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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轉貼]鄉下老鼠
北 島
 




  美國有這麼個童話故事:一個鄉下老鼠請城裡老鼠到鄉下做客,用玉米、土豆和谷子招待他。飯後城裡老鼠不吭聲,只是請鄉下老鼠到他那兒去做客。有一天,鄉下老鼠進了城。讓它驚呀的是,城裡老鼠吃的比他好十倍:乾酪、奶油、火腿、蛋糕等。正大吃大喝,城裡老鼠驚呼:「快逃命,惡貓來了!」四爪狂奔,剛逃過一劫,又差點兒被滿街飛跑的汽車軋死。最後,鄉下老鼠喘著氣說:「我還是在鄉下過太平日子,總比這好吃好喝可處處擔驚受怕的生活強。」
  
   我就是這麼只鄉下老鼠,整天仰望藍天白雲。要說此前我也做過好幾十年的城裡老鼠,「四十不惑」那年大惑,我滿世界流竄,神不守舍。五年前終於搬到加州的小鎮,定居下來。每回到城裡做客,好吃好喝,還是惦念鄉下的太平日子。
  
   和北京相比,我們小鎮真正算得鄉下了。五萬來人,除了一家西紅柿加工廠,無任何工業。四周全都是農田,一馬平川,遠處倒是有山——望山跑死馬。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的農學院在全美國數一數二,由於用動物做實驗成了綠色和平組織攻擊的重點。市內主要交通工具是自行車。本地報紙無新聞,每天公佈的空氣污染指數表低得讓人產生錯覺,以為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
  
   我每天是在鳥叫聲中醒來的。仔細聽去,兩隻紅嘴山雀之間的調情過於誇張,一隻喜鵲呱呱地說單口相聲,一群麻雀像野小子招搖過市。
  
   住在巴黎,我每天半夜兩點准醒。對面酒吧關門,酒鬼被轟出來,在街上鬼哭狼嚎。早上六點二十五分,再次被垃圾車吵醒,趕緊用枕頭堵住耳朵,沒用。那車重如坦克,轟隆隆震得人心慌。它橫衝直撞,似乎要直接開進屋裡,把我也裝走。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家住北京三不老胡同,對面就是家紡織廠,僅一街之隔。到了夏天,廠房上的窗戶統統敞開,就像一百個高音喇叭朝我們喊話,用的是最單調的語言。每星期五廠休,靜得倒讓人受不了,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盼著人家趕快開工。
  
   要說這和紐約的噪聲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前兩年某日,我住紐約曼哈頓中城的一個朋友家。半夜三點,一陣清脆的槍聲,緊接著是警車救護車呼嘯而至,第二天早上看報紙才知道是匪徒交火,一死兩傷。你跟紐約人提這個,人家嫌你少見多怪。

   別忘了紐約人是在槍林彈雨中長大的,有極其堅韌的神經。據說要是街上有人開槍,多數紐約人像游擊戰士那樣經驗豐富,最多低頭哈腰,避開危險。他們隨後會罵幾句髒話,撣撣灰塵,舒展一下腰肢,繼續奔向各自的戰場。
  
   我在巴黎被搶過,不多,就一回。那是晚上十一點多鐘,朋友開車送我,在東車站附近的臨時住處下車。我發現兩個男人尾隨在後,一高一矮。矮個子緊竄了兩步,和我並排,用蹩腳的英文說:「錢!我們有槍。」我往後掃了一眼,大個子把手揣進懷裡,那架式不像有槍,倒有可能是個笤帚疙瘩。我磨磨蹭蹭,剛掏出一百五十法郎,他們就迫不及待地一把奪走,逃之夭夭。第二天我路過附近酒吧,看見那兩個業餘強盜正用我的錢喝酒呢。
  
   我認識個丹麥漢學家。他頭一回去紐約,拿著地圖在曼哈頓街頭東張西望,突然一個黑人親熱地摟住他,刀尖頂在腰眼上。沒轍,他只好從上衣口裝往外掏錢,本想五塊十塊打發打發算了。可美元的顏色尺寸全一樣,一不留神,他抽出張一百美元的鈔票。黑人一把攥住他腕子。他急中生智,大罵美國的種族歧視。黑人樂了,打了個折扣降到八十塊。他接著大罵當時的總統裡根,罵得狗血噴頭,黑人拍拍他肩膀——哥們兒,你真夠意思,降到五十吧。臨別,漢學家和強盜互相握手,難捨難分。
  能碰上這麼通情達理的強盜,那是運氣,當然最好是別碰上。自80年代初起,大批大陸留學生擁進美國大城市,窮,只能住最差的地區。面對危險,各有各的高招。我在紐約見過個大陸留學生,他打扮特別:黑呢大衣、墨鏡,黑禮帽壓得低低的,歪叼著煙卷,兩手揣兜,螃蟹般橫著走路——典型的好萊塢電影裡三四十年代聯邦調查局探員。雖說這打扮有點兒過時,可還是讓惡人心裡犯怵,盡量躲他遠點兒。
  
   大理是我的中學同學。他在紐約讀了四年書,住哈雷姆——紐約最危險的黑人區。他問我他橫刀立馬於亂軍之中,何以毫毛未損?我猜必是一身功夫了得。不,他神秘地搖搖頭,掰著手指頭,總結了三條經驗:第一條,見到可疑分子聚首,要摧眉折腰,過馬路繞著走;第二條,若躲閃不及,要盯住其中可能是頭目的眼睛,讓他知道你記住了他,以減少犯罪衝動;第三條,也是最關鍵的一條,一旦有人尾隨過來,要馬上衝向附近的垃圾箱翻找東西。
  
   我不懂。大理嘿嘿一樂,說,要是你比他還窮,搶你幹嗎?
   二



  俄國著名的大提琴家羅斯卓波維奇(Mstislav Rostropovich)說過,大都市的人匆匆忙忙奔向死亡。這話在理。你想想,那些城裡老鼠整天疲於奔命,就像上了發條,除了睡覺,哪兒有歇的時候?其實生命過程就是一種體驗,若無清閒,哪兒來的體驗?時間被填滿了,壓縮了。一年短如一日,刷地過去了。
  
   我們有娛樂,城裡老鼠總是這樣說。其實娛樂是跟空虛綁在一起的,像工作一樣也是時間的填充物,不可能帶來真正的清閒。人們是為了懼怕孤獨才聚到一起的。再說如今想看電影用不著非得住在大都市。很多人附庸風雅,為頭一輪電影打破頭,第二天上班會友總算是有了談話的資本。讓我最受不了的是城裡人精心打扮去聽古典音樂,又不是參加婚禮舞會,那純粹是花錢受罪——忍住咳嗽憋著尿還不敢大喘氣,一不留神打了個盹兒,被掌聲吵醒跟著起立歡呼,非得讓人家再來一遍,否則決不罷休。這不是有病嗎?聽音樂本來是私人的事,應該關起門來,用不著搞得那麼轟轟烈烈。
  
   而我們鄉下老鼠……
   我的紐約朋友艾略特(Eliot)反過來嘲笑我說:「什麼鄉下老鼠,你是郊區老鼠。」
  
   郊區(suburban)在美國是一種很特別的概念。它是指那些住在大城市郊區的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以及與此相連的文化意識形態。一般來說,他們玩命工作,開豐田CAMRY汽車,吃快餐,為住好學區勒緊褲腰帶,貸款買房子置地,割草養花,跑步遛狗,關門看電視吵架自找麻煩,再花錢看心理醫生。最近有部電影《美國美人》(American Beauty)諷刺的就是這種郊區生活。
  
   仔細一想,在美國真正的鄉下老鼠不多了,多半都是郊區老鼠,幾乎個個也都是工作狂,比城裡老鼠強不到哪兒去。據統計,全世界數美國人工作時間最長,甚至超過在這方面名聲惡劣的日本人。所謂美國人的富裕,我看其實也不過是個數字而已,整天撅著屁股追著自己的影子瞎忙乎,掙了錢又怎麼樣,哪有工夫享受?
  
   住宅的佈局結構,從某種意義上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在郊區,一眼望去,大多數房子像一個模子裡翻出來的,毫無個性。久而久之,住在裡面的人也彼此雷同。我在大學教書,發現美國小青年的思路大同小異,讓我大吃一驚,再看到郊區那一排排標準化房子,才恍然大悟。有時想想,這種現代化的洗腦,比集權主義的洗腦更可怕,因為人們完全喪夫了反抗意識,認為這一切是天經地義的。
  
   美國人最熱愛的概念是「空間」,越大越好。從大房子大汽車大電視,到大吃大喝大塊頭。郊區胖子多,這和垃圾食品有關。每逢週末,我開車加入美國人購物的行列。那個名叫Costco的連鎖店大得像個飛機庫,裡面的貨物也像是剛從飛機上卸下來的。食品都是大包裝的:牛肉十磅,雞蛋五打,啤酒三十罐。你再看出口處,個個滿載而歸,喜氣洋洋,把汽車塞得滿滿的。
  
   我的一個南非朋友來美國,他驚訝地告訴我說:「美國人窮得胖死。」我琢磨這話包含兩重意思:其一,美國胖子多半來自廣大勞動人民,「飢不擇食」;其二,是指美國飲食文化的粗鄙傾向。這大概和清教徒的傳統有關,其後代又恰好成了暴發戶,求多求快,把垃圾食品進行商業化包裝,靠廣告打遍全世界。「麥當勞」和「肯德雞」這類美國怪物,居然能在「食不厭精」的中國站住腳,可見其厲害。
  
   最可怕的是那些小鎮的美式自助餐店,胖子雲集。我覺得那是商業化陰謀中最險惡的一部分,正如鴉片,讓那些貪吃的人欲罷不能,直到胖死。
  
   寫到這兒,我不禁打了個冷戰。郊區生活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我想郊區老鼠至少文質彬彬。早上出門散步,一路上人們都招手致意,「哈羅」、「早安」沒完沒了,這總比城裡老鼠橫眉冷對甚至拔刀相向好多了。據說一個鄉下孩子頭一次到紐約,下了長途車跟過往行人挨個打招呼,可沒一個人理他,沒走多遠他只好放棄了。也許在大都市,人們對孤獨有更徹底的領悟,用不著裝模作樣。要不賈克梅蒂的雕塑——那些細得像竹竿一樣的人,其背景正是大都市呢。
  
   紐約是個瘋人院。我前兩天去紐約,到一個住在格林尼治村的朋友家做客。出來已經半夜了,紐約的夜生活才開始,車水馬龍,燈紅酒綠,讓我目瞪口呆。一個年輕女人在街上大叫大喊,原來隔著停在路邊的車輛跟一個男人說話;一個老頭八成剛從監獄放出來,在原地轉圈跑步;一個半裸的醉漢站在路邊自言自語;一個瘦高的黑人邊走邊扭屁股,兩手隨著他內心的韻律擺動……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成了鄉下老鼠,很難再適應這種都市生活了。可恰恰在那一瞬間,我的生活出現了某些變化。我這只鄉下老鼠,不得不搬到紐約——那讓我深惡痛絕的地方。我必須做好準備,習慣空氣污染和噪聲,忍受驚嚇,得以倖存下來。




  杜倫是個幽靜的小鎮,有條小河從市中心穿過。橋上總是有個流浪漢拉手風琴,一條老黃狗趴在旁邊。他神色安詳,若有所思,似乎只專心於腳下的河水與琴聲。他來自何處又將前往何方?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想知道。腳步匆匆,有人停下來,在空罐頭盒裡投枚小錢是為了可憐那老狗的,流浪漢點點頭代他的狗致謝。
  
   和北京相比,這裡人少街空,天高雲淡。除了教書,我滿街窮逛。進商店,看香水減價,一試,結果噴嘴拿反了,噴自己一臉,熏得我差點兒暈過去,連忙用衣袖擦。我盡量躲人遠點兒,溜出門,迎面撞上司馬麒和另幾位英國同事。我神色慌張,倒退著打招呼,借口家裡有事,撒腿就跑。
  
   田田剛到杜倫時只有兩歲多,我們把她送進托兒所。早上九點鐘邵飛把她送去,十二點接回來。這兒的托兒所跟中國的作風大不相同。阿姨帶著孩子們一起瘋,連蹦帶叫,三個鐘頭下來,孩子們精力發洩了,也踏實了。去托兒所的路上,滿街都是上街買菜的英國老太太,圍著田田誇個沒完,用盡天下好詞。田田跟天下大明星一樣被寵壞了,一見老太太索性站住,等誇完了再走。
  
   在杜倫,最美的是草坪,大片大片的,彼此呼應。特別是春天,一簇簇水仙迎春花在草坪開得耀眼,喚醒過冬的人。吃過晚飯,我們一家常去散步,穿過草坪奔植物園。鳥入林,咕咕聲漸漸轉弱。月亮升起來,花草的氣息越來越濃重。田田獨自向前跑去,小小的身影在草坪上滑動。
  
   在我班上有個美國學生叫內特(Nate),大個兒,一臉憨笑。我們約好每星期二下午他來我家,我教他中文,他教我英文。由於雙方水平都差,就像兩個剛會說話的孩子湊在一起。你幾歲了?我住在美國。你喜歡讀報紙嗎?中國很大。下午四五點是英國人喝茶的時間,雷打不動,那是一種社交儀式。入鄉隨俗,我們也跟著沏茶,擺上幾塊餅乾。「在中國喝茶嗎?」內特問。我心想:廢話,嘴上說:「在中國喝水,把茶賣給外國。」他孩子般笑了。我們是語言邊境兩邊的野蠻人。內特後來成了文學評論家,常在美國報刊上發表文章,居然為我的一本英譯詩集寫過書評《在語言水平上》(From Language Level)。

  我要去倫敦參加活動,利大英(Gregory Lee)和他的法國太太開車從利物浦趕來。我們是1985年在北京認識的。他生長在利物浦,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比別的漢學家更懂得中國。女人們做飯拉家常,我跟大英一頭鑽進酒吧。英國人平時橫眉冷對,一下班就衝進酒吧,如啤酒泡沫般親密無間。
  
   第二天我們一早出發。大英剛買了輛二手的白色英國車Rover,據說是英國警察開的,很神氣。離倫敦一百多英里,因修路兩道合併,大英仗著年輕跟另一輛車搶道,撞上一排塑料路障,差一點兒衝到對面路上去。結果擋風玻璃粉碎,又趕上下雨,什麼都看不見,大英把頭探出車窗開車,總算到了車鋪。田田說:「咱們別坐車了,走著去倫敦吧。」我們及時趕上一班火車,才沒誤了事。
  
   顧城夫婦來杜倫,住我們家。顧城極能睡,加在一起每天至少十六個鐘頭。等他醒了,我們聊天散步逛街。看見街頭藝人表演,他撒腿就跑,一問,怕人家跟他要錢。在大學朗誦後,顧城把自己複印的照片送給學生。我說:「你瘋了?」謝燁在旁邊幫腔:「你看你看,我早就說過,他不聽。」臨走頭一天,顧城給我們烙煎餅,吃完飯我們都去午睡,起來看他還在那兒烙,煎餅堆成山,夠我們吃半個月的。我把他臭罵了一頓,顧城不吱聲,把手伸進他那高帽子裡抓抓頭髮,跟著嘴一歪,笑了。
  
   我們簽證到期的當天,一位移民局官員來訪,問何時離開。每次外出旅行回來,入境都得被問個底兒掉,就差查三代了。堵在後面的旅客開始抱怨。以後我們盡量等人散盡,再接受大英帝國的致意。
  
   人自幼總是踮腳眺望明天,總嫌自己個兒長得慢而爬樹登高要看個究竟,人過中年走下坡路,開始不停往回張望,一步三歎。寫到杜倫這一段,我發現和我在中國的遭遇相比,幾乎什麼也沒發生過,純粹是沒事找事。再一想,這不挺好嗎?我們在杜倫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對我來說,那是1989年重大轉折前一段相當平靜的日子。其實,人關鍵不在於經歷而在於體驗。否則如書中的一頁,還沒好好讀,就送到回收中心,和別的書混在一起打成紙漿,永遠消失了。要想複述那一頁幾乎是不可能——
  
   冬日下午,我在杜倫住所的樓下沙發上讀書。天陰,下著小雨,風掀動白色的薄紗窗簾。我打開老式的落地台燈。暖氣嘶嘶響。樓上田田跑來跑去,腳步鼕鼕。一隻蒼蠅在屋裡飛來飛去,像歷史那麼讓人心煩。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18 22: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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