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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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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志] 导论:决定推石上山之后
(他想起)以一份奇特的欢喜去接受死亡;因为这死亡将会把它带到他真正的家乡,且轮到他去接下那一大堆遗志,并将那平平凡凡的人的记忆给掩住了。--卡缪:<第一人>(注1)
  天神处罚薛西弗斯(SISYPHIS),叫他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由于石块本身的重量,它又从山顶滚下来。祂们有理由相信,没有处罚比从事徒劳无功和毫无希望的工作更加可怕的了。(注2)
  卡缪(ALBERT CAMUS,1913-1960)如此开始重述薛西弗斯的神话,作为他荒谬哲学论述的结语,画龙点睛。然而,这些年下来,如果我们有了关于这文本新的版本,应该也不会奇怪吧。──假如我们真的相信薛西弗斯是一个明达的凡人、一个绿林大盗(但不会是尼采口诛笔伐的弱者);假如我们不止相信卡缪,不止肯定推石者是一个荒谬英雄。
  薛西弗斯的身份无论是聪明的凡人还是打家劫舍的大盗,其实并不太要紧,当中没有甚么矛盾。问题只在于:他为甚么被罚在冥间干推石上山这徒劳无功的工作。
首先,他冒犯神明,泄露他们的秘密。结构一:河神女儿被小爱神丘比特(CUPID)诱拐,河神焦急万分,问薛西弗斯女儿失踪的情况。薛西弗斯知道内情,但却要河神给人间一座城堡一个水源。这宗「敲诈」令他要在下界受罚。
  结构二:薛西弗斯用铁炼锁住死神,令他无法到人间勾魂夺魄。冥王无法忍受地府过于空洞寂寞,于是托战神救出死神,并要惩治薛西弗斯。
  结构三:薛西弗斯阳寿已尽,但临死前还是要考验妻子对他的爱。他叫她把他的尸体弃于广场中央,妻子如言做到。当薛西弗斯到了阴间,他对妻子这种不合人情的如命施为感到不满,乃求冥王特许,让他返回阳间向妻子报复。谁知,在他重新看见青翠的大地,享受阳光和水气滋润,便再也不愿回到地府了。冥王的召唤,愤怒的警告全不管用。因为热爱(贪恋)人间,诸神不得不惩治‘他。墨丘利(MERCURY)亲自来捉拿他,攫去他的欢乐,强迫他回到下界。那里,他的石头已给预备好了。
  卡缪告诉我们,薛西弗斯是一个荒谬的英雄:每一次他从山顶走下来,昂然走向天神的安排。他踏着沉重而匀整的步伐走向永远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虐难。他有喘息的一刻,也是他有意识的一刻。
  今天的工人,在他一生中每日做着跟推石上山同质的工作,不必寻求其意义,而且是乐意不思索其意义。工余有时间,也情愿投身于容许脑海空白的欢娱。
但薛西弗斯不是他们(尽管他们都可以是薛西弗斯)。正是当这种徒劳的命运偶然成为一种意识行为,它才具有悲剧的性质。薛西弗斯是天神的贱民,没有权力,但可反叛。他十分了解自己悲惨的境况,他思索着这境况,构成了他的痛苦,也为他赢得胜利。没有命运不被轻蔑所克服,薛西弗斯胜过了他的命运。他比他的石头更坚强。  这可以说是尼采式肯断。意识到自己行事的徒劳,意识到的未来的限制,但却以超人式的权力意志呼喊:好!就让它再来一遍吧!所有可能的苦难由权力意志承担。诸神的宣判我是有罪的,应受惩治,但如果我根本享受祂们所谓的惩罚,试问祂们的惩罚还有甚么意义?诸神的标准不管用了,诸神的肯定或否定的价值,皆得诉诸主体意志的重估,由「我」重新给予新的衡度。  命运是荒谬的,因为每次希望都带来失望,但主体依然希望。有比这更荒诞和违反行事逻辑的吗?
  卡缪对于荒谬者最着名的譬喻,便是STRANGER(异乡人、陌生人)(注3)。人的生活总会来到一个景地:处身在一个突然失去光明的宇宙中,他感到犹如处身异乡,周遭的人向他投以陌生的目光。他的放逐感是无药可救的,因为他甚至已失去故乡的记忆,也不再有PROMISED LAND的希望。这种人与生命的离异,演员与舞台的割离,卡缪名之为荒谬感。  薛西弗斯的荒谬,来自诸神的安排。来自注定徒然的命运,卡谬指出,他推石上山几乎达到目的而功亏一篑,就在他转头走下山,准备重新开始的空隙──苦工的空隙,卡缪认为他极有可能清醒意识到这个命运,清醒意识到有关的荒谬感。没有希望,没有PROMISED LAND,薛西弗斯所感受到的孤绝,应该比任何一个异乡人更甚。「正常人」,根据「正常」的价值观,如果不疯掉,也可能早已想到透过自杀,一了百了了。
  克服此命运的方法,不是疯狂,不是自杀。因为卡缪为薛西弗斯,找到一个值得活下去的价值,当然,根据卡缪,这价值是薛西弗斯自己寻求,同时自己创造出来的。   徒然景况一次又一次回归,不用尼采着名的永劫回归论证(在无限时空下,事物必会重新出现在曾经出现的地方)已可自明。这次回归是诸神安排好游戏规则。然而,薛西弗斯依然热爱这不住回归的景况,他成为了尼采笔下,具有命运爱特质的超人。他是查拉图斯特拉。他是另一个耶稣。
  在<薛西弗斯的神话>之前的篇章,我们找到卡缪这样的章句:
  「他(耶稣)是一个完人,他了解最荒谬的情景。他不是神人,而是人神。和他一样,我们每个人都会被钉上十字架,都会牺牲──只是程度上有差别而已。
  「因此,所谓神性纯然是地上的。...克瑞洛夫(KIRILOV,杜斯妥也夫斯基创造的小说人物)说,我寻找着我的神性。我终于找到了。那就是我的独立。这样,克瑞洛夫前提的意义便很清楚了:如果没有上帝,我便是上帝。──作上帝不过是要世上的自由,不服待一个不朽的存有。...如果上帝存在,万物都依附祂,我们便不能违背祂的旨意作任何事。如果祂不存在,万事便取决于我们。」
  在这个意义下,耶稣的死是为了赎世,是为了向世人宣示,有重要过生命的价值──自由和自主。人可以自杀,甚至有「合乎逻辑」的自杀,但不是为了逃避荒谬的命运,反之,而是去体现价值──可以克服荒谬命运的价值。
  实际去不去死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甚么值得我们为了它去死。也是同一种甚么,令我们值得去活。
  创造了价值。生和死都不再重要,拥抱价值,生或死都无所谓了。薛西弗斯注定失败,但他不用去死,不用受苦,因为他实现了自主,体现了独立──他是自愿推石上山的!每一次他对把石头推上山的希望是真实的!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诸神为他安排好的命运是悲惨的荒谬的,但他把它转化了,他把它变成实现自己意志意愿的过程!   这个推石上山的版本,曾经激励过多少人的心志?这个版本,是脍炙人口的存在主义示范作。对此,我们还有异议吗?
  卡缪让薛西弗斯留在山下。从山顶跑到山下,他意识到荒谬。在山下,他决定再举起巨石,重新上山的一刻起,他成了超人。一个人总会再发现自己的重负。自由意志下了决定,负起这个决定所带来后果的责任。薛西弗斯以更高的忠贞(忠于自己于人间而非向神明和命运屈服)否定了诸神。神惩罚他,他不相信神,也不相信他所做的是惩罚,于是所谓命运对他来说便没有意义了。对他来说,没有外在/超自然主宰的宇宙既不徒劳,也不贫乏。石头的每一颗粒子、夜色茫茫的山上的每一片矿岩,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奋斗上山此事本身足以使人心充实。我们应该相信薛西弗斯是快乐的。  然而,在薛西弗斯决定承受自己的景况,自愿负起重责,以奋门克服当前荒谬命运之后,他又会不会有某种一时的悔恨?一时的软弱?即使他是荒谬的英雄,但英雄不是持续的,下一刻,他会是窝囊废吗?
  推石上山既是一个过程,它可会漫长?我们的目光可否重新投注在这个可能千变万化的历程上?假使薛西弗斯是一个凡人,多聪明也好,他应该没法子把心境收窄到只有一种状态吧?他蔑视诸神之外,会否有别的行动?
  我们假定,薛西弗斯也有失望的时候。正因为他每一次来到山下,都会重新燃起推石上山的希望,我们有理由相信,每一次他看着巨石滚回山脚,都会有相应的失落吧。没有失望也无所谓希望。有希望,当它一次又一次落空了,我们应该相信薛西弗斯也会不快乐。  快乐和不快乐。主体的矛盾未必不可共存,只是,光去原谅只会加深控诉。薛西弗斯的不快乐究竟启示了甚么?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情何以堪,沉默早不灵光。薛西弗斯不停推石上山,他的嘴巴会否同时不停在动?为了打击冥界死寂的空气,他会不会比苦力的呼喊更进一步,和空气中那不存在的敌人说话?他的嘴巴不停在动,肯定带来感官的刺激和惹人烦厌;他的声音不停在响,人在声音的组合内,隐退了。发声者和对象因割裂而互不相关。声音的力量是缈少的,注定做不了改造对象、表达对象。薛西弗斯叹息,停了下来,或者还要哼一首歌,将山风地籁掩盖。
  我有两个熟悉的经验。第一个是不停地走,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地走,如一个作者坐在位子上,不断地写。也不是没有人来干扰,然而,个中依旧有一种无限,可以在心头扩大──即使有那么停止的一个段落,有无数重现又重现的句号。正如饭店打烊,坐在位子上的作者便要离开,正如薛西弗斯不住鼓动的舌头,可能没有休息的时间。  有趣的是,我可能更喜欢坐在高山上,这次是不再说话,静静的,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受着谷风的洗沐。那确然是水流洗涤的妙感。空气如水,二者也许真的毋须加以区分。由是盖掩一切的倒是山风地籁,当哼一首歌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时,人的呼喊不休,未能保证胸中的无限真是无限。声音,毕竟极易消弭于它常存在的三度空间。没有对文字执着的人会更加虚无。
  推石上山的人不断告诉别人自己这两种经验,但决定照样溶掉。薛西弗斯到达山巅的时候,看着石头再滑回山下,他只是悲伤呢?失望?还是静静的,进入虚无的境界?这时节,言语道断,心行寂灭。他由推石上山的喋喋不休沉默下来,清风拂过,山不动心亦不动。然后他迈开脚步,向山下走去,依样高高低低的,起起伏伏的走。他又再痛苦,痛苦地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或许轻蔑,或许成为荒谬的英雄,但他的一切决定照旧可能溶掉。在成为疯子或英雄之前,他不过是一个凡人。
  卡缪笔下的薛西弗斯是沉默的。他沉默,所以他欢乐。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属于他。当荒谬的人体味了他的苦难时,他令一切偶像沉默下来。我笔下的薛西弗斯是多言的,他的不安唯有用言语掩饰──向虚空投掷的,比推石更徒劳的话语。然后,他发觉自己也会软弱,也会疲劳。只有到了山顶,他又可进入那个虚无的境界,他静了下来,但沉默却有着跟卡缪完全不同的意义。
  虚无没有被克服。又或者,虚无不那么容易被克服。自主和自由在人生历程上的不可永续,不才是凡人的真实体验?不错,挣扎着上山的努力足以充实人的心灵,但强者的快乐可不就是凡人的快乐。
『异乡人是无法为心灵找到安定点,无法找到存在根源,因而往往自我放逐的荒谬英雄;局外人是和社会格格不入,无法和社会合模(conform)的人,他们未必饱受荒谬感困扰,而很多大人物成名前也往往是局外人,在不被一般人接受的情况下,走出自己的路来。而异乡客则是带着朝圣(寻找及体味心灵家乡)意味的旅人;他们不是不想回到家乡,而是往往在外在的力量或命运搬弄下流落异乡,当然Pilgrimage也可理解为到个人感到兴趣的地方旅游,不一定是朝圣之旅。』



献花 x0 回到顶端 [楼 主] From:台湾中华电信 | Posted:2005-04-28 19: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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