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那兒，沈默喝茶，難得空閒，

竟讓忙慣了的你，感到失措起來 。

並非你不懂忙裡偷閒的樂趣，只是這一下午，

你突然陷落記憶的泥淖，久久不能自拔。

這很常見，人有了記憶，有了人與人之間曾經 糾纏，

曾經相互撕扯靈魂的過往後，就注定要在記憶迷宮裡，

不時走失，不時駐足，這是我們真真實實活過的人生地圖。

你想起了大學時期的女友，

想起她跟你交往後第一個生日，你把蛋糕抹在她臉上，

想起你們趁午夜十二點一到，爬上校鐘塔架狠狠敲了幾聲，

趕在校警追來前再急奔而去，

想起她終於與你有了第一次吵架，漸漸的越吵越兇，

想起你在她家門口笨拙親她的那晚，

想起她閉上眼睛緊繃全身，讓你輕輕吻過她的耳際她的頸背，

滑向不再防你的每一片城池。

甜蜜的、酸苦的、麻辣的、癲痴的，都成了過往，

分手以後，畢了業，當兵出國留學就業，一切就都剩下記憶，

你於是明白了，為什麼記憶唯屬永恆，

而真實擁有的「當下」，總是虛幻無常。

這時你才感到些許慶幸，還好留了一些信，

那些你們有一堆話想講的熱戀情書，

那些你們吵架後彼此去信向對方道歉解釋的情書，

那些在分手邊緣掙扎之際她寫來要你別再想她的道別情書，

雖然保存的不多，你還是慶幸，還好留下了十幾封，

在渡過最難熬的失戀日子後，你依照時間先後，

把它們紮成一捆，放在床頭櫃子裡，偶爾想到翻出來看看，

心頭一抽一緊時眼淚照樣不爭氣的流，

可那些過往記憶也成了你在現實生活裡，

抗拒一切無聊瑣碎的最好憑靠。

還好，你對我說，還好你們曾經寫過情書，而你保留了情書。

你捧讀她情書的姿勢，我極其眼熟，

千百年來，一定有很多失去戀人的往事追憶者，像你一樣，

多年以後細細翻閱過往情書，留下此生可能最彌足珍貴的眼淚。

人生而就有與生俱來的鄉愁感，就算你一輩子留在出生地，

一輩子沒經歷過大風大浪，我都相信你會不時興起濃濃的鄉愁感。

因為我們的一生，就是單行道，

「只能向前」的簡單譬喻，暗示著我們要與童年訣別，

要與青澀分手，要與年輕擦身而過，

要與中年在掙扎矛盾中說再見，最後在老年之際回首過往，

風雨皆息，世間繁華與榮耀都將無所謂，

真正能扣住我們心弦的，

是曾認真愛過、認真恨過、認真笑過、認真哭過的愛戀情事。

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爺爺八十多歲時，

去參加年輕交往過的女友喪禮，一整天都沉默著，

看不出情緒的起落，但他知道，爺爺唯有極度壓抑情緒時 ，

才會有這麼明顯的平靜。

「年齡越大，就越像深沉的海域吧！」

我回答他：「那些陷落的沉船，默寫著風風雨雨的歷史。」

他爺爺是幸運的，至少年輕時愛過，我想我們多少也是幸運的吧！

我們不但知道自己愛過，甚且還留下了曾經愛過的證據，

不曾因為時光煙塵的跌落，而減我們疼惜感的一封封情書。

改編成電影的暢銷小說《麥迪遜之橋》裡，

最動人的一幕，是男攝影師保留了一張女主角當年釘在橋頭的便條 ，

「當白蛾飛動時，如果你還想用晚餐，

可以今晚在工作完成時過來，任何時候皆可。」

攝影師來了，一段邂逅的外遇之情發生了。

女主角不忍離開先生孩子，攝影師又走了，

那張定情便條在泛黃、褪色了二十二年後，重回女主角身邊。

多麼寂寞的便條，孤獨陪過攝影師，

然後再寂寥的躺平於另一雙蒼老手掌裡。

他不也很幸運嗎？

在如此荒蕪不確定的人寰裡，

它確定了自己在兩個摯愛的靈魂間牽引的角色。

攝影師捧讀便條的神情，你很熟悉，

女主角多年後戴上老花眼鏡，指尖顫抖拭過便條紙面的動作，

我也很熟悉，千百年來所有情人在隻字片語間想念愛侶的節奏，

從來都是一樣的。

情愛是兩個身體和許多言談的親密接觸，身體會分開會老去會腐朽，

言談會消散會變形會退色。

唯有寫在各式信紙上的情書，

永遠倔強高喊：「再怎樣，你們都曾愛過。」

你坐在那兒，時而仰頭輕歎，時而抿嘴默笑，

沒關係千百年後，戀人思索過往的姿勢，將依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