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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孖生兒 - 李珮珊
正式成為中學生那天,班主任請所有同學在一星期內改一個英文名字,因為那是一所英文中學云云。 無論多好聽的英文名字,我仍是最喜歡別人喚我「天慧」,因為我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驕傲,緊記緊記:我的智慧是上天的賜予。
腦中又浮現那一幕的情景了:五歲生日那天,爹爹媽媽帶我參加一次智商測驗。完成了,我自房間蹦蹦跳跳的走出來,爹爹媽媽立即上前迎接我,跟著帶我到遊戲間玩積木──事後才知道,這段時間是等待電腦計算分數。
一個大哥哥恭恭敬敬的遞上測驗結果。
我清楚記得,字體被加大了,被加粗了──「IQ Score: 163」。
從此,我正式成為「天才兒童」。
「佘先生佘太太,恭喜你們,跟據電腦計算出來的結果,令千金被界定為天才兒童,請好好栽培,我們這協會可提供大量資料,講解如何培育資優兒童,若你們的千金成為我們的會員,年費只需港幣八千八百元正……」
爹爹見勢色不對,未等他說完,便一手抱起我,一手拖著媽媽,急步離開那個甚麼國際資優兒童協會的辦公室……
每逢想起此事,媽媽也會按耐不住笑出來,爹爹便會作狀打媽媽,我就上前扮作阻止,最後三人摟作一團……。
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時年紀還小,並沒有當作是甚麼一回事,但不得不承認,三年幼稚園的大考我也是輕易取得第一名的,我也記得,老師總喜歡找我協助維持班房秩序、分配聖誕禮物、幫忙佈置課室、參與畢業禮表演……數之不盡。
順利升讀一所名校,那是幼稚園副校長替我選的,他請爹爹在填妥的申請表上簽名,還幫我們寄出,真沒話說!
小學一、二年級的班主任均驚訝於我的優異成績:全年總平均分比第二名的同學高出四分或以上(往年記錄,高出的分數為零點七分至二點四分不等)。出席家長會的爹爹媽媽只會含笑不語,爹爹摸摸我的頭,媽媽輕輕握一握我的小手。
是的,我們三人皆合力保守當中的「秘密」;另外,我們也一致贊同在小學階段暫不考慮老師的建議:「跳級」。
「趁著小學功課比較容易應付,天慧大可好好利用這些時間多參加課外活動,少讀一年小學,便少學習了課本以外的東西。」向來活躍的爹爹這樣認為。
「小孩子由兒童階段踏入青少年時期,心理發展相當重要,六年時間,剛剛好!」媽媽以兒童心理學家的口提出她的意見。
「校長說,六年都能考獲第一名的同學可以代表學校前往芵國作交換生,為期一個月,費用全免的,若我少讀一年,我怕校長不算數啊!」我笑咪咪的說著。
就這樣,我便擁有非常的小學生活了。
由小一至小六,我都被同學們選為正班長(做小孩子時,總覺得正班長和副班長有很大分別的),每一個學年的第一天,我總歡歡喜喜的告訴媽媽這個好消息──是的,是好消息,媽媽提醒我,那絕非必然的事,我要有心理準備,若我不被選中,我應如何面對。
「我不知道怎樣『心理準備』啊!」連任三年正班長的我傻呼呼的說,眼瞪瞪的看著媽媽。
媽媽叫我閉上眼睛,幻想著,幻想黑板上有一大堆被提名的名字,同學們逐一舉手投票,結果,另一個同學得到更多票數,我連副班長也沒有當上……
我立即哭了出來,哭得很厲害,媽媽任我哭,沒有立刻安慰我。
漸漸眼淚止住了,我看著媽媽,告訴她若果事情真的發生了,我會很不開心。
「天慧,再想想,沒有當班長的份兒,對你有甚麼影響?」
我努力想,卻想不出來。
我看著媽媽,笑了;媽媽看著我,也笑了。
媽媽很聰明,知道我已領悟了。
自小,媽媽就是這樣暗暗地為我儲備了滿滿的情緒商數(現代很流行的EQ),去面對一個天才兒童額外需要面對的大小問題。
連續六年考獲全級第一名,沒有使我驕傲囂張;老師的寵愛,不會叫我持寵生嬌;一小撮同學的妒忌,不曾令我失落沮喪……
智慧商數是天父的賜予,情緒商數是媽媽的禮物。
至於爹爹,他可說是給我既豐盛又精彩的童年之大恩人:他安排我嘗試多種新事物,跟著便讓我自己決定繼續學習與否──他向來都尊重我的意見。
一年級,我開始學習拉小提琴,三個月後,音樂老師請我加入學校的管弦樂團,我是最低年級的一個團員,大姐姐們(我讀全女子小學)都很照顧我,每逢出外參加校際音樂節比賽,她們都主動替我拿小提琴,幫我買午餐,有空閒時間會和我玩。一年級暑假,我順利考獲五級小提琴試。
二年級,除了繼續小提琴的學習,爹爹還情廂他的中學舊同學教我打網球。啊!原來網球拍很大很重,第一天學習完畢,我的手酸軟無比,不能拿穩小提琴的弓,把媽媽和我嚇得魂飛魄散;爹爹卻信心十足,說這是正常的現象,只要多練習數次,一切便會回復原狀。爹爹真聰明,起初對網球產生點點恐懼感的我,漸漸愛上了打網球──這是第一項我喜歡的運動。另外,那年暑假完結前,我完成了八級小提琴試。
自三年級開始,我參加校際音樂節比賽小提琴獨奏,四年小學,我取了兩年亞軍,兩年冠軍。至於我的網球訓練,仍如火如荼的進行著。誠然,我希望嘗試參加公開比賽,除了想一嘗高舉獎杯的滋味外(我也有虛榮心的),也希望結識一些小朋友──在學校,要找在球場上志同道合的同學,很是困難,她們大都將時間放在學業上,也難怪,本市的學位競爭激烈。網球教練說,以我的資質和訓練進度,經過兩年練習,應該也是時候出外發揮發揮,顯顯實力了,好像他比我更雄心壯志似的。
四年級,我參加人生第一個全港公開網球比賽。起初自己也有十足的信心,記得進入球場的一刻,看著個個年紀小小拿著大大的球拍,掛上神氣的模樣,向來沒有舞台恐懼感的我也感到自己的心咚咚跳,還有豆大的汗水在額前、在面頰、在浹背沿沿滾下。我怕前來觀看比賽的爹爹媽媽擔心,用手勢示意:只是天氣炎熱的緣故罷了。
網球教練真聰明,早已預料到無論多自信的人,第一次參加大型比賽也會有怯場的反應,故此,他早就以簡單方法向我灌輸了點點運動心理學的應用。我當時立即閉上眼睛,在心中和自己說話,慢慢我便鎮定下來,並凝聚了最恰當的作戰狀態踏上運動場應戰了。
經過極度激烈的混戰,進入了十六強、八強、四強,至爭取首名的位置。我在全力以赴的同時,發覺自己的心態在不自覺中慢慢改變了:參加比賽,不一定要嬴取甚麼實質的獎項,因為在這個球場上,我已好好享受過了打網球的真正樂趣。最後,我不只取了全港公開網球比賽亞軍,更意外地和嬴取冠軍的小男孩建立了一份純真的友誼。
升小學五年級前的夏天,爹爹教我游泳,我學懂了四種泳式後,便加入了體育學院的泳隊,接受訓練,爹爹說那是我長高的時候,要多做運動。
五、六年級的兩年裏,我當然也要為我的學能測驗用功用功。說不忙碌是假的,有時也感到時間不夠用,一點點犧牲也在所難免:我選擇放棄看電視──除了新聞,甚麼也不看。不要少看這犧牲,不但和同學仔沒有了茶餘飯後的話題,為了隱瞞,只有陪聽的份兒,對小學生來說,真的不是味兒,若你從未試過,你絕不能體會足足兩年沒有看電視的滋味。還有還有,我暫時停止了小提琴的練習,我想,八級的底子不會這麼快便還給老師吧!打網球和游泳,成了我應付學能測驗的好伴兒,甚至是好醫生。
六年匆匆而過,我順利升上在九龍塘區的一級中學,爹爹媽媽也替我高興。同年年末,爹爹的公司分派年終花紅,再加上雙糧,爹爹十二月的薪金頓變成六萬多元!爹爹回到家,雖然看到媽媽忙著預備晚餐,卻急不及待要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同時也乘機會再勸媽媽請菲傭。
「我不想你這樣勞心勞力,我心痛!」爹爹雙手按著媽媽的肩膊說。
「我怕天慧從此養成倚賴的壞習慣,我們這些年來的心血便白白浪費!」媽媽背著爹爹,正在一邊切菜。
「天慧比同齡兒童成熟,小小年紀已很懂性,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和責任。我對天慧有信心,她必能成為獨立的孩子。」爹爹力勸。
媽媽轉身望向爹爹,點點頭道,「不要菲傭,鐘點女傭好些,晚上多一個人在家,沒有安全感。」
這時,我在爹爹身後突然鑽出來,將中學一年級中期試的成績表遞給他們看:總平均分八十三分,全班第一名,全級第一名,品行甲級,五個優點。
爹爹看著全心全意為家庭的媽媽和從來不用父母擔心過學業的我,我看見爹爹的眼睛紅了一圈,強忍眼淚,他的眼神充滿著不能言喻的感動。
太順利,太美滿了!
然而……
無論多如意,人生也總難免有一點點令人遺憾的事。
其實佘家還有一位成員,他就是我的孖生妹妹天恩──一名嚴重弱智的孩子。
天恩就讀一間口脾頗佳的特殊學校(特殊學校也有名校與不名校之分!),那裏設有住宿服務,然而,我們每天都會接天恩回家的──她是全校唯一一個每天被接回家的學生。
很奇怪是吧!或許這是大多數人的反應,但我們卻從沒有這樣認為過。回想,一家人一直沒有真真正正商量過這個問題,好像我們心裏皆意會到各人的想法:根本沒有一個捨得讓天恩每晚「獨自」留在學校的宿舍。
對於佘家,她完完全全屬於我們的一部份,不是一小部份,而是整整的四分之一。
於我以言,尤其重要,我們彷彿是一個不可劃分的個體。不到你不信,孖生兒真的有心靈感應。
不只一次,天恩在學校吃飯時被較硬的食物哽塞住喉嚨,正在上課的我會立時感到心緒不寧,坐立不安,我有預感,妹妹出了意外。又有一次,天恩在練習上落樓梯時不小心跌倒(弱智兒童的身體機能發展通常會比正常的遲緩),我會感到身體某處無故疼痛起來……若晚上把她留在別處地方,不用說,我必無法入睡,爹爹媽媽也是如此。
故此,在我們六歲那年──我升讀小學,天恩入讀那所特殊學校,爹爹把早些年前儲蓄的大部份金錢拿來購買一部私家車,專程作為接送妹妹往返之用。
記得我入讀一年級便開始學習拉小提琴嗎?是我提出在首三個月租用小提琴的建議。其實我們一直並不是甚麼富貴人家,但爹爹的努力苦幹不曾要我們為家庭的種種開支而擔心過。但那時我總覺得,自己也有一點責任省省錢,何況,我並不是那種無故大喊大叫,撒著嬌要父母買這樣買那樣的小孩──「我想先試試,若真的有興趣才買下一個新的小提琴。」我想,爹爹媽媽皆滿意這樣的安排,而我,當然也不介意在學習初期用租借回來的琴。
每天五時許,爹爹放工後,會駕車先來接我放學(我多要留在學校參加課外活動,或要參加種種練習),跟著便去接天恩。
那宿舍的肥嬸嬸見我們進來,總帶點順德口音說:「天恩,爸爸家姐接放學了!」
天恩總是格格聲笑出來。
她的笑聲帶給我無限歡樂的同時,也帶給我一份不能言喻的無奈。
我看著天恩的小臉兒,她與我相似得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樣貌可以,難道智商就不可以?
知道自己的智商為163分的當天,四歲的我腦中隨即出現了一條數學題:163加37,再除2,整整等於100。
一個美國心理學家作了一個研究,結果發現同卵雙胞胎的孖生兒擁有最高相似度的智慧商數。為甚麼我們這對孖生姐妹的智商不是相同,各佔100,而是我取了163,成為天才;妹妹只取了37,成為弱智?這是一個天下絕無僅有的例外嗎?
在理性上,我明白妹妹的出現是上帝的安排,沒有任何人需要負上責任,也沒有任何人需要怪責自己,唯有全心全意愛天恩才是最重要;可是,心裏也難免覺得不大舒服。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有一個晚上,我夢見自己拿著一個吸塵機,吸管口向著妹妹的腦袋,所吸去的並非垃圾,卻是妹妹的聰明智慧。妹妹掙扎著,我卻看見「夢中的我」現出一副猙獰的模樣,可怖得要死。被一塊玻璃隔開的我大叫大喊,命令她立即停止;可是,她不但不加以理會,還獸性大發,露出貪婪的眼光,把吸力強度調至最大,追著慾逃跑卻不能動彈的妹妹,不停吸不停吸不停吸。眼看著無助的妹妹卻無法施以援手,我只有猛力拷打玻璃,急得眼淚直流。
突然我記起從書本上閱讀過,人類在極度危險的一剎那可以發揮出超自然的能量,六歲的我決定撞破那可惡的玻璃。
「隆!」我以為自己已成功將玻璃擊破,怎料,只是一股雷聲,把我從惡夢中驚醒,那時的我,未能即時抽離,心裏還急著要拯救妹妹,於是立刻跳下床,把妹妹自被窩裏抱起,攬得緊緊的。
「我要保護妹妹,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妹妹!」
誠然,那個恐怖的夢令我在某一段短暫的時期裏,認為自己真的把妹妹害成這個樣子,迷迷糊糊的想著:「你在媽媽懷中還未成形之時,已被我這個孖生姊姊『傷害』夠了……」
在潛意式上,儘量作出補償。
每一個早上,我會悉心為天恩配襯衣服;在上學的路途上,我總是陪伴她一同坐在車廂後排,教她新事物──她的學習能力很高,她已懂得指出眼、耳、口、鼻、頭髮、衫、褲等等,還會揮手打招呼和表示再見,也懂握握手,更會說爹爹、媽媽、姐姐……有時我會懷疑,她的智商正在不斷增加。
放學,在車廂裏,我會唱唱兒歌,天恩會跟著拍手的。
回到家裏,我要做功課、溫習和練習小提琴,故此通常是爹爹陪伴天恩。但在她臨睡前,我總會在她的床邊說故事,直至她熟睡為止。
誠然我極之愛天恩,但有時見天恩越開心,我的罪惡感便越重!
原來我一直沒有妥當地處理自己泛濫的情緒:疑惑、無奈、內咎、自責……一一在我的心中亂衝亂撞;還有一大堆連自己也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充塞著腦袋:對於妹妹的愛,是來自親情,還是源於我對她的彌補?我是否不該享受與妹妺同等的愛護和照顧?我曾考獲的第一名,是我努力的成果,還是我「偷取」回來的?……
矛盾與疑惑一直伴著我成長,我以為一直沒有人看出,估計自己掩飾得不錯。
不幸,五年後,我再次碰上那個夢!
「這陣子,為甚麼天慧總爭著要餵天恩吃晚餐呀,換衣服鞋襪呀,今天還想幫她洗澡,我怕天慧氣力不夠,抱不起天恩,勸她替妹妹穿睡衣便是了……還有,在大清早,她總是拿著掃帚幫我掃地。爹爹,你察覺出天慧有其他異樣嗎?」媽媽有點憂心。
「……」爹爹像在回想著甚麼。
剛巧沒關上門,在房中的我把以上的話聽進耳裏。
一直,我沒有打算過告訴爹爹媽媽那個夢,我不想他們為我擔心。
可惜,我的行為漸漸將我的心理狀況表露了……
終於,我哭著找爹爹媽媽,因為我知道,若不尋求幫助,自己必會鑽進牛角尖,不能自拔,我不但親手毀了自己,爹爹媽媽也會為我傷心。
最要緊的,是我珍惜與天恩的親密關係。
我一邊哭一邊描述那個惡夢,媽媽給我很多安慰的說話,又教我怎樣把那些不正確的思想除去。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妹妹來到這個世界,並成為我們佘家的一份子,是天父的意思。無論聰明不聰明,在上帝的眼中,我們每一個都是祂的寶貝。天父愛天慧,也同樣愛天恩;你有上天賜予的智慧,妹妹也有天父的恩典……至於你的夢,必是魔鬼的詭計,你千萬不要上牠的當啊!……」
現在回想,媽媽對待小朋友真的有一份得天獨厚的恩賜,我聽著她那溫柔的聲音,充滿愛心的語調,每一句說話都打入我的心坎裏。那次的問題已被我界定為「十分嚴重」之列,起初估計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令我復原過來,原來我低估了媽媽的能力──媽媽被我尊稱為「佘家心理治療師」。
從此,除去了心理障礙,我比以前更愛我的孖生妹妹。
x x x
中學生活,依然燦爛。
中一生積極爭取加入各校隊,我卻被各校隊網羅加入。
各校隊、學會的負責老師消息靈通,以往校內校外的成績令他們刮目相看,一名老師更誇張地形容為「聞名不如見面」。
啊!太過獎了!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媽媽提醒我:「與謙虛為友,與驕傲為敵。」
爹爹提醒我:「多作嘗試之餘,也要專注。免得『張張刀,沒張利』。」
爹爹媽媽的忠告總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至於我的選擇,則取決於老師的誠意和我對他們的欣賞。
這些年來,我領悟到一點點:參加課外活動,不一定要學習甚麼高超技巧、爭奪甚麼卓越成績、博取甚麼掌聲讚許;我總認為,遇上值得敬重的老師是一件難得的事,在課餘與他們相處,能夠從中學習成熟的待人接物和處事態度,才是難得。
有時我會針對人,多於針對事!
老師們待我很友善,經常找我談天。
「你很謙虛,真的很謙虛,尤其對於資優兒童來說,是少見的。」
誰人涉露那秘密?誰人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我,我自己看出的,我們是同類。」
原來如此。但是,你會公告天下嗎?
「不用擔心,我會保守秘密,我也是採取這『策略』的。」
我如釋重負。
且慢,我想問一個問題:是我的眼睛會說話,還是你看出人心?
「你的眼睛會說話,我也能看出人心。」
我倆相視而笑。
我沒有隱藏我的仰慕眼神,也同時暗示了我的回應。
「歡迎你加入排球校隊!」
鍾老師,她不但是個好導師,還以她「過來人」的身份,教我很多道理。
「你對同學們很禮貌,更會主動幫忙有需要的同學,沒有招同學的妒忌,也受到老師的愛戴。但我發覺你時常一人吃午飯,邊吃邊做功課。恕我直言,請問你有沒有知己朋友?」鍾老師與我的溝通,從不轉彎抹角。
在學校裏,與同學的相處時間大多在課本或功課上的討論,以及校內課外活動的參與;而且,我總是把握著每分每秒,希望儘早完成我的功課,以致我可以騰空其他時間參加課外活動,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利用更多時間陪伴天恩。
除了時間問題,心裏仍有點點障礙的。
以前與天恩的相處,愛與掙扎和矛盾交織在一起,好像沒法把單純的愛抽出,與別人建立深一層的友誼,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與朋輩的關係。縱然表面上我的人際關係不錯(我說過,我的情緒商數頗高的),但我得承認,在學校裏我未能遇上稱得為知己的朋友──我的知己反而是那個和我一同參加網球比賽的大哥哥,我們成了一對筆友。
「在學校裏沒有。」我低下頭回答。
鍾老師微笑說:「佘天慧,看著你,我幾乎看見以前的自己。」
她有點感慨。
「不知你背後有甚麼故事,無論如何,我要提醒你,不論將來你擁有幾多,你會發覺,最珍貴的,是讀書時代所結交的知心友。」一片語重心長。
「多謝你分享你的經驗,應承你,我會努力改善。」
這個世界,沒有免費午餐,我知我得做主動的一方。
我卻第一次經歷失敗。
「原來付出並不一定有回報的。」我向鍾老師訴苦。
「這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我們這『一群人』,只有成功在我們身邊團團轉,一旦挫折失敗來臨,便方寸大亂,不懂得應付,面對不了別人,也面對不了自己,」鍾老師回應:「他們不會自殺,因為捨不得上天的禮物,但又不懂得找人開解,結果屈出精神病來。」
可悲!也可怕!
「不用愁,我的經驗夠你用。」
只要有人願意悉心栽種,一日,小小種子必開花結果。
我這朵花,出現在一年後。
我由中一跳升上中三。
其實爹爹媽媽也擔心過這個決定很可能影響到我與同學的關係,因為別人或許會覺得,我的加入是一個威脅。
而我,則希望在那個轉變中尋求突破,重新建立可貴的友誼。
不知成功與否,卻有一份信心與誠意,何況今次有正確的法子。
中三的姐姐,比我想像中友善,她們沒有把我作外人看待,卻視我為她們的一份子。
我認識了一個叫巧妍的同學,她坐在我的隔鄰,她總會在堂與堂之間的空檔時候,告訴我同班同學的名字,在小息時,替我做中間人,互相介紹。
雖然巧妍對我的「來歷」也心中有數,但她全無顧忌,待我如妹妹般,在學業和個人成長上,給我支持、給我提點、給我鼓勵。
和她成為好朋友,令我不只在頭腦上,還從心裏真真正正體會到朋友的重要性。同時,明白到單單靠自以為是的努力並不一定能成事,尤其在朋友的關係上,別人的接納也相當重要。
我與巧妍成了中三甲班的孖公仔。
多謝鍾老師。
「有一個天才兒童在六歲時上電視台接受大測試,人腦比計數機還快;二十年後,電視台再找他做訪問,發現他的家中並沒有電話,那人回答:『沒有朋友,電話有啥用?』……請珍惜你的知己!」
「是的,鍾老師。」我感激的回答:「你知道嗎?與巧妍相處,更為我帶來意外收穫。」
過去太習慣被愛,竟然不懂將愛施予身邊的人。
尤其是天恩。
雖然在小學完結前去除了心理障礙,總沒可能立即一百八十度改變過來,對待天恩,有時仍然有一丁點兒不自在。
直至和巧妍建立深厚的友誼後,我才慢慢學會怎樣付出單純的愛。
愛,彷彿很抽像,摸不到,捉不住,但當你用心去欣賞,去體味,你必實實在在的感受到她的存在。
逐漸,我學懂了把這愛從自己混雜的情感世界中抽取出來,再去施予給身邊的人。
天恩是第一個受惠的人──以前我不該用帶有彌補成份的愛去愛她。
爹爹媽媽看著我那從心而發出的改變,頓感安慰。
x x x
中四那年,巧妍邀請我加入校內義工服務團的內閣,她做主席,我做副主席。
在商議新年度的服務對象時,我提議選擇智障小朋友。
其實,我頗驚訝,這些年來,她們從沒有考慮過這群對象。
而我,由九歲開始,便在智障學校做義工,可以說,完全是天恩的緣故。
這可算是一個小世界──一個被人所忽略的小世界。
我先簡略向內閣成員介紹這班對象的特質,同時強調他們為何這麼需要別人的關心和幫助。
我說得基乎有點激動,同學們聽得入了神。
我的提議,一致通過。
一切籌備、聯絡、安排等等工作,我作了主力幫手,在公在私,我是合適的人選。
同學們十分落力,可算沒有令我這個中間人難做。
無意中,在洗手間聽到了以下的對話。
「那些小朋友很可憐,有些全沒有自主能力,是完全沒有:不懂穿衣、吃飯,不會回應別人,還要穿尿布,坐在課室裏,老師忙得團團轉,他們卻不知做甚麼。全靠別人去過的生活,他們的生命究竟有沒有意義?若有,又有甚麼意義?」甲同學帶有同情又加上疑惑道。
「若將來我的兒女是這樣,我必無法面對!」乙同學說。
「難怪有不少父母簽紙放棄他們的親身骨肉……」丙同學回應。
我有感而發,拿起筆來,寫了一篇文章。
與巧妍分享,她洒下淚來。
這只是我的個人感受罷了!
她偷偷拿了我的文章去參加徵文比賽,竟取了冠軍。
她告訴我,她最欣賞以下幾段:
窺視宇宙浩大,生命更顯得渺小,然而每一個生命都
有它的意義。
生命可以對個人本身有意義,亦可以向周遭的人揭示
生命的價值。
……天才之子得天獨厚,為世界帶來偉大的發明,
貢獻社會,造福人群。但揭開他的心底,發現他一心只為
博取名利,爭取獎項來炫耀自己。
生命的價值,並不在於最終的結果,最重要的,在乎
內心,當中的過程能否薰陶他人,燃點生命,叫旁人的一
生活得光一點、亮一點。
……智障人士,他們被上天「取去」一點點才來到這個
世界,以致他們需要別人的照顧比一般人多,時間比一般
人長──甚至一世。
……沒有工作能力,可憐!認不出路回家,更可憐!
不懂洗澡、不會穿衣、不知如廁要上廁所、不懂拿匙羹吃
飯、不能走路、不會獨立坐直身子、不懂轉身、沒有回應
別人的能力、不會笑……
──出現的會是一個躺在床上,好像沒反應,卻只會
眨眼的人。
生命還有意義嗎?
生命還有價值嗎?
思想平面的人,或許會答:「沒有。」
思想有深度的人,會答:「有!」
每一個生命,可以等於一個提醒、一個警惕。
提醒每一個人:
頭腦發達,四肢健全,會走會跑……原來絕非必然,
絕非必然!
老生常談,卻沒有人記得。
沒有失去過,總不會珍惜,是人類常犯的錯──是我
們每一個人所犯的錯!
……這個世界需要有人願意付出無條件的愛,只因有
人需要……
懂得愛自己,是樂事;懂得愛人,更是福氣。
……
雖然我沒有想過要再取甚麼獎項,但我十分感激巧妍,因為她幫助我達成一個心願:讓更多人知道,同一天空下,存在著很多個小世界,我們可以不認識自己身處以外的地域,但要緊記,當中不幸的人必多於幸運的人。
……
我的小學時代充滿精彩,我的中學時期蘊含思想。
x x x
天恩畢業了,她沒有往弱智人士成人訓練中心或宿舍。她留在家中,由媽媽主力照顧和訓練,爹爹則負責帶她出外遊山玩水。
而我,眾望所歸,成了會考十優狀元。
完成中六,我以「暫取生」的身份入讀醫科。
我的興趣是兒科,難得我愛小朋友,特別是不幸的小朋友──天恩令我的愛心日益增長。
這是我讀書以來最辛苦的日子,雖然我一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但是書本上的知識,也得花時間心思融會貫通,變通地應用出來。時間不足,精神不夠,也要支持下去。
幸好,過往訓練有素,我相信自己比其他人舒服,至少,我仍能每天抽一點時間和天恩談天、玩耍;每星期有一次和爹爹打球,或拉拉小提琴之類的嗜好。
大學生活,幾乎是社會的運作模式,失去了簡樸和純真。
各同學競爭激烈,想盡辨法表現自己。
我沒有加入他們的「遊戲」,我只是來讀書罷了。
盡好自己本份,已經足夠。
考試測驗,多得數不勝數,卻一一敖過了。
人越大,便覺時間過得越快,越兇,又過五年,順利畢業。
爹爹媽媽親眼目睹我戴四方帽,我和他們說多謝,他倆的眼淚如泉湧,把天恩嚇得哭起來,我也流出感動的淚,四人摟作一團,放肆地哭了一會。
還有一年實習,總是沒完沒了。
不只賺取我人生第一份薪金,也見識了社會的真正面貌。
有好人。
有少數高級的教授醫生,會樂意、主動教導學生或實習醫生,寥勝於無。
更有壞人。
明爭暗鬥;見高拜,見低踩;踏著別人令自己高一些……
中位的也有為保自己的地位,不停做研究,令自己成名,也能爭取更多的資助繼續做研究,循環不息。
名與利,令人沖昏頭腦。
在遊戲場上只行過一圈,雖然沒有參與,但回到家,我仍疲累不堪。
廿年時間,做了常人要用三十年、四十年去完成的事情,我也感到心力交瘁。
天恩卻在電視機前看卡通,看得入神,有時也會大笑起來。
這一刻,我看著天恩。
單單對佘家的每一個人,天恩已有著極大的重要性了。
家中有二十一本有關資優兒童的書籍,關於弱智兒童的,就有三十七本。爹爹媽媽為著家中兩名特殊兒童,做了很多功課。他們也特別讀了一些課程,為的是要好好栽培我與天恩──特別是天恩,我將來還可以照顧自己,天恩卻不。可見父母的愛,可以包含無盡的犧牲。若沒有天恩的出現,很可能爹爹媽媽也不知自己能付出這麼多。對我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榜樣。
於我而言,天恩提醒我,要珍惜我所擁有的智慧,好好運用;也緊記不要驕傲自大,作個謙虛有用的人。
我很愛天恩!
我叫她親親我,她沒考慮,便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很甜,很真,很單純,很有價值……很難得。
現今世代,試問在誰人身上可以找到這樣的一個吻?
早一個小時我要面對著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天恩也有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在社會上打滾的人。
雖然她是弱智,然而,她全沒有羨慕過比她正常的人──她比我們每一個都快樂。
她比其他人容易滿足,容易展露笑容:她得到爹爹媽媽的呵護,孖生姐姐的寵愛,還有以前曾幫助過她的老師、治療師等等,這一切一切,用任何東西也換取不來,為甚麼要追求更多非永恆、不切實際的東西?
天恩未能表達自己的看法,並不代表她不可以冷眼旁觀看一批為名為利爭奪不休的人。
在天恩眼中,可能他們才是不正常的人,浪費時光,從沒享受過、欣賞過生命。
天恩的生命,就是有著如此這般的意義:揭示人類生命的崇高價值,叫你和我反思、反醒……
無論是天才還是弱智,每一個生命都有其可貴的意義,在於我們怎樣貢獻自己。
天恩和天慧有著同樣的貢獻!
天恩的生命意義也不比天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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