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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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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分享] [转贴]泥塘画芙蓉
泥塘画芙蓉
淡色女人之泥塘画芙蓉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镇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辛弃疾的才学与气概是她所喜欢的。可是,当年为何没有意识到那正是英雄横空的年代,那份惊羡的气概却在现实中无寻所在,被淡忘着,被繁华歌舞所掩盖,了。
夏天的林荫道上三三两两,乘凉的老人们或在下棋,或在打牌,或还有的就坐那两三个闲聊,总象光阴是在身边的流淌,老人们似乎已经置身事外。
绿意浓浓的爬墙虎把小楼面阳光这边笼了个严严实实。她就坐在阳台上,面对着林荫小道,许久许久着望,望那漫步的三三两两。
早上收到的信,抬头只一字“伊”的称呼。知是故人,鸿雁罕渡。却懒看下去,放了一边,想是逐渐就忘记了,不用看就好。
最爱的浓茶,西湖龙井。每年春来时,备上几大罐,约莫一年的消耗,喝到来年,成老茶,味另番厚重,是渐尝深沈,胜过了酒。
她在这里极少客人,故人更罕见。即使有所见,也不如不见着好。虽则这里是故乡,也正因为是故乡。
刚回国就请的保姆,一直在她身边做到了现在,成了最亲近的人。
晚上睡得晚,是喜欢夜静的时候,听不见生活的喧烦,人静静靠在躺椅上,读,过去没有读完的书,或停留下思绪,放一阵的空白,喜欢,被放空了的脑海。
早晨的鸟啼,微风,刚刚升起的阳光,和从黑夜飘来的白云,她让保姆泡好茶,隔着窗,望那不远处,几棵陈年的法国梧桐。
楼下惯例的是晨运的人们,老人居多,在慢跑,在做操,在时髦着扭起老年迪斯高。
偶尔,微微听到用作扭动节奏的音乐,有周旋的老歌,《天涯歌女》。不过唱的不是旧人是新人了,编的也是电子音乐版。只有旋律,她还能想起,渐又反复,呈现熟悉。
保姆买菜回来,给她带了份报纸,放在桌上。她习惯的随手翻翻,标题大多都没什么兴趣。
保姆开始做家务。她的衣服被洗了,晾在阳台衣架子上,随风轻摆。
那淡色的裙,素净而空灵。
阳光如期而至,铺在树叶上,有片片闪光。
来人按了铃。她恰经过,去开门。
门外是个老头。细端详起来,面孔略微熟悉,只是一下想不起。
老头堆着笑,眼睛里藏着要漫溢出来的感情。
“卉。还认得我么?”
认得,怎能认不得呢?她随手关门,迅速的门关了。人在门外,拍着门板,叫。
保姆从厨房探头狐疑,她略微瞥一眼,没做声,走过桌旁拿了报纸,到阳台,坐下,展开。大标题是城市小姐的选美结束,当选者的照片在文字旁边,正是几张灿烂的笑脸。
阳台上听不到门外的声音。保姆到阳台说,老头还在拍门,好象很激动的样子,是否要……
不必了,敲累了他会走的,别理睬就是。
大上海的霓虹灯从空中望去,象片颜色的海洋。男人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对她说,“我爱你。你的美丽就象上海滩的夜景,动人心魄,照亮大地。所有的男人都会为你疯狂,我更是愿意为了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华懋饭店的七楼上,俯瞰昏黄的黄浦滩,她意识到自己显露出来的落寞姿态,嘴角略微一抹笑,似扬似藏,光阴似乎就如此荏苒,深底里的那声叹息随笑而缓,飘向俯远而望的大海。她放下酒杯,瞥一眼身边的男人,那在眼神里赤裸出来的肉欲,与蠢蠢欲动的呼吸。
上海滩的纸醉金迷,上海滩的繁花似锦,上海滩那到处来往的达官贵人流氓地痞,上海滩,流淌过的她的眼泪,似乎还有一点偶尔想起的清晰。
午后的蝉鸣,微风,天空的白云,湛蓝,划过半空的鸟影,听到孩子的哭声,楼下的树阴很沈。
这样的居民小区,在午后惯如是的清静,况且是这样炎热的夏季。
隔着林荫道,看到已经走在阳光下的背影。微微曲弓,仍旧不甘,回头,寻望伊。
隔着那么远,怎么还能看得清楚,面容挤成小点样的,一点模糊,而已。
捧出《红楼梦》,正读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她到不知,老头出了小区门外,到面包店买了些水和糕点,又到旁的速食厅将就了一顿。擦擦嘴,望望天,再次直奔小区她所在那楼去。
坐在了她门前,候着了。
下午保姆拎着垃圾袋去放,在门前的楼道口碰到老头。老头对着狐疑露骨的狐疑目光展露灿烂的笑。保姆就问,他在那干嘛来着?
指指门后头,老头说他的妻子住这。
保姆回来,去敲她的门。往常她这时候正在午睡,今就没那睡劲,坐在床上,发呆着。
敲门声不敢大,门里面没有反应,估计她是睡着了。保姆停止了打扰,到门外对老头说,老太太正在午睡,等醒来了再跟说说。
老头连谢不已。
晚饭很简单,她很久以来就习惯了清淡的口味,味重她受不了。
她说,“随他耍他的无赖,幸好现在人老成这样了。记住了,没我同意不要放他进来。敢情这些天天气都蛮好,就是热了些,酷暑来了人少出去溜达,呆家里看看电视上上网,你们年轻人也要懂得珍惜时光,空下来好好学些什么,有一天也用得着。”
保姆阿娇是乡下妹子,刚来的时候只有十八岁。这几年朝夕相处,两人就象亲人般。阿娇人老实,平时话不多,性格也与她和合适,沈静且聪明,诸般事宜都能处理得自然随意,恰象做饭菜的口味,清淡得可以。
白云流落,天色渐暗。楼下的林荫道也已经人来人往,生活的气息浓厚。
老头依然呆在楼道上,望着她的门,久久的端凝,沈思久久。
来往楼道的人们,大约都在诧异,有询问起,老头总是微微笑,答曰,夫人此门中,寻妻而来也。
今夜重播三年前的一场花样滑冰表演。法国的玛丽娜和佩特莱特飞驰在冰面,演绎激情的生死爱恋,那种要死要活的,极度瑰丽的冰面倒影,在灯光下,随着音乐飞旋,凝定,哀怨。
冰上的舞姿极端冶艳。
象酒一般的醇美,醉人。
她许多年,不曾饮酒。出了意料的,爱上了茶,茶也能让她醉。
在酒会上端着陈年的白兰地,透过酒杯,展露妖艳。她依稀有点怀念。只是,这份怀念,无关美酒,无关风月。相关的是什么呢?她,淡淡一笑,不知所谓的怀念,而已。
或许,只是岁月的流逝,让人忍不住记起曾经过的岁月。
阿娇收拾好桌子,和厨房,闲坐了会,回房间,去上网了。
年轻人有个虚拟的空间让他们流连。特别是沈静的女子,极爱这种虚无空灵的感觉。
有人来敲门,隔着窥视一番,是邻居老黄。
只好开门。
老黄后面站着老头,咧嘴在笑。
老黄也是笑脸。
让进来,连连寒喧,不过是要提起在楼道候了一天的老头,说人家远道美国回来,不该如此冷酷的闭门羹,终究老夫老妻,该是家和万事兴才是。
老头在她阻拦下,没用强,继续呆门外,听,她关门的声音。
老黄还要说什么。她把电视声音稍微关小些。
问,还有什么事么?
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没什么,就看老头在楼道上,挺凄寒,可怜。
没什么可怜的。人就这样,做什么都是他自己喜欢,而已。
平淡得没有任何涟漪的表情,转脸望望电视画面,冰面上掠过动人的弧线。
人都老这样了,怕再呆那,受不了要出事的。
略微一个浅浅的笑,能出什么事呢?恁大的人,并非孩子了。
老黄尴尬个笑脸,一下僵了。心底想,怎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呢。
多管闲事了。
起身,告辞。
关门的时候,老头凑在门边,诚恳而略带讨好的笑脸,只对着关上的门板,脸色变幻。
她很喜欢这时出场的关颖珊。还记得九六年或,九七年的世锦赛上,最后出场的关颖珊顶住了极大的压力,在前面陈露的出色表演后,依然超水平发挥,终于拿下了那届的冠军。
她喜欢看那时关颖珊坚定的表情,和年轻的面孔。
年轻时,她正是缺少这样坚定的表情。
楼上的李阿婆也来敲门,说的大约也是老黄说的,道理。
都以为,她不懂道理。
还以为,女人劝女人,还以为老人劝老人,还以为……
送走李阿婆,关好门,那门缝间望到老头愁苦的神情,一晃而过。
关了电视,到阿娇那屋告诉说,要睡了,谁敲门都让有事明天说,人累了。
房间的窗帘半拉着,望见窗外可见的天空,天空有星星,远而模糊,点点悬在夜空。
抗战后每年的上海,都有选各种小姐,皇后的活动,仿佛就是要充分突出国际都市繁华的大上海。
大上海,夜上海。
倘佯在色彩斑斓的上海滩,她犹记得自己绝世的美丽,与娇媚的姿态,得意在繁花似锦的上海滩,精灵流窜的夜色上海。
她也曾艳绝一时,芳冠花场。
嫁了一个南京来的英俊少年狼。
国府大溃逃的时候,她跟着来到了鞋岛台湾,作了十几年的官太太。
后去美国,直到大陆开放,寻着机会回国,回乡。
在家乡购置房产,住下,转个眼就三五年时间,愈发感觉到人老就该回家,落叶归根了。
早晨,老头在门外用力敲门,隔着门板,在喊。
她端着茶杯,终是把门打开。
“你无赖了一辈子,到了现在,哪还来的资格在这里无赖了?羊皮下的狼性早就露个干干净净,还想遮掩什么呢?即使后悔,也毫无意义。况乎,你哪懂得什么是后悔。你不傻,虽然笨点。而我呢,恰相反,傻是傻过了,你知道。”略微一笑,“你也还该知道,笨我是不笨的。你有这个劲赖下去,那么就随你咯。我不过这就麻烦点,总不要到你逼我的时候,得不偿失了可就别怪。”再展露一个淡漠的笑,脸上只有皱纹,没有表情。
要关门,老头硬推,闯进来。
她把门全打开,自己走出来。
老头跟在后面,唠叨不断。说的不过,都是她耳熟能详的哀求,惜叹。
到楼下,找着保安,老头楞是拿出证明文书,上面有两个人的名字,说,依然是夫妻。
心平气和,打电话报警。
不依不饶,纠缠不清。
末了,终是安静。各归各的所在,她被劝说再考虑,谅解,理解,并宽容。
“你们是否要宽容,是你们的事。我的生活,没有宽容的道理。”她平静得像是愤怒到极点的表情,“麻烦你们阻止这个人未经我允许进到我的房子,我的家,破坏了我的生活。”
她,还是把所有人关在了门外。对阿娇说,不让任何人打扰她。
这座小区过去是一片废墟。这片废墟,曾经葬有她的父母,和她所有亲人。
曾经这片废墟上,是她家的大宅。大宅的花园有流水,小桥,假山。
日本鬼子炸平了这里,杀光了老村所有的男女。幸免的她被掳到上海,成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少佐藏在金屋的鸟。直到某天,终得手刃骄傲的少佐,在那虬实的躯体上连下十几刀。
抗战后的上海,她依凭的是她绝代的风华,和暗藏的聪慧,开始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她也曾有鲜花簇拥的上海小姐的头衔,像是水泡沫在阳光下的绚彩。
她出嫁那天,暗地里想是终于幸福快乐的成就了公主与王子的传说,是个幸福的完结篇。
与一个男人生活了近二十几年,直到在一份男人工作的旧文件中发现,这个男人曾是战后日本鬼子和重庆政府的联络协调员。
岗村宁次就在男人的工作对象里面。
百般的解释和抵赖。
她独自离开,去了美国。
太平洋的名字来自一次几率很小的偶然。她喜欢望不到边的海。船在海洋里穿行,她在海风中远望,远望见天空和海连成的海天一色间,有船。船上有国旗,是来自祖国的远洋渔船。
离家几十年,回来船又在分离的大上海靠岸。来往的面孔,有种藏在骨子里的亲切,与温暖。
她爱听乡音,所以回到了故乡,要在此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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