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动物的泪，那是我家一只老猫的泪。这只老猫已经在我家许多许多年了，也不知它生下了多少子女，也不知它已经多大年纪，只知道它已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个成员。我们全家人每天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和它一起戏耍。在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我们引得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后来，它渐渐长大了，我们又把它抱在怀里好长好长时间地抚摸它那软软的绒毛。也是我们和它亲热得太多了，它已经一天也离不开我们的抚爱。无论是谁，只要这一天没有摸它一下，就是到了晚上，它也要找到那个人，然后就无声地卧在他的身边，等着他的亲昵，直到那个人终于抚摸了它。哪怕只是一下，这时它也会心满意足地慢慢走开。

只是，多少年过去，这只老猫已经是太老了，老态龙钟的样子，行动已经变得缓慢；尽管到这时我们全家人还是对它极为友善。但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应，这只老猫渐渐地就和我们疏远了。它每天只是在屋檐下卧着，无论我们如何在下面逗引它也不肯下来。有时它也懒懒地向我们看上一眼，但随后就毫无表情地又闭上了眼睛。

母亲说，这只老猫的寿限就要到了。也是人类的无情，我们一家人最担心的，却是怕它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怕它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就这样每天每天地观察，只是看到它确实是一天一天地更加无精打彩了。但它还是就在屋檐下、窗沿上静静地卧着，似在睡，又似在等着那即将到来的最后日子。

也是无意间的发现，那是我到院子里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只是看见这只老猫在窗沿上卧得太久了，就过去想看看它是闭着眼，还是和平时一样在晒太阳。但在我靠近它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它的眼角凝着一滴泪珠。看来这滴泪已经在它的眼角驻留得太久了，它已经被阳光晒成活像是一颗琥珀，一动不动，还闪出点点光斑。

「猫哭了！」不由己地，我向房里的母亲喊了一声，母亲立即走了出来，似要给这老猫一点最后的安慰。谁料这只老猫一看到母亲向它走来，立即强挣扎着站起来，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一步一步地向屋顶爬了上去。这时母亲还尽力想把它引下来，也许是想给它一点最后的食物，但它头也不回地，就一步一步地向远处走去了；走得那样地缓慢，那样地沈重。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是我们对它太冷酷了，它在我们家活了一生，我们还是怕它就在家里终结生命，总是盼望着它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自己走开，无论是走到哪里，也比留在我们家要强。最先我们还以为是它不肯走，是想索要最后的温暖。但是我们估计错了，它只是在等着我们最后的送别。而在它发现我们感知到它要离开的时候，它只是留下了一滴泪，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我第二次看到动物的泪，那是一头老牛的泪。我们家在农村有一户远亲，每年寒暑假，母亲都要把我们送到那里去住。那里有我许多的小弟兄，更有一种温暖的乡情和在城市里得不到的真诚的快乐。而最令人高兴的是这远亲家里有一头老牛，据小弟兄们说，这头老牛很有灵性，能听懂我们的语言。当然，这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对它过于喜爱的缘故！每当我们模仿牛的叫声唤它的时候，只要它这时不是在劳作，就一定会自己走到我们的身边，然后我们就一齐骑到它的背上。不用任何指挥，它就把我们带到田间去了。我们在地里玩耍，它在一边吃草。

小弟兄之间有时好得形影不离，又有时会反目争吵；最严重的时候，几个人还可能纠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但说来也怪，在我们戏耍的时候，老牛是理也不理我们的，而到了我们之间真地动了拳脚，老牛就像一个老朋友那样走过来，在我们之间蹭来蹭去，不让任何一方的拳头落在对方的身上。也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吧，刚刚扭在一起的小弟兄又你从这边，我从那边地追了过去。追到了，大家都高兴，刚才的那一点仇恨，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老牛又在一边吃草去了。

在这老牛太老的时候，它终于预感到有一件事就要发生了。这时它也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开始和它的主人疏远了。每天，我们总是看到它的眼角挂着那种无声的泪。最大的变化，就是它不再理睬我们这些小弟兄们了。有好几次，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学牛的叫声，想把它唤过来，它明明是听到了，却只是远远地抬起头来向我们看看，然后又低下头做它自己的事了。

传统的习惯，总是把失去劳力的老牛卖到「汤锅」里去，所谓的「汤锅」就是屠宰场。这实在也太残忍了，但中国农民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动物最后的终结，家家都是这样做的。这头老牛似早就有了一种预感，已经对此有所准备了。每当回到家里之后，它就像是用心地听着什么，而门外一有了什么动静，它就紧张地抬起头张望。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正是我在远亲家里住的时候，只听说是「汤锅」的人来了，我们还没见到人影，我就看见那头老牛哗哗地流下了泪水。老牛的眼泪不像老猫那样只有一滴，而是像泉涌一样，没有多少时间，老牛就哭湿了脸颊。这时，它脸上的绒毛已经全都湿成了一缕一缕的毛辫，泪水还继续从脸上流下来，不多时就哭湿了身下的土地。它叫了一声，也许是最后再向自己的主人告别吧。然后，它就「汤锅」的人拉走了。

轻的泪，是人的泪；而动物的泪，却是有重量的泪。 那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泪，是一种比金属还要重的泪。也许人的泪中还含有虚伪和个人恩怨，而动物的泪里却只有真诚，也才更加地震撼人们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