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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 潘秀蓮
在數個月之前,大姐及姐夫開始「授命辦事」。其後我們就有聽不完的故事...鬼講給我們聽的故事。現在大姐他們不再對鬼故事產生任何的興趣了,她有時會打趣地說:「妳想聽什麼樣的?我請他們上來講給你聽好了…….」「我咧.....」大姊的「愛卡401」除了講她兒子女兒有多可愛之外,就數講鬼故事花掉的電話費最多了。 其中我覺得戲劇張力很強的故事是一個名叫「潘秀蓮」小姐的故事。 大姐在幫鬼物辦事時通常會有背部開始疼痛的徵兆產生。通常這些鬼魂都是一些「服刑完畢」或是死得不明不白連遺言都來不及交代的「可憐人士」。莊子認為人之所以無法逍遙自在地活在人世間是因為:心知有所不足與人身的有限性造成。心知的不足造成慾望無法滿足而有所遺憾,人身的有限性使人們了解原來我們連自己都保障不了。鬼魂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已經沒了身體,所以靈魂自然比我們自由許多,但是要是他們有所執著或遺憾時,他們就會被自己的執著所桎梏,無法作出更進一步的超越。「潘小姐」就是一個這樣的例子。 她來「拜訪」我大姐時已是她死後五十年了。這時她已「服刑完畢」,來拜託我大姊姐夫幫助她解除她的痛苦。 民國剛光復沒多久,臺灣大部份百姓尚在戰火後的餘燼下艱苦地生活著,這時卻是潘秀蓮最風光的日子。 這天應趙國暉先生的約,晚間七時要到北頭的酒店去跑場。秀蓮下午三時便坐在梳妝台前開始打理自己的儀容,因為五時她便要下樓坐人力車前往赴約,從萬華到北投的路並不是一時半刻到得了的。 這時媽媽桑林寓拖著包鞋走上樓來。示意婢女小珍下樓後,她右手刁著一管長煙,左胳臂搭著粧鏡前的秀蓮說。「將伊放未記啦!我看過太多人了,跟伊走只會害死妳而已。」 秀蓮清麗的臉瞬時罩上一股陰霾。「伊不是妳所想的那款人啦!妳若是因為阮阿爸欠妳的錢不肯放我走,我就未走。不過我甲伊作伙會礙到誰人啊?」 「秀蓮啊,我講過了,伊不是好東西啦!我早就叫人查過了,伊和公館的趙淑芬關係不清不楚的。妳跟伊走會乎伊害甲很淒慘的啦!」 「媽媽!妳別再講了。珍啊,妳起來幫我梳頭。」明示林媽媽桑可以下樓了。 *** 潘秀蓮是個氣質出眾的女子。有著美麗的容貌與引人暇想的身材,說起話來輕輕柔柔,一雙手細緻地讓男人摸著摸著就放不開了。雖然過了多年日夜顛倒的日子,臉上氣色卻絲毫不減半分,對於這一點,她算是得天獨厚的。林寓在秀蓮十三歲時就將她帶在身邊了,她讓秀蓮學三絃仔、學字畫、學吟唱、學化妝、學如何討男人的歡心也學習如何不對男人動心。過了三年半沒日沒夜的學習經歷,她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姑娘蛻變成艋舺最有名氣的交際花。 今年秀蓮就要滿二十五歲了,她不知道在這麼下去她能有什麼作為。難道要一輩子住在藝旦間嗎?從17歲開始跑場以來,經歷了人間戰火的無情剝奪與政權上的轉移,她卻在所有人都溫飽不繼之時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但是這一切對她而言卻是沒意義的。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這一切皆不屬於她。 從一開始穿著和服跪著服侍眼神色咪咪的日本兵,一直到如今穿著高叉旗袍服侍假正經端架子的國民兵軍官;從木屐到包鞋:從大高髻到法國捲,她的妝扮無時不在改變,然而她的心卻無時不在期待著改變。她期待著有朝一日不用再過這樣的生活,期待著可以和別人一樣在河邊洗著似乎永遠洗不乾淨的破布衫,背著小孩上山割竹筍,只須在家相夫教子而不須過著送往迎來的日子。 她在半年前遇到一個男人,他告訴她他宜蘭山上有間房子,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帶她回山上去。到時候他們可以生幾個孩子,在山上過一輩子....當然更不會有人來過問她的出身。 她要改變,她期待改變並且渴望改變。這樣的渴望是會累積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愈來愈焦慮、愈來愈心急、終於讓她失去了理智。當她看到眼前倒地身亡的吳姓軍官時她瞪大了她的雙眼,完全聽不見身旁女人的尖叫與男人的咆哮。是的,藥是她下的,雖然她已開始後悔,但是事實以經不容改變。 情況正如同她當時想的那般,媽媽桑在一小時後就被抓了。她是這家酒店的負責人,有必要到警局應訊。酒店因為發生了命案,所以隔日起便沒辦法再做生意了。小姐們紛紛另謀生計去了,只剩下因為驚恐而臥病在床的秀蓮。秀蓮的「伊」..曹參成在酒店命案發生後就到酒店來照顧秀蓮,沒日沒夜地奔波在藥局酒店之間,伺候秀蓮吃藥及三餐吃食。
「成哥,你不用這樣。我沒要緊。」在曹參成端來一碗湯藥吹涼要餵秀蓮時,秀蓮終於開口。 「別講這些有的沒的,身體要緊。」 「成哥………」要不要把事實告訴他? 「啊?」曹三成笑問。 「…無,無什麼代誌。」秀蓮苦笑答。 「秀蓮啊,妳有想跟我返去山仔嗎?」 秀蓮一臉驚恐,搖頭。「不行,不行。」 「為什麼?」 「…因為…是因為……」她說不出口。 「秀蓮啊…」他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我跟妳說,咱以前等待那麼久的機會終於到了,為什麼妳卻不要了?」 「…」秀蓮悲傷地流起淚來。 「我知道媽媽桑還在牢裡,妳放不下對不對?」 「..嗚..不是啦!是我啦!攏是我,攏是我啦!…哇……」她終於承受不住壓力地放聲大哭起來。 「什麼攏是妳?跟我講,什麼攏是妳?」曹參成終於若有所悟。「難..難道..」 「是啦!藥仔是我下的啦!你叫我怎麼跟你走?」嗚…… 沉默了半晌,曹參成開口:「秀蓮啊,這件事有別人知嗎?」秀蓮搖頭。 曹參成又道:「這樣不要緊,反正媽媽桑已經讓警官抓去了,到時候警官來問妳話的時,妳就講妳不知,讓媽媽桑一個人吃罪就好了。」 「不行啦,不行這樣……」 「還是妳欲去送死?」 秀蓮想到這裡,她就開始遲疑了。曹參成此時更敲起邊鼓。 「好啦好啦,到時咱就走去南部山仔住,我不會棄嫌妳的。好嗎?」 「...」考慮了許久,秀蓮終於點頭答應。 *** 「秀蓮啊..妳..不是…法官..我無啦..我無叫伊放藥仔啦!」天啊..誰來告訴她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寓女士,潘小姐的證詞已經說得如此明白,妳為何還不認罪?」 媽媽桑急得跳起腳來。「哎呦,怎會這樣啦?秀蓮啊?妳為什麼欲做假證害我啦?嗚….法官,我無啦!.嗚.」 「林寓女士,妳別再說了。本庭宣判:吳璟生軍官命案今日終結,被告林寓因罪證確鑿,判處死刑。」 「什…..麼…..」媽媽桑暈眩而倒地。 潘秀蓮此時面無表情地癱坐在木椅上,待到她恢復意識時,她已回到酒店的門前。 沒過多久她就和曹參成搭車到嘉義。他們在嘉義租了一間小房子住了下來。半個月後,曹參成告訴她他想做生意,希望可以把酒樓頂掉的錢拿來用,她沒答應。因為秀蓮還沒有從媽媽桑死亡的陰影中跳脫出來,而且她並不想用媽媽桑遺留下來的錢。 這一天,曹參成出門去了,秀蓮煮了晚餐等他回來。 牆上的時鐘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了,但是曹參成卻仍不見蹤影。 這時,潘秀蓮下意識的衝到衣櫃前,果不其然,她的錢簿、印鑑都不在了。就連床墊下的那包首飾也不翼而飛。於是秀蓮跌坐在床邊大哭起來。「哇..媽媽,攏是我不對攏是我不對啦..我對不起妳….我沒有聽妳的話….我把妳害死了我把妳害死了.嗚嗚.嗚嗚.」 想到了媽媽桑的養育,也想到了當初媽媽桑的告誡,更想到了自己的識人不清,早在曹參成勸她將罪推到媽媽桑身上時她就該清醒了不是嗎?而她之所以會下藥,也純粹是想要報復媽媽桑不贊成她們兩人在一起的關係,他居然這樣對她?他居然這樣對她!她恨他,也恨自己,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她想著、哭著;哭著、想著。頭痛了、眼花了、衣襟濕了.. 最後,她了結了自己的生命,用一條背巾(背小孩用)。 附身於大姐身上的潘秀蓮娓娓道來她前生最大的悔恨。她說她後悔當初的所有決定,包括她自殺這一件事。「如果可以讓我再一次活著,我寧可將一切的罪過全部承擔下來,可是因為當初我選擇了自殺,我已經錯過了對一切負責的機會了。」她不禁悲從中來,哽咽著。 大姐夫問她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她說總是感到脖子緊緊的。姐夫請地藏菩薩施法術讓她恢復正常,事後又問她想要去哪裡?「她問能不能讓她跟著菩薩去修行?」之後她就跟隨菩薩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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