进房舍,走了一个又一个院落,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迳自推门,我才看到了有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一丛竹子之前,明知有人来了,也不转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开始的几句寒暄,我根本无法听得见。

  等到我定过神来时,师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来的师父)和堂叔,已经来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让他们注意那竹子是我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搬来的,当时甚至还不到少年的年龄,只好算是大儿童,当然觉得自己的伟举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夸奖。

  可是两个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着那竹子看。我这才看清师父的脸色极苍白,可是双眼有神,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看了不一会,伸足尖一挑,竟将那盆我用尽了气力捧来的竹子,当作是纸扎的一样,轻轻易易挑了起来,双手接住,神情激动之极,声音又哑又发颤:「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这是……甚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兴:「还怕你不识货呢!排教中的一个长老告诉我,这竹子百年难逢,叫鬼竹!」

  (我当时完全不懂甚么是「排教的长老」,那是另外许多怪异故事的题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别心急,日后有机会会介绍。)

  师父的声音仍然发颤:「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只是听传说,想不到真有这样的宝物!」

  堂叔恭维师父:「阁下真是博学多才,人家告诉我这竹子的神奇处,我还不相信哩!」

  他说着,眼望着师父,有点挑战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师父,是不是知道这竹子的神奇处是甚么。

  师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十分缓慢,他那一番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几年之后,我和一个同学作弄师父的那宗恶作剧发生。

  师父说道:「这竹子秉大地灵气而生,能通鬼域,灵气所钟,又能直通人心──」

  他说到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继续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对着它,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面貌形容,就会往竹身上现出来,维妙维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了来,正好为阁下解愁!」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师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师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着一个人,所以才千方百计弄了这株奇妙的「鬼竹」来,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现出来。

  我凭着记性,把大人的话记了下来,其实是莫名所以,也无法求解绎。

  当年冬季,我就拜了师──此后,每次看到师父,都见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哑白色,别说没有甚么人像出现,连头发也不见一条。

  又过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学课程,自觉已经很成熟,而且在同学之中,向以常识丰富,能说会道而出名。一次,许多同学聚在一起,又要我说故事,我就说了这个鬼竹的故事。

  谁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绝倒。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这种事?太不科学了!」

  我十分恼怒:「当时我听得他们这样说的!」

  好多人问我:「竹子上出现了甚么人没有?」

  我也不禁气馁:「没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个同学,现出十分顽皮的神情,走过来,在我耳际,悄声说了一句:「带我去,我去画一个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着,只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这个同学姓吴,叫甚么名字,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名字。他自号「道子再世」,又有一颗印章,别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独步」──他本来拟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后来老师看了,提议他改「第一」为「独步」,他接受了。

  这位吴同学是天生的绘画艺术家,天才横溢,年甫五岁,作品已是远近驰名,画甚么像甚么,尤其擅长人像画,不论是工笔细绘,还是只是几笔的白描,无不活灵活现,如见其人,除了绘画之外,诸如书法、篆刻,无所不精,确然是一个奇材,是所有同学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个名震国际的艺术大师。老师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话,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年纪轻,将来都会各有发展,像吴同学,一定是大艺术家,将来你们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便会兴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可是,世事岂是可以预料的,这位天才,后来迭遭横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临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运中打转,到后来,下落不明,生死难卜,是所有同学中遭遇最凄惨的一位,真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写十分之一出来,也是一个凄惨之极的故事,不会受人欢迎,不提也罢。由于「鬼竹」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笔墨,也算是对他的怀念。

  却说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来」,向我献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画一个人像,捉弄师父,这个主意,对顽皮的少年人来说,当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时叫好,举脚赞成。

  于是,我们详细讨论了细节问题,首先肯定,师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于是决定了在竹上画一个美人首。

  时间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学武,大多数是我到了才叫醒师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时过后。吴同学拍心口:「半小时就够了,保证画出来的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称丹青妙手!」

  一切计划妥当,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长嗟短叹,伤心人别有怀抱(那堂叔说的)的师父,忽然见到竹子上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时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决定行事的那晚,放学之后吴同学就跟我回家,他拿着一叠纸,随意画着大宅中的一切,几个长辈无意中看到,都啧啧称奇。

  晚饭后我们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各抒抱负,我最记得他表示遗憾:「所有同学将来会做甚么,都是未知数,只有我,肯定了是画家,再也没有变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当画家,有甚么不好!」

  当时,自然想不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谁都多!

  临出发前,我毕竟有点害怕,偷了小半瓶酒来,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壮壮胆子,然后,就偷进了师父住的那个院落。

  当晚月色很好,大宅各处,都是各种秋虫所发出的唧唧、啾啾的声响,更令环境清冷。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来更是惨白,它是圆形的,所以竹身有两个并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了竹子之前,吴同学先伸手在面对我们的平面上,抚摸了一下,低声道:「肥皂水!」

  生长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带来的,我用丝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吴同学打量着这株奇特的竹子,已转到另一面。只见他双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来,盯着竹子,张大了口,喉间「格格」有声,神情如见鬼魅!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令人震骇,我只是看出,他想大声叫,只是还没有叫出来而已!而如果给他大声一叫,必然叫醒师父,那可是大祸临头了!

  所以,我一个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动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许地出声。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掌缘,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来。我也确然张大了口,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边,那惨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个绝色美人的头像,几乎和真人一样大,那不仅是人像,简直似是活的,像是电影镜头。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神情略带愁苦,可是又有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转,朱唇微敞,似欲言语。她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们都无法知道,因为脑中轰然作响,如同天崩地裂!

  我们想在竹上画一个女人捉弄师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用,会现出人像来,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们盯着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时,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现,竹上已甚么都没有了!

  我拉着吴同学,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墙前,方大口喘气。吴同学面色煞白,十分认真:「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画不出来!」

  我同意他的话,出现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

  吴同学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师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谁?」

  画家对人像的观察,细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摇了摇头,反问:「像谁?」

  吴同学十分认真地回答:「像我们班的女同学,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学,听了之后,心中一动,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却十分凄艳。

  吴同学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我们得窥天机,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击掌为誓,共守秘密,我连对师父也没有说。直到后来,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师父,两人一照面,行为便如此奇特,师父接着,也不知所踪,我才联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师父三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当然,我问过祝香香,经过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时的经历,她有一句话,竟然说中了我的一生。

  还有,师父飘然离去,甚么也没有带,只携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也见过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岁又增长了些时,我倒宁愿他没有见过,可以肯定,见了之后,他会更增相思之苦!

  因为,竹上的那个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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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丈夫


  冬日阳光所带来的温暖,还不足抵销严寒。所以我双手按在城墙上,还是冷得手指发麻。

  城墙可能建于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们所在的这一段,上半截烂了一半,只剩下十来公尺的一段,破缝中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早已枯黄。

  是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我和祝香香。

  我们用一个相当罕见的姿势站在城墙前。祝香香背紧贴着墙,身子也站得很直。而我,就在她的对面,双手按在墙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双手所按之处,是在她头部的两边,也就是说,她整个人,都在双臂之内,而我们鼻尖和鼻尖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里喜欢的异性,用这样的方法互相凝视,是十分赏心快乐的事,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想来她也感到快乐的,不然,她可以脱出我手臂的范围,也更不会不时抬起眼来,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几秒钟,再垂下眼睑,睫毛颤动。

  如果不是曾经两次被拒,这时,是亲吻她的好机会。这时,我只是思绪相当紊乱地想:我吻过她,我真的吻过她!虽然回想起来,如梦如幻,但是当时的感觉如此真实,而且,她和我一样,同时也有这样的经历,这说明,那次经历真的发生过!

  那时,离我的「初吻」不久,还无法十分精确地理解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后,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实在的灵魂离体的经验──不单是我一个人,是我和祝香香两人同时灵魂离体、相会、亲热的经历!

  虽然,为何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我至今未明,因为人类对于灵魂,虽然已在积极研究,但所知实在太少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这样的姿势站着,已经很久了,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在别人(尤其是成年人)看来,我们很无聊,但是我们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墙上的破缝之中,一条四脚蛇,可能被灿烂的阳光所迷惑,以为春天已经来了,所以半探出身子来,可是它实在还在冬眠期间,行动不灵,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来,落到了祝香香的头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两个人的动作,也都停止了,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只手拂去了那条知情识趣,适时出现的四脚蛇,祝香香并不缩开手,于是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一些。她低叹了一声,我忙道:「就算你曾经指腹为婚,是有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说说话!」

  祝香香的声音听来平静:「和你说话,只不过是不断地接受你的盘问!」

  我低叹了一声(那时侯,青少年很流行动不动就叹气,这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境界,时代不同,现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叹息的了):「心中有疑,总要问一问,好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睁大了眼睛:「错,再亲密的两个人之间,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是间接沟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话,听来十分深奥,要好好想一想,才会明白。我当时就想了好一会才接受,而且极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声真好听):「而且,你想知道的疑问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声,的确,祝香香这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都是谜。早几天,我曾对她说:「你有诗一样的脸谱,谜一样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应是连续一分钟的浅笑,看得人心旷神怡。

  虽然她一再表示我不应该多问,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极强(这个性格一直没有改变过,甚至越来越甚),所以我还是道:「有一个疑团,非解决不可,因为这件事,是由你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聪明,她立时道:「我不会说?」

  我提高了声音:「你要说,因为你令我失去了师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接着两人才打了一个照面,就发生了再也想不到的结果,师父从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要问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紧抿着嘴,摇着头,表示她不会说。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并且想把她拉近来。可是别看她瘦弱,气力却相当大,那自然是她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之故。我采取了迂回的战术:「你不说也不要紧,我的武术师父走了,你的武术底子好,把你的师父介绍给我,我要继续练下去!」

  祝香香一听,像是听到了甚么可笑之至的事,头摇得更甚,俏脸满是笑意。

  我佯作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说!」

  祝香香不再摇头,望着我,现出犹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现出了这种神情,那是已经准备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这样的神情,就可以在她们的口中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语催她──催得紧了,反而会误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励她,把秘密说出来,不论她肯说的是甚么秘密,那总是一个突破,在她身上的许多谜团,有可能自此一一解开来!

  她微微张开口,说了五个字:「你不能拜我──」

  她当然是准备一口气说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间,一阵十分陌生怪异的声响,自远方传来,像是一连串的响雷,平地而起,而且正着地滚动,迅速向近处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真该死,打断了祝香香的话头,我们一起循声看去,一时之间,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城墙的不远处,是一条古老的道路,这时,约在一里开外、随着「雷声」,尘头大起,看来竟像是一个会发出雷声的,其大无比的怪兽,正以万马奔腾之势,向前冲了过来,声势霸道,慑人心魄!

  「怪兽」来得极快,等到扬起的尘土扑到近处,这才看清,疾驶而来的,是十多辆摩托车。

  摩托车,又称机器脚踏车,也叫「电驴子」,在粤语系统中,叫作「电单车」。那是十分普通的一种交通工具。可是在当时,这种交通工具,并不多见,所以当尘头大起之际,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么怪东西。

  忽然会有那样的一队摩托车驶来,事情虽不寻常,但我也决计未料到事情会和我有关。

  眼看车队卷起老高的尘土,疾驶而过,但是才驶过了几十公尺,只听得车队之中,传来了一下呼啸声,所有的车子,一下子转了头,又驶了回来,在十多辆车子一起回转时,卷起了一股尘柱,看来十分壮观。

  车队回头之后,立时停了下来,停在离我们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这队威风凛凛的车队,有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车队,难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只见她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现出十分不快的神情──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转头去打量车队,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惊!

  那一队驾车而来的,除了其中一个之外,其余的,竟全是穿着一色的黄呢制服的军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闪闪生光的军官标志,看来个个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着防风眼罩,看来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军服的,头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铮亮的皮上装,半竖着领子,下身是马裤,长皮靴,帅气之极,这样的一身打扮,是绝大多数青少年梦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车,下车的时候,只是随便把车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们走来,我在看到他左右腰际都佩着手枪的同时,感到祝香香在我身边,缩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后──这毫无疑问,是她需要保护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护她的决心。

  我的性格,在分类上,属于多血质。也就是说,行为上比较冲动,处事甚少深思熟虑,而是风风火火,想做就做。这种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会吃亏,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却会占便宜──天下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种性格也一样。

  像那时,对方的来势具有如此的声威,虽然我看出那向我走来的人,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单是他腰际所佩的两柄手枪,就足以使我不是敌手,若是我细想一想,一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溜之大吉,如何还敢一觉得祝香香需要保护,就挺身而出?

  那个打扮得像威武大将军一样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来、我也毫无畏惧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紧跟在我的身后,这更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一直到我和他面对面,近距离站定,我还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那人连站立的姿势都十分夸张,身子略向后仰,不可一世,他也戴着防风眼罩,所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过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转了一转,就投向了我身后的祝香香!

  我刚在想: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已听得那人用十分嚣张的声音叫:「香香,到处找你不见,为何在这里?」

  祝香香并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她发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我这时大声道:「她为何不可以在这里,是我约她出来的!」

  那人暴喝一声,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么东西?」

  我们一对话,那十来个本来在摩托车上的军官,有几个已经下车,大踏步向前来。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东西,是人,你又是甚么东西?」

  我面对的那个人,可能是平时骄横惯了,行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当然不算友善,可是,却是他无礼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来的行为,更是乖张,竟然一扬手,就向我脸上掴来!

  他戴着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饰、派头,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贵的大少爷,但就算他是大总统的儿子,我也不能让他打中!

  他挥手挥得太肆无忌惮了,而且必然在这之前,未曾遭到过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懂得如何防范。他才一出手,我一扬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势一转,已把他的手臂反扭了过来。

  情形在一秒钟之间,起了剧变,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后,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几个军官大声呼喝,疾奔过来。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际的手枪,出手居然极快,眼看我无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早了一步伸过来,将手枪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声怪叫,手僵在腰际,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枪,不禁大喜,急叫:「擒贼擒王!」

  这时,军官呼喝着,声势汹汹向前奔来,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领,自然是要把他制住了再说!

  祝香香听得我的叫唤,把手枪在那人的额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个看来很顽皮的笑容。我趁机大叫:「都站住,谁也不许动!」

  奔向前来的军官立时收势,奔在最前的两个,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狈。

  那人又惊又怒,叫:「香香,开甚么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几分劲,那会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家伙居然忍住了没出声,只是咬牙切齿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头极短的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柔声对我道:「放开他?」

  我呆了一呆,发急:「不能放,这一帮不知是甚么人,明显对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来有点勉强,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令我天旋地转!她道:「他们不会对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记得,我对你说过,指腹为婚的!」

  我脑中「轰」地一声,那人趁机用力一挣,被他挣了开去,他一脱身,立时掣了另一柄枪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时也根本不知道甚么叫害怕,因为祝香香的话,我除了盯着她看之外,甚么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听不清他在叫嚷些甚么。

  祝香香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还记得不久前我问她的问题,只答了五个字,这时继续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师父做师父,我的武术,是我母亲教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她就在那截城墙后面,我知道!」

  我心绪乱极,实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听得那家伙一面挥着枪,一面还在叫嚷:「你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恶气,正无处发出,立时转头向他:「有甚么不敢?甚么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静了下来,后退了一步,盯着我看,虽然隔着玻璃,也可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满了愤怒和凶狠。

  这时,我也比较镇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应了他做一件甚么事,可是由于刚才思绪太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么。

  年纪轻,行为有一股豁出去的劲,答应了做就做,有甚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懒得再问。

  那家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钟,我也同样盯着他,他这才一挥手,叫:「香香,我们走!」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么会跟他走,可是他一转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他的身后!

  我又惊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转过头来,向我身后,指了一指,我转过头去,没有看到甚么,再转回头来时,已有军官扶起了那家伙的车,祝香香上了他的车,那家伙上了另一辆车,一阵引擎响中,两辆车先疾驰而去,其他的军官,纷纷上车,老高的尘土扬起,名副其实,车队绝尘而去!

  我呆立着,任由尘土向我盖下来,心中委曲和愤怒交集,惊讶和伤心交织,不知是甚么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过神来,日头已经斜了,我一低头,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细长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说,就在贴近我的身后,另外有人!

  我疾转过身,就看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妇人,正望着我,这美妇人叫人一看,就感到十分亲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亲──刚才祝香香曾说过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觉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时,也觉得心中不论有甚么样的委曲,都可以向她倾诉。我指着祝香香离去的方向,哑着嗓子叫:「那家伙……香香说那家伙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说着,一面还重重地顿着脚,表示这种情形,荒诞之极!

  可是,香香妈妈却用祥和的,听了令人心神宁贴的声音道:「是的,他们指腹为婚。」

  虽然我对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动也就无礼起来,我指着她的腹部,尖声道:「你……你怎么可以做这样愚蠢的事,你知道现在是甚么时代?你们这些大人,简直……简直……」

  她打断了我的话头:「我也认为这是大人的荒唐行为。那不是我决定的,是香香父亲的决定!」

  我忍不住口出恶言:「他混账!他没权做这样的决定。」

  香香妈妈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头,柔声道:「小伙子,你又有甚么权了?你能做她的丈夫吗?」

  我徒然张大了口,寒风灌进我的口中。要那个年纪的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困难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来!

  香香妈妈叹了一声,她这时的神情,又令我心头乱跳!我见过的!在那枝鬼竹上,现出来的那个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来越离奇古怪了!

  还有,那家伙问我「敢不敢」,显然是在向我挑战,我想也没有想就说「敢」,我是接受了一项甚么样的挑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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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丈夫


  虽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妈妈,就觉得她十分亲切,可以向她倾诉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当作儿童──我早也脱离了儿童的阶段,我可以和她展开成年人式的谈话,至少,是成熟的态度。

  当然,我也必须维持成熟的态度。但是不争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实在太激动,我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发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头偏向一边,人在想表现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时,就会有这样的身体语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轮落日。落日已经变得通红,看来更像一个大火球,可是却一点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层,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红色,这使我知道何以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虽然有高高的城墙挡着,呼啸的北风,仍然像是刺刀一样,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动,出了一身汗,再给寒风一吹,汗水蒸发时又带走了热量,使我更感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

  我自己知道样子一定狠狈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进一步的出丑。而就在这时,两只手接上了我的肩头,同时有柔和动听的声音:「想不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转回头来,香妈正望着我,我可以毫无疑问,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并没有把我当作小孩子。

  我紧抿着嘴,点了点头。她向城墙指了一指:「墙脚下风小些,不会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发抖,可是口中却自然而然抗声道:「我不冷!」

  香妈现出佻皮的神色,扬眉:「那你为甚么发抖?怕听我要说的故事?」

  我声音更大:「我甚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来:「这句话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刚才你的表现,已证明了你的勇敢!」

  人没有不喜欢听称赞的,何况她称赞得如此由衷和诚意,更使人感到舒坦无比,也自然而然,停止了发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谢谢你,我想,人应该勇敢,才能面对人生!」

  她点了点头,先向城墙脚下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那里风果然小了很多。香妈坐下之后抬头向天,望着渐渐消退的红色云层,我在等地开始讲故事,可是她却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声,只是仔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和出现在「鬼竹」之上的那个女人相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当时,而且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会出现人像,我甚至不能设想「鬼竹」是甚么东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会,就把我少年时的这段经历,向人提起──能听我叙述少年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们也像我一样,无法作解释,更多的人感叹:「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了!」也有人更伤感:「人类的知识水准,实在还处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开口,我就要问她,何以她的样子会出现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叹了一声:「若干年前,两个热血青年,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国家遭难,需要他们出力,所以他们离开了学校,效古人投笔从戎,参加了军队。这两个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说得相当慢。我从小就性子急,而且也爱表现自己,她这样开头,我可以猜想到这「两个青年」的身份。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香香的父亲!」

  香妈并没有惊讶我如何猜得中,她继续着:「使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们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们在一进中学之后,就在学生名册上发现有一个和自己的名字,有百份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学,这才互相找到了对方自我介绍,一见如故。他们的名字是志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后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刚才猜中了──我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亲叫祝志强,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妈这时的神情,显然是在说:你能说出另外一个青年姓甚么吗?

  中国人的姓氏那么多,本来是十分难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话中给了线索:姓名有百份之八十四相同。

  三个字组成的姓名,「志强」两个字相同,占百份之六十六点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如起来,恰好是百份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从部首想起,「祝」字属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个「福」字自我的脑中冒出来,我脱口道:「姓福!」

  香妈有点神情骇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对答流利:「有,清干隆时的一个大将军就叫福康安!」

  (这个福康安是传奇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据说是干隆的私生子,所以许多小说中都有他出现但直到在金庸小说之中,他才真正被发扬光大。我十分爱看各类小说,所以潜意识中,对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妈微笑:「福康安是满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我是不是有脸红,她也看不出来。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时间:「不是姓福,那就是──」

  这时,我已经放弃了沿部首去寻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来,要沿这个「兄」字去找出一个姓氏来,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却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后说。却说我当时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个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声把那个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来,张大了口,没有出声,伸手指着香妈,神情骇异之至。

  香妈一看到我这等神情,点了点头:「你思路灵敏,想到了!」

  我仍然张大了口,任由寒风灌进我的口中。她不理会,自顾自请她的「故事」:「一双好朋友,在战场上并肩杀敌,抢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其间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马倥偬之中,他们同时成婚,他们的妻子,也同时有孕……」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不满。

  香妈吸了一口气:「在他们都成了高级军官之后,作战时仍然勇不可当,终于,其中一个受了重伤,他的好朋友夫妇,和他快临盆的妻子,怀着无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我们看停开,指着两个孕妇,说:『让我们的友情延续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妇!』他的好朋友夫妇一听,就双双跪了下来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们成为夫妇!』事情就这样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枪炮造成的伤痕三十多处,被誉为铁血神勇将军!」

  香妈的声音听来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抢地的号哭之中,而正是蕴藏在平淡的语气之中的。

  我静了好一会,才道:「另一位奋勇作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且一直维持着指腹为婚的诺言。这大将军现在正在本县作访问,满城都有『欢迎况志强将军莅临』的横额和标语!那个飞扬跋扈,带着车队,腰挎双枪的小子,就是况大将军的儿子!」

  香妈点了点:「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子,自小在军队中长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讨厌,更有百发百中的枪法,他──」

  我不耐烦之至,一挥手:「那关我甚么事?和我无关!」

  香妈望着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无关?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间的约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应了那家伙的一项挑战,但,挑战的内容为何?

  当那家伙向我挑战的时候,由于我无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实,根本没有听进去,所以这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是甚么形式的挑战。

  香妈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接着,神色渐渐凝重。我看出情形有点不对,看样子我闯了一个祸,不过我仍不觉得甚么大不了。不错,那家伙(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况英豪)是况将军的儿子,而况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权倾一时,但那又怎样,现在毕竟不是帝皇的专制时代了,强权并不代表一切!

  (「强权不是一切」是一种可爱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在中国的历史上少之又少!)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自然而然,又现出了傲然的神情来──后来,香妈说我这种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满了自豪和自信,叫别人很容易感觉得出来,但是也免不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态,所以后来我尽量少露出这种神态来,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难做得到。

  香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镇定,但可以听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惊太甚,她道:「你答允了和他枪战。」

  我怔了一怔,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虽然随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寒风更甚,但我感到「轰」地一声,全身一阵发热!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当了军人的,但是在故乡过的,都是平民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一个平民少年,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真正枪械的机会,怎么能和拿枪比拿筷子更早的况英豪枪战?

  在明知必然失败的全身发热感觉中,我苦笑:「我根本不会用枪,最多当时认输好了!」

  香妈缓缓摇头,我大是生气:「就算他爸爸是大将军,也没有道理不让人认输!」

  香妈仍然在摇头:「他向你详细说了比试的内容,问你敢不敢,你说甚么都敢,香香也听得你亲口答应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当时全然没有听到况英豪说了些甚么!

  香妈看到我神情犹豫,叹了一声:「虽然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驯马难追,可是我代你去推辞,总也可以!」

  我想大叫:「别去推辞!」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声问:「比试的内容……是甚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楚。」

  香妈又望了我一会,才相信了我的话,她道出了比试的内容:「每个人,要挑选一个助手,两个人成为一组。两个人之中,由谁射击都可以,射击的目标,是他的同伴头上的一枚鸡蛋。」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香妈补充了一句:「这种比试法,是从威廉泰尔用箭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演化而来的。」

  我仍然不出声,香妈的声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话,听来简直残酷,她道:「假设你能找到一个助手,是由你来射击,还是你头上放鸡蛋,让你的助手来射击?」

  我想了一想,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说的情形,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拿生命在开玩笑,小县城中,哪有枪法那么准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况英豪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一个助手去?我扬了扬眉,还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香妈已给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简直令我伤心欲绝!

  她道:「香香会成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会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会答应!」

  我把头垂得很低,答应了挑战又退缩,那已然是窝囊之极了,还要看着自己心仪的女孩子,作为对头人扬威耀武的助手,那会是甚么滋味,连想都不敢想。

  看来,我绝望了!是我坚韧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反应,同时,也由于我想到了一个人,使我有了一线希望。

  我竟然十分镇定地问:「比试在甚么时候?」

  香妈的神情讶异之极:「今晚,县政府盛大的欢宴之后──当众比试。」

  我转过身:「我会准时到!」

  香妈没有叫我停步,再考虑,劝我退出。我迎着寒风,大踏步走了开去。

  还记得我的同学之中有一个外号叫「大眼神」的吗?他有持弹弓射物百发百中的本领。我把他从家中叫出来,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他听了之后,吓得脸色发绿,连连摇手:「卫斯理,虽然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不敢让你用枪射我头上的……鸡蛋!」

  我摇头:「你来射我头上的鸡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来:「卫斯理,我摸也没有摸过枪,不行!不行!不行!」

  他连说了三声「不行」,我顿足:「你射弹弓是怎么瞄准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声:「不瞒你说,我得过高人的传授。师父传授我的秘诀是,只要意念集中在目标物上,射出的弹丸,就会循着意念,射中目标。」

  当时,我对这种玄妙的「意念瞄准法」,根本闻所未闻,直到好多年之后,武器之中,才有了「激光导向飞弹」,两者在理论上倒有可以相通之处。

  我一字一顿:「那就用你这个方法来射我!」

  大眼神急得双手抱头,团团乱转:「稍有差错,你脑袋就会开花,会一命呜呼!」

  我说得更肯定:「宁愿死在你的枪下,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说着,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几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要推,花了不少时间,到这时,恰好是盛宴方罢,踏进大厅之前,我听得况英豪正在学大人那样大笑:「那姓卫的小子不会来,他不敢来,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话令我大怒,可是另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卫斯理会来,就算找不到伙伴,他一个人也会来!」

  祝香香的声音!

  刹那之间,我热血沸腾,拉着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灯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正中一张桌子,坐着几个很威武的人,祝香香、况英豪也在,还有两个是我的长辈,在这种情形下,若说不紧张,那简直反常,可是在我身边的大眼神,却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苍白之极,但神情坚毅非常。

  所有的人,见了我们两个,都静了下来,一个威武庄严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相信他就是况大将军)问:「两个小伙子,练习过射击?」

  我应声道:「我没见过真枪!」

  况大将军转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发问就道:「我只射过弹弓!」

  大厅中的轰笑声,像是可以叫我们没顶的洪水。但嘲笑归嘲笑,在我们的坚持下,比试还是进行。况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当我和香香在头上各放了一个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个鸡蛋之后,几百人都静了下来。祝英豪拿着两柄枪,过来请大眼神先选,大眼神随便拣了一柄。

  距离是十公尺,况大将军掷杯为号,两柄枪由于同时发射,只有一下枪响。

  枪声过后,我只觉得黏稠稠的液体,流了个满头满脸,当时,真以为是蛋和脑浆,但当然只是蛋白和蛋黄!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对面的祝香香,也是一头一脸的蛋白蛋黄!

  大厅中的喝采声、掌声,历久不绝。况大将军站起来,看得出他神情激动之极,掌声稍停,他就朗声道:「各位,大丈夫当如此也!」

  他说的时候,伸手指着我和紧贴我站着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来,给他的回答是:「不敢,但是大丈夫三个条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说时,我望向况英豪,他向我鼓掌,掌声比所有人都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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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俘虏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识」这句话,我和况英豪这个将门之子,由一场「文比」,成了好友。这个人,虽然行动语谈之中,总不免给人以「飞扬跋扈」之感,气焰很大,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这种前呼后拥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人难免的习气。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势所慑服,不必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气不受欢迎,自然就会改过来。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谀奉迎,助长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当晚,他用响亮的鼓掌声,表示了他对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枪法的敬佩。

  在掌声中,我胡乱抹拭着脸上头上的蛋白蛋黄。虽然气宇轩昂地和况大将军对答,赢得了一阵掌声,但是被大眼神拉着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厅。出了大厅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拔脚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开来一样,仍然不肯停,直到双双仆倒在地。

  我们全身是汗,寒风吹上来,汗水蒸发,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胁更甚。所以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之声不绝,我们互相紧握着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惧之心,当时豁了出去,事情过去了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

  我挣扎着向大眼神道谢,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说甚么,他也喘着气:「别再叫我来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来,豪意又生:「不必怕,再来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睁大了眼,虽然他一脸的惊恐,可是他双眼却炯炯有神,正因为我的鼓励,而产生了自信!

  我们又紧紧地握手,他忽然指着我的脸,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头脸上沾满了蛋白蛋黄,样子滑稽,而且,寒风吹上来,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声传来,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两人立时挺身而立,两架摩托车疾驶而至,祝香香在前,况英豪在后,看到了我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跳下车来,祝香香自车上取下了一个大包裹来,到了我面前,解开来,里面竟是一盆还冒着热汽的水,还有雪白的毛巾。

  况英豪走了过来,伸手向我的肩头便拍──我心念电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闪避动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干净了脸再说!」

  祝香香端着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头脸,抹干净,祝香香倒了水,站在况英豪的身边。

  虽然我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是丈夫和妻子这个「事实」,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们之间,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们道谢,又正式介绍大眼神给他们认识。

  况英豪对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练过射击,等到听了大眼神关于瞄准的理论后,他更是赞叹连声,欲语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况英豪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埋怨祝香香:「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碰过枪,我还以为你会在最后关头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现出苦涩的神情:「谁知道他会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敢开枪,或是随便向天开一枪就算数,谁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来真的,卫斯理会杀了我!」

  我急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凶,但是无情的打击,必然会改变我今后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时期的一次挫败,到成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当时,一定会受到极大的打击,很有可能,会影响一生!

  我那时,这样一说,令得四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一时之间,谁也不出声,我相信在这几分钟的沉默之中,每个人都思索了不少问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这位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灯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为朋友而冒险──他要是一枪把我打死了,很难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可是这时他一开口,声音十分胆怯:「我晚回家了!父母会骂!」

  况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却抢着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说着,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辆摩托车前,先指点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况英豪一挥手,就驾车驶开去了。

  我和况英豪对她的这个行动,都感到愕然,况英豪更明显地表示愤怒,冲前几步,一脚踢在那只脸盆上,发出了「光啷」一声响,脸盆飞上了天,又落了下来,再发出了一下声响。

  我走向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指腹为婚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况英豪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开始的时候,气势很凶,但后来,却变得很无可奈何:「我……喜欢她,从不懂事时,就喜欢她!」

  他这样说,是表示他如今已经「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车,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让我驾驶。

  况英豪一扬眉:「没甚么难的,只是初学的人,需要一点臂力来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车,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诉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这一次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上天入地,不惧怕任何新鲜的事物,敢尝试一切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源于有这次经历──看来深不可测的东西,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驯服的工具,可以载着我在路上风驰电掣。

  寒风扑面,虽然阵阵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却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在疾驶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沟,阻住了去路,况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轮,跳过去!」

  那沟的宽度超过两公尺,我还未及考虑,就已非照况英豪的话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轮,车子弹了起来,简直就是腾云驾雾,飞过了那道沟壑。

  我毕竟是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在车子飞起而过,落地之时,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车才落地,一下反弹,就侧向一边。

  况英豪大叫一声:「松手,打滚!」

  就算他不叫,我也会这样做,松手,滚开去,看到况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滚了出来,车子还发出咆哮声,在地上打着转。

  我和况英豪站了起来,都立即发现对方没受伤,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心中兴奋莫名,正准备过去扶起车子来,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这一下变化,当真突发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会不会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经伤重死亡,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才会这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我听到况英豪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发生了甚么事」之际,竟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死了!

  由于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所以在变故陡生时,所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处变不惊,有的张惶失措。像我那时,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根据我当时的生活经历,自然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着,我听到了况英豪在发问,声音热切,我就以为他也死了。

  那时,对生死的变化,所知不多,朦朦胧胧,全从看书和听大人讲的各种传说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当时我确然相信自己和况英豪已死,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恐惧、痛苦、伤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还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的是:啊,我死在这里,这样死法,太短命了,甚至还未成年,可是不要紧,人人都会死的。这样就是一生了,刚才不死在枪下,现在竟然死于车子翻侧!

  胡乱地想着,我又听到了况英豪的第二次发问声,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你别害怕,我们已经死了!」

  况英豪的反应,强烈之极,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甚么?死了?胡说,放屁……」

  他骂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对于「死」会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亲是大将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会死,可是谁又见过神仙?

  况英豪越叫越是凄厉,他又叫:「我怎么……这就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连香香的嘴都没有亲过,我不要死!」

  他最后这四个字,简直是嗥叫出来的,凄厉无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话,却使我想起,我是亲吻过香香的,而且还是那么难分难舍,那么缠绵的亲吻──这是不是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劝他不要惨叫,在说话之前,挥动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侧,不但有声音发出来,而且还感到了痛楚!

  虽然,没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死人不会说话,不能把死后的情形告诉他人),但是在许多传说之中,却也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设。这些假设,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这时用来作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标准,却也大有用处。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还有身体──没有身体,不会有声音,不会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会有身体,这可以说明,我没有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大声呼叫:「喂,我们不一定死了,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不信,你打自己两下看看,就可以证明!」

  我以为我一叫,况英豪一定会有反应,谁知道连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么声音也听不到!

  这一来,我不禁大是骇然,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大叫,眼前忽现光景──我看到了况英豪,或者说,我看到了况英豪的一幅画像。

  要比较详细一些说我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白色的光影,那时,实在无法形容,而在我后来,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的时候,我指着萤光屏,就立刻联想起那时看到的光景来。

  而况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口,神情惊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在渗汗,可知他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

  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依稀觉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妈妈的肖像出现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类似,那是幅维妙维肖的画像。

  可是,画像却开始活动了!

  他的神情变得更惊恐,不断地在摇头摇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认着甚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问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认甚么。

  这情形诡异之极,我不以为我跌进了一个噩梦之中,反倒更多认为他死了之后,正在接受阎王判官审问,牛头马面的拷问!

  四周围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径身陷地狱,那又为甚么没有恶鬼来拷问我!

  在惊骇的情形下,思绪极其紊乱,我觉得他在不断重复说着几句相同的话,陡然之间,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说甚么!

  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这种感觉时,我就看到了他连说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说话──说穿了一点不神秘,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玩耍很多,花样百出。在语言上,为了突出,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创一种「密语」,练习纯熟之后在众人面前,用密语大声交谈,使旁听者瞠目结舌,这就有趣之极。

  也有时,练成了看唇语的功夫──从对方唇形的变化之中,虽然对方没发出声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讲些甚么──我的唇语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后来,在冒险生活之中,少年时的基本训练,曾在许多场合下,起过化险为夷的作用。

  这时,我定下神来,又看到况英豪在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那是甚么?看来像是一根……子。那是甚么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没听说过?」

  在「根」字和「子」字之间的那一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猪」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个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这使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在接受盘问──有人拿一样东西给他看,他却不认得那是甚么,而盘问他的人,多半还要他讲出那东西在甚么地方,他自然更说不出来了!

  我并看不见有甚么人在向他盘问,在这期间,我也曾大声叫他,可是他显然听不见。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们是敌军?我虽然不是正式军人,可是我成为俘虏,要有俘虏应有的待遇!」

  他把那两句话,连说了两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这么说的。

  这令我骇然欲绝,我想向他冲去,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那时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我双手乱舞,双脚乱踢,大声叫唤,一面还尽可能看他在叫甚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们在问我甚么,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当他这样叫的时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枪来,向前发射,可是听不见声音,同时,那灰白的光幕在变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甚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软倒。

  等到我再有知觉时,我只听得人声鼎沸,许多道强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轮到鬼卒来拷问我了。可是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却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声音,我陡然睁开眼来,看到众多军人,拿着强力电筒照射着,我躺在一个担架上,祝香香正在担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军官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七嘴八舌,但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况英豪哪里去了?」

  况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还在。现在,他不见了!

  我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哑着声,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被人带走了,成了俘虏?」

  这是我当时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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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兵天将


  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事件。我魂牵梦系,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现了极美丽的倩影,以及还未曾记述出来的另一些事,与这件事相比较,是小巫见大巫。

  而且,在这件事之后,我和同类的怪事,好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一样,虽说是一有机会就会让我遇上,就算事实和我无关,发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会兜兜转转,转到我的身上来,变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来是由于我生来性格好事,对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寻根究底不可。二来,这件事中得到的一个解释,也是原因之一,是甚么解释,谁作出的解释,请看下去。

  好了,所谓「这件事」,是在城外开始的,我和况英豪相处,没有多久,就意气相投,成为好朋友──少年人没有机心,热情迸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人那样,诸多顾忌。像「白首相知犹按剑」这种情形,可以肯定,决非少年时就结交的肝胆相照的终身知已。

  况英豪忽然失踪,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盘问,成了俘虏,由于他的身份特殊,是况大将军的儿子,这就成了一件极严重的事。

  当时,我并没有在担架上继续躺下去,挣扎着站了起来,立时被一辆军车载走,祝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着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虑,关切和疑惑。这一双大眼睛看得我心烦意乱。她并没有问甚么,事实上,就算问,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对况英豪的关怀,少年的我,那时思绪非常杂乱,可是都一直环绕一个问题在打转──要是失踪的是我,她会不会也现出这般关怀的眼神!

  军车在火车站停下,县城的火车站,建筑简陋,我和祝香香,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之下,走向几节列车。

  那几节列车,灯火通明,列车四周,全是军人,有的在站岗,有的在奔来奔去,有不少军官骑着摩托车在来回疾驶,声响震耳。

  列车大约有七八节,我们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间的一节之中,车窗打开,一个美妇人探头出来,向我们挥手,正是香妈。

  一路前来时,我心中十分不安,而这时,一看到香妈,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我连忙挥手,不知道为了甚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问题。」

  进入了那节车厢,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况大将军的临时指挥所。况将军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有两个军官在向他报告。

  那两个军官指着地图,一个道:「最近的敌军离我们也有两百多里,不可能是他们的活动!」

  另一个道:「也没有发现小型突击队的报告!」

  况将军浓眉紧蹙,向离他很近的一个高级军官道:「敌军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卑鄙之事,历史上没有抓了将军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将军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们正在研究况英豪失踪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开口,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我,车厢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个高级军官,香妈,县府的官员,还有我的一个堂叔──那年轻的堂叔对我最好,这时正作手势,要我放心。

  况将军望着我:「好,小朋友,当时你和他在一起,把经过情形说说──越详细越好?」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虽然焦急,但却尽量和缓地问:「刚才你说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谁弄走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不容得我仔细想,不容我详细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当时的知识和想像力,作出最简单的回答,所以我冲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将!」

  这四个字一出口,在车厢之中,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应。好几个人齐声说:「胡说八道!」

  况将军眉皱得更紧,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声道:「这孩子,甚么怪事都会做,可就从来不说谎!」

  堂叔并不说我「不胡说八道」,只是说我「不说谎」,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说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说的。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说是我最早的知已,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记述,可惜很有点顾忌,只好看以后有没有这个机缘了。

  祝香香在这时,低声叫了我一声,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励的讯息。

  况将军沉声问:「此话怎说!」

  老实说,以我当时的知识而论,实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知识的基础上产生的。我只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概念,觉得在人的力量之外,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甚么力量,我就说不上来了,只好笼统称之为「天兵天将」──我这四个字的回答,就是根据这样的思路产生的。

  我和将军对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惧,据实回答:「我说不上来!」

  这个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责声。我对这些人不问情由,就自以为是,十分反感,况将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可是况将军的态度就比他们好。所以我一转身,向一个责斥得最大声的官员道:「如果你认为我胡说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说,让你来说如何?」

  那个官员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他以为少年人好欺负,扬起手,冲过来想打我,况将军和我堂叔齐声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扬在半空,放不下来,尴尬无比,这使我感到一阵快意,我转向况将军:「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一遍。」

  况将军沉声:「好,请说!」

  于是,我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当说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况英豪,在一个灰白色的光幕之中时,各人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个高级军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将军,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进的影像传播技术!」

  这位高级军官曾负岌美国维吉尼亚军事学校,见识广博,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讲了一个英文字。当时,怕只有他一个人才懂,而这个英文字,如今三岁孩儿一听就懂,这个字是:Televsion──电视!

  况将军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说下去。我在讲到「唇语」部分的时候,又请几个人示范,不发出声音来说话,我都能正确无误地说出他们在说甚么。

  当我说到况英豪在接受盘问的时候,说得更详细。况英豪曾提及一个人名:「王天彬」(或同音的三个字),我也说了出来。

  绝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字一出口,况将军和香妈,陡然失声惊叫,香妈的神情,更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自况英豪口唇的动作中看出来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唇语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涉及专门名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选择,我说出了「王天彬」这个名字,本来坐着的香妈,霍然起立,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的显露。在况将军的一下低呼声中,他问:「你听清楚了?是哪三个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看到的,况英豪的口唇动作放慢,而不发出声音来。

  刹那间,只见况将军满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况将军不怒而成,这一发怒,车厢之中,登时鸦雀无声。

  我在这种情形下,也好一会不敢出声,只见况将军的神情越来越愤怒,徒然拔出了腰间的佩枪,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子弹全都射完,子弹穿过车厢的顶,呼啸而出,他怒吼一声:「这杂碎,别落在我的手里!」

  他说着,竟然望向香妈,目光凌厉之极!

  当我一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况将军和香妈一起有反应,但由于后来,况将军勃然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香妈了。

  香妈咬着下唇,泪花乱转,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处境十分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从况将军的反应来看,他和那个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难明的是,那和香妈有甚么关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厉的目光,望向香妈?

  我一见这等情形,立时身形一闪,挡在况将军和香妈之间──这是我天生的脾性,说得好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难听些,是好管闲事。总之,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我都会毫不考虑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刚一站起,身边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况将军的目光太凌厉,所以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母亲。她不但有行动,而且有话说!

  可是,她说的话,我听了却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声音都相当激动:「况伯伯,我妈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况将军怒道:「那杂碎,不是人!」

  祝香香没有理会,迳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踪,设法见过他一次!」

  香妈在这时候,失声叫了起来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态优雅的一个美妇人,也会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头向她母亲望了一眼:「妈你别怪我,我没告诉你!」

  况将军仍在盛怒之中:「你见了那杂碎,可有杀了他?」

  祝香香哗了一声:「他一见我,就大叫一声,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样子的,也叫了一声,接着,他转身就奔,我也转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时,祝香香说了她和「那个人」见面的经过,我不禁傻了!

  这情景,何等熟悉!因为我也在场!

  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我带她去,她和我的师父,就是一见面就各自大叫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当时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树下才遇上──那时我明知事有跷蹊,可是祝香香甚么也不肯说!

  这时,再明白不过,令得况将军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踪的师父之外,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我也早已料到师父和香妈之间一定有甚么纠纷,因为在「鬼竹」上曾出现香妈的像,现在,自然也证实了!

  祝香香在说完之后,向我望来,我立时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况将军来回踱了几步,才对那些自他发怒以来,一直呆若木鸡的人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去!」

  各人连忙离开车厢,一个高级军官在门上略停了一下:「将军,我会派人作地毯式搜寻!」

  况将军吸了一口气:「别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刘老大,他在城里有势力,不要太张扬!」

  那高级军官答应着,走了出去,我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车厢门走了一步,香妈已向我招手,问:「孩子,刚才你说甚么天兵天将,是暗示那个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况英豪的唇形上,我认出那个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妈这样问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国北方语系之中,「彬」、「兵」这两个字是同音。同时我也陡地想起,还有一个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猪」,那一定是「竹」字,这两个字,北方话也是同音的!

  刹那之间,我豁然开朗,况英豪接受盘问,是被问及我的师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绪虽乱,但还是及时回答了香妈的问题:「不,我说天兵天将的意思,就是天兵天将!」

  香妈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况将军:「英豪失踪一事,应该和他无关!」

  我举起手来,况将军向我指了一下,让我发言,我道:「和香香见了面就走的那个人,是我的授业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来的,只觉他神秘之极!」

  说到这里,我胆子一大,向香妈指了一下:「我还知道,香香妈妈,可能是他的梦中情人!」

  这话一出口,香妈俏脸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况将军却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将军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对你说的?」

  我摇头:「不是。」接着,我就将「鬼竹」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况将军目瞪口呆,他到了门口,叫了一声,我堂叔和那高级军官,又回到了车厢,他要我再说一遍,况将军先问堂叔:「那『鬼竹』是你弄来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怪现象发生,太不可思议了!」

  那高级军官叫了起来:「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仪器!一具可以接收脑电波的仪器,接收了脑电波之后,还原现出脑电波所想的形象来,那是一具不可思议的仪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这种话,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当时,却是第一次听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觉上却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过了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的话,陡然之间,进入了一个神奇无匹、广阔无比的新天地!

  而我将在这个奇妙的天地之中驰骋、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奥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然会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觉,觉得再也没有甚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缚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度过的。

  况将军沉声问:「那是甚么意思?甚么人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那高级军官一字一顿,手向上指:「天兵天将!」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来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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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开窍


  在那节改装成指挥所的列车车厢内,我度过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生命历程中,人人都有机会有这种时刻。简单地来说,可以称之为「开窍」──忽然之间明白了,而又不是对甚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来是可以那样子的!

  明白了这个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道路,尽管这条道路上还会有不少障碍,但都不成问题,只要知道,迈开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这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之前,我只以为在「鬼竹」上出现的这种怪现象,是鬼神莫测之物,不可解释的,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脑部活动所造成的必然结果,那不是甚么竹子,是一具仪器,那一片竹叶,多半是接收天线,或同类的装置。

  眼界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我兴奋得难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发热,双手紧握着拳,手心直冒汗。

  这一切,全是发生在我思想上的变化,别人当然难以觉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点异样,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兴奋?

  我这时,真想立刻向她倾诉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显然不是少年人互诉心情的好时间和好环境,因为有许多重大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最重大的问题,自然是况英豪失踪,落在甚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王天兵」来,惹得况将军大发雷霆,而我又说出了「鬼竹」那件事,证明了香妈是我的师父「王天兵」的魂牵梦系的梦中情人。

  看来,要解决的事太多,我不能在这时就向祝香香诉说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她说。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扫向她母亲,又再向我望来,口唇略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已看到她说的是:「你闯祸了。」而且,从她先前的眼色看来,她说的是,我有关师父和她母亲的话,闯了祸了。

  我转过头去,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强性格的表现:我不管闯不闯祸,是事实,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看来,在场成年人的探索重点,不是如何寻找况英豪,而是对我师父王天兵更有兴趣。

  那高级军官说出了他对「鬼竹」的见解之后,在车厢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的话,对我这个少年人来说,大有启蒙开窍的作用,对成年人会有甚么样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时将军问他,是甚么人有了这种发明,有这种力量时,他也只好认同了我的说法:「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是传统的说法,而他的话,给予我极大的启发,使我联想到,那是来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级军官后来对我的影响,还不止此,他可以说是我接触现代观点的第一人,我在记述往事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写出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还是不能写。自然,我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称他为「那位高级军官」了。)

  况大将军对那高级军官的说法,显然不是很满意,用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会,才解释:「西方国家正在研究,也有迹象和若干证据,显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临地球,或已经降临地球的现象──」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这位小朋友所说的天兵天将,我相信就是指这种现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对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对他生出了无比的崇敬之意。

  况将军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指着那高级军官──他虽然在笑,可是伸出来的手,却也不免微微发颤。

  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个手握兵符、浴血沙场的大将军身上,那更令人骇然,因为这证明,将军的内心深处,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测,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惧,连将军也不能例外!

  况将军的声音,勉力镇定:「就算有这种事,那和英豪有甚么关系?难道说英豪……是被外星高级生物……掳走了的?」

  况将军的责问,十分严厉,那高级军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这位小朋友所说的一切经过,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样的结论我会把这一切资料,提供给我在美国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结论!」

  况将军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节车厢,也为之晃动。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说的「鬼东西」,自然是指那会现出人像来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扬了扬眉:「我知道王师父心中有一个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过,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传说,恰好山中有人来兜售,没人相信,卖不出去,给我遇上了,就弄了来给王师父。」

  堂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王师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请他来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甚么来历,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甚么恩怨。他武术造诣又高,不可思议,以前,我只是在传说中,才知道有这样的奇人!」

  在我堂叔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香妈好几次口唇颤动,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想问甚么而没有问出来。这更使我相信,香妈和王师父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纠缠,只是我不明白那和况大将军又有甚么关系。

  况将军脸色阴沉,又向那高级军官望去。那高级军官坚持他的看法:「那东西……人类造不出来,人类可以对着一个人,把他用摄影术记录下来,呈现在眼前,绝对无法通过意念,而使一个人的形像,出现在眼前!」

  况将军道:「可是,那东西是山里人拿出来卖的!」

  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下,还没有回答,而在他的影响之下,开了窍的我,思潮汹涌,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所以立时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无意地把这东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发现了,又偶然发现它有奇妙的显像作用!我相信这东西一定不上一个,不然,不会形成一种传说!」

  各位,这一番话一出口,卫斯理算是正式踏进了恣肆汪洋、无边无岸的幻想领域,踏进了丰盛无比的冒险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从这一步开始!

  况将军有点愕然地望着我:「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会梦想。」

  我正在想将军的话是在称赞我还是讽刺我,那位高级军官接口道:「大发明家爱迪生若不是梦想可以有不用点火的灯,也就不会有电灯这回事!」

  我受到了进一步的鼓励,整个人就像是充满了气一样,兴奋无比,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况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问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铁锤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挥着手叫:「他们抓错人了!」

  这一句话叫出口,休说别人难以明白,连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双手不断挥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变形成为一个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抓错人了!」

  每人都盯着我,等待我对这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连叫了两声「他们抓错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着气,挥着手──别看这是没有甚么意义的动作,在思潮汹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时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马脱缰一样的种种念头,奔驰得比较有规律,不致于太无稽。

  所以,这个挥手的动作,后来竟成为我在思考的时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甚么时的习惯性动作──各位如果熟悉卫斯理以后的冒险故事,一定可以发现在那些记述之中,卫斯理经常「挥手」,「挥了挥手」。

  却说那时,我已经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组织了起来,我又叫了一次「他们抓错人了」,然后,立即道:「他们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有用,他们知道这东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们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问,那个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们下手捉了英豪去逼问,他们抓错人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组织成了一个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凭自己的想像,根据极少的资料,运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设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测是合情理的!

  那高级军官首先点头:「你所说的『他们』,就是我提到的不明来历的力量?」

  我再也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高兴的了,所以用力点头,表示我正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都皱着眉,一言不发。

  当时我颇有点怪他们不接受我的设想,但是后来,再仔细想起当时的情形,连自己也不禁皱眉,因为我的假设,有太多没有说明之处,那是只凭一时的灵感所组织起来的一种想法,有太多问题存在。

  「他们」自然可以说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说成是外星人的重要仪器,要找回来,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这仪器落入了王师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师父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又如何会找到我,再如何会在出手时抓错了人?

  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兴奋地道:「明白了是他们抓错了人,事情就易办!」

  也许是受我那种充满了自信的神态所感染,也许是祝香香对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个有了反应:「应该怎么办?你有办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换回来!」

  堂叔骇然:「你上哪里找他们去?」

  我灵感一发,不可遏止,对答如流:「他们是在哪里带走况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们!」

  那高级军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当时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眼光是甚么意思,后来有机会问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见过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级生物,就毫不怀疑接受有他们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长谈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个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少人,以为外星高级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来的!」

  他对我很推崇,那在当时就可以看出来,他沉声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当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提议,考虑的结果是拒绝:「不,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好,一个换一个,不必再节外生枝,多生是非!」

  况将军叹了一声:「我很喜欢英豪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可是不认为你的行动有用。」

  我大声回答:「至多换不回来,至多接触不到他们,也不会有损失,对不对?」

  各人想了片刻,都点了点头,祝香香过来,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请给我一辆摩托车,我再到古城墙脚下去。」

  五分钟后,我已冒着寒风,骑在摩托车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处,疾驶而去。

  等到来到那道沟壑旁边,天已濛濛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块上,枯草上,灌木丛的树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鸡啼声。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们」在哪里呢?

  我背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他们的仪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们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甚么。

  把他们当作是天兵天将也好,当作是神仙也好,能测知人在想甚么,正应说是他们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块大石,背风坐了下来,集中精神想:「你们找错人了,应该是我,不是况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过接触,见过那仪器!」

  我不断想着,开始的时候,思绪十分杂乱,但王师父教过我练气功的法门(内家气功是中国武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气功」这个名词近来被滥用了),抱元守一,摒除杂念的基本功夫,我是会的。

  渐渐地,我就做到了除这一念甚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间,我听到了有声音在问:「王天兵在哪里,说!」

  我睁开眼来,四周围甚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浓雾之中,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后来,类似的经验多了,才知道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觉神经的结果,并没有由声波震动耳膜再使听觉神经起感应作用的过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现在的处境,一定如同我看到况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样,我真的和他们有了接触!

  这令我兴奋之极,我忙道:「你们先把早先带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诉你们──请相信,我已推测到你们来自天上,是我们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我说了这番话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声音:「好,照你说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关「鬼竹」的事,以及在车厢中高级军官和我的设想,滔滔不绝说了一遍。期间,曾几次停下来,等待他们的反应,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出声。

  等到我讲完,那声音表示了不满:「你说了等于没说!我们要把……那东西找回来,王天兵在哪里?」

  声音在「那东西」之前,有几个音节我听不懂,多半是那个仪器的名称。

  我据实道:「我不知道,你们来自天上,照说神通广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声音有点无奈:「太难了,你们看来个个都一样!」

  我不禁骇然,确然,他们如果是形态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们眼中,自然一样,就像人看蚂蚁,也只只一样,绝难在亿万蚂蚁之中,找出特别的一只来。

  我也有疑问:「可是你们找到了我,那是凭甚么找到的?」

  声音岭:「那东西接收到的讯号,和你所发出的讯号有相同之处……你不会懂的,你能代我们找到他?」

  我心头怦怦乱跳,福至心灵:「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们联络?」

  声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个字:「想!」

  我连忙再答应,又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可是忽然之间,寒风遍体,四周围不再有浓雾,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红,已经冉冉升起了!


献花 x0 回到顶端 [8 楼]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08 0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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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旧情人


  上一章的叙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间,跨进了丰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禅宗的高僧的「顿悟」,所以把那段经历题名为「开窍」。

  有一个也是关于开窍的经过,记载在《庄子》中。说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浑沌。倏和忽,经常在浑沌那里作客,浑沌待他们极好,倏和忽就想报答浑沌的好客之德,两人商议: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进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不如替他开凿七窍!」

  (这位中央之帝的长相多么怪,没有七窍,甚至难以想像是甚么模样,如何生活。中国古典文学之中,极多这种想像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倏和忽就动手替浑沌开窍,每天开凿一个,七天之后,在浑沌的头部开凿出了七窍,浑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窍也不能乱开,有的人,硬是不开窍,不必努力使他开窍,让他去好了,不然,反倒会害死他的!

  闲话表过,再说我在寒风凛冽之中,忽然置身浓雾,和一个神秘声音对答,接受了「他们」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师父)之后,又自浓雾之中,「走」了出来,在开始的那一刹那,思绪紊乱,至于极点,连像刀锋一样的寒风吹上来,都没有感觉。

  好一会,我才理出了几个头绪来: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对过话,刚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幻觉。第二,祝英豪已经没事了,我料得对,他们捉错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们联系,而方法是:想!

  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单单的一个「想」字是甚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们。

  集中精神去想一个我的同类(地球人),被想的对象不会知道我正想他,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脑能量,不能直接沟通。

  要使被我想的对象知道我在想他,单凭想不够,必需通过其他行为告诉对方,用文字或语言来表达,或者用一个眼神,一个微妙到只有对方才能领会的神情,等等。

  自然,对方要回应,也要采用同样的方法。

  这时我思绪紊乱,杂七杂八想得很乱,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时的那种无比的舒畅,可是也想到了况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为婚的丈夫,哼,乱七八槽,一塌糊涂!

  我用力摇了摇头,吸进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想一个地球人,被想者不会知道,而我想他们,他们就会知道。

  由此可知他们有接收人的脑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会出现人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想起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惧!他们要是有这种力量,那岂不是在地球上,不论甚么人在想甚么,他们都能知道?也就是说,他们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甚么,他们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们,简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间,我又哑然失笑:也没有甚么可怕的,他们连我的师父都找不到,要委托我来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师父,怎么着手呢?看来,我师父和香妈、况将军之间,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纠缠,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师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许可以探听到许多资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妈妈称为「我师父的老情人」,并无不敬之意,当然,那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当面这样说的──这是人没有能力直接接收对方脑能量的好处。不然,谁没有在心叫对一个人的称呼和口中说出来不同的情形呢?全让对方知道了,岂不尴尬万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个「完全知道对方在想甚么」的人,这个人痛苦莫名,宁愿自己变白痴。)

  正在胡思乱想时,汽车声轰然传来,好几辆车子疾驶而来,最前面的一辆还没有停稳,便看到况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当夸张):「咦,你怎么在!没叫他们把你抓走?」

  我笑:「大庙不要,小庙不收,没人要我!」

  况英豪哈哈笑:「我的经历,堪称世界之最了,他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犹豫了一阵,看来本来是想说「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收了口。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是况英豪平安归来,大家都兴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连况将军在内,请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况英豪不停地讲他的经历──和我的一样,他一再说:「真岂有此理,那声音一直在问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连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香妈和况将军,都会现出异样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再这样说了。

  这时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开始着手寻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甚么力量委托我做的事,我要尽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负委托。而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们再接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况大将军和他的幕僚,告辞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个长辈,送出门口去,那高级军官拍着我的肩头:「小朋友,我们有幸相识,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言下意大是怅然,一个成年人能对一个少年表现这样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动。

  况英豪在一旁听了,大声道:「我也要入维吉尼亚军校,等我毕业时,你这个老学长和卫斯理一起来参加毕业礼,不就可以见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没有遇到比况英豪更乐观的人。

  在这时候,我拣了一个机会,悄悄对香妈说:「等一会我带你看看师父住过的院子。」

  我不问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说要带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决定,她略想了一想,就领首表示答应。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内,后来她对我说:「你和我妈妈倒很能心领神会!」

  贵客走了,况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没有离去的意思,香妈已在向我以目示意,这不禁令我十分为难。我要带她去看师父住过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资料,她如果和我单独相对,可能会说出很多话来,但如果况英豪和祝香香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可能甚么也不肯说了!

  但是一时之间,我又想不出甚么方法支开他们。当然我可以说「你们是指腹为婚的夫妻,总有些体己话要说,请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说,不愿意他们真的躲在一边去说体己话。

  所以,祝香香和况英豪,是跟着我和香妈,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况英豪好几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开去,这令我大是高兴。

  一进了院子,看到满院都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竹子,香妈忽然面色大变。

  我师父喜欢栽种竹子,也真的过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长满了竹子,竹子是十分易于生长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话,自然生长得更茂盛,所以一进院子,就只听到风吹竹叶所发出的「刷刷」声,地上也满是竹叶。如果是在盛夏,当然是绿荫森森。

  可是我师父又并不爱竹子,他种竹子,不是为了贪恋「独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调。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劲,他看来瘦骨嶙峋的手,劲道真是大得骇人,比他手臂还粗的竹子,就发出惊人的碎裂声,裂了开来。

  院子中不少这样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随处可见,竹子生命力强,虽然被捏碎了,但一样在生长,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当他这样做,是为了练手动,后来,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爱听竹子碎裂的声音(周朝有一个叫褒姒的女人,爱听撕破绸子的声音),绝没有想到还会有别的原因在,直到香妈说了,我才恍然。

  却说一进院子,香妈就神色大变,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稳,她一手接住心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当粗,也曾碎裂过,她扶住了竹子,现出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学,得自她母亲的传授,那么香妈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强。要令得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如此举止失措,她所受的打击,也一定很严重。

  我早就料到过她和我师父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实,那时香妈也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可是在少年人看起来,她是成年人,一定有许多沧桑,有许多值得缅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着嘴,过去捉住了她妈妈的手,况英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看到香妈的视线,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声:「妈……」

  她的这下叫唤声中,充满了疑惑,显然她也不知道她妈妈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香妈闭上眼睛一回,才睁开眼来,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说我是王天兵的梦中情人,一点也不错。」

  我再地想不到香妈一开口,就会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虽然很惊愕,但是却也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再也没有隔膜──当人可以把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人时,这是必然的现象。

  祝香香低下头去,咬着下唇不出声。

  况英豪却大是错愕,因为我在火车厢中,作这种惊人推测之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不明白来龙去脉。他在惊讶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却被祝香香用一个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来,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毋躁,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况英豪用力抓着头,我在这时,大着胆子试探着问:「我师父是你的……旧情人?」

  这句话一出口,就见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愤意。可是香妈却并不生气,她只是抬起头,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处,久久不语。

  她的这种神态,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祝香香急得俏脸通红,叫了起来:「妈!」

  香妈这才伸手,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给了回答:「不能说是,只是他一直恋着我。」

  祝香香叹了一口气,算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别说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现在,少女忽然听到自己的母亲有了恋人,只怕也会很紧张的。

  可是祝香香对「妈妈的旧情人」的反应,却远远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愤怒,而且大有责怪之意。

  后来,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我忍不住对她的态度表示不满:「令尊去世已久,你总不见得想令堂得一座贞节牌坊吧!」

  祝香香这样俏丽的少女,居然也会有咬牙切齿的神情,她给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会干涉母亲的爱情生活,但是绝不能是王天兵,因为王天兵「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说得十分决绝:「我一定要报仇!」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实不能说是王天兵害死的当祝香香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我师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说和祝香香父亲的死,有关系,或者说,有很大的关系。

  其间的前因后果,十分复杂曲折,也有很多阴错阳差,事先绝意想不到的事,夹在其中。

  我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祝香香的回答是:「对你来说,祝志强只是一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肉相连的父亲,你能够作客观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亲,我要报仇。」

  祝香香既然这样说了,我还有甚么好说的呢?而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比她更偏激。

  却说当时,寒风飒飒之中,竹枝摇曳,香妈慢慢向前走,我们三人跟在后面,每经过曾裂开的竹子,香妈就会伸手去抚摸一下。

  走了十来步,她问我:「你师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练功?」

  香妈声音苦涩:「不是,他种竹子,就是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向我望来,眼神十分凄酸。她问我:「你可知道为了甚么?」

  我陡然心中一动,脱口便答:「因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个姓祝的人,他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话中音极近。)

  我本来想说「喉咙」或是骨头,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来,令我说不下去。

  香妈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还是那么难以消解。」

  香妈的这一声感叹,给我的印像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来,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时道:「妈,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关?」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对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会要求我带她来见我师父──她见了我师父,大叫一声就走,那是为了甚么,还是一个谜。

  香妈扬起了头,神情变得很严肃:「香香,他是我师兄,是你师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祝香香抿着嘴,一脸不服气的神情,我则讶异莫名。

  如果香妈和我师父是师兄妹,那么香妈是我的师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师妹了!

  别以为这种关系没有甚么,在武学的世界中,那是十分亲密的自己人的关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现出犹豫,但是又坚决的神情,她道:「妈,这不公平,我甚么也不知道!」

  香妈沉声道:「我准备告诉你。」

  她说着,走前几步,来到屋子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献花 x0 回到顶端 [9 楼]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2-08 0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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