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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凝乾了的戀
凝乾了的戀 作者:張明仁 發表於第十七期 ● 交代幾句 ●
這篇小說雖屬兩位青年在人性上作激烈的掙扎,卻顯出這徬徨的一代往往遭遇的一些事,而掙扎的最後得到了甚麼?才是本篇的主題。 本篇曾以「千里共嬋娟」為題,發表在第174期的「野風雜誌」上,情節已加增刪,凡讀過的朋友不妨加以參照。以上交代幾句,也就言歸正傳了。
(一)
儘管披肩的燈火輝煌,台下仍然是黑壓壓的。 劇幕像一掌初枯的荷葉,捲起了滿場的喧囂。 他站在舞台上,右手扶著琴蓋,微微向他的伴奏者點頭示意後,琴座上那位長髮披肩的女教師,便閃動起靈婉的纖指,驟起一排急雨般的琴韻,彷彿急雨過後的一股薰風,沉潛的歌聲陣陣地吹向台下的每一位聽眾:──
母親的慈愛使我心碎, 上天賜她應有的恩惠。 疲乏小鳥回到巢中吧! 別忘了兒時的家。
春天窗外下著細雨, 秋日園中綴著露珠。 母親的眼淚永沒乾的時候, 你知她在為誰祈禱? ………………………。 聽眾都帶著同一個表情。當樂聲戛止,全場爆起了一陣激烈的掌聲,有人高喊:「恩可!」這時,他的伴奏者也站了起來,雙雙向台下鞠躬致謝,便轉身向著後台走去。
(二)
逸君是她教過的學生,卻比她高了一個頭。她非常欣賞逸君的歌唱,她感到逸君對於她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他那寬闊的胸部,他那海洋般的眼睛,他那帶有磁性的歌喉………..。 的確,逸君也長得太英俊了,許多女同學對他有意無意的追求,他都淡然處之,而他給他的女老師的,是最初的一次戀情,他一心一意的愛著她,雖然她的年齡大他不四歲,但他並沒有考慮到這些。 逸君的家很窮,窮得繳不起註冊費,他的父親在他剛進大學那年去世了,沒有留給他財產,只遺傳了他父親英俊的臉,和剛毅的心。 逸君的母親在困阨的環境裡,茹苦含辛,替人縫製衣服,賺點錢維持母子兩人的生活費。 她常常聽到逸君提起,要娶他的女老師,她都理智的拒絕。因為她也談過戀愛,年青時的她,正如逸君的女老師那樣美麗,不知有多少的男士們,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玩弄自己的感情,也玩弄別人的感情,因她是一位舞女。 可是當她真正愛上了一位結過婚的男人,倆人同居一段時候,但是後來,她被騙去了青春,也騙去了鈔票,她非常傷心的走到一座橋上,蹤身向河心裡跳下去,但那一次她沒有死,她被一位善良的園丁救了起來,河水已經漂去了她的綿綿舊恨,便決心改變過去那段荒靡的生活,於是她接受了那位園丁的求婚。 婚後雖然有時仍被舊情挑剔,但她對她的第二任丈夫,卻非常的愛和忠實,不久就生下了逸君。 人說紅顏命薄,或許是對的,想不到她的丈夫又死於一次車禍。她對塵世本不惦戀,但她依戀她的親生骨肉逸君,便伸出柔弱的奮鬥的小手,把她的希望都寄託在逸君的身上,因此她對逸君盲目的愛情,當然不會輕易同意。 而逸君愛他的母親,聽他母親的話,但他也愛他的女老師,今天晚上,他唱出了對母親的懷念,而伴奏的是他的女老師,歌聲裡帶著雙重的情感,苦悶不已的情感,是他最成功的一次演唱。
(三)
一輛計程車迎了過來,他倆便坐了上去,不久便在一幢公寓似的宿舍門口停下,逸君先下車,打開車門,接他的女老師出來,正想搭車離去。 「不進來坐一會兒嗎?」他老師喚住了他:「屋裡有現成的點心!」 逸君看看脕錶,才九點一刻,肚子有點餓,心裡想:「好罷!吃妳一頓!」便付了車資,讓車駛去。 他已經不只一次地走進了她的住處──這是師生倆經常練習搭配的地方。 「坐罷!我去弄點吃的來!」 「謝謝您,老師!」他正想坐下。 「過來!」他老師突然命令著他。一種為師的尊嚴使他不得不順從地走到她的面前。 「手伸出來!」她又命令著。 他莫名其妙地把手伸出去,突然,拍!一掌落在他伸出的手上。 「噢!」他把手縮回來:「這就是妳的點心,早知道,不吃也罷!」 她笑彎了腰。 「除夕夜是不打人的,您為甚麼打我呢?」 「這是約法三章,在學校你喊我老師,在家喊我姊姊,你沒有遵守,所以罰你手心!」 逸君感到從未有過的甜蜜,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點心了,內心升起彩虹般鮮明的情愫。 不久,房間裡傳出了悅耳美妙的鋼琴曲,是一支熟悉的小夜曲,逸君便隨著琴韻,用一種磁性的男低音歌唱起來:──
新月高掛天空, 銀星點點明, 在這寂靜的深夜裡, 憶起昔日的戀情。
妳晶瑩的眸波, 撩著我的心弦, 妳甜蜜的一對笑渦, 永在我心中洶湧。 …………………… 歌聲隨著他的腳步移進了房間,隔著一座鋼琴,他與她相對注視。當他唱完了歌,突然衝動的向她伸出了雙臂。「不!不要!」她正想掙扎,但──。 他鬆開手,轉身大踏步走出了房間。 她的頭髮分披四垂,頭埋在鍵盤上,彷彿得到了甚麼,又像失去了甚麼。
(四)
夜,靜靜的流過,凌晨逸君猶擁抱著枕頭,仔細推究那件非常的事故。他的母親輕輕的推開房門,因為燈還亮著,以為逸君還在看書,但見他睜開眼睛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好像在體味甚麼。 「小逸!此刻也該睡了!」 「是的!媽媽!」 他跳起來,緊摟著他母親的頸項狂吻著。
(五)
沒有人瞭解她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兩年前,當她還在藝專讀書的時候,她已經和一位留學生訂了婚,她迷戀逸君,也愛她的未婚夫,在魚和熊掌之間,她要由自己的情感去選擇,可是,她又告訴自己,情感是靠不住的,因為情感裡面熱情的成份太多,她警惕自己不要被熱情淹沒了理性。 人在徬徨的時候,就會想起了神,她便跪了下來,虔誠的祈求上帝指引她,牽引她,帶領她,給她作正確的抉擇。她深信,無論她是如何的動搖失敗,神大能的膀臂還是托住她。 禱告之後,熱情漸漸地崩潰,理智漸漸的抬頭,她已能分辨,給她未婚夫的是「愛」,而給逸君的只是「迷戀」,愛和迷戀是不同的,「愛」是不可分割的實體,是兩個人彼此結合,彼此評價的結果。「迷戀」則是盲目的,冒險的,非理性的,她理智的思考她和逸君的年齡問題,以及作為一個未婚妻的操守責任,便毅然決然地提筆寫了一封短箋給逸君,在她走後的第三天,逸君終於收到她的限時信,他急忙地拆開讀下去:
「逸:不要留戀過去,必得繼續你的前途。我願停在路邊,看你前進,漸行漸遠。………不要回頭望我,勇敢走你的路──大路上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 你的老師:曲媚 ㄨ月ㄨ日 」
讀完了信,逸君感到一陣寂寞和心酸,他跑到他老師的住處,從窗外望進去,房間依舊,鋼琴依舊,可是她到那兒去了呢?「鋼琴呀!」他呼喚著:「我正當放歌的年齡,但我失去了戀歌的伴奏者,我會倒下去的………..。」 他想起曾在房間裡唱過的「小夜曲」他又唱了起來,歌聲悽涼,不再是往日的歌聲,他單獨的歌唱,不再有人伴奏:──
新月高掛天空, 銀星點點明, 在這寂靜的深夜裡, 憶起昔日的戀情。
妳晶瑩的眸波, 撩著我的心弦, 妳甜蜜的一對笑渦, 永在我心中洶湧。
如今, 我已失去了那金黃色的夢境, 只有, 悲哀的暗傷往事,不勝情。
啊!淚水充滿了眼中, 糢糊不清,在我的心裡, 已經失去了希望, 眼前只剩下虛空黑暗。
啊!光明, 啊!光明, 請在我前途照耀輝煌, 照耀輝煌…………。
唱完了歌,他曉得自己流下一顆一顆的淚,便把它們都吞下去,他離開他老師的住處,也告別了往日的繾綣………。
(六)
人在寂寞的時候,就能夠創作,逸君在他母親的安慰下,埋頭於寫作,把心裡的感傷、寂寞、愛恨………刻劃進整整齊齊的稿紙,寫下了許多發聲發光的詩章,投給報社,居然也得到不少的稿費。 他深深的體會,人間的愛,只有母愛才是永恆而偉大的,他一心一意聽他母親的話,用功讀書,從此不再去接受或獲得任何一位女同學的追求和愛情。 逸君也不願再見他的女老師,他也沒有勇氣再去見她,但他對她的突然離職,感到十萬分的困惑,全校師生也都議論紛紛,她離職的祕密,沒有一個人知道。 曲媚的離職,當然是為了逸君,當她回到三峽,起初情不自禁想南下再見他,因為逸君的擁抱,以及散發出來的體香,使她無法擺脫,她的心很亂很亂,像脫韁的野馬亂跑亂闖,闖進了泥沼中拔腳困難。 當她揭起了琴蓋,觸動了象牙琴鍵,卻響起了逸君的歌唱。整整一個下午,在她的屋披下,她獨對著那架鋼琴出神迷惘。 牆外突然傳來幾聲:「郵便…..」把她從迷惘中喚醒,她急忙跑出去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她的未婚夫,寄自美國的一封情書:──
「曲媚、懷念的未婚妻: 時間增長對妳的想念,如果時間是一條河,懷念就是河裡的水,時間越長,懷念也就越流越長……...。 妳記得嗎?那年我出國前夕,共話葡萄藤下,妳指著月亮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此刻,我遙望明月,人雖兩地,月是一個,我們望的是同一個月亮啊! 妳還說,妳的心將伴我遠渡重洋。我感謝妳給我這一份愛,每晚臨睡,我就把錄音機放在枕邊,讓妳彈奏的一支『無論我往那裡去』的曲調,輕輕的伴我入夢──妳記得那是團契安排的惜別會上,妳為我彈奏的現場錄音。 曲媚:我真是榮幸能與一位典雅的女鋼琴家,終生為侶。……. 還有兩年,我將取得博士的學位,到那時,願妳抹去離愁,一展笑靨,歡迎我衣錦返鄉。 附上一本新買的聖經,朝夕伴妳。 祝妳: 微笑! 妳的未婚夫 健朗 ㄨ月ㄨ日 於美國麻州。」
她非常感動地讀完了這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又看到那一本精裝的聖經,就像一隻掉在湖裡游划的螞蟻,急忙抓住了一根救命浮萍,她緊緊的把聖經抱進懷裡,默禱了一下,打開聖經一看,眼睛正好落在箴言18章24節上:「濫交朋友的,自取敗壞………....」,她像觸電一樣的猛震了一下,又翻到另外的一頁,眼光又落在(加5:19-25)(多2:11-14)「凡屬基督耶穌的人,是已經把肉體,連肉體的邪情私慾,同釘十字架上了」。 她清楚了自己的敗壞,也看見了自己的軟弱,因為她尚不敢保證,當她再見到逸君時,自己不會情不自禁起來,便求上帝添給她力量,能勝過自己,勝過邪情私慾。 經過一番漫長而又帶淚的禱告之後,她便寫了一封很委婉的信,向學校當局辭職。當她寫好了信,又打開聖經一看,以賽亞書62章第4節,便很清楚的安慰了她:「耶和華喜悅你」。於是她下定決心,把寫好的信付郵了。
(七)
有人說: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但是逸君的初戀是失敗了,失戀的打擊,不曾使他沉淪下去,因著母愛激發他對人生的努力。所以他認為「畢業」不是一種結局,而是一種開始,他將踏進更寬廣的世界去追尋──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 一連串的考試通過去了,畢業論文也如期繳卷,畢業典禮的日子終於在急盼中悄悄來到。逸君和他的同學們一一握手道別,女學生們都拋給逸君依戀的笑靨。 典禮大會終於在緩慢的驪歌聲中結束。逸君邁起堅決的腳步,快步的離開禮堂,他嘴裡說道:別了!母校,遍遍踏熟的老地方! 走出校門,他急步地向前走去,儘管背後無數的喊聲,再也喚不住他。不多時,大路上拐了一個彎──景色全非。母校在他的身後隱去,同時廣大的世界呈展在他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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