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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上天自有打算
这些日子,我在种花。 提起种花嘛,很多古人喜欢用「莳花植卉」这种文绉绉的话,接下来那一句就是以 「冶情养性」说明其功能。 我种花,不是为了怡情养性,那么说,就太假死了。人的性情大抵已经固定,自己 若不愿洗心革面,借茶啊花啊念佛啊打坐啊,改的不过是一些皮相。刚开始是误打误撞, 抱着学习的精神,主持一个有线电台的花卉节目,我告诉自己:虽然我算是半个花痴 (花的白痴),但学些常识也好,况且,不必交补习费,还有主持费。天底下哪有这么 好的事:你补习,还有人给你钱,啊,太棒了! 我的脑袋说简单很简单。就是:事情还没开始时一定乐观得不得了。 ……反省一下,过去每次谈恋爱时也一样,刚开始时,对方都是我认为打着灯笼没 处找的天作之合,我总是感觉自己无比的幸运。有一次我不小心发现多年前的一本随身 札记,愕然发现我曾写过如下的句子: 感谢上帝!像我这样一个溺水的人,其实是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现在我只祈求 有个舢船漂过来,而他竟送给我一艘豪华邮轮…… 对照日期,现在我已看清,当时我所谓的豪华邮轮,其实……唉,是艘处处漏水的 破船……噢,我或许不该如此坦白的陈述人生中曾经发生之事实。不过,一段不适合的 感情确会让人感觉,回首当时一片灰暗,额手称庆劫难已过。唯有好情人使人回顾时仙 乐飘飘,一片光明。 不,不谈感情。 话说当时自以为补习又不必缴学费的我,从此风尘仆仆在台湾各地奔波,常常在清 晨五点给闹钟吓醒,心不甘情不愿的出外景,烈日艳阳当头没话说,万一花农住在高海 拔地区,冰霜雪雨也不是没淋过。 太辛苦了,太辛苦了!过程之中我不断自言自语。不过我是个很「扭」(四声)的 人,不告一段落,绝不打退堂鼓。「太辛苦了所以我不做」「太难了所以我不玩」这种 话我是说不出来的。看我能在法律系念完四年才决定「毕业后绝对不再翻六法全书」, 就不难想到我的「韧性」何等坚强。我的朋友曾说:因为顽固和死爱面子,做什么事我 很难不成功,恋爱俘外。 两季节目做完大功告成,心想总算可以挥一挥衣袖了吧。我却在阳台上种起花来, 同时,如有朋友想绿化环境,我又毛遂自荐当起免费的园艺顾问。 只因回首当时仙乐飘飘,一片光明。 阳台上的合果芋和白玉万年青已经蔚然成为三代同堂的家族,当初小小的一株幼苗, 已迅速变成七、八盆健康可爱的植株。(专家们也许会说,这两种植物有什么好夸口, 不难种嘛,但我还是很顽固的坚持,我种的更加青翠欲滴。如今我明白,老王种瓜,是 一定会自种自夸的,因为有了感情的成分。) 樟树、枫树、夜来香、树兰、仙人掌各得其所。 影响植物生长最大的因素,是阳光与土壤。有些喜阳,有些喜阴。喜欢阳光的草花, 你偏把它端入室内,它当然会死于非命,别怪花市的人给花打特效药,埋怨它到你家就 死翘翘。 「土」字也没那么好写,有的要保水,有的需透气,有的很容易被淹死,有的不能 太干,砂土、培养土、发泡炼石、蛭石、珍珠石、蛇木各司其职。 慢慢觉得千树万花静观皆自得,多长出一片叶子也值得我开心。 我体认到植物有它们的季节,你人力不能回天运。彩叶芋入冬必得冬眠,土上光秃 无叶,春夏之交,自然钻出土来竞艳;枫树也得挨过飘零的冬天。季节不到,你有心栽 花,花必不发。 人是不是也有他的季节?如果有,那必是算命的人所说的运势了。 看着植物时,不论再怎么仔细,看不到它们的成长过程,但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之 间,绿叶像把小伞,新芽已冒出土地。在这处处求效率的时代,一草一木在面对它们的 生命时,依然有十足耐心。 我猜所谓「格物致知」大概就是我在看草木时所做的、差不多的事。望着叶子发呆 时,常有熟悉的音律流进我心中的耳朵: 静静的,什么都不做 当春天来时,草木就开始生长…… 静静的,什么都不做,指的是心,不是手。否则草木再怎么耐命一定会完蛋。 可是,我们的人为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 春未,我播了茑萝的种子。天气相当懊热,我播种已有些迟了,但茑萝不负我望, 一株、两株、三株……接连挺起娇弱的嫩茎,羽状的叶于冉冉向上增生,一叶、两叶、 三叶…… 正当我在编织一幅「娇美纤弱的红花随风摇摆」的图画时,某天早上醒来,哇,显 然有可恶的入侵者,把葛萝当成美味大餐,吃掉三分之一的茑萝。 此后就是我与不知名敌人的大战。 我不断迁徙茑萝的幼苗,甚至把它们藏到一堆仙人掌之中,奈何那个敌人可能是 「有翅膀」的,而且有耐心与我捉迷藏。没过几天,它总会很机灵地发现茑萝种子的藏 身之处,卡卡卡(我想像中的声音),把「我的」茑萝当「它的」大餐吃掉。(加引号 的原因,是因我后来发现,我和那只虫的占有心态没啥不同。) 一个月下来,所有的茑萝都阵亡了。播种季节已过,这场战争我是输了。 不过战事并未罢休,这只(批)隐形虫大概抱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把「我的」 枫树树叶咬成不规则状,夜来香也遭到毒手,最可怕的是,对昆虫们向来一向是「爹不 疼娘不爱」的黄金葛也被咬了好几口。 哼,我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非给你瞧瞧厉害不可! 某个星期六,我带着报复性的笑容,到花市买了一瓶「巴拉刈」。不把元凶扯出来, 誓不为人!在阅读说明书时,我几乎可以看到那只贪吃无餍的虫「横死街头」的模样, 真是大快人心。哈! 我原本打算第二天下手,为茑萝们报仇。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可是,那瓶巴拉刈到现在还没开封。 为什么? 那天晚上,望着枫树难看的叶子发呆的我,忽然把自己想成一只虫。 是的,如果我是虫,千辛万苦发现一株「美味的」茑萝,我一定非常非常的兴奋。 卡滋卡滋,多美味啊,仿佛我看到肥美多汁的烤鸡大餐……然后,那只虫在我的脑海里 活动了起来——我想像到——那只虫,吃了洒上巴拉刈的枫叶,痛苦的在地上打滚,掉 着眼泪委屈的说: 呜……我只是吃了几片叶子而已嘛。 只是吃了几片叶子,罪不至死吧。它它它……毕竟也要活命…… 于是至今我尚未有足够勇气打开巴拉刈的盖子。 最近我看了生态学家瑞秋﹒卡森出版的一本反农药的书籍《寂静的春天》 (silentSpring)。她说人类用农药防治病虫害的结果,只会使生命力更坚强的昆虫留 下来,产生抗药性的昆虫,会制造更大的植物病虫害,也会制造生物炼上无可估计的损 失,一经巴拉松处理过的地区,对人类、家畜己构成潜在的危险,滥用农药将使未来的 春天永远归于寂静…… 端秋﹒卡森在出版此书时受到化工界的打击,被抹黑成「只想把地球拱手让给昆虫 的女人」。但她至少让一些人明白:我们都是大自然「生命网」的一部分。虫也是,自 然界是牵一发而动全局。 我已经决定不打开巴拉刈了。 梅雨过后,我发现,竟然有些「聪明」的茑萝种子,此时才探出头来,没赶上昔日 的「昆虫大餐」。原来,生命自有出处安排。我不知道「聪明」的虫于是否又会发现它 的烤鸡大餐。至少,新的茑萝们在一片「落地生根」的「婴儿泪」的包围下,目前已安 然活了十天。 啊,上天自有打算。 偶尔的机缘使我得以亲近泥土一些,体会一个「乡下孩子」的乐趣。虽然,当我是 个乡下孩子的时候,我积极向往的是文明的,无尘无土,坐卧书城,出入皆雅彦的生活。 府花植卉使我听到心中一直被压抑的一种声音。 亨利﹒梭罗在壮年时搬到华尔腾湖湖畔,因为「观察任何一草一本的生长,都令人 格外愉悦」,在播下种子的时候,我也拥有了观察者沾沾自喜的心情,看着苗圃中细小 如砂的种子慢慢的挺出柔弱的根茎、长出子叶和叶片,有时一场阵雨就会摧毁种子们多 日的努力,可是生命的呼唤使某些坚韧的芽坚持存活下来。 在空气污浊的都市,我开始留心周遭的环境,对于人家门口「买而不养」的植物, 总带着看流浪猫流浪狗的悲悯。令人惊叹的是,在恶劣的环境下,很多植物仍然以死而 复生、萌生新芽的耐力来迎接旱日中偶尔的天降甘霖。 我们人生中微薄的努力,在大自然面前不值得夸耀什么。梭罗在《种子的信仰》一 书中说:「有人为文报导那些『自当成功』的人的一生,歌颂在困境中追求知识的伟大。 我建议这些新手应该到树林里,去挖起一打橡树或山核桃的幼苗,研究一下它们的生命 史,方知天外有天!」 知道天外有天,是成长的喜悦。 上天自有打算,所有已发生(包括谈得很烂的恋爱)和未发生的,没有不可能的未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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