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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转贴] 外祖母的五斗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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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的五斗柜


宋芳绮
  



「阿母一向善于理财,她做了几十年生意,省吃俭用,一定积蓄了不少钱财。
床头边的这口五斗柜,肯定就是她的银库,难怪她不准我们碰它。」
大舅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仿佛掘到了金山银矿。
  
于是,在外祖母下葬的第二天,大舅、小舅就迫不及待要处理家产
当务之急就是打开五斗柜,一窥究竟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飘散着玉兰花香的房间里坐了多久。


刚才,午后的阳光大剌剌地攀在屋后那棵老芒果树上
一些精灵似的光点钻过枝枝叶叶自窗棂的缝细滑进来,窸窸窣窣地洒了一身。

而此刻,屋内已一片晦暗,黑暗中
红桧五斗柜上的铜锁,映着屋角的路灯,发出幽微而诡异的亮光。
  

纵使在黑暗中,他也不难搜寻到外祖母的位置。
外祖母的房间像是一座永不变动的座标, 立在房门边便能清楚地掌握了一切位置:
大通铺的上方,摆着一个雕刻着精致山水人物的红桧五斗柜。


那口长方形的木柜像是一座神秘坚固的棺椁,埋葬着外祖母的青春岁月
陪葬品是一些泛黄的照片和生命中逐渐褪色的欢乐与哀愁。


小时候,他曾经见过外祖母打开柜子,拿出她年轻时的照片缅怀一番
照片上的外祖母扎着两条辫子,很漂亮。
  后来,五斗柜上了锁,谁也不知道里面放进了什么东西。



大舅妈说,外祖母把金银珠宝和田园地契都锁在里面,但也只是猜测,不曾有机会证实。

紧闸着的那把铜锁,像是个沉默尽职的门房,几十年来紧闭着嘴
不曾把主人的秘密泄漏出去,只留给偷窥者无限扩张的想像空间。
  
五斗柜旁有个小茶几,茶几下放着一只热水瓶和一筒装面茶的奶粉罐子。
外祖母喜欢喝面茶,傍晚时分,她总是坐在茶几旁泡上一碗面茶,轻轻呷一口
用那齿牙脱落的牙龈,慢慢磨着品味着面茶的香气。
茶几上总有一碟白净的玉兰花
老厝前庭那株玉兰树,一年四季供养着外祖母这股淡淡的幽香。
 


茶几再过去大约一尺的位置,摆了一个衣柜,里面的衣服不多,每一件都摺叠得整整齐齐。
勤俭的外祖母即使晚年经济较宽裕,依然简约如昔
习惯穿粗布衫,唯一一件红绸缎旗袍,那是她的嫁衣
衣面有亮片绣缀着象征吉祥的龙凤
虽然年代久远,红绸缎已褪色,但那一龙一凤依旧明艳亮眼,栩栩如生。
  

房门对面的墙面,摆着一个睡得凹了发亮的藤编枕头,枕头旁一把圆形蒲扇。
夏夜里天气闷热,蚊蚋飞舞时,外祖母便挥着那把蒲扇与透进窗里的月光共舞。




  


在家的日子,他习惯赖在外祖母身边
黑夜里,伸手去探摸那头浓密、永远梳拢得油亮的发髻
手上沾满了一股茶油的微香,那种微带油腻的发味,给了他安全感
抚慰了他寄人篱下、幼小无依的心灵。

无数个夜里,他躺在外祖母的怀里,思念着早逝的双亲
外祖母轻轻挥着蒲扇,哼着歌谣给他听
闷热的晚风夹杂着这特殊的气息,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
  

当时,大舅一家人仍住在老厝,大舅妈和表姐显然不喜欢那略带油腻的发味
大舅妈不只一次在他面前以嫌恶的表情说:
「啧、啧,头发都出油了还不洗,人老了就是这样懒」
  他总不耐烦听她把话说完,一溜烟地跑开。
  


他喜欢那属于外祖母那独特的气味。
甚至,他要为外祖母辩驳,外祖母绝对是个极爱干净的老人,
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整洁端庄,一点都没有大舅妈口里的「懒懦」、「邋遢」。


她的房间永远整理的井然有序,窗明几净。
有时,他从屋外进来,跑到外祖母的房间,一骨碌地爬上床
几个黑脚印踩在外祖母洁净光亮的木床上。
外祖母总是急急拿起床边的抹布,一边擦拭着床铺上的黑脚印
一边撵着:「去去,把脚洗干净,看你玩得像一头水牛。」
  

「阿嬷!」黑暗中,他扑身探触,却只触摸到那只藤编的枕头。
「阿嬷!」他又低声唤了一声。
希望在黑暗的角落里有熟悉亲切的声音回应:「阿和,肚子会饿吗?要不要喝一碗面茶?」





前天夜里,睡梦中,他仿佛还听见外祖母悄悄起身到屋后,端了盆凉水回屋内擦拭身体。
那是外祖母的习惯,怕热,容易流汗又爱干净的她,总会半夜里起来擦身,然后才能舒爽入眠。


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爱干净又不喜欢麻烦人的老人家
却是半夜起床做人生的最后一件大事---沐浴更衣。
  天一亮,她就干干净净地走了。



  





「阿和啊!你是要死了吗?天黑了也不点灯。」大舅妈惊声尖叫。
「一个人杵在那里要惊死人吗?」



大舅妈是典型的「恶人无胆」
外祖母往生这些天,总听她神经兮兮地嚷嚷:
「我敢发誓阿母绝对有回来,而且不只阿母一人,我听到的是
一大群人的脚步声,说不定是阿爸、阿公他们」
说时,不安的眼神东张西望。
  
他觉得大舅妈亏心,所以才会怕黑、怕鬼
守灵时,一听到猫叫就吓得浑身颤抖,直嚷着:「阿母又回来了!」
  大舅妈并不是个孝顺媳妇,外祖母在世时,大舅妈对她说话总是粗声粗气
外祖母脾气好,也就任由她去。



记忆里,外祖母只有一次对大舅妈厉声斥责,那是因为他。


五岁那年,他的阿爸阿母车祸去世后,外祖母便把他接回家
对他这个「外人」,大舅妈始终充满敌意
常常背着外祖母指着他的鼻头骂:
「你这个杂种仔,怎么就这样赖在这里?你是别人家的米吃不空,是么?」
  

有一回,大舅妈正骂他,被外祖母听见,外祖母生气地叱喝:
「秀足,你怎么这样说阿和,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孙子,他在这个家吃的用的
都是我卖发糕、碗粿,一块钱一块钱赚来的,你们谁也没资格赶他走。
你们有权利不住在这里,但是,你们没有权利叫阿和不住在这里。」
  后来,大舅一家人搬到镇上,他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大厅,黄色绸布幔布置成的灵堂,高悬着一幅阿弥陀佛立像,给人庄严祥和的感觉。

这是邻居阿月婶帮忙布置的,外祖母不只一次交代,
「我一旦走了就告诉阿月婶,我已经告诉过她怎么布置灵堂,黄色布幔我也都裁好放在橱柜里。
阿月有学佛,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当外祖母说这话时,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外祖母对死亡毫不畏惧
甚至能平静、笃定地预先安排一切后事。
  朱红棺木静静躺在厅堂上正中央,供桌上摆着鲜花、素果
一对白烛摇曳着荧荧的火光,映照在墙上那张黑白照片上
外祖母面容安详,嘴角微微含笑。
念佛机「阿弥陀佛」的圣号不间断地在檀香氤氲的厅堂内萦绕,使人感到安定、安心。
  

那是第一次,他对死亡没有恐怖与畏惧的感觉
只是对外祖母的离去有很深的遗憾和不舍。
  
「阿嬷,你到西方极乐世界了吗?」
望着那口棺木,他的心一阵抽痛,泪水立刻涌上眼眶。
  

「阿和,阿嬷走时不要哭喔!如果你哭的话,阿嬷会有挂碍,走不开。」
外祖母平时就常常这么提醒。
  

「你要孝顺阿嬷的话,就帮阿嬷念佛,念『南无阿弥陀佛』
让阿嬷放心地跟着阿弥陀佛去西方极乐世界。」
想起阿嬷生前的叮咛,他强忍悲伤拭去泪水,在心里默默念着佛号。

  



「顺发,那『五子哭墓』你去退了没?」大舅妈问。
  
「退了,退了。」瞎了一只眼的大舅,眨了眨那只白浊,不时流着泪水的眼睛, 不耐烦地回答。
「明天出殡没有热闹阵、哭调仔,左邻右舍不知道要在背后里怎么说我们不孝。」
  
「说什么?那可是阿母自己交代的。」大舅妈大声地说:
「不要杀猪宰羊拜她,不要热闹阵,不要哭调仔,只要全家吃素念佛就行了。」
  
「是啊!大嫂说的是,妈一生虔诚吃斋拜佛,哪个人不知道?我们顺她的意才是尽孝啊!」
小舅妈说。
  


在他的记忆里,大舅妈和小舅妈向来就不对眼

小舅妈嫌大舅妈是乡下粗鄙的女人,没知识
大舅妈则说小舅妈自以为喝过洋墨水就了不起,还不是去给「凸鼻仔」洗碗刷盘。
她俩不曾友好过,即使逢年过节回来,也是冷眼相待,一开口说话就是彼此冷嘲热讽。
没想到,在处理外祖母的后事上,一切从简,两人的意见一致,仿佛是培养了多年的默契。
  

听到她们的对话,他心里想:「她们的吝惜,何尝不是外祖母的福报
使外祖母可以顺自己的心意,清清静静地往生。」
  

「美华,阿母的后事办完后你们就回加拿大?」
大舅妈一边摺着纸莲花,一边拍着腿驱赶蚊子。
  

「顺财说,趁这次回来,把老厝的事处理好了才走。」
小舅妈纤细的手指显得挺笨拙,怎么也摺不出一朵美丽的莲花,索性不摺了。
  

「顺财担什么心啊!老厝的事你大哥不会发落吗?」
大舅妈不悦尽写在脸上。「难不成怕我们吃了你们那一份?」
  

「话不是这么说,许多事还是大家当面办理清楚,免得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还得专程回来,麻烦。」
小舅妈的脸也垮了下来,冷冷地回应。
  

「能出什么问题?你说那是什么话。」
大舅妈把手上的莲花一丢,生气地站了起来。
「你以为就你们读书人讲道理?我们乡下人做事就不凭良心吗?」
  

「我没说什么,干什么那么生气?」
小舅妈也起身,转进房里时,眼睛盯着大舅妈,低声地说:
「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你说谁心里有鬼?美华,你把话说清楚再进去」
大舅妈像是被惹毛的母狮子,大声咆哮了起来。腐朽、老旧的老厝被她的叫骂声震得摇摇欲坠
连悬挂在梁柱上的那盏昏黄灯泡也吓得颤抖,闪闪烁烁。
  

「发生什么事?」在屋外闲聊的大舅和小舅闻声立即冲进屋里。
  

「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自以为读过几年书就了不起。」
大舅妈气得破口大骂:
「呸!那毕业证书搞不好还是买来的,让我当草纸擦屁股我还嫌硬呢!」
  

「秀足,你好了没?阿母还在灵堂上,你就这样大吼大叫,也不怕左右邻居见笑。」
大舅阻止大舅妈再谩骂下去。
  

「是啊!大嫂,有什么事好好讲,干嘛气冲冲的。」
小舅也劝慰大舅妈:「美华年纪轻,不懂事,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她年纪轻?心眼可比我还老沉。」
大舅妈哼了一声:「你也一样,心里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大嫂,你说什么?」小舅听大舅妈这一说,也动气了。
  

「顺财,别理她,她那泼妇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大舅拉住小舅。
  

「你这个青瞑仔顺发,别人都会护着自己的老婆,只有你这个死人,还帮着外人骂你老婆。」
大舅妈气得踱着脚,哭了起来:「我真不知是哪辈子做了缺德事,才会嫁给你这个青瞑仔。」
  

「你们自己去守灵吧!我血压高,我要回去躺了。」
大舅妈气愤地推开大舅,踩着木屐「喀喀」地离去。 





大舅妈一走,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小舅望着大舅,兄弟俩互相对看一眼。


大舅咧着嘴自我解嘲:「哎呀!我现在是废人一个,不管事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比较好过。哈哈!」

大舅显然说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没有人附和他的笑声
自觉无趣,尴尬地咳了两声。大伙儿又陷入一阵静默。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墙上外祖母的相片,外祖母仍一如往常温和地微笑
仿佛什么样的冲突、争吵,都不会干扰她宁静、安详的心。
  对于这样争吵的场面,外祖母大概已经习以为常。

他想,如果此刻外祖母突然从棺木里走出来,大概也会像二十年前那样,拉着他的手说:
「阿和,走,我们去散步。」
  


二十年前,外祖父过世时,就已闹过一次分家产的剧烈冲突,那是外祖父出殡后的第三天。

当时,研究所毕业的小舅想要出国留学,坚持要分家产。
其实,大舅何尝不愿意卖祖产来偿还他那一身赌债。
两人却因为分多分少谈不拢而吵了起来。
  

「你念书已经花掉三分地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要回来大声嚷嚷。」
大舅愤怒地说。
  

「为了医治你的白内障,阿母不知道花掉多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小舅也不甘示弱。
  

「你念书只顾你一身,你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
  

「我至少是把钱用在正途上,不像你这只青瞑牛,整天就只知道窝在赌场里,你那眼睛就是盯骰子盯瞎的。」
  
「你骂我青瞑牛?」
  
「你本来就青瞑牛。」
  

两人的争执成了彼此的辱骂,肮脏、污秽的言词像决堤的洪水自两个人口里滔滔涌出
久居乡下的大舅在这方面自然略胜一筹,从三字经到五字箴言,他骂得极顺口滑溜,一点也不结巴。
  
小舅渐居劣势,气不过,抡起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大舅脸上
大舅冷不防地挨了一拳,身子站不稳,踉跄倒退到墙边,墙边正好有根的扁担
大舅顺势一抄,往小舅的肩膀劈了过去。两人就这样从屋子里扭打到屋外。
  



「阿嬷!阿嬷!大舅和小舅打起来了。」
他躲在门后,看他们越吵越凶,最后还打起架来,心里很害怕,赶紧冲进外祖母的房里。
  
外祖母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实在了然。」



  

他以为外祖母会出去劝阻,没想,外祖母拉着他的手:
「阿和,咱走。」外祖母走从屋后绕到厨房,自橱柜里拿了一块发糕。「跟阿嬷去散步。」
  
他跟着阿嬷从后门悄悄地「离家出走」,心里却不安,频频地回头。
「阿嬷!大舅他们」
  

「不用管他们,想吵时劝不了,想开了自然就不会吵了。
争来争去还不都是为了钱。为了几个钱打得头破血流,值得吗?」
外祖母说话时,语气颇为平静。
  

「阿嬷,你怎么不生气?」他对外祖母的反应感到诧异。
  
「生气伤身。」
  

他很好奇,外祖母是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
  
「多替别人着想。」外祖母摸摸他的头,微笑地说。
「如果我们的内心都能为别人着想,自然就不会起争执和冲突,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偏偏,大家想到的都只是自己。」



他,一个七岁的小孩,望着年过六十,头发灰白的外祖母
突然感到有一种不能理解的敬畏。
  


走过一片田野,外祖母带着他到后山的一片小树林。
树林里尽是高瘦的相思木
馒头似的小土坡上长了几丛矮灌木。
许多鸟雀在树林间飞翔,吱吱喳喳
他松开外祖母的手,高兴地在林子里奔跑,其他的事都丢到脑后了。
  
「阿和,你看。」外祖母拨开一丛矮灌木的枝叶。
  
「啊!鸟仔儿。」望着几只张着黄口的小鸟儿,他惊喜地喊着。
  
「阿嬷!你怎么发现的?」
  
「我常常来这里散步,有一天看见一只母鸟在林子里飞来飞去,我想,它肯定在林子里筑巢下蛋
因为发现我这个生人,不敢回巢,所以焦急地在林子里飞来飞去。」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大石块坐了下来,它飞了一会儿,看我没动静,也就安心地回巢了。」


外祖母笑着说:「真是一只粗心的母鸟,把巢筑那么低,万一被哪个顽劣的孩子发现,那就完了。
所以,我每天傍晚都来看看它们。」
  

「阿嬷!你怎么没告诉我?」他抗议地说。
「你是怕我伤害它们?」
  

「阿嬷知道你不会,可是,阿嬷怕,万一你说溜嘴,让你那些玩伴知道」

外祖母轻声地说:「现在,阿嬷不是让你知道了吗?」
  
「我一定不告诉任何人,阿嬷你放心。」
  
他视这件事是他和外祖母之间的共同秘密
他很喜欢因为这秘密使他和外祖母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些。


  


自从父母过世后,他就寄养在外祖母家,外祖母极疼爱他
但是,有时又让他感到有一分疏离。

每天傍晚,外祖母做晚课时,总一个人在厅堂上「笃笃笃」敲着木鱼,念着佛经。

外祖母诵经时,神情专注,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管,那一刻,没有人能侵扰她的虔敬。
  
他莫名地跟菩萨吃起醋来,好像祂比他更亲近外祖母。


有一回,他故意拿了外祖母的木鱼出去乱敲乱打,外祖母知道后很生气,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她说:「法器是龙天护法的耳目,怎么可以拿来乱敲。」
  
外祖母没有打他,却罚他跪在佛前忏悔。他虽然听不懂外祖母说的什么「龙天护法的耳目」
但是,他知道外祖母对这件事很在意
往后她一诵完经就会把经本、木鱼都收到佛桌的柜子里,甚至还上锁。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已造成外祖母与他之间的隔阂
外祖母把木鱼跟经本锁到抽屉里,显然就是防范他再乱动东西。


他心里难过极了,尽管外祖母说过已经原谅他,尽管外祖母还是跟以前一样疼他
但在他心里,总有一层说不清的隔膜。
  
如今,外祖母把小鸟儿的秘密告诉他,显然又重新信任他,他开心极了。
  
「阿和,你看,它们肚子饿了。」
外祖母拿出口袋里的发糕,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他。
  
他将发糕弄成很小很小一块,小心翼翼地放进那张得大大的嘴巴。
  
「阿和,你别看它们是鸟儿,它们也是有情众生,我们要尽量地保护它们。

有些孩子喜欢抓鱼、抓小鸟、抓青蛙,随意地玩弄,把它们活活弄死
阿嬷看了好心疼,心疼那些被弄死的的小生命
也心疼那些孩子,他们的无知是在折损自己的福报啊!」
外祖母盯着巢中吱啾的鸟儿,神情十分爱怜。
  
「阿嬷!我一定不会这样的。」
  

「阿嬷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外祖母轻轻抚摸着幼鸟,那鸟儿的羽毛已渐丰毅。
「过不了几天,它们该学飞了。」
  

「阿嬷,我背过一首诗叫『梁上有双燕』
说有些幼鸟还小的时候,那母鸟辛辛苦苦地喂养它们
等它们羽毛长好了,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说这话时,不知为何他想起小舅,想起小舅和大舅争吵时,说要移民国外
说他再也不想回到乡下跟这些没知识的草地人生活在一起。
  「阿嬷!大舅从来都不照顾你,如果小舅将来真的走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伤心什么?做父母的就是这样,一心只想把孩子养好带大,哪会去计算那些。
如果孩子知道感恩图报,那是自己和孩子有好因好缘。

如果孩子遗弃了父母,也只能怪因缘不好。怨啊恨啊又能怎样?
怨天骂地,只是自己造口业,心里也不见得舒坦。」
外祖母说着,声调悠悠,翳入了向晚的微风中。
  

夕阳下,他望着外祖母泛着金黄光彩的脸庞,心中有几分迷离。

刹那间,他突然想到大厅供桌上那尊身着白衣,手持净瓶的观世音菩萨,他觉得,外祖母就是观世音菩萨。
  

「为什么外祖母总是如此平和?人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使她生气、烦恼。为什么我就做不到这样,
阿标骂我一句『哭爸』,我就非得跟他打上一架不可?」他闷闷地想。


  


「阿和,你想什么?」外祖母见他一个人发呆。
  
「阿嬷!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好脾气?」
  
「是菩萨教我的。」外祖母笑着说。
  
「以前阿嬷的脾气也很坏,是菩萨指示阿嬷要改变个性、改变心境,才能改变命运。
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当作是修行,才不会整天陷在苦恼里,没有出头日。」
  


那天傍晚,在树林里的小土坡上,外祖母把他当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向他述说她年轻时期的一段痛苦往事。
 
 
原来,外祖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小时候因为怕痛,不肯缠足
因此长了一双大脚丫,也因为这样不得外曾祖父的欢心,总觉得她像是个丫环。
  

外祖母十六岁时,外曾祖父便把她嫁给了佃农的儿子。
外曾祖父毕竟还是心疼女儿,所以,给了她一块田地当嫁妆。
  

外祖母嫁到农家当媳妇,生活自然很不适应
平日除了针黹女红之外,农忙时节她也得下田插秧播种、拔草施肥。
细活粗活都得做,外祖母那一双原本细嫩的手,被农务磨得破皮、长茧
她却一心一意嫁夫随夫,无怨无悔。
  

外祖父因为娶了外祖母得到一块良田,年年丰收
再加上外祖母善于理家,使家境逐渐富裕了起来。

所谓「饱足思淫欲」,这句话用在外祖父身上一点也没错
有了钱,外祖父开始花天酒地,甚至沉迷赌场。
  
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婚姻虽是父母之命,没有爱情基础
但是,她遵从三从四德,敬奉公婆,服侍丈夫。
没想到,外祖父不但不体谅外祖母的贤慧、辛劳,反而变本加厉。
  


外祖母嫁过来,因为迟迟不孕,外祖父顺理成章在外面养了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抱回家来。
  

「你既然不会生,有人替你生了个儿子,让你当现成的阿母,你该高兴才是。」
外祖父一句话,就把襁褓中的婴儿丢给了外祖母。
  

抱着婴孩,她想着,「这孩子自幼就离开了亲娘,我应该视如己出。」
就这样,外祖母默默地承受了委屈,当起了婴儿的阿母。





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没有机会亲身体验孕育、生养子女的喜悦,就被一个又一个的萝卜头把坑给填满了。

就在那第三个孩子抱回家的当下,外祖母终于崩溃了
她将积压已久的愤怒、委屈和怨恨一股脑儿全倾泄而出。


她拿着一把菜刀,冲到外祖父面前,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够了,够了,到此为止,如果你敢再抱下一个进门
我发誓,我一定把这些孩子连你一起剁了,熬成猪菜喂猪。」
  

自娶外祖母进门,外祖父就从未曾见过外祖母生气动怒
他眼里的她始终是个怎么捏怎么摆都行的泥人儿。

那一日,她那铁青狰狞的面孔像厉鬼一样,吓得他毛孔竖起
饱受惊吓的外祖父卷走家中细软,落荒而逃。
  
外祖父这一出去,就好几年没再进家门
直到他金银散尽,贫病潦倒,才让外祖母给「捡」了回来。
  
外祖父最初离家的那几年,外祖母每天面对三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心中的怨恨难消
她诅咒外祖父,打骂孩子,渐渐变成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
整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原本丰腴美丽的面庞已消瘦得不成人形。
  
常常,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前望着天空发呆,有时站在街口,追着路人破口大骂。
大家因为同情她的遭遇,也就特别包容她。
  


偶尔,她也有正常的时候。
有天,村里来了一个和尚化缘,外祖母极有布施心
虽然家中米缸见底,她还是勉强挖出半碗米供养和尚。
  

和尚接受供养,道了一声:
「阿弥陀佛!」轻轻叹口气:「可怜的女人,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外祖母听到和尚这么说,「哇!」一声,痛哭失声。
她像吃了黄莲的哑巴,多年来一直是有苦难言,如今,终于有人知道她的苦
她激动得连说带比,叨叨絮絮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
  

「米粮疗养色身,心灵则需要慈悲心为药帖。如果你想离苦得乐,一定要服这帖良药。」
  
「慈悲心?」她默默念道:「慈悲心,慈悲心」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境中,自己真的疯了,手拿利刃把那三个孩子杀死,并且将那婴尸剁成肉块吞食。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三个婴尸突然又复活过来,且变成三个高大的巨人
他们将她一把抓起,五马分尸似的扭断她的胳臂啃食,咬啮喉咙吸吮她的鲜血。
她既恐惧又痛楚,惊声尖叫,不断地喊着:「观世音菩萨,救我,观世音菩萨,救我……」
  


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那三巨人顿时消失。

她仰着脸承接清凉的甘露,身心澄净,通体舒畅。苍茫之际,虚空中响起清亮的声音:
「以慈悲心化解怨恨,没有慈悲心,将永远被无明缠绕,在苦海里沉沦。」
  
自梦境中醒来,她一身冷汗淋漓。



望着身边熟睡的三个孩子,她突然起身跪在床头,心中好惭愧、好忏悔
自己因为妒火恨意,曾经伤害了三个无辜的孩子。
  
从那夜起,她心念一转
不再怨恨,凡事欢喜接受,用自己的慈悲心去接受因缘,转化因缘。


  


「阿嬷!这么说,我阿母也不是你亲生的女儿?」
听完外祖母的故事,他心中有一份失落感。
「原来,我跟阿嬷竟然没有一点血缘之亲。我阿母一直到死,都以为你是她的亲娘。」
  
外祖母搂着他的肩,摸摸他的面颊:
「难道不是?阿嬷可一直把你阿母当亲生女儿,你也是,是阿嬷最亲最疼的孙子。」


  




外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大舅、小舅迫不及待要处理家产
当务之急就是打开那口红桧五斗柜,一窥究竟
他们坚信五斗柜是外祖母的保险箱,里藏着老厝的所有权状和外祖母一生的积蓄。
望着那把特制的铜锁,神情期待又焦虑。
  

「阿母一向善于理财,她做了几十年生意,省吃俭用,一定积蓄了不少钱财。
床头边的这口五斗柜,肯定就是她的银库,难怪她不准我们碰它。」
大舅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仿佛掘到了金山银矿。
  

舅舅、舅妈们开始翻箱倒柜,找寻打开五斗柜的铜钥匙。
他立在门边,看着外祖母一向整齐洁净的房间
被几个财迷心窍的不肖子孙翻得凌乱不堪,感到十分心痛。
  

「妈究竟把钥匙放哪儿了?」
  大舅妈翻出外祖母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抖着,并且耐心地掏寻每个口袋
大舅站到小茶几上,仔细搜寻屋顶上的每一根横梁和一些可能藏东西的死角


小舅俯身床底下,拿着手电筒仔细察看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小舅妈则坐在矮凳上,把外祖母的鞋柜翻倒,检查一双双的绣花鞋。
  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搜寻,依然没有发现铜钥匙的踪迹,它仿佛跟着女主人一起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一向洁癖的小舅妈,这会儿也灰头土脸。
  


突然,小舅转过身来盯着他,
「阿和,你跟阿嬷最亲,一定知道阿嬷把钥匙摆哪里?」
那眼神好像一口咬定是他藏了钥匙。
  

「我不知道,阿嬷没告诉我。」
他急急解释,确实外祖母没有告诉他钥匙的下落。
  
「是吗?」小舅妈冷冷说。
  

「我真的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们。」他感到极厌烦。
  

「算了!别找了,不过就是一只木头箱子,找不到钥匙,劈了它算了。」
大舅这个鲁莽人,想的永远是粗暴的方法。
  


其实,他们觊觎什么?
外祖父的田地,在他卧病的那几年已经卖去大部分
大舅的白内障、小舅念书又各卖掉一些
外祖父去世后,大舅小舅又把仅剩的几分田都卖了,这个家还剩些什么?
唯一仅存的只有这栋腐朽、颓圮的老厝。
  老厝,因为女主人还在而得以幸存,却也因为无法处理而被弃之不顾。
  


小舅移民加拿大,路途遥遥,自然是几年难得回来一次。

搬到镇上去的大舅,也因为大舅妈闻不得「她那头发的油腻味」,逢年过节才勉强回家。
他们对外祖母的心意,远远不及檐间的鸟雀、墙角的蜘蛛和土洞里的老鼠们那般朝夕相伴。
  

当他离家北上念书,老厝就只剩日影游移、鸦雀噪暮。
前庭的玫瑰、鸡冠和丁香已快被蔓生的杂草淹没
只有玉兰树以孤臣孽子之姿傲然挺立,犹在凉风舒爽的夜里飘散着淡淡的清香。

当人影、音声逐渐自老厝撤出,
寂寞、空虚很自然地进驻了空荡荡的房舍,颇有喧宾夺主的气势。
  
「阿嬷,跟我到台北住吧!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也不放心。」
他心疼外祖母的孤独。


她却怡然地说:
「放心吧!我身体好的很。况且,我一个人住清心自在,可以专心地诵经、礼佛,多好啊!」
  

这些年,老厝认份地伴随着女主人渐渐老去。
  

年迈的外祖母已无力整理这偌大的屋舍,于是,把用不着的房间让给了那些悉心陪伴她的小动物
只为自己保留大厅佛堂和卧房,这两处是净土,纤尘不染,整洁清幽。
  


每逢假日返家,他依然像儿时一般睡在外祖母房里,不想再去整理那个「阿和的房间」。

或许是懒,总想:一两天又得走,何必大费周章打扫

也或许是恋着外祖母,恋着外祖母的发味,恋着外祖母的笑容
恋着外祖母随时散发的一股温柔慈悲的气息。
  
夜里,他喜欢躺在外祖母身边,陪她说话,直到那微微的酣声响起。
  

「阿和,你个性真像你阿母,忠厚、善良又孝顺,只可惜她走得太早。」
外祖母握着他的手。

「阿和,如果有一天,阿嬷走了,可能没办法留给你什么。」
  
「阿嬷!我什么都不要,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力更生,不怕将来没饭吃。」
  

「嗯!好孩子。」外祖母开心地笑了。

「将来,你大舅、小舅要争什么,就让他们去争吧!你只要静静地看就好,这当中有许多的道理。」


  


「咚!」一阵金木撞击的声响,把他从温馨的回忆拉回到纷乱的现实。
  
利斧重重劈在红木五斗柜,厚实的五斗柜虽试图顽强抵抗,终不敌斧钺一次又一次的重击
「啪!」五斗柜应声碎裂。
  


等待已久的答案揭晓了,五斗柜里,除了外祖母年轻时期的一些照片,还有一大叠感谢状
都是外祖母捐钱、施棺、赈粮、赞助孤苦的收据和谢条。
  

另外,外祖母已将老厝以大舅和小舅的名义捐给了慈善堂,大舅和小舅争到的遗产是,一张感谢状。
  

「怎么会这样?」大舅小舅望着那一纸感谢状,诧异惊愕的脸几乎扭曲变形。
  

「这里有一封信。」大舅妈翻出一个信封,抽出里头一张便条纸。
  
「我看看。」小舅妈抢过信纸,读着上面的文字。
  

「阿发、阿财,做为你们的母亲,我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
如果为了争夺财产而反目成仇,阿母走了也不安心啊!
所以我把老厝捐了,免得你兄弟日后纷争。为了不让你们感到失望
我还是留了一样东西给你们,这个五斗柜是干隆时期的古董
整块大红桧雕刻而成,刻工精细,是件罕见的珍品。

那是我出嫁时,你们外曾祖父送给我的嫁妆,我把它留给你们,应该值不少钱。」
  

啊!望着那被劈裂了的红桧五斗柜,众人愣住了,脸色发白。
  

「大哥,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用劈的……」
小舅脸色铁青,气得牙齿打颤。
  ]

大舅妈「呜!」一声,忍不住哭了起来。
边哭边捶打大舅胸口:「你这个死顺发,你真是乞丐命,你怎么不去死啦!」
  

「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
小舅妈瘫在小凳子上,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其实,大舅此时心里的懊恼、悔恨、自责,远远胜过众人对他责难。
  
「我真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咒骂着自己,随即恼羞成怒地踢翻了小茶几。
  

「当!」一条小金蛇自茶几的缝隙里滑了出来,撞到了装面茶的奶粉罐,发出清脆的响声。
  
众人怔了怔,是那把铜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外祖母的枕头边。
  红桧五斗柜的秘密揭开了。



几张贪婪的脸,因绝望、痛苦而显得狼狈不堪。
这场寻宝的结局是如此的讽刺、荒谬,令人不忍卒睹。
  


自外祖母房间退了出来,走到大厅,看着墙上外祖母安详的笑容,他突然悟出了外祖母平静与快乐之道。
  

「阿和,还记得七岁那年,阿嬷在树林里的小山坡上对你说的那段故事吗?
那是阿嬷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他仿佛又听见外祖母亲切的话语,飘荡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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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以丝丝入扣的手法 , 娓娓道尽一个认命的传统女子的一生 , 没有煽情的文字与含蓄的那份祖孙之情 , 深深感动着我的心情

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会面对生老病死的循环 , 只是早与晚的差别而已 , 嫌弃一个养育自己成人的长辈 , 不只是人性的贪婪作祟 , 更愧对良心 。

一直以为 , 再美再富有的身躯 , 其实都不过是副还存在的臭皮囊罢了 !!

当曲终人散时 , 能留下的只有曾经的作为 , 是否遗臭 ? 是否留香 ?

这才是一个生命真正能留下的精髓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3-20 10: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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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jamesdga于2005-03-20 10:17发表的 [转贴] 外祖母的五斗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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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的五斗柜


.......
但是那个五斗柜也是外祖母的回忆
是花在多的金钱也买不到的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政府网际 | Posted:2006-09-18 08: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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