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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三線譜上的天籟(轉貼)
轉貼/媃兒
「58‥59‥60…,一點整。」 三線譜之歌很準時地再次肆虐我的耳朵,在這個梅雨季節的午后。
我用上了“肆虐”二字,是因為旋律錯亂、歌聲五音不全,講得直接點:『這哪叫歌呀!』但這種肆虐不是最令我討厭的,當然梅雨下不停也不是,因為我愛雨。 最讓人想發飆的是當歌聲出現時,伴隨而來一票調皮小孩的奔跑聲。那種像拖鞋與潮溼地面打架的咑咑聲,從我的左耳開始再竄過右耳,然後銜上此起彼落:「瘋子在唱歌!」的喊叫聲,最後再攪入嬉鬧的雜笑,這等的煩躁侵略硬是從我的雙耳直接攻入腦門。
孩童們口中唱歌的瘋子,住在我房子的右邊,一牆之隔所以這些午后雜聲才讓我的心情如此飽受威脅。 唱歌的是個女人,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瘋子。如果以歌聲來評斷一個人瘋的程度,那我大概也是瘋子。因此,我不說這樣的歌聲是瘋子在唱歌,我稱它為「三線譜之歌」,因為少了兩線所以音韻不全。
在這樣混雜的噪音襲擊下,我忍了半個月。然而“半個月”這個時數並不是指歌聲出現的時間,而是我入住在此正好半個月。 當初會借住在此,是為了躲避身邊一些叨叨唸唸的關心耳語,只是沒想到這樣的躲,竟只是從一種叨唸逃進另一重的嘈雜。 「喂~苓苓啊,我是表哥啦!這半個月住的還習慣吧?有沒有什麼問題啊?」 『……』沉默了幾秒鐘,猶豫著該不該把三線譜之歌肆虐心情的事給抱怨出來。吞吐間,電話彼端的表哥又開口:「阿姨說如果住不慣,叫妳就再搬回台南…」 『沒事,這裡一切都好。』一聽到搬回台南這字眼,我的猶豫瞬間成了確定:『我不搬回去!』
抗拒回家不是沒有原因,這得從幾個月前,我在所謂的“好意”與眼淚的雙重攻勢下,從台北被綁回了台南說起。甫回台南,旋即被密集地安排相親,接著又被快速地訂定了婚期,對方是經由母親千挑百選,萬事皆符合她所開立條件的好女婿。但卻是一個扣除表面印象,其餘我根本全不了解的路人甲。 也許是老天有眼,當我正絞盡腦汁想推託之計的時候,這名所謂的「好女婿」竟意外地進了警察局,接著所有見不得光的欺瞞全都一股腦地給現了底。 對於這般的天顯神助,原以為是我終於得以逃離台南的好契機,沒想到母親“認為”我因為這件取消的婚事,“必定”大受打擊,再加上我滿腹無奈所表現出來的沉默反應,一廂情願的猜臆,硬是將我給留在家中以便就近照應。
實在搞不懂這妄想而出的關心。一個被掀了底的路人甲,怎可能令我有啥打擊可言?!要真說到打擊,那便是我被時時刻刻的關愛目光給監禁,被純屬好意的叨唸給煩擾。最重要的是回不去台北,我的心靈屬地。那裡,有我歸心似箭的原因。
「阿姨,苓苓好像變得很沉默吶。老悶在家也不好吧,我在中部有個朋友的房子空著,附近空氣、景觀也不錯,妳看要不要讓苓苓去住段時間,散散心啊?」 想不到淨出餿主意的表哥,這回的「散心提議」竟幫我了一個大忙。所以,在母親幾番猶豫斟酌,並在表哥保證會經常來探視的前提下,我來到了這個小鎮,與三線譜之歌為鄰。
雖然只是逃出了台南,並未如願地回到台北,而且這兒仍有吵雜攻心,所幸三線譜之歌雖是天天響起,但每回只持續一個小時,這比起在家中所領受到的時時碎唸,自是好上了千百倍! 況且這裡的空氣極佳,地理環境也十分清幽,除了那一個小時的噪音之外,剩餘的時間多是雨聲和著蟲鳴鳥語的自然音籟。
說到地理環境,初到這裡時,便對這兩戶相倚而蓋的日式建築感到好奇。因為自建築物的左右兩側來個別算起,約莫要步行十分鐘才會見著整排相連的矮房。所以第一眼的觀感直覺,便認為這一棟兩戶的建築應屬同一地主所有。 結果,經由表哥的證實,這塊建地的確隸屬同一女性地主所有。聽說二十年前,地主在此蓋了這兩戶相連的日式建築,她與新婚的夫婿住在右邊,她的妹妹則住在左側,其後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全都搬離了這裡,則無從得知。
「哎呀,不管那個地主為什麼不住了,反正我查過了這裡不是因為鬧鬼才沒人住的啦,所以妳就安心地住下吧,有空我會來看妳的。」 表哥的這番安定人心,不聽還好,一聽倒令人心頭發毛,因為我壓根也沒想到鬧鬼這方面的事。還說什麼「有空會來看妳」這種敷衍的安撫,結果咧,大半個月了,也就只有那麼電話一通。
扣除這唯一僅有的電話關注,半個月來我的生活幾乎與世隔絕,甚至規律到了一種無聊的地步,所以我才會被三線譜之歌給制約。 每天下午12點59分我便開始倒數,然後在歌聲與嬉鬧聲中進行一個小時的猜臆:『唱歌的女人為什麼要在一點鐘開唱?她有著怎麼樣的故事或刺激?』就是這類在心裡胡亂想像的疑問,讓我在每天的歌聲中給猜出了一堆自以為是的可能性。
這天,歌聲制約中的猜臆,卻沒猜到表哥會意外地出現,在三線譜之歌揚起的時刻。一路平穩的生活棋局,也在此次的探望中給挪移出了變化。
「苓苓,妳怎麼沒告訴我隔壁住了一個瘋子啊?不行!我一定要跟阿姨報告。不不不,我看妳還是直接跟我回台南好了…。」 一進門,表哥便神色緊張地踱唸個不停。待我好不容易插上了一句 :『她未必是瘋子,你幹嘛亂下結論呀!』 這辯解不說還好,一提出,表哥又是一陣加重語氣的緊張:「明明就是,我剛才經過時,特別瞄了一下,有個中年婦女坐在門口的木階上唱歌,還有啊一堆小孩子也都喊她瘋子咧,不然妳聽這像鬼吼的歌聲也知啊…。」 提到歌聲,一小時已逝,停了的噪音,只剩雨聲與表哥的疑惑:「咦?不唱了?」
是不唱了,因為唱過了一個小時。但歌聲停,表哥的窮緊張卻依舊不停。看來,今天的噪音肆虐是遙遙無期了…。無奈的心情一路往下墜,突來的敲門聲卻讓墜落嘎嗒地喊停。
她是一名衣著素雅的中年女性,五官並不特別美麗,但慈眉善目的感覺讓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這是我開門所見的第一印象,接續的就是疑惑『她是誰?』然而從表哥那一臉驚恐的表情,倒讓我猜出了答案。
「妳好,我住在隔壁,這是我自己採收的梅子,送點來給妳,順便打聲招呼。呵,有點冒昧希望沒嚇著妳才好。」 這聲悅耳的溫柔,非常不同於三線譜之歌…。若說被嚇著,大概僅止於此。 隨著道謝、送別、關門的動作,原本墜落的心情瞬間飄揚。我盯著竹簍,打算掀起蓋子來瞧瞧梅子的模樣,怎知表哥制止的言詞又令我的心情再度跌入谷底。 「別開別開!直接丟掉啦!她是瘋子ㄟ,搞不好這裡面裝的是什麼貓頭狗耳之類的。」 『你有毛病呀,恐怖片看太多了!厚,你回去啦!』攆走了表哥,卻趕不跑被他惹得發毛的疑懼:『這裡頭該不會真有什麼怪東西吧…?』
第二天,被打翻的竹簍,現出了答案,一顆顆青色的梅子,就只是梅子而已。 突然覺得自己一度懷疑別人好意的心態真不應該,愈想便愈覺慚愧。
不知是為自己的心態贖罪,還是真受不了那票小孩的鬼吼,我幹了一件蠢事,在三線譜時刻出面對那群頑童喝斥制止。 只是這樣的動作,非但沒把小孩給趕跑,反而是那些被嚇著的哭聲、喊叫聲將歌聲給打斷了。最後還是唱歌的女人出面,小孩才一轟而散。但卻是邊跑邊喊著「瘋子來了」的逃。
想到自己原本的好意,竟讓她的歌聲被打斷,還令她承受了這不堪的一幕。 湧上心頭的歉疚讓我低著頭離去。『簡直是既蠢又窩囊!』我在心裡對自己咒罵,卻忘了該向她說抱歉。
『我怎麼會連句抱歉都沒說呢?』心底的自責,沮喪到了極點。 但她的二度來訪,溫柔地說要教我釀製梅子,這番善解人意卻挽救了我的心情。 如果說她是瘋子,那瘋子便不再令人睥睨與恐懼。
『剛才的事,真對不起!』我愧怯地道歉,她笑著說沒事。
在我們醃釀梅子的過程中,她告訴我可以喊她梅姨。又告訴我其實並不在意孩子們的那些喧嚷耳語。 「反正就當是風聲雨聲,而且我的歌聲大概真嚇壞了他們。呵,也吵到妳了吧。」 是吵,但我還不致白目到把話給挑明,因為這會傷人,剛才我的蠢事才傷過她…。 不知怎麼回答,梅姨大概讀出了我的侷促窘狀,微笑地又繼續說出了我曾猜測的故事。
「來到這屋子,讓我更想念我妹妹,二十年前她喜歡倚著窗唱歌,她的歌聲真是好聽,真好聽……。」從她娓娓訴說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愁喜交織的複雜。 聽得滿頭霧水的我則是一臉訝然。二十年前?難道…,『妳就是這塊土地的主人?』 「呵,是的。妳大概聽說過一些事吧。」接著梅姨告訴我關於“聽說”之外的真實故事。 原來,當年因為她太保護唯一的妹妹,所以阻止了一段愛情,沒想到這樣的動作卻換來妹妹的私奔,從此音訊全無。後來梅姨在傷心之餘,又因為丈夫堅持到城市發展事業,所以忍痛搬離了這裡。只是沒想到丈夫生意失敗散盡了家產,又因為她堅持不肯變賣這棟房子,而遭到丈夫的拋棄。最後,她帶著破碎的婚姻獨自一人回到了這裡。 「我不能把房子賣掉,萬一哪天妹妹回來了,我們就無從聯繫。」 正因為這個原因,讓苦守這棟房子且沒有收入的梅姨,生活陷入困境,逼不得已只好將這戶空間出租,以房租來維持生活。 「我相信妹妹一定會回來的,我真的很想她,是我對不起她。」 為了釋放這種極度思念的情緒,所以梅姨便在當年妹妹練唱的時刻,哼著不成調的歌聲。
原來,這就是三線譜之歌背後的故事。
「我知道太深的思念會把自己給逼瘋,所以強迫自己每天只能以一個鐘頭的時間去陷溺於追憶。」梅姨說完了這句我原本的疑問,便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旋即又溫柔地說著:「呵,雜七雜八地說了這麼許多,希望不會令妳覺得厭煩…。」 『不會的,梅姨的故事讓我好震驚,一時還回不過神,我…哎,我真是的。』
我真是太遜了,那些三線譜歌聲中的胡亂猜臆,還一度以為梅姨真是受過刺激精神有問題…。看來,我這種無聊加三級的自以為是與瞎猜,跟那群拿嘲笑來多管閒事的幼稚孩童相比,又有什麼分別呢?意象與物象的干擾,都是一種破壞,侵犯了別人純粹的自由。
梅姨見我半天不說話,遂將醃釀大致完成的梅子遞到我面前,輕聲地問了句:「這梅子,是妳自己要吃的嗎?」 心不在焉的思緒被猛然拉回,結巴地回了這句:『嗯?喔,是的,是我自己要吃的。』 大概是我這恍神的模樣惹得梅姨發笑,她又指著罐裡的梅子補充了一些醃製程序,然後把一只玻璃糖罐遞給我,『倒掉鹽水,晾乾後的梅子,妳就依自己喜好的甜度去加入煮好的糖水進行最後的醃釀。每個人的口感不同,唯有自己去斟酌才能醃製出適合自己的口味。』
我一直在想最後的這句話,大概發楞的模樣又將梅姨給惹笑了。她走到我身邊輕拍我的肩,問了聲關心:「怎了?是不是我說的醃製步驟太複雜了?」 不是的。但我沒答出口,只是微笑地搖頭。
「這雨下不停的,有沒有影響了妳的心情呢?」梅姨轉移話題,我了解她不想追根究底的好意。於是我說其實我很喜歡雨,所以梅雨季不會壞了我的心情。 『梅姨,妳喜歡雨嗎?會不會覺得我喜歡雨很奇怪呢?』 「我不是很喜歡雨,但也不會覺得喜歡雨的人奇怪,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
但是我的喜好卻總是不被認同。那段我還來不及談的愛情,那個我還不想放棄的人,卻因為表哥的告密,母親軟硬兼施的“為我好”,讓我在綁離與放逐中,飄流到了這裡。 突然A我很想回台北。那裡有令我歸心似箭的愛情。
可惜事與願違,甚至更糟。 在表哥二度告密,說出了與瘋子為鄰的危言聳聽之後,母親旋即下令,要表哥立刻帶我回台南。
「喂~苓苓啊,明天我會過去幫妳搬東西,今天晚上妳先大致整理一下吧。」 『你是要出賣我幾次你才高興呀!告訴你,我不回去!』電話這頭我歇斯底里地罵個不停,因為實在生氣。只是表哥也火了,撂了句:「妳有本事對我兇,妳怎麼不敢自己去拒絕阿姨咧?我是告密,是出賣妳,但妳自己還不是乖乖的聽話沒敢吭聲,現在對我發什麼脾氣啊!靠!真衰!」
我的確沒有反抗,我的確不該怪別人。因為我確實無法抗拒母親過度關心的好意。我只能怨我自己:『真是沒用的東西!』 整夜,我盯著窗外的雨,直到清晨表哥一臉尷尬地出現。我猜是昨天電話裡的不愉快,於是降了語調先道歉,一句對不起,換回了輕鬆的氣氛。他摸摸頭笑嘻嘻地忙裡忙外幫忙打包整理。
「ㄟ,妳聽那個瘋子又在唱歌了!」表哥邊拉著我嚷嚷,邊好奇地直往圍牆的縫隙瞧。 踹了他一腳,沒好氣地回斥著:『瘋你的頭!是三線譜之歌啦。』再將手中的紙箱往他的雙手間給重重地扔下。看看錶,原來忙亂中已經又是一點鐘了。 『剩下的東西就交給你來搬囉,我到附近走走。』在表哥微詞拖曳的抗議聲中,我向三線譜之歌靠近。
停在梅姨的歌聲之外,我望著斑駁鏽蝕的紅鐵門,猶豫著該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斷歌聲說再見…? 『還是算了,就讓她保有這不被破壞的思念時刻。』喃喃中我放棄了道別的念頭,因為打斷與介入都屬破壞。把繞在脖子上的黃絲巾取下,繫在紅門上。我想,梅姨會懂我的不告而別。
背離三線譜之歌往回走,這歌聲對不知情的人而言,依舊是五音不全。然而,我以另一種傾聽想念的心境來感受,它卻是一首天籟。專屬於梅姨的思念天籟,縈迴在三線譜之上。
我在歌聲的餘音中踱回住處,表哥一臉不耐煩地頻頻催促,細細碎碎的叨唸聽成我的耳邊輕風,因為在我心裡有更巨大的聲音正在抗衡。關於這三線譜歌聲之外的領悟。
三線譜,自有三線譜的旋律。縱然少了兩弦線,仍有它的私屬曲風,局外人又為何非得要拿自以為是與多管閒事來牽起另外兩線,讓原本在三線中的旋律走得離譜?
那麼愛情呢?愛情是我的,干你什麼事。 兩個人的愛情,多介入了一個人與多插上了一隻手同算是種破壞。或許在別人的愛情中,我們可以關心但實在不該拿自己的想法來太過熱心……。
「喂,走了啦!」表哥站在車門旁叼著煙催促著,我的思緒讓這聲沒好氣的語調給打斷。 上車後,表哥依舊喋喋不休,我讓心底的告別聲蓋過它,臨別依依的視線映離了那扇紅鐵門,又頻頻回首。 「別看了啦,瘋子家有啥好看的啊!」白了一眼表哥的這句刺耳,然後沉默。 「妳如果沒別的地方要去,那我們就直接回台南囉!」 『回台北!』我的頓悟撞擊決定打破了沉默。
表哥一臉錯愕的「啊?」個不停,我沒理會,他又急急地確認:「妳有沒有搞錯啊!阿姨在台南等妳回家ㄟ!」 『但是我的愛情在台北!』縱然有再多的自以為是與多管閒事充斥,但這是不該再被左右的。
對於這般的“突然”想通,其實應該說是自許多的事情衝擊而來。從午后嘈雜的肆虐到醃釀梅子的過程再到三線譜上的天籟,彷彿在我閉塞的心緒中給開鑿了一條出路,隱立了一道又一道的閘門,當繞轉的閘門同時停在開啟的直線上,思路,便開通了。
所以,從這一刻起,我的三線譜由我自己填寫,因為這將是我的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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