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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我們來一場遊戲好嗎?
頭疼!
我的腦袋疼得很厲害,這痛症並沒有因地域和氣候的改變而好轉過來,反而越益加深。蜷縮在斗室中的床上,睜眼瞪看四周黑暗清冷,牆壁滲著慘白。感到無比孤獨和無助,所有人都要離我遠去,沒有留下說話,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呃……頭顱像要爆裂,思想如脫韁的野馬,腦海中影像紛陳掠過,手上的照片也續漸模糊。起床走到窗邊,窗外的城市燈火零星暗淡,一切都隱沒在寂寞的深夜裡。跨過窗框,身體懸在半空,忽然想變作一隻飛鳥,展翼振飛,讓天風托起,浮沈在星月映照的墨色天空中,俯瞰台北市一望無邊的萬家輝煌。
思緒正逍遙奔馳,漫無邊際……
十二月的加拿大,天氣比台灣寒冷,北半球高緯度的冬天簡直冷得要死,若說來溫哥華半年叫我最不習慣的,要算是天氣了。
台灣仍值得懷念的,不是住了十多年、位處台北的家,而是幾個最要好的國中同學。十五歲的我,唸完國中就跟家人移民到這遍地楓葉的國度了。幸好地球上有種叫網絡的東西,否則怎能維持一班好同學的友誼呢?
加拿大的學制和台灣不同,小學八年,中學只有四年,怎樣算我已經唸到第十級,相當台灣的高一,還欠兩年便高中畢業。
今年七、八月暑假我剛來加拿大時認識了他,一個在台灣唸大三的男生,名字叫Pooh──小熊維尼。滿有趣的名字啊,名字是我改的,他原來的網名要比這個豬相得多--小毛;不想叫他小毛,這和他的樣子攀不上邊。自那時起,我們的遊戲啟動了……
暑假是學生玩得瘋狂的日子,我也不例外,一天到晚上網,台灣如是,加拿大亦不例外,況且網上才可以碰到她們--我的幾個國中同學兼死黨呢。
不過自從遇上Pooh以後,時間分配要稍稍調整了;老友嘛,大家心照不宣。這個年紀,誰沒男朋友呢?就算沒有,好歹也要找個談得來的男生充撐一下場面吧。我和Pooh無所不談,早當他是男朋友,他卻不然,說我只能是他的小妹,真氣人!
我的家族可算是陽盛陰衰,除了媽媽和我,清一色是男性,大部份親戚都是年長的男性,年紀相若的男生,其實沒認識半個。原因很簡單,我國中唸的是男女分班的,來了溫哥華以後儘管班上有男生,可是那群流著猴子一樣血液的波牛,比我這身材矮小的東方女孩幼稚得多;書唸得不好,上課吵鬧不消說,和你說話咀裡永遠啃著東西,腳下一逕搖晃不停,彷彿有蚊子釘著似的,那臉心不在焉的模樣,瞧著就想吐;況且我對黃皮膚以外的族群,多少帶點疏離感。
溫哥華雖說是華人集中地,若和台灣比較,其實和鳥不生蛋的鬼地方相差無幾,買書租書極不方便,也貴得殺死人。所以漸漸喜歡在網上看小說,一不花錢,二不須浪費時間租書還書,多輕鬆自在,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便花一個通宵啃完的。
看了那麼多小說,自己也嘗試寫,網上貼文最方便,跟Pooh是在一個論壇認識的。那時他回應了我的文,之後我們便在雙方的留言版灌水留言,很快便熟絡了。料想不到我們會混熟得那麼快,大概是……嗯,他也是台灣人,彼此文化背影相近吧。
文化啊!多麼嚴肅的課題,Pooh教我如何閱讀文章,如何培養讀書習慣,蠻像老師的口吻。不過,有時他也頑皮得很,跟我國中的死黨小B同樣混。
Pooh在台灣唸大三,他說暑假才有空上網,問他對我寫的小說有什麼意見時,他說在大學唸外文系,其實沒寫過小說,古詩古文倒讀過不少,真奇怪呢。提起文言文就頭疼了,國中時就討厭古文,基本上,連中文也討厭。可是,來了加拿大以後,一個人夜裡在網絡上閒逛,不覺間便點到中文小說網站,狂啃以前不會看的小說;之後,自己竟然寫起小說來,真的意想不到啊。我把小說E-mail給小B,她看後還著實吃了一驚,沒想到我會寫那樣的東西來,問是否我的戀愛經驗了,在寫自傳嗎?
小B有點腦栓塞,寫言情小說一定要戀愛過嗎?這死小B沒給罵過了,和她國中三年同學,幾時看過那位男生在我身邊,簡直亂說一通,真想踹她幾腳!小說都叫Fiction,虛構的,要有經驗才寫,那靈異和推理便不用寫了,沒人真的有見鬼和查案的經歷吧!
話說回來,我也有過那麼一次戀愛的感覺,如今想起來仍有些悵然若失。
那是國中的畢業Party,那晚外面下著微雨,蠻配合離愁別緒的氣氛。當所有節目都完了,到最後來個互相擁抱哭泣的時候,一班同學都在哭。我一向是不哭的,人前人後也不例外,儘管很感動,還是沒半點淚光,在這樣感人的場面下無疑有點掃興。然而問題不在這,是他---Joe,和我三年同級不同班的男同學。到了畢業Party那一刻才知道,他在我心中一直佔著重要的位置,他的行為每每影響著我的情緒。我倆表面上沒有聊過什麼話,至少在學校裡裝作互不相熟。其實有一陣子,我們天天在網上見面,他陪我半夜下五子棋、玩鑽石方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瞎聊,內容不外學校的八卦瑣事,譬如校長老頭怎樣惡形惡相,某某老師怎樣給學生作弄等等。他是我生命中唯一對我說「I love you」的人,他讚我可愛,是他看過最漂亮的女生,為他每句讚美的話我可以樂上半天。
可是現實生活中,在學校裡我永遠裝作和他不熟,到了畢業最後一天,彼此要互相擁抱的時候,我仍是堅持不理他,多麼矛盾啊。
最記得那個畫面,當每個人都擁抱過了,他走近我身邊,遲疑的看著我,清清喉嚨,「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我愣了一愣,腦裡空白一片,記不起說了什麼話,大概連自己也聽不清楚。最後我轉身和別的同學擁抱去,沒有理睬他,我想當時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那夜開始,網上不見他了,icq上沒有他的名字……
來到加拿大,問同學他的去向,都說不知道,畢業了便失了蹤,網上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電郵沒有回覆,整個人彷彿人間蒸發掉似的。
留言版上再沒有他的足跡,過去好一段日子,他天天都來留言,一句話也好,幾百字也好,一定會留些話。我逐頁翻動他每篇留言,算起來竟有百多篇,看著看著眼眶就紅了起來。我太白痴了,擁有時不珍惜,失去後才追悔。回想畢業Party那一天,連小小的擁抱要求都拒絕了他,真的很過份,對他極殘忍,那時無論男女都抱在一起,因為機會不再了,只是一個再見的擁抱,有什麼大不了……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只有我拒絕他!
想起Joe,頭疼症又隱隱發作。其實我蠻在乎他,卻說不出口。不了解是什麼心態?或許是心理變態吧。網上難找知心友,尤其關心更不容易得到,死黨們都有另一半,誰會理睬我,我是沒有男朋友的孤魂野鬼?直到Pooh的出現,才排遣了幾個月來累積的空虛寂寞,留言版才恢復生氣,不再那麼冷清。
Pooh不像Joe那樣呵護我,從來不說愛我、讚我漂亮的話,但不知怎的,和他很投緣,很合得來。他常跟我談笑閒聊,有時勉勵幾句,看我寫的每一篇文章,指出那些地方不好,挑錯字,給意見,唸外文系中文卻很在行,他說的話都令人心服口服。閒時他會陪我玩網上遊戲,直到深夜,陪我在MSN天南地北的打開話匣子。有次我問他喜歡我嗎?他遲疑了許久,才說當然喜歡我這個妹子囉。
什麼妹子?我才不要他做我哥哥啊。他才大我幾年,卻說自己很老了,早已看破世情,要出家為僧。我猜他一定在說笑話,廿多歲去當和尚,那有這個道理了,氣他說我也要做尼姑,跟他配成一對,他便「呵呵呵……」的轉了話題。
總之,他和Joe一樣肯陪我這個無聊人,不會說情話是有點可惜,可能這是男生的不同性格吧。老實說,除了Joe,我也沒碰過幾個男生,到底他們心裡想什麼呢?有時在課室發白日夢時總會分析一下。
有次在MSN聊起來,問他要不要看我的照片,其實想作交換,我當然沒說出來,網上認識了三個多月這也是正常的吧,他看了照片後的回應卻不是我預期的。
「很可愛喔。」
「是嗎?還有呢?」
「真想擰你的臉頰一下!」
「沒別的嗎?豬也很可愛呢,你不去擰肥豬的臉頰?」
「不要作賤自己嘛,你是可愛小妹妹。」
「我不小了,下個月生日就十六歲啦,過幾年要唸大學,和你一樣是大學生。」
「嗯……是啊,你長大了,我也老了,要閉關歸隱了。」
「不要啊,你在說笑吧。呵呵,閉關前要預先寄生日禮物。」
「好,寄生日E卡給你。」
「不要E卡,要寄真的,你親筆寫的。」
「也好,一場兄妹,破例一次,要不要小禮物?」
「哇……好丫,要……一定要,還有你的照片呢。」
※ ※ ※
收到了Pooh的生日禮物令我快樂了好幾天,那個小包裹裡,有他手寫的生日卡,一對魔羯座的項鍊,和一幀最重要的──他站在教學大樓前拍的照片,身型看來很高,身邊她的妹妹比他矮一個頭,他笑起來樣子帶著憂鬱,深遽的眼睛滿是神秘,猜不透心意。比對起來,她的妺妺開朗活潑得多了,十五、六歲吧,臉上的笑容很燦爛,我也驚訝他有這樣漂亮的妹妹,每次提起她總是:我的笨妹妹怎樣怎樣。害我以為他妹妺有多笨多蠢。比較之下,我可普通得多,難怪他看了我的照片沒有太大驚喜,或者是以他妹妺作標桿吧。
不只這些,我還意外發現了個秘密哩,我在MSN裡對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停了好半晌,才有回應。
「照片拍了許久了,現在才寄給你。」 「嗯……你知道我發現了你什麼秘密嗎?」
「一張照片,不會看出什麼吧,你……你不會這樣厲害吧?」
「我是女柯南,你給抓包了,躲不過我的追捕啦。」
「……我要自首嗎?不要套我說什麼話,你唬我吧。」
「告訴你,我發現你妹妹這樣漂亮,你是什麼標準,什麼笨笨笨,你才笨!」
「你又玩遊戲?清醒一點好嗎?」
「我比誰都清醒!」
「……只有妹妹漂亮,我不夠帥嗎?」
「少臭美你,你太內歛深沈了,笑起來不自然。」
「笑容是有一點點的,但我不太懂笑嘛,妹妹才懂笑,大笑姑婆一名。」
「你又說妹妹壞話了,小心她揍你。」
「不會的,嗯……有看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嗎?」
「看過,你說我和作者一樣有病嗎?」
「呃……不是這個意思。杜斯妥也夫斯基是俄國大文豪,我的妹妹就是那個被害者。」
「呵呵……你繞了個大圈子仍是踹你的妹妹,你才是被侮辱者」
「喔……你……不要這樣說,我的好妹妹!」
「我不做你的妹妹……不做,不做,不……做…… ~>_<~」
※ ※ ※
老實說,Pooh的確有點cool,蠻冷俊的。自從看了Pooh的照片後,學校的課堂上,我的白日夢便多了許多姿采:我們依偎在淡水的岸邊看漫天赤紅的日落美景;在墨爾本國家公園的星月下躺在草地上看黯藍的天空;一起在 Disney's California Adventure park 裡玩海盜船、過山車、跳樓機、摩天輪和各式各樣的小孩子玩意,空氣裡充斥著你的笑語和我的歡笑聲;攜手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會──維多利亞的喬治海峽兩岸欣賞迷人的海光山色;一起浮遊在伊安大略湖的尼亞加拉河上,看奔蹄如瀉的尼亞加拉大瀑布,耳聽隆隆的水瀑轟鳴,我躲在你的身後,讓你承受撲面水箭的赤痛,我分享其餘的爽涼……
「Annie,你醒醒,別作夢了,瞧瞧你的口水。」隔鄰的Sandy推推我,她是班中唯一的華人,來自香港,也是這個聯合國班上我唯一的死黨。
我四下瞧瞧,同學各自閒聊,教business的Mark對學生的私語都不太理會。
「去死啊你!你才流口水。」我搶白了Sandy一句,她只是咀賤,其實人沒怎樣。
「告訴你,Jackson說寒假來Vancouver找我。」Sandy說的時候,一臉花痴相。平日上課時跟我講她Toronto的網友,比討論功課還要勤。
「喔……網聚嗎?第一次啊!」
「是呀,他不肯給照片,說到時給我驚喜,我就怕有驚無喜呢。」
「不用怕,本姑娘給你壯膽,至多是趙傳一樣罷了,他是很溫柔的吧。」
「溫你個頭!嗯……這個寒假,你要回台灣嗎?」
「對呀,離開幾個月便想台灣了,這下可樂瘋啦,一定要和國中的同學聊個通宵、玩個痛快。」想起那塊熟識的土地、熟識的人,還有他──Pooh。
「還有呢?你那……唸大學的網友,他叫你妹妹吧,要不要見面,約了他吧。」Sandy和我真的心靈相通,我想到的她也想到。
「嗯,還沒,不過……跟你一樣,我也有點怕。他滿神秘的,問他住哪也不說,叫我猜,猜了老半天仍是沒說,氣死人!」
「你去台灣抓他出來,狠狠踹他幾腳,最重一腳算我的,好不好?。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抓個鳥。」
「Sandy你去死,賤人!」在Sandy額頭上打了一記爆粟,「本姑娘就有本事抓到他,走著瞧吧。」
我把回台灣渡寒假的計劃告訴Pooh,他沈默了好一會仍是沒有回應,網絡連繫沒有把他的表情告訴我,不知他呆什麼?我忍不住飛快的敲打著鍵盤。
「嗯,怎樣?不歡迎我嗎?」
「……不,你知道我大三了,離畢業不遠,要準備論文,又要趕報告……,下星期幾個測驗……」
「我們出來見面好嗎?」
又是一陣沈默。
「我想在網上消失一段日子,要準備功課,我真的要閉關了。」
「閉關前見一面不妨吧,這次回台灣最想看你,我一早和媽媽說了,我們十二月二十日回去。Pooh,出來見面一次好嗎?只是一次,你不會連這小小的要求都拒絕嗎?」
「……」
「回答我……>_<」
「……我想我們不要見面好了,你聽過見光死嗎?許多網上的友誼便是一次見面後冷淡的。」
「不會的,我們又不是沒看過對方,我看過你的照片,你也看過我,大家早見光了。」
「見面是不同的,你期待的Pooh可能不是你心目的Pooh,你會失望。」
「嗚……」
「好孩子,不要哭……有件事想跟你說很久了。」
「什麼事?」
一陣漫長的等待,MSN閃爍著他打字的信號。
「……我想離開網絡冷靜一下,上網太花時間了,對學生來說其實不很好,尤其是我快畢業了,目前功課最要緊,我要封網了。嗯……你也一樣,不要太沈迷網絡,你過幾年要上大學了,努力讀書,這是我離開前最後的忠告,我懷念這幾個月跟你一起的日子……」
「嗚……你說什麼?你……」
「……其實我沒你想像的好,許多事沒有對你說清楚,若你知道我的一切,你可能會恨我,恨我欺騙了你。不過,你是我妹妺……我們都知道。這幾天,我為這事困擾著,剛才你的要求使我下了決心,我……我要離開了,或者說,永遠離開你接觸圍範好了,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Annie,忘記我吧。」
「為什麼?不玩遊戲了嗎?」我拍打著鍵盤。
「881……」Pooh留下最後的三個字便離線了。
之後,Pooh真的在網上失了蹤,MSN、icq和留言版,所有我知道他到過的網站都找不到他的蹤跡,寄e-mail也沒有回覆,或者他仍有上網,可能換了名字,不過可以肯定,他是徹徹底底離開我的視線範圍,網上再沒有小毛這個化名存在了。
沒有告訴死黨Pooh離開的事,空虛再度來臨,晚上一個人孤魂野鬼似的在網上遊晃,漫無目的地亂逛,沒人陪我下棋,沒人回應我的小說,一切都變得毫無趣味、沒有意義。我反覆翻看那晚他說過的話,仍然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那麼決絕。曾想過,他可能認識了另一個女生才放棄我吧。但我只是他妹妹,他從來沒當我是他的女友啊,難道連這樣的關係也不能維持嗎?
迷團沒有解開,我不甘心,他不能這樣悄沒無聲的失蹤的,要抓他出來問個明白。幸好寒假快到了,要不然不知怎樣發呆下去。媽媽跟我一塊回台灣,並不知道我要找Pooh,她根本不知道Pooh的存在,她回去主要是探望親友,和鄰居敘舊、搓搓麻將,我跟舊同學會面,她不會理會。
但台灣那麼大,如何尋找他?只知道他唸外文系三年,他甚至沒有說在那間大學唸書。
離開溫哥華回台灣的前一晚,我寫了封e-mail給Pooh,告訴我回台的行程,他從來沒有給我住址,只知道他住基隆,連上次寄給我的禮物包上也沒有寫回郵地址。
「他早就不打算和我見面了。」想到這一節不期然心裡有種莫名的悲傷。不知什麼原因,對他仍存有希望,或許是這幾個月的交往,那份投契的感覺在別人身上無法找到吧。我在e-mail裡寫了我的手機號碼?希望他在我留台的十多天內給我電話,雖然機會很渺茫。
去大學找他似乎是目前唯一的途徑,台灣的寒假很短,這時候他應該在宿舍。
※ ※ ※
加拿大的冬季不適合自少生長在熱帶地方的我,氣溫低得要命,室內還好,若在戶外,那種徹骨的苦寒,簡直無法扺受,不是我的單薄身軀容易捱過去的。
十二月二十日,傍晚薄暮時分,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乘國際航班離開溫哥華,飛機不久越過換日線,朝大平洋的西陲──美麗島飛馳。
當飛機降落中正國際機場的時候,四周廿度的氣溫,竟令我生出絲絲的暖意,這是我熟識的土地,連空氣都透著熱暖。
姑母仍住在台北的舊居,自從姑丈去世後,兩個兒子都在外面工作,她便住在我家,她沒有跟我們一家移民加拿大,一個人守在空房子其實很孤獨,這半年在加拿大偶然想到她,想到自己同樣寂寞,Pooh離開之後,向來不哭的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常常躲在被窩裡哭泣。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不捨還是怎地,曾經在一個論壇上留言訴了苦,得到這樣的回覆:
「網上的離離合合本來就是平常,今天可以很熟絡,明天就可能失了蹤影,現實世界也不能保証天長地久,何況虛幻的網絡。」
說得有道理啊,可惜我還是忍不住想念Pooh。
不知什麼原因,姑母和媽媽見面時哭得死去活來,似乎比我們上次離開還要悲傷。翌日,趁媽媽和姑母未醒,我在桌上留了字條,說出外和同學敘舊,躡著腳悄悄的出門去了。媽媽有自已的活動,shopping、吃飯和搓麻將等等,我在身邊反而是妨礙呢。
獨個兒揹著背囊走到街上,心中一片迷惘,有些患得患失。自少在台北長大,其實只在家和學校附近出沒,離家遠一點的地方都不太熟識。這半年移民在外,發覺台北的地貌沒有顯著變化,但畢竟陌生了,和溫哥華的閒適相比,台北市更像一窩大蟻巢,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有如沒意識的工蟻,只懂依一定的軌跡行進。我呢?去哪裡找Pooh?
乘公車來到台北文山區,在指南路二段下了車,一道彷如幾塊橫躺紅磚的建築群立即展現眼前,拿出Pooh寄給我的照片瞥一眼,果然便是這裡!照片上他和妹妹並立在大樓前的灰土斜坡上,背景一列整齊的方洞水紅色磚牆,不就是這兒嗎?沒有經過什麼波折便找到,今天幸運之神與我同在!
Pooh從來沒有說在那間大學唸書,上次在MSN,我說知道他的秘密,最終沒提過發現什麼?其實照片上早就洩露了天機。我將照片背境大樓的部份掃描了,放在台灣一個他沒去過的網站上給人家辨別,沒半天便查到了:『台灣國立政治大學』。
「網絡使人墜落,但翻查資料倒很方便,要不然,去哪裡抄功課?」這句是Sandy常掛在口邊的話,我同意。想起Sandy,不知她和多倫多的網友現況如何?見了面沒有?她擔心男友Jackson是豬頭一族,我說豬頭倒好味道呢。不管如何,他們見面好歹有個地點和時間,而我呢?
眼前政大四、五層高的紅磚大樓聳立在一片晴藍的天空下,星期五的中午,冬日陽光輕輕的暖著髮頂,我佇在指南路二段的小斜坡上,不知下一步走往何方,到底他在哪裡?
手上只有Pooh一幀照片,連他真名也不知道。這時候,他可能在教室、學生會或電算中心裡,要不然就躲在宿舍上網。記得他以前星期五較有空閒,我們由中午一直聊到吃晚飯為止。這樣想,宿舍和電算中心的機會最大,宿舍沒辦法進去啊,電算中心也要學生才可以進入吧?
再瞧瞧Pooh的照片,他和妹妺就站在我現在佇立的位置。突然有種熟識的感覺湧上心頭──我來過這裡的,同樣的天空,兩旁松樹一樣的氣息,背後汽車的鳴響也依稀聽過。
怔忡不安,臉上微覺火熱,我的頭開始疼痛起來,恍恍惚惚,心情像鉛塊一樣下沈,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和他的距離很接近了;他可能站身在面前其中一幢大樓、其中一道玻璃窗後,正用他略帶冷俊的目光俯視大街,看見一個惘然若失的女孩子,彷彿給戀人遺棄了似的,躑躅在兩株高大的松樹之間,滿臉焦慮失魂的模樣。
「咦!」一聲極輕的噫叫。
前面幾個男女生迎面走近,聲音來自其中一人,然後是一道輕微詫異的低語,暗示其他同伴自己發現了奇怪事物,另外幾對目光馬上集中到我身上來,我仰頭瞄了一眼,沒有Pooh在,但心房開始卜卜地跳過不休。
睥了他們一眼,很奇怪嗎?我大概沒在這兒出現過、面目陌生吧。即時感覺自己像一隻小兔子,被放在一窩野貓群中,顯得格格不入。然而這群野貓看來倒不兇惡。忽然省起,政大外語系最多幾百人吧,平素上課和其他活動,碰面的機會一定不少,就算眼前幾人不是Pooh的同班,極可能見過他,或多或少有點線索呢。
豁出去了,在國外眈了幾個月,本姑娘一早收起弱質纖纖、少女衿持的形象了,對著班上那些的猴子似的男生,不顯示點顏色,只有給人欺負的份兒。
深深吸一口氣,壓抑著腦袋疼裂的感覺,掏出Pooh的照片,飛快的轉動著念頭,走近幾個男女生跟前。
「對不起,麻煩你們看看,見過這個人沒有?」倒轉照片,讓他們看正面,指著照片中的Pooh,「他是我高中的學長,我們的學生會要請他幫忙幫忙。」我為這完美理由暗暗叫好。
「嗯……」幾個人圍攏過來,一起觀看照片。
「范兆揚!」其中一位女生高叫,滿臉訝異,隨即泛起一抹驚恐的神色。
其餘幾人彷彿被「范兆揚」三個字下了魔咒似的,臉上紛紛展露各樣驚異的表情。
「喔,是范兆揚沒錯,但他旁邊的女孩子……不是你嗎?」女生指著我吃驚的說。
「對啊,我……我認得你,你是范兆揚的妹妹,這照片是半年前拍的,他說家人要移民,只有他留在台灣,所以帶妹妹來大學拍照留念……你叫……范兆琪是嗎?這照片是我拍的啊!」
「是呀,聽范兆揚說有個妹妺,這照片上的女孩子是你啊!」
天旋地轉,我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渾身莫名的顫動著,我在哪裡?眼前一片模糊,瞧見幾個人影漸漸的靠攏過來,我揮著拳死命排開他們。
「不要,不要過來……」我大叫,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抓著她,她……她發作了!是癲癇症!」
「嗚……嗚……不要,不要……」我狂叫狂哭,雙手抱著頭,突然想立即死去……
「大家快按著她,來……」
「拿手帕來,小心給她咬到……」
「走……滾滾滾,滾開,你們滾開!」我極力反抗,背囊扯脫,掉了一地物件,手裡的照片也丟了。
「呃……她很大力,抓著她的雙手,快!」
「噢,我抱著她的腳了,我沒力啦……」
「……嗚……唔……」突然一塊硬物塞進我的口裡,我拼命的咬噬著。
「冷靜……冷靜,沒事的,沒事的。」
「呼……」
「我的手臂給她抓傷了,簡直野獸一樣……」
「噓……她不動了。」
「剛才她的樣子太可怕了,原來癲癇症發作起來有這樣大的力量,幸好我們有幾個人,才能制服她。」
「我去叫救護車,送她去醫院。」
「好的,她也奇怪,好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拿著自己哥哥的照片來找人,有點胡言亂語,范兆揚……不是死了嗎?」
「……」
「……」
「……」
「嗯……,范兆揚是前天在宿舍跳樓的,那時天空下著大的雨,我剛巧外出,回來時已經送進醫院,沒半天便失救了。」
「我來收拾地上的物件,看……這照片……」
「聽說在范兆揚身上也發現了一張照片,背後寫滿字,但給雨水弄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唉,全校都很震驚,不知他為什麼會尋死,聽說是感情上的問題。」
「人都死了,除了照片,也沒留下遺書,總之大家都很難過,心裡不安……」
「聽說校務部已經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的媽媽和妹妹正趕回來奔喪,想不到他妹妺會跑到這裡。」
「……」
不知那來的力量,我再掙扎坐起,但身體很快便給壓制著。
「你們走……」我嗚咽不絕,情緒完全失控,到底作了什麼夢……腦袋空白虛脫,頭痛得很,誰來幫幫忙,快割下我的頭吧!
「……嗚…………」
「……嗚…………,媽,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
……
……
我欺騙自己,卻騙不了全世界……全是我的幻覺嗎?一切都那麼真實,故事片段一幕一幕的在腦際閃過,哈哈……我真會編故事……
Joe,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不會再拒絕你的。
哥哥,我不做你的妹妹可以嗎?很寂寞,很孤獨,沒有人陪伴,我們來再一場遊戲好嗎?好嗎?
- 完 -
附:
照片後的文字,成功還原!
妹妺:
當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你了 我常說你很脆弱,不能承接感情的打擊 原來我比你更脆弱 我和她只維持了三個月,然後她走了,失了蹤 和她一起的日子雖短,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愛她,她最後卻選擇離開,我也不得不離開了 不要說我蠢,我只想讓痛苦得到解脫罷了
唯一牽掛的是你,這照片是你去加拿大前拍的 沖放了兩張,其中一張寄了給你 這張一直放在身上,照片上的你笑得很燦爛 我一直擔心你的病,你知道嗎?你有妄想症 一天到晚胡思亂想,無中生有,編造故事 有時我覺得你很可憐,但真實和虛幻又有何不同呢? 你的人格分裂令兩者混在一起 活在想像世界裡的你,或者就不會有痛苦 我們的遊戲要結束了,沒有人陪你玩,你會寂寞嗎? 我在現實世界是失敗者,離開是我的選擇 不要哭啊,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哭 只希望你永遠快樂,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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