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uny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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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转贴]好命啰!
【郑丽贞】
那是一双长期踩踏在水田里,包裹着饱含盐分的泥浆,孵化而成的脚。医生一刀划下,皮革般的脚掌裂开成一个火山口,滚烫的红水夹带浓稠的黄泥汩汩涌现,在医生的挤压下越流越多好像止不住的浆河,流向大地回归尘土……
南寮海口阿嬷出殡的那天,起棺的时候,原本白花花的阳光下,忽然无预警的下了一阵大雨。所有准备要送葬的遗族被淋得措手不及,这时只听到一串凄厉而高亢的吼声,「好命啰!呒通搁哭喔!」像高涨的浪头从阿公的喉咙排山倒海似的滚滚而来,压过当时正在低鸣的唢呐,喧嚣的锣鼓和从女人盖头底下发出的尖锐哀嚎。
「好命啰!」可以算是海口阿公送给他老妻临别秋波的最后礼物。在我青春的记忆中,好像没有听过海口阿公和阿嬷有过什么对话。
阿嬷还在时的每天早上,一身灰青棉布庄稼汉穿着的阿公会从海口老家搭新竹客运来到新竹城内多桑的杂货店里坐着,看多桑和卡桑忙进忙出的做生意,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定配一壶卡桑特别为他温热的红露酒,饭后就着店门口骑楼下的躺椅,直直的睡他一觉。大热天的午后,阿公敞开中间开襟的盘扣,露出白色的圆领汗衫,躺在人来人往的骑楼下,仿佛只是一团灰白影子般喑哑无声,不仔细分辨会以为是堆砌在店门口等待出售的某一类货物。在太阳还没下山以前,他一定又搭着载他来的客运回海口老家,准备在某一个叔叔或伯伯家吃晚餐。阿公的出现或消失都是孤影无声,我经过他身旁时,总会喊他一声「阿公」,他时而应时而不应,但总会抬头看我一眼。阿公的眼神空空旷旷的,像海口老瓦屋前空荡荡的稻埕,看不出欢喜或悲伤,如同我们回应他存在的感觉一样的飘忽和疏离。阿公来或不来没有一个家人会觉得如常的生活里有什么不一样。大家都在忙着过自己的生活,做生意的忙赚钱,上学读书的也在忙着补习考试。阿公只是家里多出来的一团灰色的影子,日出的时候出现,日落就不见。
但是当阿嬷从海口搬来和我们住以后,中午的饭桌就经常出现两团灰影对坐,中间夹一个小黑影的无声画面。喝着红露酒的阿公、低头吃饭的阿嬷,和心里充满疑惑的我:为什么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不说话怎么会生那么多的孩子?
通常和阿公阿嬷一起吃饭时,除了吃饭同时还要肩负打破沉默的任务。
「阿嬷要我夹给你的。」每当我夹菜给阿公时兼替阿嬷作人情。
「阿公说你爱吃鱼」反过来也夹了一块鱼肉放进阿嬷的碗里。
阿嬷笑了,可是阿公那边依然是模糊一团,也许是背光让我看不清阿公的脸。
阿嬷走后,阿公仍然是一团不变的灰影定时的出现和消失在杂货店里。有一天,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饭厅前的天井,靠着斑驳的灰扑扑的泥水墙,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从天井倾泻的光束像沙漏一样洒在低着头的阿公身上,
「你尾叔死了。」阿公的话音好像从我的脚底窜起,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是谁在说话。
「尾叔死了?怎么会,我昨天还看到他。」
「真的,早上驶铁牛车时被撞死的。」
阿公说完随即又进入寂静无声的世界,我跟阿公这一长串的对话,竟然是尾叔的意外开启的。尾叔是阿公的第六个儿子,多桑排行老二是阿公的六个儿子里唯一没有留在海口老家种田,独自到城内学做生意的。也许是因为过度惊吓还是出于另一种疑惑的心理,尾叔出事的那一天,我两眼不自觉的游移在阿公那饱含阳光后呈暗褐的脸上,仔细的搜寻,猛然发现阿公泛白的浓眉下,眼窝微凹鼻梁挺直还有一张厚薄大小都适中的嘴唇,是一张线条分明轮廓清楚的脸。是鼻翼两旁往下衍生的两条又深又长的法令纹,锁住了阿公的笑容吗?还是眉毛之间那两道深沟冰封了藏在眼窝里的泪水?我从没有看过阿公笑更没有看过阿公哭。尾叔死的那天中午,阿公照样还是红露酒佐餐,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天他没有午睡,只是低着头坐在躺椅上。尾叔的死在我懵懂未识离愁的心里不曾留下悲伤,却印刻着不解的疑问:阿公为什么不哭?
尾叔走后的那一年,海口老家传来的噩耗未曾止歇,耕田的三叔得了不治之症,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后走了。没多久四叔也步上尾叔的后尘,驶铁牛车过平交道时被火车撞死了。死亡的气息静悄悄的笼罩着海口的老屋,像从海上漫进屋里的晨雾,见不到阳光久久不散。每一个从海口来的宗族亲戚,浸透盐分的脸上布满了不安和死亡的疑虑,传递谣言反而凝聚了族亲之间原本互不侵扰的生活,成为族人们共同的焦虑。求神问卜牵尪姨,终止死亡是唯一的诉求。最后在多桑的主事之下,请来了几位法力高超的法师道士,选好日子在海口老家的稻埕摆起祭坛,准备大肆铺张举办一个假的葬礼,昭告天地鬼神,还给宗亲们一个平安。
法事选在傍晚落日后进行,捕鱼行船的都已归航靠岸。从老家三合院的矮篱遥望出海口,一颗硕大无比的金色火球以跳动的姿势,一点一点的融化最后隐入黑色的海潮之中。婶婶们自不同的院落,在一群道士们的指示下快速的移动着步伐,努力妆点各式各样的祭物,三牲蔬果糕塔生米布满高高的祭坛,祭坛的后方垂挂着三界神祇的画帘,面向着火球滚落的方向,万丈霞光直射神祇法颜,在大地回归俱寂之前,仿佛看到仙人真的降临。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以后,请神的仪式才开始,所有宗族子孙聚集坛前面向神祇,随着道士们招灵引魂诵经礼忏声中齐声应和。海潮声声催引着海风,海风吹乱了暗空中道士手里的火烛,火光迸裂四射在弥漫着腥咸的空气里,摇曳生姿诡谲万千,暗夜中的稻埕黑影幢幢仿佛冥界。我听到多桑压低的嗓音在找寻五叔,五婶说今天出海回来后就不见人影,一串干声谩骂之后,多桑拖出猪栏边已经烂醉的五叔。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有心情喝酒?你还是人吗?再多的田产也会被你喝光。」盛怒的多桑大声训斥着不醒人事的五叔。话里藏着刀,刀锋向着闻声而来杵在一旁默然无语的阿公。多桑时常愤恨不平的说,五叔是阿公的最爱,两天打渔三天晒网天天喝酒,阿公还是分他田产。相较于他只因为年轻时不听阿公的劝阻留在海口种田,宁愿到城内打拚学做生意,为此却成了阿公不分他田产的藉口。我相信多桑的愤怒源自于被父亲遗弃的挫败,远远凌越那几块饱含盐分的薄田。否则他不会如此的同情大伯,大伯是秉守阿公意志的唯一儿子,认为种田才有饭吃,一辈子就留在海口种田,种田种到腰弯背驼,生病的医药费得靠多桑资助。
夜越来越深,道士们排列成行准备打开地狱之门,多桑的谩骂声在大伯细语呢喃的安慰里越飘越远,原本硬挺的阿公老了,不知何时手上多出一枝竹筒撑着,在多桑的怒气中凝结成一根细瘦的黑柱子,任凭海风搜括一动也不动。火光依然像烟火般在黑空中弹跳,瞬间照亮了阿公的刹那,我看到了月光下闪动着亮光的海潮罩在阿公的眼里,想起阿嬷走时,阿公那声嘹亮高亢的「好命啰」,再也无法用在一年内失去三个儿子的他自己身上了。
法事过后,阿公的右脚底长了一个疖子,微微隆起像刚冒出土的笋尖,脚背肿胀如灌满水的气球吹弹欲破。在多桑的指派下,我牵着阿公碎步移向离杂货店最近的陈外科。平时三两步就可到达的地方,对阿公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及般的遥远。阿公瘦长的身体下面,一双不相称又宽又扁的脚掌简直就是人皮鞋子,表皮龟裂如蛛网密布脚趾各自扭曲成不同的姿势,走起路来像摆渡般摇摇晃晃。那是一双长期踩踏在水田里,包裹着饱含盐分的泥浆,孵化而成的脚。医生一刀划下,皮革般的脚掌裂开成一个火山口,滚烫的红水夹带浓稠的黄泥汩汩涌现,在医生的挤压下越流越多好像止不住的浆河,流向大地回归尘土。岩浆里有阿公这一生看天靠地讨生活的不安,有骤失儿子不知向谁去索讨的积郁与愤怒。我的鼻息之间充满血腥恶臭胸口窘迫。医生护士在我眼前渐渐没入黑暗,终至一片全黑。
当我感觉到阳光出现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候诊室的长条椅上。阿公的脚上多了一层白纱布袜。陪着阿公进出医院,直到阿公脚底的火山口再度封合回归寂静为止,我的寒假生活也结束了。
死亡成为习惯之后,记忆就不再为它存留。阿公后来是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葬礼如何进行,我已完全想不起来,可是阿公脚底如笋尖般的疖子却盘据在我生命的深处永远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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