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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超感人~~少女小渔
作者:严歌苓
                                                   
  据说从下午三点到四点,火车站走出的女人们都粗拙、凶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
目复杂的过盛的体臭胀人脑子。
  还据说下午四点到五点,走出的就是彻底不同的女人们了。她们多是长袜子、高跟鞋
,色开始败的浓妆下,表情仍矜托,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

  前一拨女人是各个工厂放出来的,后一拨是从写字楼走下来的。悉尼的人就这么叫:
「女工」、「写字楼小姐」。其实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这个把人活
简单活愚的都市,就是赚头多少。女工赚的比写字楼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袜上换景,
钱都可以吃了,住了,积起来买大东西。此方,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
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还有,回家洗个澡,蜕皮一样换掉衣服,等写字楼小姐们仍是一身装一睑妆走出车站
票门,女工们已重新做人了。她们这时都换了宽松的家常衣棠——在那种衣棠里的身子比
光着还少拘束——到市场拾剩来了。一天卖到这时,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
,廉价到了几乎实现「共产主义」。这样女工又比写字楼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们扫走了
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给「她们」剩。
  不过女人们还是想有一天去做写字楼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画面目全非的妆。戴
假首饰也罢,买不上便宜菜也罢。小渔就这样站在火车站,身边搁了两只塑料包,塞满几
荤几素却仅花掉她几块钱。还有一些和她装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买好莱后顺便来迎迎丈
夫。小渔丈夫其实不是她丈夫(这话怎么这样难讲清?)和她去过证婚处的六十七岁的男
人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叠着像梯田的老
意大利人?
小渔才二十二岁,能让丈夫大出半个世纪去吗?这当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种骗局。小
渔花钱,老头卖人格,他俩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大家都这么干,移民局
雇不起那么多劳力去跟踪每对男女。在这个国家别说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
女人,政府也恭喜。
  又一批乘客出来了,小渔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
,有到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
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岁就做了护士?在大陆——现在她也习惯管祖国叫〔大陆」,
她护理没人想管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前说她长了颗好心眼。她出国,人说:好报应啊,
人家为出国都要自杀或杀人啦,小渔出门乘凉一样就出了国。小渔见他走出来,马上笑了
。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他叫江伟,十年前赢过全国蛙泳冠军,现在还亮得出一具漂亮的田鸡肉。认识小渔时
他正要出国,这朋友那朋友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他饯行。都说:以后混出半个洋人来别
忘了拉扯拉扯咱哥儿们。
  小渔是被人带去的,和谁也不熟,但谁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
她就远,笑得都一样。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她笑笑,也认了。江伟又近一步
,她抬起睑问:「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个不懂男人都有无聊混蛋的时候。问了她名字
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积极也不消极地说。
  星期日他领她到自己家里坐了一个钟头,家里没一个人打算出门给他腾地方。最后只
有他带她走。一处又一处,去了两三个公园,到处躲不开人眼。小渔一可抱怨没有。他说
这地方怎么净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许多路,换个地方。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他家,天已黑
了。
  在院子大门后面,他将她横着竖着地抱了一阵。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没声
,身体被揉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第二个周末他与她上了床。忙过了,江伟打了个小盹
.醒着他问:「你头回上床,是和谁?」
  小渔慢慢说:「一个病人,快死的。他喜欢了我一年多。」
  「他喜欢你你就让了?」江伟像从发梢一下紧到脚趾。小渔还从他眼里读到:你就那
么欠男人?那么不值什么?她手带着心事去摩挲他一身运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
的,样子真痛苦、真可怜。」她说。她拿眼讲剩下的半句话:你刚才不也是吗?像受毒刑
;像我有饭却饿着你。
  江伟走了半年没给她一个字,有天却寄来一信封各式各样的纸,说已替她办好了上学
手续,买好了机票,她拧着这一袋子纸到领事馆去就行了。她就这么「八千里路云和月」
地来了。也没特别高兴、优越。快上飞机了,行李裂了个大口,母亲见大厅只剩了她一个
,火都上来了:「要赶不上了!怎么这么个肉睥气?」小渔抬头先笑,然后厚起嗓门说:
〔人家不是在急嘛?」
  开始的同居生活是江伟上午打工下午上学,小渔全天打工周末上学。两人只有一顿晚
饭时间过在一块。一顿饭时间他们过得很紧张,要吃、要谈、要亲昵。吃和亲昵都有花样
。谈却总谈一个话题:等有了身份,咱们干什么干什么。那么自然,话头就会指到身份上

  江伟常笑得乖张,说:「你去嫁个老外吧?」
  「在这儿你不就是个老外?」小渔说。后来知道不能这么说。
  「怎么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没身份就是老外对吧」他烦恼地将她远远一扔。没空间,扔
出了个心理距离。
  再说到这时,小渔停了。留那个坎儿他自己过。他又会来接她,不知问谁:「你想,
我舍得把你嫁老外吗?」小渔突然发现个秘密:她在他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
一向瞅自己梃马虎,镜子前从没耐烦过,因为她认为自己长得也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
看时也不费钱。不像别的女性,狠起来把自己披挂得像棵圣诞树。周末,唐人街茶点铺就
晃满这种「树」,望去像个圣诞林子。
  汪伟一个朋友真的找着了这么个下作机构:专为各种最无可能往一块过的男女扯皮条
。「要一万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没指望一试的。哪来的钱,哪来的小渔这样个女孩
,自己凑钱去受一场蹧贱。
  光是想像同个猪八戒样的男人往证婚人面前并肩站立的一刻,多数女孩都觉得要疯。
别说与这男人同出同进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女孩们要流畅报出男人们某个被捂着盖
着的特征。还有宣誓、拥抱、接物,不止一回、两回、三回。那就跟个不像猪八戒的男人
搭档吧?可他要不那么猪八戒,会被安安主主剩着,来和你干这个吗?还有,他越猪,价
越低。一万五,老头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伟就这么劝小渔的。
  站在证婚人的半圆办公桌前,与老头并肩拉手,小渔感觉不那么恐怖。事先预演的那
些词,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东西是不过心的,仅在唇舌上过过,良知卧得远远,一点没
被惊动。
  江伟伪装女方亲友站在一边,起初有人哄他「钟馗嫁妹」、「范蠡舍西施」,他还笑
,渐渐地,谁逗他他把谁瞪回去。小渔没回头看江伟,不然她会发现他这会儿是需要去看
看的。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俵」里,喉结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旧货
店买来的那件西装胀得要绽线。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时去看老头。老头在这之前染了发,这
钱也被他掌到小渔这儿来报帐了。加上租一套西装,买一瓶男用香水,老头共赖走她一百
圆。后来知道,老头的发是瑞塔染的,西装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几十年前在乐团穿的演
奏服。瑞塔和老头有着颇低级又颇动人的关系。瑞塔阳老头喝酒、流泪、思乡和睡觉。老
头拉小提琴,她唱,尽管唱得到处跑调。老头全部家当中顶值价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没了
琴托,老头也不去配,因为配不到同样好的木质,琴的音色会受影响。老头是这么解释的
,谁知道。没琴托的琴靠老头肩膀去夹,仍不很有效,琴头还是要脱拉下来,低到他腰以
下。因此老头就有了副又凄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态。老头穷急了,也没到街上卖过艺,瑞塔
逼他,他也不去。
  他卖他自己。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己醉死,他少说还有十年好活,两年卖一回,
一回他挣一万,到死他不会喝风啜沫。这样看,从中剥走五千圆的下作「月佬」,就不但
不下作并功德无量了。
  要了一百圆无赖的老头看上去就不那么赖了。小渔看他头发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
酒气让香水盖掉了。西装穿得倜傥,到底也倜傥过。老头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过和
梳理过,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他形容几乎是正派和严峻的。从他不断抿拢的嘴唇,小渔
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紧张的缘故。最后老头照规矩拥抱了她。看到一张老睑向她压下来,
她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他那么大岁数还要在这丑剧中这样艰辛买力地演,角色对他来说,
太重了。他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多可悲呀——她还想,他活这么大岁数只能在这种丑剧
中扮个新郎,而没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这个指望了,所以他才把这角色
演得那么真,在戏中过现实的瘾。老头又干又冷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时,她再也不敢看他。
什么原因,妨碍了他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来起哄助兴的
全是黄皮肤的,她这边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样彻底啊。瑞塔也没来,她来,算是谁呢。当
小渔睁开眼,看到老头眼里有点怜惜,似乎看谁毁了小渔这么个清清洁洁的少女,他觉得
罪过。
  过场全走完后,人们拥「老夫少妻」到门外草坪上。说好要照些相。小渔和老头在一
辆碰巧停在草坪边缘的「本茨」前照了两张,之后陪来的每个人都窜到车前去喊:「我也
来一张!」无论如何,这生这世有那一刻拥有过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无凭据

  只有江伟没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小渔此时才发现他那样的不快活。和老头分手时,大家掌中国话和他嘻哈:「拜拜,
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间茅房,我们司得去占领啦……」江伟恶狠狠地嘻嘻笑
起来。
  当晚回到家,小渔照样做饭炒菜。江伟运动筷子的手却是瞎的。终于,他停下散漫的
谈天。叫她去把口红擦擦干净。她说那来的口红?她回来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柏喊:「去
给我擦掉!」
  小渔瞪着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了。江伟冲进厕所,撕下了截手纸,扳住她睑,用力
擦她嘴唇连鼻子脸顿也一块扯进去。小渔想:他明明看见桌上有餐纸。她没挣扎,她生怕
一挣扎他心里那点憋屈会发泄不净。她想哭,但见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恃地饮泣,她觉得
他伤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两人都哭,谁来哄呢。
  她用力扛着他的哭泣,他烫人的抖颤,他冲天的委屈。
  第二天清早,江伟起身打工时吻了她。之后他仰视天花板,眼神懵着说:「还有三百
六十四天。」小渔懂他指什么。一年后,她可以上诉离婚,再经过一段时间出庭什么的,
她就能把自己从名义上也撤出那婚姻勾当。但无论小渔怎样温存体贴,江伟与她从此有了
那么点生分:一点阴阳怪气的感伤。他会在兴致很好时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吗?你是
不是和谁都动真的。」他问时没有威胁和狠劲,而是虚弱的,让小渔疼他疼坏了。他是那
种虎生生的男性,发蛮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变了,就像现在这样:眉心抽着,两根八字
纹顺鼻两翼拖下去,有点尴尬又有点歹意。
  江伟发觉站在站口许多妻子中的小渔后马上堆出这么个笑。他们一块往家走。小渔照
例不提醒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包。江伟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楼下才发现:「咳,你怎么不叫我
!」然后夺去所有的包。
  小渔累了一样笑,累了一样上楼上很慢。因为付给老头和那个机构的钱一部分是借的
,他俩的小公寓搬进三条汉子来分担房租。一屋子脚味。小渔刚打算收拾,江伟就说:「
他们花钱雇你打扫啊?」
三条汉子之一在制衣厂剪线头,一件羊毛衫沾得到处是线头,小渔动手去摘,江伟也
火:「你是我的还是公用的?」
  小渔只好硬下心,任吃臭、脏、乱。反正你又不住这儿,江伟常说,话里梗梗地有牢
骚。好像小渔情愿去住老头的房。「结婚」第二周,老头跑来,说移民局一清早来了人,
直问他「妻子」哪去了。
  老头说上早班,下次他们夜里来,总不能再说「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只看见了几
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试衣裙长度,又去比试结婚照上小渔的高度,然后问:「
你妻子是中国人,怎么尽穿意大利裙子?」
  江伟只好送小渔过三条街,到老头房子里去了。老头房虽破烂却是独居,两间卧室。
小渔那间卧室的卫生间不带淋浴,洗澡要穿过老头的房。江伟严格检查了那上面的锁,还
好使 ,也牢靠。他对她说:老东西要犯坏,你就跳窗子,往我这儿跑,一共三条街,他
撵上你也跑到了。小渔笑着说:不会的。江伟说凭什么不会?听见这么年轻女人洗澡,瘫
子都起来了!
  「不会的,还有瑞塔。」小渔指指正阴着脸在厨房炸鱼的瑞塔说。
  瑞塔对小渔就像江伟对老头一样,不掩饰地提防。小渔搬进去,老头便不让她在他房
里过夜,说移民局再来了,故事就大难讲了。
  半年住下来,基本小乱大治。小渔每天越来越早地回老头那儿去。
  江伟处挤,三条汉子走了一条,另一条找个自己干裁缝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缝纫
机。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脏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没什么啰嗦。只是小渔无法在那里读书。
吃了晚饭,江伟去上学,她便回老头那儿。她在那儿好歹有自己的卧室,若老头与瑞塔不
闹不打,那儿还清静。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
下水道反刍?为两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活到靠五十的瑞塔从未有过
正经职业,眼下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仪式
家宴。
  偶然地,小渔警觉到他俩吵一部分为她。有回小渔进院子,她已习惯摸黑上门阶。但
那晚门灯突然亮了,进门见老头站在门里,显然听到她脚步赶来为她开的灯。怕她摔着、
磕碰着?怕她胆小怕黑?
  怕她鄙薄他:穷得连门灯也开不起?她走路不响的,只有悄然仔细的等候,才把时间
抬得那么准,为她开灯。难道他等候了她?为什么等她,他不是与瑞塔顽脾顽得好好的?
进自己屋不久她听见「哞」一声,瑞塔母牲口一样嚎起来。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语
吵起来比什么语言都热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头缩在桌前,正将装「结婚照」的镜
框往一块茬,玻璃没指望茬上了。她未敢问怎么了。怎么了还用问?她慢慢去检地上的玻
璃渣,跟她有过似的。
  「瑞塔,她生气?」她问。老头眼从老花镜上端、眉弓下端探出来,那么吃力。可不
能问:是为你给我开了门灯(爱护?关切?献慇勤?)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
;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头耸耸肩,表示:还有比生气更正常的吗?她僵站一会说:「还是叫瑞塔住回来吧
?」其实并不难混过移民局的检查,他们总不会破门而入,总要先用门铃通报。门铃响,
大家再做戏。房子乱,哪堆垃圾里都藏得进瑞塔。不不不。老头越「不」越坚决。小渔敛
声了。她搁下只信封,轻说:「这两周的房钱。」
  老头没去看它。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一样
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于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
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
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
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
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
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
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
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添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
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总是偷
偷干这些事,不然瑞塔会觉得她侵犯她的主权,争夺主妇位置。等她把厨房清理一净,洗
了手,走出来,见两人面对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还有个打抖的尾音不自散去。
他们歌唱了他们的相依为命,这会儿像站着安睡了。小渔很感动,很感动。
  是老头先看见了小渔。他推开正吻他的瑞塔,张惶失措地看着这个似乎误闯进来的少
女。再举起琴和弓,他仅为了遮掩难堪和羞恼。
  没拉出音,他又将两臂垂下。小渔想他怎么啦?那脸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吗?在少
女这样一个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着自己,抑或还有瑞塔,那变了质的空掉了的生命——
似乎,这种变质并不是衰老带来的,却和堕落有关。然而,小渔委屈着尊严,和他「结合
」,也可以称为一种堕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识的;他却是必然的、下意识的。下意识
的东西怎么去纠正?小渔有足够的余生纠正一个短暂的人为的堕落,他却没剩多少余生了
。他推开瑞塔,还似乎怕他们丑陋的享乐唬着小渔;又仿佛,小渔清新的立在那儿,那么
青春、无残、使他意识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渔这样有真实生命和青舂的少女才配做
的。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那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
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
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
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襄着。他染过的头发长
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
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
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势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干净;你总是
把每个地方弄干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
  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
  老头慢慢笑。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了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
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
  「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小渔躺在床上心仍跳。老头怎么了?要不要报告江伟?江伟会在带走她之前把老头鼻
子揍塌吗?「老畜牲,豆腐检嫩的吃呐!」他会这样骂。可那叫「吃豆腐」吗?她温习刚
才的场面与细节,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所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
龊邋遢,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遢却不见了。他问:你父亲喝酒吗?没问你男友如何。他只拿
自己和她父亲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许什么使他想做一回长辈。他的吻也是长辈的。
周末她没对江伟提这事。江伟买了一辆旧车,为去干挣钱多的养路工。他俩现在只能
在车上做他俩的事了。「下个月就能还钱。」
  他说,却仍展不开眉。看他肤色晒得像士人,汗毛一根也没了,小很紧紧搂住他。似
乎被勾起一堆窝囊感慨,她使劲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渔走着,一辆发出拖拉机轰鸣的车停在她旁边。老头的车。
                                                   
  「你怎么不乘火车?」他让她上车后问。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
  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
每回接过帐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
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她瞒着所有人吃苦,人总该不来烦她了吧。不然怎样呢

  江伟不会说,我戒烟、我不去夜总会、我少和男光棍们下馆子,钱省下你好乘车。他
不会的,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嬴是次要的。
  「难怪,你瘦了。」在门口停车,老头才说。他一路在想这事。她以为他会说:下月
你留下车钱再交房钱给我吧。但没有这话,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他
顶多在买进一张旧沙发时,不再把帐单给小渔了。瑞塔付了一半沙发钱,从此她便盘据在
那沙发上抽烟、看报、染脚趾甲手指甲,还有望影。
  一天她望着小渔从她面前走过,进卫主间,突然扬起眉,笑一下。
  小渔淋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和睑盆。梳妆镜上总是雾腾腾溅满牙膏沫;台子上总有
些毛渣,那是老头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
皂上的污秽指纹,天天洗,天天会再出现。她准备穿衣时,门响一下。门玻璃上方的白滚
剥落一小块,她凑上一只眼,却和玻璃那面一只正向内窥的眼撞上。
小渔「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样。她身子慌张地往衣服里钻,
门外人却嘎嘎笑起来,拢拢神,她认出是瑞塔的笑。「开开门,我紧急需要用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排泻,声如急雨。舒服地长吁和打几个战僳后
,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
是真的,嘻……」
  小渔不知拿这个连内裤都不穿的女人怎么办。见她慌着穿衣,瑞塔说:「别怕,他不
在家。」老头现在天天出门,连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么了。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
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头「结婚」?一阵浓烈的耻辱袭向小渔。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
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家人对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渔想,都是我夹在中间把事弄坏了。「瑞塔,你别走,你们应该结婚,好
好生活!」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它们在一块种,就是了!我得找
那么个人: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
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主。」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
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唯一参
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个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
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
,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
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哪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
大,旋律被刮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未见拉琴人,
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
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
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老头也忙着要出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
?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捧出来。他检了琴
,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
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陷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捺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
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
看见她,认出浑身透湿的她时,捧倒下去。他半踱半脆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
她检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
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益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垒起,登上去
挂花盆,老头两手掌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
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
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
……」小渔惊唬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
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话。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
过过总会过和睦……」
  「跟一个老王八蛋、老无赖,你也能往一块和?」他专门挑那种能把意思弄误差的字
眼来引导他自己的思路。
  「江伟!」她喊。她还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汹涌的眼泪堵了她的咽喉。车轰一声
,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伟心更毛。他那劲会过去的,只要让他享受她全部的温存。什么
都不会耽误他享受她,痛苦、恼怒都不会。他可以一边发大脾气一边享受她。「你究竟是
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痉挛着问。
  小渔到公寓楼下转,等江伟。他再说绝话她也绝不回嘴。男人说出那么狠的话,心必
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个空。回到老头处,老头半躺在客厅长沙发上,脸色很坏
。他对她笑笑。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
  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
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
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主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
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
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
将留在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但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拨子、老花镜
、剃须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
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秘,连瑞塔都猜不透到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
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
  现在他会拎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
,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捱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
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
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黯,他立刻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
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
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无意
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拚死一样动。
  他像在以手臂拽超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
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
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两里
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
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
,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
来观察一次,递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饶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
  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
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
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
他是这一年唯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
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问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
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
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
  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
  老头从哪里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
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
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
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调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
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
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分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对她自己呢?
这举动是个藉口;她需要藉口多陪伴他一会,为他再多做到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嘛还进来?
  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涌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
知天高地厚唬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
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愣
愣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

【心得感想】

严歌苓这本书很正点!!看过电影版...真的很感人
很感动想分享给更多人呀~^^看完超感动~~有一股想把它po上来与大家分享的力量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6-01-08 08: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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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少女小渔的文章满感动的啦
但是也让我在这一篇文章
学到一点点的东西



^^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 楼]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6-07-09 1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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