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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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月珍
生長在台南學甲鄉下的我，從有記憶以來，就看爸媽早出晚歸的在田裡耕作；在我五歲那年，爸爸買了一頭剛成年的公牛，取名為「阿財」。
阿財來家裡第一天，爸爸指著阿財說：「從今以後，你們要當阿財是家裡一分子！不能欺負牠喲！」爸媽並在家裡三合院外門邊角落，用樹枝和木頭搭了一個牛棚給阿財住。阿財陪著我，從一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直到十五、六歲的少女，才離開我們。
身為老大的我，成為幫助爸媽照顧阿財的第一人選，每到平常假日或寒暑假，就帶著媽媽做的，可套在脖子的木板，帶阿財去草地吃草，一邊將書放在木板上看書。臨出門時媽媽還再三交代不能罵阿財，更不可以拿棍子打阿財，因為動物也有靈性。
媽媽還要我看好阿財，不要像上次鄰居阿義家那頭「潑婦」母牛，因阿義一時貪玩，讓「潑婦」掉到村前大圳裡，害得村長廣播叫全村的人幫忙，才將「潑婦」救了上來。
阿財脾氣好而且很聽話，帶牠去吃草，牠就乖乖的吃草，絕不會給我惹麻煩，我因此沈迷於看故事書，有時和玩伴遊戲。在和阿財相處的十多年裡，我和阿財培養了不用說話也能溝通的默契，牠感激我時就發出「呣！呣！呣！」叫聲，可是，記憶中，我見過阿財流過三次眼淚。
第一次看見阿財流淚，是在我調皮不懂事的五歲多時，那天我急著想上大號，平常一想到位於三合院角落又臭又髒的茅房，就老大不情願去，能忍耐就儘量忍耐，可是那天實在太急了，心血來潮就跑到牛棚上大號。
牛棚裡，阿財的糞便堆得到處都是，但比起又髒又臭的茅房可是好太多了，我找了一個位置，急忙脫了褲子，大剌剌的解決大號。原本低頭吃草的阿財，好奇的睜著銅鈴般的大眼看我；就在我舒服的解決完畢，心滿意足的準備穿褲子站起來時，阿財突然皺起眉頭，哀怨的發出「呣！呣！呣！」叫聲。
我仔細一看，天啊！阿財竟流了兩行眼淚，還一面「呣！呣！呣！」叫著，好像在跟我說：「天啊！我自己的牛糞已堆得到處都是，這已讓我夠煩惱了，妳又來湊什麼熱鬧？現在我怎麼辦？」第一次看見阿財流淚的我，又心虛又慌亂的穿上褲子拔腿就跑，從此不敢再打阿財牛棚的主意。
第二次看見阿財落淚的那天黃昏，我踏著夕陽餘暉，從田裡牽著阿財回家。就在我忙著欣賞田園景色時，鄰居阿義也牽著他家的母牛「潑婦」迎面走來。
正在發情的潑婦，一見到好脾氣的阿財，就發出示好的「呣！呣！呣！」叫聲，不解風情的阿財，像個害羞小男孩一樣低著頭，不但不理牠，反而後退了幾步，也許因此惹惱了兇悍的潑婦，牠用力掙脫阿義手中的繩子，一個箭步就往阿財衝了過去。
阿財掉頭不想理牠，但潑婦像發瘋似的，用牛角去頂撞阿財肚子，挑釁的「呣！呣！呣！」叫個不停。這時，好脾氣的阿財也忍不住的發了「牛脾氣」，和潑婦扭打起來。在一片混亂中，我急著去拉阿財的繩子，卻被牠掙脫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旁無助的哭喊：「阿財！阿財！不要再打了！跟我回家……」
幸好，和我同年的阿義勇敢衝上前，使盡吃奶力氣，一把抓住潑婦牛角，並騎上潑婦背上，才制服瘋狂的潑婦，我才趕緊把阿財牽了過來。當時飽受驚嚇的我，對阿義又佩服又感激，沒想到平時木訥寡言的阿義，居然如此神勇！
我狼狽的牽著阿財回家，才發現阿財的臉上受了一些小傷，連我的手臂也受了一點擦傷，我為阿財擦紅藥水，一面生氣的罵牠：「你明知潑婦不好惹，偏偏還要和牠打架？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現在不但你受傷，還害我也受傷，嗚！嗚！嗚！以後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原本低頭的阿財，這時緩緩抬起那塗了紅藥水的臉，哀怨的看著我，流下兩行委屈的眼淚，連穿了兩個孔的鼻子下面，還流了鼻涕！牠在我面前，乖巧的緩緩趴下。看到牠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哭得涕泗縱橫，我不再生氣，反而覺得錯怪牠了，心疼的衝上前，緊緊抱住牠，哭得好傷心！
第三次看見阿財流淚，那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牠流淚。那時社會轉型，爸爸的體力也大不如前了，因此決定轉行到工廠做工，只好狠下心，忍痛把阿財賣給隔壁村的阿春叔。
阿財被帶走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紅著眼睛去和阿財告別，阿財會意的對我「呣！呣！呣！」叫，好像在說：「我一直很乖，你們為什麼要把我送走？」然後牠就不吃不喝的趴在牛棚裡，不停發出「呣！呣！呣！」哀怨叫聲。
看到哀叫的阿財，我想到從小陪著我長大的阿財就要離開我了，我傷心得放聲大哭。
當阿春叔騎著拖板車來載阿財時，爸爸趕緊為阿財準備牠平時最愛吃的米糠加水，深怕牠在路上會餓著！阿財卻仍一動也不動的趴在原地，爸爸也紅著眼睛，愛憐地拍拍阿財後背，哽咽著說：「阿財！乖乖吃點東西，否則路上會餓，別難過了！我們也很捨不得你！」這時，阿財抬起頭來，並流下兩行傷心不捨的眼淚。
在被新主人牽走時，牠還頻頻回頭看我們，並發出傷心不捨的「呣！呣！呣！」哀怨聲。新主人用力牽著套在阿財脖子上的繩子，將阿財拉上拖板車時，阿財的叫聲變得淒厲，不斷流淚看我們。
在阿財眼淚中，我看到人性中已難得看見的純真與善良。長大後，我除了不吃牛肉，也因當年阿義為了阻止阿財和潑婦打架，而和阿義結為夫妻，這還得感謝當年阿財為我們牽的好姻緣呢！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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