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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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Y鎮鐵漢
落土番藷 之二 Y鎮鐵漢 ◎黃娟 圖◎吳孟芸
「美東台灣基督徒台語夏令會」於一九七三年第四屆聚會時,與初辦的「美東台灣人夏令會」合辦,以期壯大台灣人的力量。
一九七五年更名為「美東台灣人夏令會」,參與人數逐年增加。
一九八五年,因「美麗島」受刑人有獲得假釋出獄者,主辦單位便熱心邀請這些「受難英雄」來美演講,成為大會主席團中的貴賓。尤其是幾位因協助「美麗島」通緝犯逃亡,因而被捕入獄的教會人士。就因為有教會人員受牽連而入罪,引起了「世界基督徒組織」的嚴厲抗議,也加強了國際間的批評聲音。「假釋」是在這種環境下,才可能發生的吧?
與幸子同是P縣出身的客家同鄉L,是同時具有「客家心」和「台灣心」的人。他積極參與美東夏令會,找機會為「客家」發出聲音。那時他致力找主辦單位,在邀請來賓名單裡,加個「客家人士」。
一九八八年七月,來賓名單赫然出現了「自救宣言」起草人之一的W先生。
在F府常有機會見到P教授,S先生(P先生兩個學生之一)也偶然會出現,唯獨另一位Y鎮出身的客家人——W先生,從未來美。
因人少,又無法使用福佬語侃侃而談的客家人,在海外台灣人社會裡—— 正如在台灣都會,隱瞞自己的身分而「邊緣人」似地討生活的客家人—— 在這兒也是不折不扣的「邊緣人」。尤有甚者,一些會福佬話的客家人,為了討好福佬同鄉,即使在客家人的聚會裡,只要看到福佬同鄉在座,便全程使用福佬話,漠視不懂福佬話的自家鄉親。
幸子因此著文刊於台灣人在北美發行的報紙(即一九八○年夏,C教授命案在T大發生之後,發刊的《獨盟》機關報)呼籲客家鄉親:不要自卑,更不必像殖民地時代,台灣人對日本人那樣地卑躬屈膝。若有福佬同鄉在場,應使用共同語—— 北京話。
原以為合情合理,又以「客家人」為對象的文章,也遭遇嚴厲反駁:「指責幸子推行北京話,而且聲明絕不承認『北京話』是共同語。」
這是純粹的情緒化反應,幸子發現福佬同鄉反對的不僅是國民黨,還有不得不使用「北京話」的客家人。
幸子還有一次極為痛苦的經驗:
那是某一次的「夏令會」,一位服裝整齊,但是幸子並不認識的同鄉,走過來和她搭訕。他以福佬話說: 「江女士,你不應該使用北京話。」
「那麼母語不同的台灣人之間,該怎麼樣溝通呢?」幸子以北京話回答。
「還是講母語。」
「我講客家話,你聽得懂嗎?」
「聽不懂也沒有關係。」
「那麼我不是白講了嗎?」
「江女士,再好的意見,如果以北京話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
「你是說根本不必說出來?」
「你一定要使用台語。」
那個同鄉說完,掉頭就走了。
幸子知道他指的「台語」就是「福佬語」,而他未說出來的話是:
「你怎麼還不會講台語?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長大的人,怎麼還不會說台語?」
那是經常聽到的指責。
幸子陷入長考……
為了避免這種羞辱,她應該放棄一切,專心學習福佬語嗎?
她應該立個目標,下次「演講」時,一定要使用福佬語嗎?
H縣長做得到,她當然也做得到。但是所有的客家人都自動放棄自己的母語,專心學習福佬語,得意地講福佬語,「客家話」不是無形中消失了嗎?
原屬T鎮(還有台灣各地)的「平埔族」已不見了……
「哪裡去了呢?」幸子問。
「被同化了!」朋友回答。
他是歷史學家。
有一天也會有人問: 「客家人哪裡去了?」
「被同化了!」
那是唯一的客案嗎?
客家人也要像平埔族一樣,屈服於強勢族群,放棄自己的語言嗎?
答案很自然地浮上心頭……
她必須「坦然」接受「無理的指責」,所謂的學習福佬話,還是要保持「順其自然」的態度。而她的福佬話,也會永遠帶「客家腔」。
「W會講福佬話嗎?」幸子問了L。
「不會。」
「他的演講是使用北京話嗎?」
「當然。」
可不是?還有什麼好問的。老遠請來的客人,如果全程使用客語演說,教大多數的聽眾「鴨子聽雷」,那不是白請了嗎?何況W是「英雄」,在風聲鶴唳的六○年代,起草「自救宣言」的勇氣,令人折服。誰在乎他使用的是統治者的語言—— 北京話。
幸子與W是第一次見面。
「老鄉,久仰了!」她說。
他在架著眼鏡的方臉上,露出孩子般純真的笑: 「大姐,這一向可好?」他客氣地問,那語氣誠懇、親切,帶著真情。
幸子正要與他續談,L卻把他帶走了。
「節目主持人在找他……」L說明。
W帶著歉意,與L走了。幸子望著他的背影,回想他帶著幾分稚氣的笑,心中感歎在黑牢裡葬送了青春的他,怎麼還可能保存那樣純真的笑?
據幸子所知,W是一年前才出獄的,那是他第三次坐牢,也屬於「美麗島」案,因為他擔任該雜誌的執行編輯。由於W有案底,判刑加重,足足坐了七年又六個月的牢,才得以釋放。出獄時他已五十二歲。
W第一次坐牢,是為了有名的「自救宣言」。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時期,卻因為天性聰穎,又有名師教導,早就有了自己的理想,擬好了「救台救民」的計畫。不幸一張「宣言」都還沒有發出去。師生三人就一起被逮捕,以「預備顛覆政府」罪名送「軍事法庭」,判了八年徒刑。
警總顧忌P教授的地位和國際壓力,鎖定W和S兩個學生為主要偵訊對象。外傳他們倆受盡了酷刑拷打,因為警總不相信「作案人士」只有三個;而兩個政治硬漢,自然不會為了脫罪,編造出一些不存在的「共犯」來。
幸好遇到「大赦」,W的刑期減半,坐了四年就出來,時已三十三歲。那時坐過牢的人,絕對找不到工作,好在W有學問、又有文才,勉強靠寫文章、賺稿費過日子。兩年後的一九七○年,P教授偷渡成功,逃出了台灣。警總認為S和W有「助P逃亡」的罪嫌,對他們展開二十四小時的監視,一年之後更藉故逮捕、判刑。W又坐了五年八個月的牢。
三次被捕,總共坐了十七年三個月的黑牢。
這樣一個經歷,如果使他因而變得冷漠無情,遇人不理不睬,又有誰會怪他呢?
但是浮現在他臉上的是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笑……
那樣的「笑」,只屬於沒有見過社會的黑暗面,也不知有罪惡人性的天真兒童……
W是大會邀請的主題演講者之一,慕名而來的鄉親,占了大禮堂所有的座位,真個是「座無虛席」的盛況。
他很健談,也很風趣,最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一句尖酸刻薄的話,也沒有怨天尤人的自歎。他那坦蕩的態度,猶如臉上純真的笑,像個「不知人間苦」的仙人。
他採取的是「雜談」方式,由於閱讀廣、經驗多、學問又大,話匣子一開,就像飛駛的四頭馬車,教幸子覺得難以聚焦,抓不到主題。
L則擔心,W將無法在「限定」的時間內,做個有力的結論。
「奇怪,他寫的文章思路清晰,鋪敘有理,怎麼講起話來會這麼不同?」幸子自語。
沒想到被耳靈的L聽見了,L拍了自己的腦袋,苦笑著說:
「一定是坐牢時,被KMT打壞了!」
驀地幸子像是喝了滾開水,從喉嚨到胸口,一陣灼熱的劇痛,燒得她迸出熱淚來……
沒有坐過牢的人,沒有經歷過酷刑逼供的人,自然無法想像:在W身上造成的傷害,究竟有多大、多深……人們看到的只是他臉上的笑—— 毫無「苦牢」痕跡的笑……
L請W在夏令會結束後轉到F府,要在F府舉行一場座談會。
W到F府那天,L剛好有事,囑咐幸子給W安排住處,第二天帶他到會場來。
幸子欣然應命,慶幸有了與W暢談的機會。
「『自救宣言』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她問。
「S最先有了分發『宣言』的主意,我負責草擬內容,最後交給P教授定稿。」
「寫得很好哇!」
「屬於集體智慧,是我們經常討論的內容。」
「你沒想到會……」
「當然有。但是只要能把這一萬張『宣言』發出去,達到『喚醒台灣人』的目的……我是『死亦瞑目』的。沒想到一張都還沒有發出去……」他沮喪地低下頭。
「還是傳開了,連日本和美國都有譯文刊在報刊上。只是害你們去坐牢……」
「沒有什麼,敢做就要敢當……」
「你身體還好嗎?聽說吃了不少苦頭……」
W聳了聳他寬大的肩膀:「我身體滿好的,只有他們胡說八道時,我才搭理申辯,否則我就閉目不語,隨他們去……」他的語氣平淡,既不是炫耀,也不是訴苦。
「長年坐牢,教你最遺憾的是什麼?」 「錯過了給父母『送終』的機會,我是長子,沒能盡到責任……」
「令尊、令堂是相繼去世的嗎?」幸子問,她內心的疑問是「老人家最得意的兒子,被捕坐牢,是不是令他們悲傷過度因而致病、致死?」
「倒也不是,父親一向多病,我第一次坐牢時就去世。母親倒是看見了我兩次出獄……可惜第三次坐牢,她就沒能夠……」他的臉色黯淡了。
「你說『敢做就要敢當』,但是第二次和第三次,你什麼也沒做啊?那完全是冤獄……」
「搞政治運動,就有風險……」
「算了吧,只有KMT這種獨裁政權,才會胡亂抓人……」
W露出了靦腆的笑,彷彿是個說錯了話的孩子。
幸子換了話題:「你在Y鎮住了多久?」
「家父教書,隨任職學校搬來搬去,但是童年記憶都在Y鎮,也是Y國校畢業的。」
「我也是Y國校,怎麼沒有碰到呢?」
「因為躲空襲,大部分時間都沒上課的緣故吧?」
「我到S市上初中,你呢?」
「我到鄰鎮讀義民中學,高中是T市的C中。」
「哇!好厲害!T市的C中是三大名高中之一,鄉下畢業生能考上,難怪要轟動鄉里了!我聽說你是以『同等學力』報考大學,居然還中了第一志願的T大法律系。這才是難中的『難事』,但是為什麼要用『同等學力』?」
「高三時,小蔣成立了『青年救國團』,強迫全台高中生加入……我不願意配合這樣的政策,乾脆休學了。」
「天哪!高三學生都是埋頭書本,一心拚考試、考大學,你已經曉得要反抗不合理的政策……」幸子感歎:「而且還有勇氣反抗,真不簡單!」
「我不強迫自己做討厭的事!」
「那你坐牢的日子是怎麼打發的?」
「只有偵訊階段不好熬,一旦判刑,發監執行,就很單純了。絕對是看書的好機會……」
「看書?有書可以看嗎?」
「文史哲類,比較容易弄到……我讀了很多史書,因為小時候看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書,很喜歡歷史。趁坐牢的機會,好好涉獵一番。」
「難怪人家說,你的文章引經據典的,像個歷史學家……」
「差遠了!」他謙虛地笑。
與W長談,幸子深深了解了他為人的清高,思想的深入,對理想的堅持,和無比的道德勇氣……
但是他實話實說的率直性格;樸實、無華、不懂宣揚自己的作品;溫和、厚道、處處為人著想的善良天性……在在證明他不是一個「搞政治」的適當人物。 座談會在F府的FAPA(台灣人公共事務會)舉行。受L之託,由幸子主持。
出席座談會的,大部分是關心台灣政情的福佬同鄉。
主持的幸子,和主講的W,都使用北京話。
台下沒有人抗議。
與W分手的時候,幸子淡淡地說: 「回去學界吧,反對黨已經成立了,政治運動留給別人去做……」
W笑了,還是那個笑—— 看不出半點兒「坐過苦牢」的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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