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
x0
|
[小说][分享] 「转贴」:天使不哭泣
飞机降落的时候,是早晨九点。地点,是澳洲雪梨。 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个岛国来,上一次是陪伴妈妈旅行,这一次,则是专程为了探访朋友。一个好久好久不见的朋友。而阳光正好,我的心情也格外舒服适意。单独旅行的感觉很不错,我喜欢那样独立而又自信的成熟滋味。
很快的通过海关,取到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只不过是个装有滑轮的长形箱子,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简易的保养品,还有几本书,零零总总,装不满一整个箱子。临出门前,妈还在叹气的埋怨,「你这家伙实在太丢脸,出门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没跟妈妈反唇相讥,那是因为零用钱不够用,而能用的钱我都拿去买了书。于是拖着这一路哩哩抠抠的行李箱,走进入境大厅。大厅中,真人装扮的无尾熊布偶正对来往旅客挥着它那毛茸茸的手,脖子上,系着一块「欢迎来到澳洲」的英文标语牌。愉快的孩子们,熙熙攘攘的抢着和这真人布偶拍照,我看着他们每一个都露出无邪的笑容,仿佛这世界上没有比碰到大无尾熊更令人快乐的事情。那种欢乐很容易感染四周,我挑了一张靠大门的椅子坐下来,无声的看着。这真是一个快乐的国家。我羡慕着。
「霜子,你来了。」自动门大开,叶妈妈的声音从门口一路嚷了过来。 「你真的一个人来?你妈妈不担心你吗?」她嚷着,随即把我抱住。 「哎,你又长高一点了,也变漂亮了。」我闻到她身上的的香水味,跟以前在台湾时一样,还是擦的那么浓。一时鼻塞。不过从来不曾讨厌这种味道,对我来说,不擦香水的叶妈妈,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叶妈妈了。只是有点不习惯被拥抱的感觉。怪怪的,我莫名其妙的开始脸红。
「你现在几岁了?二十一?二十二?哇,好大了呢。」她说。「你的行李呢?快快,我们走吧,我车子停在外头,今天是假日,天气又好,等等回家休息一下,我带你出去走走,你没好好玩过澳洲吧……」叶妈妈一把拖起我那可怜的箱子,一面抓着我的手,活像个猎人提着刚逮到的野兔般,不由分说的冲出机场。 「我们等你来等了好久,以为你不来了,」她说。「你叶伯伯本来说你在台湾一定忙着谈恋爱,哪有时间来呢。你叶伯伯最那个了,他老是不相信别人,我跟他说,霜子一定会来的,她一定会来看看虹虹,她跟虹虹是那么好的朋友,怎么会不来看她呢。看,这不是来了吗!」 我只能尴尬的笑。 「你要升大三了还是大四?大四?还在中文系念书啊?你不是很喜欢玩电脑,我听你妈妈说你老是想转到别的系去念电脑勒,你妈妈还是不准你打转学的主意吗?你妈妈实在太古板了。」叶妈妈的嘴巴,跟连珠炮一样的絮絮不休,手上也不休息,她倒转车身,踩油门,车身猛然一阵狂啸,四轮飞驰。 我吓的真有些腿软。 「你爸爸呢,他不是退休了吗?我说他退休的太年轻了,才五十出头,好好的干嘛退休呢,待在家里养老吗?」方向盘一个大转,超车。 「你妹妹高中哪里念啊?哦,那是公立高中嘛!你妹妹真的很聪明呢,她看起来就是很聪明的样子,考上高中你爸爸也不必太担心了吧,真好。」大转弯,又超了两部车。 「那你功课怎样?还好吧?快要开学了对不对,开学之前先好好玩一玩,然后回家再收心念书。」换车道,转上平面道路,车速越飙越快,我不时回头张望着有没有警车追来。 「有没有谈恋爱啊?不要瞒着叶妈妈喔,快点跟我说。没有?怎么会没有呢?一定是你太忙了,忙的都没时间谈恋爱,这样不行喔。」十字路口,横扫过一排小轿车。 「叶妈妈,我没看到叶伯伯,叶伯伯好吗?」我问。 「好得很,老不死,他今天要先去照顾虹虹,我来接你回去,下午我们再一起去看虹虹。虹虹很想念你勒,她这几天知道你要来一直都很高兴,我跟她说,『不要急、不要急,霜子马上就会来看你了喔,还会带你最爱吃的酸梅来。』你有带酸梅来吗?她一直嚷着说要吃什么什么甘草…甘草梅的。」 「有,我有带。」我说。 「我就知道你跟虹虹是好朋友,还是你会帮她想的周到。」叶妈妈很满意。 仪表板上,计算时速的指针快要突破120大关。等到车子停在叶家的车库时,我真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走出车外,院子里晴光普照。而我全身发抖,几乎站不起来。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这样开车,油门从来不放,超车的时候还可以骂脏话。而且是一整串毫无间断的英文脏话。叶妈妈真是「西化」。我抖着腿想。
「快来快来,霜子来看你房间。」叶妈妈站在门口大喊。「我帮你布置的,来看看你喜不喜欢。」 我不能说喜欢那间卧室。那不合乎我的喜好,我讨厌蕾丝的窗帘、熊宝宝桌灯、碎花壁纸和粉红色的床。还有满房间的洋娃娃。这让我想到婴儿房,真的。 「喜欢吗?」叶妈妈问,笑的开心。「虹虹替你设计的喔,你看,这些娃娃都是虹虹最喜欢的,她说你也一定会很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我喃喃自语的认同。 「你把行李收拾一下,洗个脸什么的,我叫阿嫂帮你弄点东西吃。」她说。「饿不饿?你一定饿了对不对?」 「对。」我说。 「今天吃炸酱面,炸酱还是昨天特别到中国城去买的喔。」叶妈妈说。「虹虹最爱吃炸酱面了,你也很喜欢吃,对吧?快点洗脸出来喔。」叶妈妈离开。 「炸酱面,」我环顾四周。「婴儿房。」也许我不该来的。
阿嫂是大陆人,我不知道她来自哪一省份。不过她做的炸酱面,真叫人不敢恭维。我开始怀念台北的家中,厨房架子上那包快要过期的泡面。
「霜子吃饱了没?」叶妈妈从楼上走下来,一身大红新衣。闻味道,我知道叶妈妈又擦了另一种香水。一样鼻塞。 「吃饱了。」我乖乖的说。 「好吃吗?虹虹最爱吃炸酱面,我们等等给她带一些过去。」她说。 「你也快点去准备喔,换件衣服我们去看虹虹。」 「好。」我说。「叶妈妈,还是你开车吗?」 「当然啦,你可别小看我喔,」她说。「在国外这几年,叶妈妈什么都学会了,我还会跟那些洋人说英文勒。」 这不是英文不英文的问题。我只想要保住我的命。 「虹虹好想念你喔,你有没有帮她带书啊?」车上,叶妈妈不改本色,一路猛超车、猛说话。「我们这边也有中文报纸,虹虹喜欢听连载小说,她每天都要听一段,不然就会不高兴;等等你要不要帮我念报纸给她听?」 「好啊。」我说。 「她的情况好很多了,你知道,之前还常常闹脾气,现在会听话得多,医生说如果保持下去,就可以回家休养,澳洲这边的医生实在是不错。」她说。「医疗服务也很好,比起美国,哎呀,那可是天差地远,连看护的本领都厉害多了,以前虹虹会抱怨看护打她,现在的看护对她小心翼翼,像是在伺候千金小姐一样。」「还有啊,我跟你说喔,虹虹现在的看护是男生喔。」她说,像是透露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年轻唷,我第一次看见他还真是吓了一跳,还是个小毛头的样子,个子高高的,挺帅,要不是医院一直说这小子看护经验丰富,很适合照顾虹虹,我才让他勉强试试看的…不过,他真的把虹虹照顾的很好,虹虹很满意,我也安心多了。」 「叶妈妈,你们每天都要去医院看虹虹?」我问。 「当然,虹虹就是太依赖我们了,一天不见到我和她爸爸,就要大闹一顿,而且我也不放心她啊,医院的伙食实在是不怎样,我想虹虹还是爱吃中国菜,所以每天都要替她送饭过去。」她说。「你还记得当初她考上大学时,在学校里因为餐厅食物太差所以不吃饭、只吃白吐司吗?」 「记得。」我笑。「她整整啃了一整个月白吐司呢。」 「这里医院还不给吃白吐司呢,说是不小心会咽死人。不过这里空气好、水也好,而且牛奶便宜,牛奶多喝好啊,我叫医院让虹虹把牛奶当水喝,她需要钙质,不然老长不高。费用是贵了点,不过真的比加州那边好得多,美国人会歧视我们黄皮肤的,澳洲的种族歧视就没那么严重。我跟你叶伯伯说以后干脆就长住在这里,等虹虹病好,咱们也不回台湾去了,让她在澳洲念书,澳洲学校也多啊,虹虹以前很喜欢音乐不是 吗,我们让她念音乐学校,以后在家里教一班学生弹弹琴,一家三口多舒服,你说对不对?到时候你就可以常常来澳洲看虹虹,大家可以一起去玩啊,带一堆学生出去看看无尾熊、袋鼠,多好。你不是要当老师吗,我们虹虹以后也会当老师呢,当个钢琴老师不错吧,多有气质。」 「不错啊。」我说。 「医院到啰,你看,这医院环境很棒,对不对?」叶妈妈说。「依山傍水,台湾找不到这样漂亮的景致呢。多看看绿色,多看看绿色才不会近视眼,你看这边山多美,到处都是树木,多看对身体最好了,虹虹最喜欢这样的风景,她常常坐在窗口一看就是一下午,昨天我说要带你来时她还说,一定要让你看看这样的景色。霜子,你说这里漂不漂亮啊?」 「很漂亮。」我说。 这是座落在山林间的建筑物,远近都是葱葱郁郁的寂静森林,人烟稀少,我想,夕阳西下或是晨雾朦胧的时候,这里一定美的像是梦境一般。如果去掉那堵碍眼的高墙,还有高墙上通电的铁网的话。
我们穿过防守甚严的大门。门口的警卫,冷着面孔检查证件。他们无视于叶妈妈的热情招呼,只是挥手示意我们赶快开车通过。然后,厚实的铁门,再度紧闭。开车往里走,又陆陆续续经过三道关卡。柏油的双线道上,偶尔与对面开过的车擦身而过;道路两边种植垂荫般的大树,远远的庭院里,有座池子,我看见水面反映阳光、波光滟潋。很安静的地方,很安静。我们在停车场下车,叶妈妈提着探病用的铁制圆罐子,里头盛着面,还有一些菜,都是特意叮嘱阿嫂做的。穿过停车场,走进主楼的大厅。大厅里一片宁静,柔柔淡淡的粉蓝色墙面上,绘着天使的壁画。叶伯伯正坐在角落的一方沙发上阅读报纸,见到我们来,他很快的起身。
「阿霜。」他说。「你来了。」 「叶伯伯好。」我说。「我来晚了。」 「不不不,你来就好,你来我们很感谢。」叶伯伯说。 我仔细端详着他,在台湾,叶伯伯是一位权威骨科大夫,在大学里教书、在医院治病,在医界很有名气。我五岁时曾经因为贪玩摔断腿,着急的爸爸,说好说歹的把叶伯伯请来替我治疗。我从那时候认识叶家,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十七年的时间。我跟虹虹的交情,也从那时开始。 「现在虹虹在吃饭,要等一下才能去看她。」叶伯伯说。 「哎呀,我带了面给虹虹吃啊,你这老糊涂,不是刚刚跟你说我会带东西来给虹虹吃,虹虹哪吃得惯他们这些洋汤、洋菜、洋面包的。」叶妈妈很生气,「到时候虹虹不开心又要闹脾气了。」 「好好,你把带来的东西给我,我帮你拿进去给看护。」叶伯伯安抚的说。「别生气、别生气,我一时忘了嘛!」 「真是老糊涂、老了真是糊涂!」叶妈妈唠叨不休的念着。 叶伯伯对我笑了笑,提着铁罐子往大厅的一方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想想自己在家 中的爸爸。和爸爸同年的叶伯,好像苍老很多。很多。
我们留在大厅,等待着。大厅里没什么人,偶尔走过几个穿着便装的男男女女,都压低声量在说话,很好的音响放送极温柔忧伤的音乐,大概是圣歌之类的…我注意到墙上的天使壁画。天使穿着薄薄的雪白纱衣、翅膀展开、双手紧握在胸,嘴角微微的扬 起。微笑。浅浅的。圣洁的感觉。高中的时候念的是教会女校,整整住了三年宿舍。 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座雪白的大理石圣母像,她的位置就在宿舍通往教室的旋转手扶梯中央,每天每天每天,只要经过道楼梯,就会看见她。温柔的笑容,眼帘微微低垂,仿佛看透了每个经过她身畔的人。救赎。修女说,圣母救赎每个孩子,我们都是她的孩子。我很讨厌她,老实说,非常讨厌她。不是她那身素缟的白、和蔼的面容、淡淡的笑意,或是那双睿智的眼睛。我讨厌的是「救赎」两个字。我没有犯罪,何来救赎?我不需要谁来救我、从来不需要,需要的人就让他们去喊救命吧,可是我是不需要的。说好听是救赎,其实是怜悯吧。我当时这样想着。我会需要你这样的石像怜悯吗?太可笑了。我很年轻。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叶伯伯去了很久才回来。「虹虹吃完了。」他说。「我们去看她。」 「你刚刚有没有跟虹虹说霜子在这里等她,」叶妈妈说。「我们等了好久,虹虹怎么吃那么慢,一定是你没有跟虹虹说霜子在等她呢,不然虹虹一定吃的很快,她急着要看同学哪。」 「有有,我有跟她说。」叶伯伯说。「虹虹很高兴,可是你带来那么多面,她怎么吃的完,吃的快容易哽到,你得多给她一点时间。」 叶妈妈尴尬的笑了。
我们离开大厅,绕过长长的走廊、一间又一间的病房。房门深锁。安安静静。 穿过偏门,经过花圃,走进另一座建筑物。这里简直跟迷宫一样,我想。 「很漂亮,对不对?」叶妈妈从后头小声的说。「这里要噤声喔,他们医院规矩很多,啰哩叭嗦的。」 到处都是青翠的植物、美丽的盆栽,空气里隐隐传来淡淡的青草香。
我们停在一间房门外。这里连门板都设计的非常悦目,苹果绿的门,棕色的把手,门上有一个软木的记事板,做成花的形状,上头贴着很多张英文便条。我为了这种匠心独创而印象深刻。叶妈妈抢先开了门。「虹虹,你看看谁来看你了啊!」她喊着。 印入眼帘的仍然是粉蓝色的墙壁,然后是草绿色的地板、杵在一旁的外国男人。还有一扇关着的大窗户。接下来我才看到「她」。我知道,「她」的情况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是这一路上,听的、看的、感觉到的事物都是那么的美好、单纯、干净,以至于我慢慢了放松自己戒备的心。第一眼和她相对,我实在很难掩要退步的冲动。
「晓霜哪,」叶伯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必怕。」他的声音是一种力量,把我慢慢推向前。 「虹虹,你看,是霜子喔,霜子来看你了呢。」叶妈妈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床头。 叶虹,躺在床上。 「虹虹想不想霜子啊,虹虹很想霜子对不对,你看,霜子来看你了耶,还帮你带来你爱吃的酸梅,今天霜子要陪虹虹喔。」叶妈妈拿出口袋里的一块手帕,小心地擦拭叶虹的脸颊。「你看你吃的一脸都是。」 一直站在床边的外国男人忽然快速的说了什么,随即抢下手帕。 「干什么!」叶妈妈喊了起来。「你…」 叶伯伯很快的走上前,拉住叶妈妈。「小声点、小声点,他的意思是说你的手帕上有太重的香水味,可能会刺激到虹虹,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吗,虹虹不能受到刺激。」 「刺激!」叶妈妈气愤的说。「我是她妈啊!我给她擦擦嘴不行吗,怎么搞的。」 外国男人又说了些什么,这次我听懂了,他在要求叶妈妈放低音量。 叶妈妈不作声了,她站起来,走进浴室。「我去给虹虹洗水果。」
少了叶妈妈,整间病房好像一下子陷入寂静无声的空间,我只能微微的,听到窗外传来的鸟鸣声。隐隐约约,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
我拿出在台湾买的甘草梅,因为澳洲有食品入境管制,所有的入关食物都必须经过检验,这一包零买的甘草梅,是我藏在外套里带进来的。在看护的帮忙下,我们把甘草梅去核、果肉切成小小的碎块,一点一点的喂给叶虹吃。好奇的看护,自己也忍不住尝了一颗,然后为了那甘甘甜甜的滋味笑了起来。「good!」他说。
我努力的用自己那破破烂烂、从国二之后就毫无长进的英文想要和他沟通。结果实在令人泄气,他还在津津有味的嚼着酸梅时,我已经放弃了要和他对话的可能。就让他以为,自己吃的是「中国鸟粪」吧。叶虹轻轻的,半自动式的嚼着这一点一点、得来不易的梅子肉。她的眼睛,微微开着,眼珠子愣愣,向是找不到焦距、无意识的看着 四周。转到左边看左边、转到右边看右边。 「好吃吗?」我小声的问她。 没有回答。 叶妈妈塞了一份中文报纸给我。「你帮我念给虹虹听,先念新闻、再念小说。」 「全部都要念吗?」我问。 「对啊,虹虹最喜欢听新闻。」她说。
这显然是一份专门给华侨看的中文报,报导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大略把台湾过期的政、经大事写一写,外加上一堆厚厚的广告、宣传,还有一张简单的文艺副刊。我顺着标题和内文依序念了起来。看护打开窗,窗外风和日丽,暖暖的午后阳光和轻柔的风飘了进来。我一直念到叶红开始闭上眼睛为止。
「我们该走了,虹虹要睡一下,晚一点我们再来。」叶妈妈拍拍我的肩膀。「我们去花园里走走,这里的花园布置的好漂亮,虹虹很喜欢。」 我抓着报纸,在花园里吹风。叶妈妈说她饿了,要去医院的餐厅吃点东西。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敬谢不敏的拒绝了。 「霜子也不爱吃洋菜啊,你跟虹虹还真像。」叶妈妈完全不怪我。「洋菜不是太干,要不然就是糊趴趴、黏搭搭的一团,肉也有腥味,难吃死了,我也花了好久时间才能适应呢。这样,你在这里坐着,看看花啊、看看树,我去帮你弄点什么果汁来。」 「谢谢。」我说。于是我和叶伯伯坐在花园里发呆。 「你大几了?」叶伯问我。「三年级?」 「对,三年级了,暑假升大四。」我回答。 「很好很好,快要毕业了呢。」他说。「你爸爸总算安心了罢,他一直担心你担心的要命,国中的时候怕你考不上高中、高中的时候又怕你考不上大学、等到你大学了,他又怕你留级。」 「我爸很爱操心的,」我笑。「他现在最烦恼的是我妹妹。」 「嗯,你妹妹也高三了,对吧。」他说。「真好,你爸爸真好。」叶伯伯说着,眼神远远地望着树梢。 「医生怎么说?」我问。「我听叶妈妈说,只要维持这样的情况下去,马上可以回家休养了,她还计划着要怎么收拾叶虹的房间。」 「嘿嘿。」叶伯说。「你叶妈妈老是痴人作梦得厉害,别听她那一套,她就是不肯面对现实。」 「现实?」 「虹虹那个样子,别说出院了,现在也不给她走出病房一步。」他说。「你一定会听叶妈妈说什么虹虹喜欢这里的风景啊、护士啊、医生啊什么的,你想想,虹虹那个样子能说话吗?她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吗?她就是这样子看呀看呀的,眼睛转来转 去,她妈妈就编织出一大串什么喜欢啦、漂亮啦、说话啦的故事出来。」「都是在加州的时候,那家医院开的药开的太伤了,当时我不在……」叶伯喃喃说着。「不然我要是看到处方,我就不会让虹虹吃那些药,她已经很稳定了,只是有些时候会乱来,安抚一下也就没事了。当时,如果配合持续心理和药物治疗,今天虹虹也不会这样…都是我误了事,我以为离开一阵子没关系,台北的医院里有大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 「我那时候想,虹虹情况这样稳定,我回台北去一、两周就回来,你叶妈妈也说没问题没问题,你去吧你去吧,台北的事业重要……,再回来之后,就变成这样,嘿嘿。」叶伯的声音干干的。「百密一殊,我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料到当初负责虹虹的医生车祸,换了那个好家伙来,真是好家伙,一下子就改了药单,给她换别的药吃。」「两个礼拜啊,大量吃那样的药两个礼拜,正常人都吃成白痴了。」 我没说话。
云淡风轻,庭院里鸟鸣阵阵,池子里跳跃着亮彩般的鱼。这是一个温柔的下午。叶妈妈的高跟鞋声叩叩,由远而近。「霜子,我给你带了一杯咖啡,你喝不喝咖啡?热的喔。」她喊。「餐厅里面没有别的饮料了,咖啡也可以、也可以对不对?」 「没关系,我都喝。」我说。「可是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叶妈妈,你知道这边哪里有洗手间?」 「大厅那边的洗手间比较干净,你去那里用厕所好了,知道路吗?刚刚我们走来的那条走廊有没有,最里面就是,你看就知道了,它们有贴标志。」 「我知道了。」我说。我想我得离开那里一下,一下子。免得我会当场控制不住,但是会控制不住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手冰冰凉凉的,风吹过,我有发抖的寒意。
穿过走廊,在尽头我找到了厕所。我靠在洗手台上冲了冲脸,水很冰、很冷,让我清 醒不少。站在厕所外的长玻璃镜前,我看了看自己的脸,伸手捏一捏。对,这是我没错。我的脸,圆圆、软软。我想起叶虹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一张痴肥的看不得出骨子的脸,一张发白、神气尽失的脸。一张空白的脸。「空白。」我自言自语的念着这个词。「空白,什么也没有的空白。」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厕所里回绕着,撞击到镜子上,然后散开,碎琉璃的音符。 ※
离开走廊前,我撞到了角落的垃圾桶。一股熟悉的味道从垃圾桶中传出,那不用看我也知道的味道。阿嫂的炸酱面。
「医院不给虹虹吃外来的食物,她不会自制,什么东西来就什么东西吞下去,那种面条,医院说会呛到她,搞不好咽死也有可能。」吃过晚饭,我趁叶妈妈嚷着说要替我打杯综合果汁的空档,问了叶伯。当然,那杯综合果汁,也是「虹虹最喜欢」的。 「医院只肯给她吃那种打的碎碎、泡的软软的食物,那种东西才不会伤害虹虹,你看你刚刚带来的甘草梅不也是切的很碎很碎之后才能喂她吃吗。」 「喔,原来如此。」我说。 「我是怕你叶妈妈唠叨,她这几年什么没学会,就会唠叨,唠叨的厉害,要是不装个样子给她看,她会一直念、天天念,随时都嚷着要换疗养院」叶伯说。「吵的我都头疼了。」 我微笑。 「看你笑真是好。」叶伯不胜感慨的说。「你爸爸真是有福气。」 「我爸成天说他被我和妹妹吵死了,才没什么福气呢。」 「被吵也好、也好。」叶伯说。「我想要虹虹来吵一吵,她这辈子恐怕都做不到了。」 「医药发达,总是会好的。」我说。我发现自己的口才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足进步了起 来。「也许在这样好的环境下疗养一阵子,她就会恢复了。」 叶伯伯瞧着我笑了笑,很苦涩的。「恢复我是不敢想的。我自己是念医的,这种事情开头就知道结尾,我也实在是看多了。」他说。「只是我一直不明了一件事,一直不明了。」 「?」 「我当医生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小心翼翼。这两年来我想来想去,自己觉得对每一个经手的案例都尽了我最大的责任,意外也是有的,但是那都实在是不得已、无法避免的,我也都尽量弥补了……只是我奇怪,我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的女儿会受到这样的庸医误诊…我自问我自己真的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怎样的报应,怎样的天谴,要降在我女儿身上…惩罚我?」 「……」 「如果是我有错,今天虹虹病成这样,我真的无话可说,中国人说祸延子孙,父债子偿,天谴哪,那是天谴,老天在责罚!只是我这一生清清白白、规规矩矩,难道说是做错了吗?我只是个医生,治疗病人从不偷鸡摸狗,我连红包都没收过…」 「叶伯伯…」我想要阻止他的自责。 他大力挥了挥手。「我羡慕你爸爸,你爸爸真是好福气,真是好福气,两个女儿平平安安长大。」叶伯说。「你比虹虹坚强,也比她懂事,你爸爸真是好福气。」 我只觉得很鼻酸。无言对答。也许这是天谴,也许。只是,天在谴责谁呢?我实在不能明白。
时光回朔,我和叶虹初识在幼年,而真正相处、熟知彼此,却是高中的事。高中的记忆对我来说已经残破,那是个不愉快的回忆,长期、阴暗、然而却一直重复不休。
我是诗班的成员,她是伴奏,我们从伙伴开始延续旧日情谊。叶虹有一双灵巧的手, 弹得好琴、玩许多乐器,家住在文山区的住宅大厦,每天上下课,私家司机如同迎送公主般的来去。这样的女孩,在我们学校里是屡见不鲜,有个如同数钞机般赚钱的老 爸、能干的妈,是朵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温室玫瑰,要什么有什么,毕业之后准备出国…这世界上也许没有比周末下午,跟谁?去那儿喝咖啡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她是这样生长环境背景下的产物。我则是勉强考上高中,平凡的一如塑胶袋般的量产罐头。外表是个空壳子的我,内在也没有泡绵填充,除了有张女高音的嗓,其他实在不值得谈,如果要在成绩单上找我,从后面数来,会比从前头快。
所以我进了诗班。我的声音,是唯一武器。天生的嗓音,可以使我在众人中大放异彩,让台下的听众落泪;我很快地成为诗班独唱,专门负责女高音的部分。叶虹的琴,是唯一在我发声时,同步的音。 「我喜欢你唱圣诗,可是…」练习的时候,她说。「你每次都仿佛要嘶声力竭,我以为你会死在台上。」 我对她点点头,看她指尖游移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如同跳跃的兔子。 「为什么这样拚命?」 「因为我需要浪费体力。」我很坦白。无所是事的人生长久持续,重复同样的日子与错误,每天都是一样的贫乏,起床、赶时间、考试、挨骂、再考试、再挨骂…到了夜里就入睡,周而复始同样的过程,一日、一日,又一日。「我会发疯的。」我说。 「那为什么要来唱圣歌?」 「除了唱歌,没有地方能容忍我尖叫。」 「也许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信仰。」她温柔的建议。 「我没有信仰,」我冷笑。「谁也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我自己。」 「信仰能让你坚定。」 我对她的无知微笑。「不,信仰不能帮助我坚定,恨,才能让我屹立不摇。」 「你该试试看。」 「如果,你所说的上帝,能解救我于数学、英文补考危机,也许我会考虑。」 「我会替你祈祷。」她说,无视于我的鄙夷,声调婉转。
我不知道自己恨什么,但我确实是,厌恶这样的自己。一无是处,就算下一秒钟消失在这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这是一个群众的社会,团体的组成,是由个人凝聚分子…然而,如果当我这样一个分子消失,而社会依旧,那,代表什么?很简单,代表我无足轻重。多余。我厌恶这样一个多余的自己,存在。当我用恶毒的眼神看别人,更多时候,我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我想我是冰块,那种冰点温度的凝结,而这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炉灶,每个人都是灶里炽热的煤炭,将我紧紧包围,炙火狂烧。没有人听见我在哭。一颗冰块的眼泪,很快地就被蒸发了。只有拔高嗓音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个体」,所以我用尽力气,唱凄绝的圣歌、唱悲伤的圣歌…庄严的弥撒中,我为自己的融化哭泣。叶虹也许明白,我们是如此和谐的搭档,她的温柔旋律,总能追着我的声音向上飘…飘…飘…在化成烟尘之前。
诗班的服装,是很特别的。 我一直喜欢那白色的袍子、浅浅的,如同水漾波纹的蓝腰带;而独唱披着明黄色的肩绣,和指挥站在众人之前,聚光灯落在我的发梢,我的一举一动,备受注目。诗班是特殊的角色,深受喜爱,远近的教堂和教友喜庆,都希望能邀请我们去表演。我,和叶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假日,我们都得特别练习。
「门面啊。」老师说。「你们两个是门面。」 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那就是意谓着,我还有利用价值。然而诗班外的我,只能被视做一颗泡水了的烂豆子,换上美丽服装,我又是什么? 「想像你们是天使,」指导老师一再说。「每个音符都是喜悦。」 叶虹轻轻的笑了,我想她喜欢「天使」这个字眼。「我很喜欢天使,那是很可爱 的…」她甜甜的说。「是幸福和希望的集合体。」 「你确定这世上有这种东西?」我疑惑。「你碰过?」 单独练习时,我们常常偷懒闲聊。 「没有。」 「没接触过的东西,怎能陈述事实?」我质疑。 她答的很妙。「非要把手放进油锅,才知道那是热的吗?」 「……」 「希望你相信这世界上的确有美好的存在,而不是质疑。」 「我不需要你传教哦。我的人生,我很清楚。」我强烈拒绝。 「那么,希望你的人生美好。」 「很可惜,已经烂光了。」我微笑。「我只是一颗烂豆子。」 「也许会开花吧。」她说。 「别傻了。」 「说不定,有一天会呢…」
我和叶虹的不同,在于我的眼睛,只能看到黑暗,而她触目所及,世界都是完美,她相信奇迹,而我只希望早些毁灭。我们就像美女与野兽一样,性格天南地北,却又相处得极好。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对我够温柔,而我也对她这样的女孩子,够好奇的缘故。除了她之外,我讨厌与其他人接触。任何人都一样。我需要很宽广的空间,自由发展,然而这炉灶太小,任不得我妄想。
「那就跳出去吧,如果你想。」她说。 「出去以后是怎样的世界呢?」我犹豫,面对陌生,我感觉恐惧。 「去找适合你的泥土,去发芽吧。」她劝我。「害怕什么,留在这里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发光。」 「我也许还没发光前,就进了垃圾桶。」 「那也无所谓,你去吧…我会为你祈祷。」
然而我没有跳脱那世界,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逐渐被同化了。这,不能说是不可惜的事。只是,「选择」就是这样两面性的问答题,我没有反悔的余地。至于叶虹,她的人生,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选择。现在想想,在某些方面,其实我们是很相似的,相似的孤独。我们都是被其他人视为「烂豆子」的存在,只是她的豆子外壳,镀上一层闪亮的黄金。
「所以,不要羡慕我。」她好几次说。「我的才艺,只是护身符。」 「少来。」 「真的…我…」她比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有缺陷,有填不满的东西。」 「是什么?」我问。 「是爱。我很需要爱…」
爱,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十几岁的我从来不在嘴上挂这个字眼,有点暧昧,更多羞惭,那是个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字。我惊讶于叶虹的坦白,她的确是很天真,面对陌生人,直言不讳的说爱,把所有的信赖都释放出来。
「你呢,你缺什么?」 「我…嗯…让我想想吧…」我,忙不迭地逃开了。也许我需要的只是勇气而已,面对现实的勇气、反抗的勇气、挣扎和抛开束缚的勇气…我也需要爱。因为我不爱自己。 如果可能,我需要一个人来爱我,很爱很爱,补足我讨厌自己的那部分。只是那个时 候我实在太年轻了,没有人告诉我,爱是不能拿来协调恨,就像是过咸的食物,加糖 并不能中和味道。后来我也才知道,真正束缚一切的,并不是外在的那层框、枷锁、他人的眼光和评价、这社会给予我的身分地位名字…而是自己的心。这个道理,我到几年后才了解,在做了许多错、四处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真正明白。
「你的家,看起来不错啊,」几次,我试探性的追问。「父母不爱你吗?」我预期听到一个非常片面的回答;是的,父母不爱我,他们只供给金钱,我有经济上的满足,却缺乏爱…等等之类的,那种在未成年犯罪者口中的理由。 「我父母爱我,但是那还不够。」她说。「我需要更多更多爱,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被重视的安全,如果可能,希望有个人、有一份爱是完全属于我,只是我的、不是别人的…那样我才会觉得幸福。」 「?」我对她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她只是笑笑,不再说别的。
观念上我们显然相同;我很清楚,自己在被爱上面得到的机会多微小,所以干脆排拒它,爱算什么,我需要权力、赞美、更多更多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我必须要是最重要的。我害怕被抛弃的感觉。被团体和周遭的人遗弃。这样的恐惧逐渐膨胀,到了最后,我决定把自己孤立起来,于是,不再有人能够伤害我,我是安全、自由、独立的。物极必反。叶虹害怕的东西也许没有我这么强烈,她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情愿溺死也不放手;外在的世界没有人舍得伤害她,但她的不安,却是与日俱增。
音乐是最容易泄漏感情的缺口。我从不知道圣歌里那拗口的外文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当我发声、换气…让旋律在身体里流动时,心就会强烈地痛起来,像是被利器贯穿一般,越是痛苦,声音越美、越亮、越清澈…。声音是血。叶虹也是相同的,她的手指像是在触摸我眼泪的开口,我们是最好的搭档,独唱美声配上干净清丽的钢琴… 共鸣。唱歌的时候,我是乐器,我的感情振动。那时候的我,最诚实。我常常在声音 到达顶点回转的片刻,看看和谐的伴奏。真正相知朋友的基础,就在那个时候奠定吧。我想。
「你知道刚刚自己在唱什么吗?」有次弥撒散场,她在收拾琴谱时问我。 我拉扯衣袍,耸耸肩。「那不重要吧。」 「不知道自己唱什么,怎么能唱出感情呢?」 「因为我有最好的伴奏啊。」我捧她。「你的琴,是我的指挥。」 「我喜欢你唱圣诞歌。」她笑笑「中文的那首…」 「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你是说这首?」 「不,是二部合唱的『圣善夜』。」 「啊圣善夜,众星照耀其光明,今夜良辰,亲爱救主降生?」我哼了两句,把所有行头扔进手提袋。 她微笑。「对,就是这首。」 「怎么会喜欢这首歌?」我不胜疑惑。「我比较喜欢唱另外一首,神的国度降临,万世和平…这首比较庄严。」 「个人喜好不同。」她对我摇摇头。「希望明年你唱圣善夜的时候,我还是你的伴奏。」 「如果不是你伴奏,我就不开腔了。」我做出臭屁的跩样。「老师求我也不唱。」 「为什么?」 「在最好的伴奏前面,其他人都要黯然失色的。」对于我的奉承,叶虹只是安静害羞的笑,她很少生气,表情总是盈盈的,一切都顺从,从不大声说话。我们南征北讨,去各个学校、教会唱圣歌。那是最快乐的时候。
成绩于我如浮云,每次「赶场」回来,我累得倒头就睡,什么叫做小考、大考、抽考、检验考…我是一概不管的;要不是我仗势着这张嗓子,几次考试,老师早把我拿 去生吞活剥,斩首示众了。叶虹的成绩仍然漂亮,她的分数就跟她的人一样,是甜的。看在我的眼里,多少有点忌妒吧。但是人各有志,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却也不喜欢因为数字上的差异分别彼此。我们继续作朋友。
然而,在高三的圣诞节前,因为坚持不信教的缘故,我退出诗班。 「这是歧视、小心眼、宗教战争…」我咒骂着指导老师的迂腐观点,把独唱的肩绣抛在团练教室里,从此脱离那神仙一般的自由世界。从光鲜亮丽的独唱,一瞬间回归现实,而现实中的我,只是个可怜兮兮的高三联考生。而诗班的交替是快速的,那年圣诞弥撒上,新的独唱站在我熟悉的位置上,唱圣善夜,她的声音如同我一般的好、也是漂亮、也是清澈、也是感情充沛…台下的老师学生,不由得在她的美声中落泪。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换了,时间,过了。就不一样了。
凌晨的弥撒上,我哭。哭的不是感动,而是害怕。这世界就像是浪淘一样,一波一波打过来,我先是站在前头,后来就不见了。消失之后,却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存在的事实。散会之后,我们各自回宿舍;圣诞夜的晚上,是一年中最自由的时候,严格的校规、宿舍条约都不存在,我们带着不住宿的同学进房间玩、学校请吃蛋糕点心…一整夜不关灯,大家笑闹。叶虹也来串门子。「嘿,你,原来住这里。」 「对啊。」我收拾床上的衣服。「随便坐吧。」 她看着我。「喂,刚刚弥撒上,你为什么哭?」 「咦,你怎么知道?」我大惊。 「我坐你后面啊,一清二楚。」 「骗人,你不是伴奏吗?」 她想笑得奸诈,看起来却仍然是温柔的。「最好的独唱跑了,伴奏留着有什么意思。」 「不会吧…」我喃喃自语。
「在最好的『前』独唱面前,任何人都要黯然失色的」她学着我的口吻说。「现在,替我唱一次圣善夜吧,今天晚上的那个女高音,声音跟鸭子一样。」 「……」 「然后,继续作朋友吧。」她说。「在我心里,只有一个独唱哟。」
友谊逐渐的坚固。在那之前,「朋友」是令人畏惧的东西,如果可能,我不想结交什么朋友,女孩子的友谊就是小圈圈,排斥莫名其妙的外众,把自己包裹在小圈圈里,聊着肤浅的话题。私立高中女校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白净净的上衣、水蓝色裙子、洁净的马尾…那是最接近天堂的恶梦,每个人都依随塑造,变成「天使」的模样,然后窃窃私语着割刀子的辛辣。发现事实之后我就逃开了,我想我还没长大,真正的成人是能够面不改色地接受严苛现实的一切。我把耳朵封起来、眼睛蒙住,以为这样就能拒绝她们喋喋不休的声音、嫌恶的眼光…和我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怜悯。只是有些时候,当你越想逃走,就越逃不掉。麻木是迟早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对其他人而言,我才是最辛辣的存在。似乎总是这样的,不说话的人,总让人觉得有敌意。而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我是颗烂豆子,泡在腐水中流泪,却没人看见;众人耻笑我的不安,她们更不安、我也不安,糟糕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猜疑、怨对、冷淡疏离和细细琐琐,私底下的刀光剑影纷飞。日子持续,莫名其妙的,我就毕业了。能毕业真是场笑话!我想是法外开恩或者是凑巧…总之,我就毕业了。
已经不记得毕业典礼上的一切,叶虹没来,我和一堆吵杂的人声坐在台下,很无聊、很没目标;邻座说着要上瑞士好还是英国?我想着能不能考上大学?别无选择了,已经。当然,那年夏天的考季结束后,我进了补习班,在南阳街外头,一层十楼的大厦,坐在教室里,四面无窗,一点空隙都没有的世界。第一次想要学飞。想像着十楼外高空的风是怎样冷洌的吹?想像着没有声音的云层里,把英文数学讲义撕成碎片,洒下来,化作雪,落在寂寞的台北。分数决定人生,考不上就是垃圾。
好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楚回忆起把钞票放在补习班出纳小姐手上的感觉,很悲壮的把自尊屈服在这个制度下。 「我的班导说,我们都是社会金字塔下面的垫脚石,其他人踩着我的脑袋往上爬…」我和叶虹通电话,唠叨的诉说着。「听起来好伤心…」 她安慰我。「忍一忍吧!」 「这个世界不公平!」我哭起来。「我只想要有个学校…」哭过好多次,眼泪落下又干、干了又落下…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些什么?我要的不是这个!想尖叫,大声喊出来,却又不敢。 「忍一忍啊…」她总是这样说,无能为力的温柔。叶虹是不用忍耐的,她顺利考上大学,虽不算顶尖,也是一间国立;我的父母总用谴责的眼光,提醒我和她的差距,我害怕他们提起叶虹,她的小小成就是我人生莫大压力。
「给我一个地方,让我休息吧!不要再逼我了!」好几次梦里惊悸的看见自己被排拒在大学的校门外,醒来时全身发抖。他们说,我是脆弱的人。也许是的,我的确脆弱,却又要佯装坚强,夜里不安,出得门来还是微笑应人,自信满满。是这样的虚伪,所以受苦。所以不说委屈。苦水只能跟唯一的朋友相诉,夜里她听我哭、替我担心,我最慌乱的时候曾不下数次扬言要死给大家看。 「这样他们就知道错了。」我笨拙。 「你别傻!」她大喊。 「我完了,走不过这个关卡了,知道吗?这条路太长远,走不完了…好多事还没做、好多人还没碰到就要死在这里了!」 「撑一下,拜托!」 「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走完它呢?我真的笨到没有未来?」 「未来不是看考大学的!」 「可是我走不过这关就没有未来了啊!」我痛哭流涕。「当初为什么老师会说我有天才呢?为什么说我可以走中文呢?要是在考高中时读五专去,现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了!」这样哭着、埋怨着、心烦着的读书,夏风吹过冬寒,一年又过去了。那年夏天,我考上吊车尾的学校。如愿以偿的,在荒凉的山中,一所小小的学校里,念起了中文系。终于能尽兴读自己爱的书、能享受空闲…终于能喘气。
「我翻遍图书馆,」兴高采烈的,「老天,好多书,好多好多旧书!」 「太好了。」她还是简洁的几句话。「山上寂寞?」 「我什么都不缺,我有书、有音乐、有风有云有哗啦啦的山涧流水。」 「不想念城市?」 「一点也不,这里好安静,闭上眼睛就是丛山峻岭…我从没这样快乐过!」 她笑了。「谢谢上帝的指引,你找到好地方。」 「这里是佛教学校,」我提醒她。「你的上帝管不到这儿来。」 「宗教无分别,有分别的是人心。」 「……」
我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我以为。豁然开朗的轻松让我把所有的防备都放了下来,那些谨慎和畏惧,被幸福冲淡,像是松弛的刺猬,仰天把腹部曝晒在草原的阳光下。危险接近,浑然不觉。
伤害突如其来,一瞬间天地变色;最信任的朋友们都成了顶尖杀手,利刃插在胸口,连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那场意外让我整个人都变了。从那天开始,我、才、真、正、学、会、长、大。终于懂得什么叫做漠然、冷淡,终于晓得这个世界没什么东西是可以完全相信。再不说真话、再不微笑…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没真正笑过。心上的刀还在,每一步都是痛,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无法辨别,不停编织谎言缝补碎掉的玻璃,一片一片,自己捡起来,从她们鄙夷唾弃的眼光中拾起我的碎片。
「你别相信我,」我坦白。「我已经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很痛啊!」她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 「就随便聊聊嘛…」 「你最好不要靠近我,搞不好我会先捅你一刀。」 「为什么?」 「先伤你,你就没力气伤我。」我说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逻辑。 「我们是朋友吧?」 「呸!」我挂上电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我朋友。」越是胆小的人越要装强悍,我完全拒绝听其他的声音。
最严重的一个月,我丧失听觉,只能看别人的唇形辨别字句,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事实,反而戴起耳机,播放音乐,声音强烈到让身边的人皱眉。豁出去了,不在乎。你们继续说吧,继续侮蔑我吧,就这样下去也就罢了,最糟糕不过如此,我不需要这些。没有人敲我的门。门里是无声的世界,我不说话,用眼神过日子。不哭,一滴泪都没有。是干涸。入夜想像海水奔腾波涛的声音,拍碎在岸上,起起伏伏,远远的、听不尽的浪啊…在心底…泪水汇积成海,悲伤是风,寂寞是雨,痛的时候就唱歌吧,我的海洋湛蓝,每一道波纹都是音符,在雨中听见余波荡漾…。 ※
叶妈妈带着我,开着超速飞车奔驰在城市里,我们采买、做菜、逛街、喝茶…每天到医院探望叶虹。 「绵羊油好用。」我的行囊里多了成打的罐装绵羊油。 「毛衣便宜。」六、七件花花绿绿的毛衣、外套,装箱运回台北。 「毛袜子也好。」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毛袜塞进行李箱。 「叶妈妈,我不吃羊肉。」我赶紧制止她的购买欲望。「可以了…」 「好几年没这样买得尽兴,」叶妈妈满意的微笑。「看你穿的这样…你妈都没有帮你添购衣服?」 「是我不爱买衣服。」我赶紧澄清事实。 「那不行,女孩子,打扮的漂亮才好。」 「我不漂亮。」 叶妈皱起眉。「你妈到底在干嘛?」很不客气的。 「她忙着说服我打扮。」我招认。 「女孩子呢……」她不以为然的数落起来。 我只得苦笑。
叶妈妈是个坚持的女人,在她面前我没有招架的气力。只能在叶虹床边,看得到她的脆弱。一个母亲的脆弱。她总当叶虹是醒着的,虽然我知道她那睁大的眼睛毫无意识、虽然我们都知道除非奇迹出现、除非老天开恩……然而这一切都是奢望。我已经学会不再对未来多作期盼、对已经盖棺论定的事实,沉默的接受,无论它再残酷、无论再令人伤痛……事实如此,谁也无法推翻。
叶虹的身体还在,她的心和灵魂也许已经离开。几年的卧床生涯,原本纤细、娟秀的身材和脸庞都已经走了样,这个臃肿、痴肥的身体、这双空洞、迷惘的眼睛…都不是我所认识的朋友叶虹;我觉得陌生、觉得害怕,面对她,我看到太多不属于一个「人」该有的绝望。
吃过饭,我帮忙收拾;厨房里的阿嫂在洗碗,我们就削水果。 「这段时间,我们都在想,也许让虹虹回台湾去休养会复原得快些。」叶妈妈似有意若无意的,对我说。「你觉得怎样?」 「回台湾?」 「熟悉的环境会让虹虹觉得好一些,对吧?」叶妈不顾我的错愕,滔滔不绝的说着。「我们可以带着她到处走走啊,总比在这里好…你瞧,语言不通、食物也不对胃,过得有多难过?回台北还可以常常找些朋友来陪陪她,多跟虹虹说说话,她自然也好得快。」 「哎。」我艰难的发音,不知如何回答。 「台湾的医生也比这里好吧?」 「……」 「至少我们能够沟通,对吗?」 我吞吞口水。「是…是吧……我想是吧。」 「可是老头子就说不要回去。」叶妈妈想到不高兴的地方,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老头子?」 「你叶伯伯说,好不容易出了来,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欸……」 「他也不想想,他在澳洲过得舒服,我和虹虹可难过死了…」叶妈妈想起来忍不住肝火上升,她刻意的把声量提高,往客厅的方向如箭般射去。「吃什么喝什么?隔壁三姑六婆聊起天来都像在吵架…住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两个老的,守着一个小的,成天往医院跑,这医院管起人来像入监狱……活该受气,我上辈子欠谁来的?」 我尴尬不安。
叶伯默不吭声的,坐在客厅的那一端,单人沙发中。沙发软塌塌的垫子,厚厚密密的把他包了起来,乍然一看,叶伯的瘦小槁瘦,让人吃惊。很多年前,他曾坐在我家的 双人沙发上谈笑风生,那时候的叶伯,有着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是一间综合医院的院长。偶尔下班或是周末,携家带眷的来拜访。酒台上站立成排的水晶杯,老爸开了酒柜,俩人选定一瓶名酒,啜着喝,酒色纯厚、很香,我和和叶虹偷吃下酒的核果、偷喝杯中残汁,总觉得这酒实在苦得很,偏偏大人都爱……。一点点酒,就醉人。清醒的时候总发现自己已经被抱上床睡了,有时候叶虹就睡在身边,有时候他们早在我昏沉沉时打道回府。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小,年幼的甚至不了解,这些快乐回忆如此短暂。
爸爸的酒柜早就不在了、他的白发如杂草般生长、年纪越大、烦恼越多,退休之后恍然间又老了许多,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好像永远也睡不够,清醒的时候抱着电视,一台一台的转着看。爸再没那种叱吒风云的豪气,就像被狂流磨平、磨滑的小石子,每日最重要的莫过于三餐菜色和带小狗散步之类的琐事;他说话声音小了、见到我们除了笑、还是笑。年纪写在脸上、发上,是染不去的颜色。我怀念小时候,怀念爸爸年轻时的意气飞扬、呼喝众人的威风神气、怀念那黑色的轿车、怀念他吩咐司机送我们上学、怀念他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塞巧克力酥饼在我口袋……。他总是生气我的成绩不好。被骂过责罚之后,又想尽办法逗我开心。爸老了、叶伯也是老了,而我已经长大,再不会为了一块糖、一片脆饼快乐。童年短暂,像美声的回响。淡淡的就消失了颜色。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叶虹。她也许是回去了,到那个回忆去了。美丽的童年故事,也许让她流连忘返,所以忘记回来的路。那些故事里,不知道有没有我的存在?我们曾经一起牵着手去探险、一起偷摘医院的花儿、穿着澎澎的花裙子踩着泥巴玩、一起唱歌、偷吃外婆的蜜饯……。
她也许是回去了,到那个回忆里去了。童年是无害的棉花糖,痛苦的时候,我们总恨不得能钻回从前。我回不去的地方,她就这样的舍下一切走了。我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要长大?为了什么,人要来这世上走一遭?尝到各种痛苦、失去太多,这样转个 圈,学会哭学会悲伤、学会忍耐学会失望、学着期待又学着不抱希望…拿数十年生命去苦过一回,然后挥挥手离开?这样想着,眼睛鼻子酸涩,手里的水果掉了下来,眼泪滑落。生命就是这样过去的,在我们都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的时候,就没有了;叶虹甚至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好多故事我也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们得眼睁睁的看着她躺在病床上,一点一点的消失,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家人受苦。
长大后学着不要哭,爸爸说,哭泣是一种幼稚的行为,只有孩子要不到糖果才哭。隔了这么多年,我甚至连哭的感觉都遗忘了。这个夜里,哭的这样厉害。浪潮拍打在我的胸口,告诉我,悲伤是怎样的颜色。遗憾的音符如此美丽,是天籁化作的温柔,静默的夜里我听见璀璨的歌唱,漂流的旋律在逝去多年后又回到这个地方,诉说好多好多故事、快乐悲伤,一如往昔。哭泣是宣泄,眼泪,是安慰。
临别的那天傍晚我再度回到医院。病房看护已经熟悉我的脸,他对我愉快的微笑。 「你好。」我笨拙的问候。 他迅速的说了什么,拍拍我的肩膀。我对他投以感激的微笑,虽然语言文字上有着绝大的障碍,但不减善意。
病房的窗户微微开着,面对着院子的花丛,淡淡的香气传入,一阵一阵的鸟啭娉啼。 看护走开去,我找了张面窗的椅子坐下来。床上的叶虹沉重的呼吸,我看着她,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要回去了,」我轻声。「你多保重。」 风是这样吹着的,从不停止。
人生的路上,我们选择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行走,都是失去了很多很多、都是在困挫中挣扎。 「你该坚持的,为什么不呢?」太多抉择的时机,太多两面的绝对,选择了一条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回头是来不及了的,说放弃也是不允许的,我走的是这条路,已经不能回头。 「有一次在外头吃饭的时候碰到你的他,带着个女孩子,年纪很轻的样子,非常轻浮;」我说。「他看到我,一脸的抱歉……你知道吧,到最后,他和当初那个女孩子也没什么结果。」「我看到他,也只能笑笑而已。你啊,就为了这样的男孩子作傻事,为什么呢?我当初实在不明白啊……现在我懂了,这种感觉只有失去之后才明白。」「讲什么大道理都是没有用的,我现在才知道。」好长好长的叹息。「叶虹,你可惜的就在那个时候,没有人拉你一把…走过之后就不觉得那么痛了,过去之后就能继续微笑,人生就是这样,偶尔会摔得很疼,站起来的时候流点泪,以后就会忘记了,痛过留个伤疤,回忆时还能满足的笑。」「我选择继续走下去,你选择躲起来,没有人能说我们两个的决定,哪个才是正确的。我也失去了喜欢的他,到现在心上还是隐隐的痛。」想起来已经是好久远,虽然那不过是一年多前的往事。「当初我以为走不下去了,怎么众人里就属我最倒楣,作什么都不好、怎样都熬不出头来,就连爱一个人,都得千辛万苦…,我什么都不好、都不出色,是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就该什么都没有?是不是呢?」窗外送入温暖的风。「我不躲起来的,叶虹,怎样都是回不去了,我要继续走下去试试看,这个世界这么大,好多事情我还没尝试过,失去一个人也许很痛苦,但是我想以后总会碰见更合适的…我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呢?」「在爱别人之前,我要先爱我自己,这是我这几年发现的事实…你知道吗?我们是不能要求别人爱我们最多、爱自己最少的,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连自己都不喜欢,又哪有力气去爱别人呢?」我回想高中时代的对话,忍不住笑起来。「我太幼稚了,一直以来,需要爱又不敢说,只得把自己包裹起来,用其他的东西来填充我的需要…人为什么会这样的不诚实呢?」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人、其他的感情,都附加 在一个变幻莫测的基础上,这基础随时都会崩毁,眼前看到的幸福都很虚幻。 「没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的,我学习心存感激的拥有眼前的幸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失去了也是值得的。「我要回台北去了,澳洲虽然很美、很干净,但是怎样都不是我归属的地方,你知道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人在外头玩得累了,就会 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想回家了……如果有一天你也觉得玩累了、走乏了,就回来吧。……现在的你在哪里呢?无论在哪里,那必定是一个安全温暖的地方吧?是在我们的童年回忆里吗?…你回忆里的我,又是个什么样子呢?」长久的沉默,叶虹的呼吸声浑浊仍旧,窗口的阳光晒进病房,在白色的地板上画出方格的窗形。我安静地看着这扇窗。
这窗外的世界是我走得到的地方,而窗内的世界则是叶虹的领地,我偶然的走进她的圈框,却不能长久停留此地。时间到了,我就得离开。慢慢的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这人生有太多我还不了解就发生了的事,人有时候面对无常、面对霎然而生的巨变,除了泪眼相对外,也只能微笑。我把唇角勾出一道弯转的弧度。睁开眼看,窗玻璃上隐约反映着我的淡淡笑容。
出了病房,叶妈妈正在大厅等着。她很专心地看着墙上的壁画,那穿着薄纱的天使,在午后阳光的韵色下,显得格外近人,她的神色温柔、一双眼睛凝视着大厅里来往的众人,交握的双手在向上天祈祷。我站在角落,悄悄的看着叶妈妈,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迷惘。这份迷茫从何而起?我不知道,也不能用言语明说;怔怔伫立,想着许多杂乱的思绪,那些来不及说再见就结束的故事、那些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的人、在漠然无声中消失踪影的爱……永远陪在你身边,却从无所觉的信赖和情感。
过去的种种回忆,眼下尽为尘埃。时间沉淀,静静想着大地的创伤。叶妈妈慢慢转醒过来,站起身来对我招手。我们往停车场方向离开。车行出疗养所,日头将落,濛濛 的一片山色洒在深林郁草之间,森森高墙竟也显得如此忧伤。我静默的说不出话来。
回程的路上,车速似乎慢得永远也走不完一般,一座高楼掠过一座高楼、一片草地掠过一片草地……风这样温柔,夏日的澳洲,傍晚夕阳如此寂寥。寂寞的是我,还是这块土地?一路无语,我在机场前下车。叶妈妈陪着我,取票、送行李、直到出境口。 我可以感觉到她在身后,亦不亦趋的跟着,不发一言,静静看着我的每个动作。她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想着正躺在床上,一年多来除了目光游移外,一无所觉得女儿? 站在她的眼前,我觉得罪恶。我是活着的,而她的女儿已经无所挽救?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期盼,然而没有人能给她一句踏实的回答。
「叶妈妈,我要走了。」窃窃的,我说。侧过头去,叶妈妈大花艳丽的衣裳还是那样光彩夺目,她的香水也依旧刺得我喘不过气来。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说不出来的东西,已经在这短暂的停留中,改变了。 「我要走了。」我慢慢的重复自己的话。 她点点头,微微的、很轻很轻,仿佛那双肩膀上支撑太沉重的东西,随时会崩落。 「你多保重,叶伯也是。」我终于能明白成人的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客套和虚伪的言词,都是不着边际的、敷衍的安慰,因为说不出口、说不出心底的感受,所以我们说谎、说敷衍的字句。 「你也是。」她再次点头。
我把机票和出境证明交给管理人员。身后排了一列长长的队伍,有的人正在话别、有的人正高声谈笑、也有的人珍惜这最后的相处片刻,拥抱、亲吻、泪流不止。不知道这些人都会出发往哪里?不知道他们以后,是不是还会回到这个地方? 验收人员们对我亲切微笑。「Goodbye!」 「Goodbye。」我小声的说再见。
通过层层关卡,再回首的时候,大厅里已经不见叶妈妈的身影。她走了。提着我的随身背包向外看,极目力之所及,这大厅里来来往往都是过客、都是暂时停留,下一分钟就要前往他地的行者。而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每个人都显得那样飘荡,从这一边往另一边、这一站往那一站,谁也不知道下次会在哪里相遇、哪里是真正归属的地方。我想起疗养院大厅里的画像,那美丽的天使、赤足的脚踝站在草原的风中,轻轻舞着什么。我想起高中时代的圣母像,那低垂的眼帘下,是对这个世界太多无可弥补错误的怜悯。那些最美的圣歌,都唱着悲哀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滴着血。都是说不出口的希望。
我发怔的思索,在这些种种之中,找不出自己的定位,我,算什么呢?身旁来来往往的旅客形成波潮,带着我的脚步不止的移动着自己的方向,这就是人生吧,人生就是一直一直的向前走,走到什么时候会碰到尽头?谁也不晓得。我们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期望这个方向的尽头有出口,有的人走到了自己的出口、有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方向就被淹没……。每个人都在找、都在漂流、都在追寻自己的那个梦,是因为这样的希望所以我们不停下脚步,为了这样微薄的追逐、为了这些期望的寄托,所以等待。叶妈妈在等待她的梦,谁也不能说她错了、谁也不能说,她的希冀没有实现的可能;叶虹也许会醒的,也许有一天,当她找到自己方向的时候,就会醒来了,她也许正在和我交错而过的这股人群中,我们看不见彼此,但并不表示她已经离去。她还再找着自己的路。而我现在从这组人群中、跳往另外一组人群,我的人离开,心还在。 我们都在追寻着自己的那个出口,每个方向都不同。也许我会在下一个站台看见她,她正往更远的方向离开。这样想来,就不伤心。 「叶虹,掰掰!」
[ 此文章被kennyp在2004-11-23 23:31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