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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轉貼]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一)


下班後,趙悅給我打電話說西延線又開了一家火鍋店,問我去不去嘗新鮮。我說你怎麼這麼淺薄啊,就知道吃,跟豬有什麼分別?我那天火氣很大,總公司提拔董胖子當了總經理,這廝和我同時來的,長得跟豬頭一樣,屁本事沒有,就知道拍馬逢迎。我今後居然要在這種鳥人手底下幹活,想起來心裏就堵得慌。趙悅在電話裏哼了一聲,說你要是不去我可跟別人去了啊,我說隨便你,你想跟人上床我也不反對。說音剛落,電話裏傳來一聲巨響,我想趙悅摔電話時用的力氣可真不小。



在電話前呆呆地站了幾分鐘,腦袋裏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有點過份,趙悅沒有錯,但我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挾著皮包走出來,三月的成都到處煙塵飛揚,讓人煩燥。我到路邊的煙攤上買了一包貢品嬌子,盤算著該去哪里過完這個鬱悶的週末之夜。想了半天還是去找李良。



李良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後第二年就把公職辭了,專職炒期貨,不到二年就弄了三百多萬。有時候我想命運這東西你不信也不行,上學時怎麼也看不出李良有投資的本事。他那會兒淨圍著我轉了,象個小跟班。



我估計他這時候不是在睡覺就是在麻將桌上。麻將是他唯一熱愛的體育運動,大學時曾經連續做戰37個小時,輸光所有錢和飯票後,拍拍屁股對我說:“陳重,借我十塊錢,我去吃點東西。”然後就聽說他昏到到校門口的小館子裏。



我趕到時桌上已經坐了四個人了。三男一女,除了李良,我一個都不認識。李良看見我,叫了一聲傻逼,說冰箱裏有啤酒,客廳裏有影碟,臥室的床頭櫃裏有個自慰器還沒用過,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吧,另外三個人都笑。我說日你祖宗,走到牌桌旁買了兩匹馬,問:“打多大?”坐在李良對家的小姑娘告訴我,五一二,我摸了一下口袋,那裏還有一千多塊,估計足可以應付了。



李良給我介紹那三個人,兩個男的都是外地的,來跟李良探討炒期貨的經驗,小姑娘叫葉梅,是個包工頭兒的女兒,正式名稱叫什麼建築公司。我開了一罐藍劍啤酒,走過去看她的牌,葉梅穿一件紅毛衣,下身穿一條緊身牛仔褲,胸部豐滿,腰肢纖細,兩條修長的大腿輕輕顫動著,我的腰下馬上就有了反應,趕緊喝口啤酒壓住。



打了幾把之後,李良起身讓我,去鼓搗他那一堆音響器材去了。我剛坐上桌,就點了葉梅一個清一色,兩百。然後手氣就一直不順,一把沒胡過不說,不是被人自摸就是我點炮,幾圈下來,1000多塊就折騰光了。我叫李良,“再拿1000塊來”,他嘟噥了一句,把錢包扔過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趙悅問我:“你在幹什麼呢?”


我說:“打麻將。“


挺快活啊。”她的口氣冷冰冰的。


我說還行,順手扔出去一張六條,趙悅在電話裏繼續冷冰冰地問:“今天晚上是不是不回來了?”我說可能要打通宵,讓她不用等我,趙悅一聲不發就把電話掛了。



接完電話後,手氣開始好轉,連連自摸,清一色,碰碰胡,而且幾乎每一把都有一個加番的“根兒”,兩個傢伙咒我,說牌旺人不旺,小心老婆出事,我光笑不說話,一把一把地往褲袋裏塞錢。到半夜三點鐘,我第四次把一副清一色的牌擱下時,葉梅站起來說:“不打了不打了,今天的牌出鬼了,沒見過手氣這麼好的。”



盤點一下戰果,除了原先的1000多全部回籠,我還另外贏了三千七,相當於我大半個月的工資。頓時心裏一陣舒暢,倒了兩杯果汁,遞了一杯給葉梅,然後坐在沙發上背誦李良的詩:“生活突如其來,真他XX的。”這廝大學時跟我一起參加文學社,我當社長他寫詩,騙了不少文學女青年,所以睡我上鋪的王大頭說我們倆“雙手沾滿處女的鮮血”。



這個鐘點比較討厭,要睡睡不著,回家吧,肯定會驚醒趙悅,向她彙報行蹤,跟著吵上一架,鄰居們早就對我們的半夜歌聲和摔碗聲煩透了。要是不回家又沒處可去。我叫李良的外號,“你娘,走,哥哥帶你喝酒去,順便送美女回巢。”



李良把車鑰匙扔給我,打著哈欠說他不去了,讓我送兩位哥哥回酒店,送葉梅回家。出門的時候他還特意叮囑葉梅,“跟這廝在一起小心點,他不是好人,有個外號叫摧花和尚。”葉梅笑著問他有沒有菜刀剪子什麼的,李良說不用,“他要敢起色心,你就踢他褲襠。”



淩晨的成都格外安靜,經過青羊宮時,我突然想起和趙悅第一次來這玩的情景,我們倆閉著眼去摸牆上鮮紅的“壽”字,我摸到了那一撇,趙悅摸到了那一點。我說:“你一定能長壽,’壽’字的雞巴都被你摸到了。”她笑得花枝亂顫。這個時候,趙悅該睡熟了吧,她一定開著燈,抱著我的枕頭,嘴裏還哼哼唧唧的。有一次我出差回來,輕輕地走進屋裏,她就這副模樣。



葉梅拿出一支嬌子點上,問我:“陳哥是不是想到情人了?笑得鬼頭鬼腦的。”我說是啊是啊,我正在想你呢,一會把兩位哥哥送到了,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她說我可遭不住嫂子的耳光。我笑笑,心裏邪惡地想,只要遭得住哥哥的雞巴就行唄。



我對性誘惑一直缺乏抵抗力,李良有一首詩說的就是我:


今夜陽光明媚


與荷爾蒙一起飛舞


成都,你的肌膚柔軟


如我憂傷心情


在上帝的笑容裏裸體行走


三月的鹽市口我無可選擇


無可選擇就是從不選擇的意思,李良不只一次批評我“連母豬都不放過”。然後開始掰著手指頭數論據:大學裏黑糙的體育老師、體重三百斤的酒樓老闆娘、醜得讓人跌倒的肥腸店服務員,還有一個愛吃大蒜的炸油條姑娘。每當這時我就批評他不懂欣賞女人,體育老師光是海拔就讓人景仰,有1米77,綽號黑牡丹;酒樓老闆娘珠圓玉潤,簡直就是楊貴妃再世;肥腸店服務員身材絕對魔鬼,胸圍36F,走平路都會仆倒,臉沒著地胸先到。“你沒覺著我的油條情人特別象咱們班的丁冬冬?”李良沒話說了就會嘟噥一句,“爛人,你倒真不挑剔。”



送走兩個男牌友,就剩下我和葉梅兩個,我故意把車開得極慢,歪著頭看她。葉梅在我的注視下開始不自然,臉慢慢紅了。我“嗤”地笑了一下。葉梅有點生氣:“笑啥子?”我直奔主題,問她是不是處女。她狠狠地瞪我一眼,說後悔沒從李哥那裏拿一把刀子,“一刀割了你!”根據我的經驗,一個女孩子如果願意跟你討論這麼技術性的問題,就表示她不反感你的勾引,而且據說深夜是女性防禦最薄弱的時候。我藉口倒視鏡的角度不夠,停下車,緊貼著葉梅的身體去調整鏡子的角度,她微微抖了一下,但沒有躲開,我順手摟住了她的細腰。葉梅抗議:“你好歪哦,你再這樣我下車了啊。”我長歎一聲,把手抽回來,葉梅小聲說:“誰讓你贏老子的錢。”我聽見這句後心中狂喜,把她一把摟過來,跟著嘴也貼了上去。



(二)


在我的眼裏,成都象一個百家混居的大雜院,我初中時住在金絲街,離香火茂盛的文殊院只隔百十米,經常隨父母去燒香,跟一些認識不認識的人喝茶聊天,一聊就是一個下午,不經意間一天天過去了,父母老了,我也已經長大。成都的生活如此平淡和缺乏細節,以至於我覺得所有文學和戲劇都是虛構。



送葉梅回家後,我累壞了,內褲上冷冰冰的一團,顯然是剛才沒清理乾淨。葉梅似乎對我的表現也不盡滿意,下車時態度冷冰冰的,讓我很沮喪。我把車開到溫哥華廣場的地下停車場,把坐椅放平,躺在上面就睡了過去。



醒來後腰酸背疼,看看表還不到九點,有個傢伙敲敲我的車窗,問我有沒有備用機油,我打開尾箱提出一桶來說給你了。這是我們公司的產品之一,李良這輛奧迪A6上至少還有十幾桶。想起公司業務我就鬱悶,這幾年我至少為公司貢獻了三個億的銷售額,二千萬的純利潤,董胖子屁也沒幹居然還爬到我的頭上。



今天的成都陽光刺眼,象所有習慣夜生活的人一樣,我本能地逃避太陽。《四川法制報》這期有一篇文章說“黑暗的東西永遠見不了光”,我想我如今也成了社會陰暗面了。而就在幾年前,同一個我還是意氣風發的天之嬌子呢。車載CD裏傳出許美靜憂傷的歌聲,“傳說中癡心的眼淚會傾城…紅眼睛幽幽地看著這孤城…煙花會謝,笙歌會停,顯得這故事尾聲更動聽。”突然想起趙悅,心中有點疼,就到人民商場的黛安芬專櫃給她賣了一套調整型內衣,花了七百多。趙悅說她這幾年缺少運動,乳房有點下垂。其實我一直都不會體貼人,看看身上的名牌西裝,都是她替我添置的,心裏很為昨天的事感到內疚。



趙悅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神情專注,象根本沒看見我一樣。我把黛安芬放下,轉身進衛生間放水沖涼,出來後看見她臉朝裏躺在床上,我抱了她一下,沒有任何反應,接著我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睡夢中聽見趙悅在旁邊接電話,“我老公在家呢,說話不方便,你改天打給我吧。”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問她:“有情人了?”趙悅老老實實地點頭。我說不錯啊,長出息了,趙悅笑笑,說人總是要進步的嘛。我問那廝幹什麼的,趙悅說是企業家。我坐起來拍拍她的腦袋,“咱們說好了,騙到錢分我一半。”趙悅說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我說明白明白,咱們家的政策就是鼓勵外遇,爭創外匯嘛。



趙悅也是我的大學同學,比我低一屆,是92級的三朵校花之一。我們學校當時經常有社會上的小痞子進來騷擾,趙悅和前男友在樹林裏親熱時,被小痞子們逮著現行,男朋友褲子沒穿俐落就跑了,據說剛回宿舍,避孕套就從褲腿裏掉了出來。趙悅正打算閉上眼接受淩辱時,我和王大頭喝酒歸來,跟那幫傢伙一番力鬥,保住了趙悅的名節。我相信每個男人看到當時的趙悅都會想入非非,她只披著一件襯衫,內褲褪到膝蓋處。王大頭後來推測,說趙悅和她男朋友一定擅長後進式,學名叫作“隔山取火”。如果趙悅不是我的老婆,我一定很願意回憶這段往事,換個說法,如果早知道趙悅會成為我的老婆,我當時還會不會行俠仗義,就值得研究。李良經常說我的生活充滿悖論,主要指的就是愛情。到現在趙悅還不敢見王大頭。



我並不認為趙悅生性放蕩,大學裏交幾個男朋友,有幾次婚前性行為,都不算是人生污點。事實證明趙悅從那以後一直是個淑女,溫柔體貼,對我忠心不二。但我還是一想起那天的事就心裏犯堵。生活啊,你只需要知道概況,不能深究細節,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活著也挺沒勁的。我發這番感慨是有依據的,董胖子有個朋友,在水碾河搞了一個換妻俱樂部,每個人都在那里弄別人的老婆,同時也看著自己老婆被別人弄,據說90%以上的夫妻出來後都直奔民政局。



不過趙悅在這一點上特別沒出息,老辯解說她那是第一次,還遮遮掩掩地暗示沒有完全進去。當你表達了你的寬容,而對方卻說根本不需要你的寬容時,真是夠火大的。於是我改變了策略,先安慰再教育,最後進行嚴厲打擊,讓趙悅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一次也好,第一百次也好,性質相同,你知道我從來都不重視數量;全進去還是進去一半或者只是在週邊打轉,都是性交,你知道姦淫幼女什麼標準嗎?觸摸說———只要碰著了就算!”



社會學家研究什麼的都有,就是沒有研究我這種“明知綠帽還要戴”的丈夫的心理的,我常常想我在外面經常性的淫亂,會不會是出於潛意識的報復心理?但說起來也沒什麼可報復的,我在認識趙悅前至少有過三四個女人,體育老師就是其中之一,和趙悅談戀愛之後,有一次上完體育課,我們還在一台“健翔”牌健身機上發生了關係。



對趙悅自稱有情人這事,我沒有過多去想。女人嘛,總是會用一些小把戲來引起別人的關注,《圍城》中的蘇文紈想通過趙辛楣來激發方鴻漸的鬥志,結果沒有成功,我對趙悅虛構的企業家也缺乏興趣,趙悅說總有一天她會帶來給我看看,我說他要是真敢來,我一定“奮然大怒,勃起還擊。”



(三)


總公司派了幾個人來對前任總經理進行離任審計,順帶做一下政治思想工作,通知我們開全員大會,200多人把會議室都快撐爆了。會上一個太監模樣的傢伙絮叨了半天,告誡我們要忠誠,多奉獻,少索取,不但任勞,而且任怨。有一句堪稱經典,“對工作堅韌不拔,對利益淡泊寧靜”,我想直娘賊的太監,還想拿我們當牛馬使喚啊?都是打工的,你裝什麼大餡包子?然後就聽見他點我名:“陳重經理是公司的業務骨幹,這些年來做了很大貢獻,血氣方剛,敢作敢當…只要大家和董總同心協力,四川分公司一定會做出更大的成績!”聽得我心裏一陣膩歪,知道這都是董胖子的把戲,這廝肯定跑到太監面前裝乖孫子,筆記本攤在膝蓋上,脖子90°向前梗起,一臉肥胖的微笑,彙報完思想動態,再順便踢我個撩陰腿,“陳重嘛,業務能力強,但和同事工作配合不太好。”我扭頭看看他,這廝很風騷地穿一條背帶褲,正伏在桌上記筆記。我暗暗罵了一句,日XXXX,心想這也值得你往本子上記?



散會後,董胖子把我叫到辦公室,開始春風化雨般的思想工作,說他對總公司的任命也感到意外,先後拒絕幾次,說自己能力不夠,還推薦我作總經理。但總公司以為:“你能力雖強,經驗不足,還需要再磨煉一下。”我心想放屁,這話要不是你說的算我瞎了眼。胖子說完後跟我裝親熱:“我曉得你,你娃也沒把總經理的位子看在眼裏!”我說哪里哪里,卑職才疏學淺,嘴上沒個把門的,正需要董總您這麼成熟老練的人多多指導。胖子笑得那個燦爛,我乘機給他出了個難題:“您看我的工資是不是該漲一漲了?我現在正在供房,經濟上實在困難。還有,我們銷售部作了那麼大的貢獻,憑什麼工資比內勤還低?”他肥胖的笑容一下子凍住了,象一大灘曬化的霜淇淋。



我召集銷售部的員工開會,象江青一樣揮舞拳頭,“兄弟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已經申請給大家加薪———你奶奶的劉三,抽煙不給我?!”劉三笑嘻嘻地扔過來一支紅塔山,周衛東點頭哈腰地給我點上,“董胖子反對加薪,經我再三哭訴,他終於同意向總公司爭取,我們就看董總的吧。”我故意把“董總”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心想董胖子,讓這100多號人愛你我沒什麼辦法,讓他們恨你可就太容易了。這麼多人同時加薪,至少使四川分公司的預算超支20%,你要敢跟總公司反映,不挨板子我跟你姓,你要是不反映,我看你娃還怎麼管銷售部?



會議室裏煙氣騰騰,這幫傢伙聽見加薪比過年都高興,汽修部主管趙燕大聲說:“老大,要是真漲了工資,我們就湊錢給你包個二奶!”劉三說你想給老大當二奶就直說,別偷偷摸摸的,角落裏有個傢伙接過話茬,說就是就是,我看趙燕的奶也挺大的。一幫下流鬼都笑,趙燕看了我一眼,臉紅得跟漆過一樣。其實我早就感覺這姑娘對我有點意思,只不過瓜田李下,君子袖手,兔子不吃窩邊草,我怎麼好意思白天板著臉教訓人家,晚上卻伸手脫人家的褲子。



吃中飯時王大頭來電話,問我能不能搞到“川o”的車牌,我說搞是搞得到,就看給誰搞了。大頭說你就當是我要的吧。我說那行,晚上叫上李良,咱們到皇城老媽喝兩杯,酒桌上再談。



王大頭畢業後去了公安局,剛報到就堅決要求不坐機關,非要去當片警。當時我和李良都罵他傻逼,他說你們才是傻逼,然後發表了他著名的“權力論”,說權力就是拿來腐敗的,腐敗的程度決定權力的大小。當片警就是因為片警可以腐敗,而機關幹部只能“夾著雞巴作人”,在演講的最後,他表現出一個懷疑論者的素質:“機關裏的科長每月拿千把塊錢,片警據說可以拿幾千,你說哪個官大?”



事實證明了王大頭的英明,五年以後,他已經是一個繁華商業區的派出所所長,有車有房,比畢業時胖了整整四十斤。我常常打擊他,說四十斤啊,要是豬肉都夠你吃一個月的。



下班後開著公司的桑塔納趕往市中心的皇城老媽火鍋店,看見王大頭正坐在包間裏跟女服務員吹牛。王大頭也算是文學青年,藏書萬卷,以歐美文學居多,王自詡過目不忘,但不止一次說道格拉斯寫的《物質生活》和《情人》如何如何,寫《海底兩萬里》的凡爾賽如何如何。我走進包間,這廝正跟小姑娘痛說家史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我喝了口茶,說還不如改成君生日日被君操,君死又被人操了。小姑娘紅著臉出去了,我說大頭,你他XXXX的又想禍害良家婦女。大頭憨厚地拍著肚皮,說他那天看見趙悅跟一個帥哥走在一起,表情曖昧,“你娃頭上冒綠光了哦!”



保全了趙悅的名節,我和王大頭達成共識,絕不將此事外傳。過了幾天,趙悅請我們吃飯,她那天衣著樸素,不施脂粉,從始至終一直低頭不語,我說你老不說話,我們哥倆也喝不高興。趙悅眼含淚光說她只想說一句:她對我們倆的恩情沒齒不忘,但如果有第三個人知道了,她就立刻自殺。我和王大頭異口同聲地發誓,說我們如果說出去了,就是狗娘養的。回宿舍的路上,王大頭說了一句話將我深深打動,“趙悅其實挺可憐的”。我說就是就是,想起她含淚的眼睛,心中有點異樣的酸痛。



李良推門走進來,一邊揮手一面大聲嚷嚷:“趕緊補倉,趕緊補倉,能買多少買多少!”這個投機分子今天穿得十分齊整,西裝筆挺,分頭?亮,大頭說龜兒子看起來象個坐台鴨王,李良說沒辦法,一切為了丈母娘,他下午去女朋友家相親,打算五一結婚。我問是誰家的閨女那麼倒楣落入你的魔掌,他說你認識的,葉梅。我心裏格登一下子,說我操,然後就盤算該不該將那天的事告訴他。



喝光了李良帶來的五糧液,我們又一人叫了一瓶啤酒,李良的表情很興奮,說他打算在府南河邊買一棟別墅,“樓上我們兩口子住,樓下就是咱們的麻將房和活動中心,”我說你結婚後還想不想去換妻俱樂部,他臉紅脖子粗地搖頭,說:“你要是拿趙悅來換,我就跟你換!”有一次我跟他說起那家叫“同樂”的私人俱樂部,李良流著口水讚歎,說他要有老婆一定要帶去見識見識。後來董胖子告誡我,說他那個朋友黑白兩道混,別再去招惹他。王大頭一聽來了興趣,說什麼換妻俱樂部,我怎麼不知道?我繪聲繪色地給他講了一遍,大頭聽得兩眼直放賊光,咂吧著嘴一個勁的讚歎:“還有這種事!我操,我操!”



吃到一半,葉梅打電話來,李良那個肉麻,躲到角落裏咕咕噥噥地又說又唱,過了半天把電話遞給我,說葉梅有話要跟我講。


電話裏聲音嘈雜,王大頭正剔著牙看球賽,堅決不允許把電視聲音調小,我只好走到走廊上,聽見葉梅說:“我那個沒來。”我沒反應過來,問她:“誰沒來?”她說不是誰,是那個,我說倒底是什麼呀,葉梅一下子火了,“日XXXX,老子這個月月經沒來!”我說會不會是李良惹的禍,葉梅又罵了一聲日XXXX,說他連老子的手都沒碰過。我也有點火,這幾年還沒有人這麼罵過我呢,我冷冷地問她:“那你說怎麼辦?”她一下子哭了,說我要是有辦法還找你幹什麼。我腦子飛快地算計了一下,想這事不能在成都解決,就跟她說我們禮拜六去樂山作手術,讓她想好怎麼跟李良說。



(四)


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每個人都似曾相識,每一個微笑似乎都含有深意。一個眼神,一次不經意的回首,都會使記憶的閘門洶湧打開,往事滔滔瀉落。有一次在杜甫草堂門口買煙,賣煙的老太太叫我的小名:“兔娃兒,你現在也長這麼高了!”她說多年以前是我的鄰居,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曾有過這樣一位鄰居。還有一次我酒後坐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夫說你娃現在混得不錯啊,我說你是誰,我怎麼不認識你?他說我是你小學同學陳三娃,跟你一起偷過女生的書包,你都忘了?



我想一定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從某個時間起,生活開始大段大段刪除,我曾經偷過誰的書包嗎?我曾經在府南河邊跟誰牽手同行嗎?我曾經在某一天,為誰的微笑如癡如醉嗎?




我不記得了。


那你記得什麼?我問自己。


一些色彩絢爛的往事如飛鳥般不請自來,我看見我在不同的場合端起酒杯,看見無數似曾相識的笑臉,看見形形色色的女人淩晨睡在我的臂彎。有一些細節如此生動,我看見1998年的我西裝革履地坐在鑽石娛樂城,摟著濃裝豔抹的坐台小姐,把手伸進她的裙底,讓她猜是幾個手指,“三個”,她說。“錯,”我嘩的一聲掀開裙子,“是四個!”



董胖子敲敲門走了進來,他自從當了總經理,肚子越發壯觀,走起路來四平八穩,象個大幹部。我說董總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他說你娃少整酸的,告訴你個好消息,銷售部漲工資的事總公司批了,但不能全漲,最多20%,你自己斟酌個名單,明天交給我吧。



我看著他臃腫的背影暗暗罵了一句,這胖子面帶豬相,心頭嘹亮,我確實低估了他的智商。現在不管我給誰漲工資,剩下的人肯定都要怨我。如果董胖子再給我添點醬醋,說漲工資的都是我的親信,沒漲的都是我的眼中釘,那麼我在銷售部辛辛苦苦確立的威信就要泡湯。造謠誹謗是董胖子的拿手好戲,前任總經理就是因為他的一封信下臺的,據說信裏羅列了幾大罪狀,有男女關係,有貪污受賄,還有奢侈浪費。



不過這也難不倒我。我把汽修部、配件部和油料部的三個主管叫到辦公室,把名額分配一下,讓他們去分別給我報計畫。趙燕說老大,這下你的二奶飛了,看來只夠一次性消費的了。劉三對著我不懷好意地眨了眨眼。我笑笑無話,看著趙燕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臀部豐滿,雙腿修長,肌膚如雪。



回家後我跟趙悅說要5000塊錢,她問幹什麼用,我說最近不小心,讓一個良家婦女懷孕了,要打胎。這是我對付趙悅的絕招之一,每次我說真話,她都以為是開玩笑,而越是遮遮掩掩,她越要盤問到底。我們家的很多碗都是這麼碎的。趙悅惡狠狠地說了句你要真敢胡來,我一定把你割了。我把她緊緊抱在懷裏,趙悅頓時軟作一團,我心裏歎了口氣,想你真要割的話,就把兩條腿加上也不夠你割的。



趙悅問究竟要錢幹什麼用,我說週末要去樂山出差,拜訪客戶。趙悅問為什麼不從公司借錢,我說上次的借款還沒報銷,前款不清後款不借嘛。說到這裏我心裏一麻,想這些年我欠公司的錢該有二十幾萬了吧,要想個辦法才行。上次太監們來審計時,就對我的欠款問題問了半天。



葉梅懷孕的事情讓我無比煩燥。我以前也讓幾個女人懷過孕,比如我的油條情人,還有一個四川大學英語系的學生,那些都好處理,給她們幾千塊錢,她們就心滿意足地做掉了,根本不需要我出面。但這次,竟然是好朋友的未婚妻,我真是覺得愧對李良。



週六中午,我開車到錦繡花園接葉梅,她穿一件粉色的無袖緊身衣,胸部高挺,臉帶紅霞。我問她怎麼跟李良說的,她哼了一聲,說你管老子。我暗罵了一句“賤婆娘”,往CD裏放了一張理查克萊德曼的鋼琴曲,一直到樂山也沒跟她說一句話。



我每次到樂山都住在就月峰賓館,這裏景色優美,走幾十步就到大佛,更有個好處是,這裏幾乎集中了樂山市所有的美女。96年桑拿部剛剛開業,樂山的客戶帶我來瀟灑,上百位環肥燕瘦的美女在浴池裏玉體橫陳,任人挑選。他問我:“小陳當過皇帝沒有?”我說什麼叫當皇帝,他說就是有後有妃,前後不空啊。我流著口水說要當要當,那天我們兩個花了不下5000塊錢,出來後我咂著嘴想當皇帝是挺好。



我和葉梅一人開了一個房間,我說今天先休息休息,明天陪你去醫院。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她好象有點疲倦,我突然又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晚,在我解開她的衣服時,她在想些什麼?趙悅那時早該睡了,她會夢見些什麼?



一想起趙悅我就很難過,這麼多年來,我在外面花天酒地,很少關心過她。趙悅除了收拾家務,還要經常去照顧我的父母,爸媽跟她好象比跟我還親。去年春節父親給我們新房子題詞,就是“逆子孝婦”。她工資比較低,但我們買房子的錢幾乎都是她出的。昨天回家看見她正在吃九毛錢一包的速食麵,我的心立刻就象貓抓一樣疼痛。五年多了,我想我也差不多玩夠了,該收拾好身心正經過日子,好好疼自己的老婆了。這時候窗外開始下雨,江水滾滾,木葉飄搖,我看著天邊的閃電發誓:這次幫葉梅打完胎後,回成都把欠公司的錢處理了,我就洗心革面,好好作人。



跟葉梅出去吃了碗肥腸粉,我坐在房間裏默默地抽煙,在心裏檢討自己的前半生。葉梅推門進來,拿起我的煙點了一支,直直地看著我。我說你看什麼,她不說話,就是直直地看著我。我心裏有點發毛,說你不是神經錯亂了吧,

葉梅把煙掐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說,日XXXX,再跟老子玩一次。我哭笑不得,說第一,不許罵人;第二,你現在是我好朋友的女人,我決不會再碰你。葉梅說:“日XXXX你開始裝好人了嗦?你那天不是挺有勁的嗎?”然後跳起來,猛然將我撲倒在床上。




她的力氣可真不小。


(五)


李良說他五一在岷山飯店擺酒,讓我幫著張羅酒席和車隊,我問按什麼規格來,他牛逼了一把,“酒席五十桌,每桌2000塊,車至少二十輛,最差都要淩志。”我說裝逼犯,你有錢燒的?他嘿嘿地笑,說他這輩子只打算結這一次婚,所以一定要“華貴莊重,讓世人側目”。其實李良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透,不是簡單的一句“庸俗”所能評價的。我甚至懷疑他知道我葉梅的事,打胎那天,他莫名其妙地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問他在哪里,他說正帶著葉梅逛街呢。我幾乎沖口而出就說他撒謊,心想你騙鬼啊,葉梅正躺在手術臺上哼唧呢。李良嘻嘻地笑了幾聲,支吾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打完胎後我跟葉梅說起這事,她說:“李良的鬼心眼比誰都多,就你娃是個蠢豬。”



那天晚上的葉梅極其瘋狂,讓我有種被強姦的感覺。窗外風雨大作,葉梅散亂著頭髮橫跨在我身上,雙手粗暴地撕扯我的頭髮,我說你輕一點行不行,她咬牙切齒地回答,“日XXXX,不行!”我沒想到這個斯文嫺靜的姑娘身上會蘊藏著這麼驚人的力量,象一頭死了崽子的母狼一樣,一口一口撕咬著我的身體,讓我心膽俱裂。



雲收雨歇的時候葉梅突然仆在我身上號啕大哭,她的頭髮柔順飄逸,她的肌膚凝滑如脂,淚水一滴滴落到我的臉上,冰涼苦澀,讓我記起許多往事。心中有愧疚、有憐惜、有一些說不清的柔情蜜意,我靜靜地躺著,直到她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拍拍她的屁股,說騷婆娘該起來了吧,葉梅順從地起身下床,穿戴整齊,在鏡前作了一個無聲的美麗笑容,然後推門而出,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回成都的路上我買了兩隻土雞,對葉梅說回家好好補一補,葉梅的眼睛裏有一些感動。我發現自己最近有一些變化,知道怎樣體貼人了,可能是自己變老了的緣故吧,我想。在溫柔的音樂聲中,葉梅象個孩子一樣沉沉睡去。



回到家六點多了,我問趙悅:“新開的那家火鍋店叫什麼名字?我們晚上一起去吃。”趙悅很驚奇地問你今天不用應酬啊,我說不應酬不應酬,今天一心一意地陪老婆。她笑了一下,說可惜今天我要出去應酬。說完背起皮包,穿上高跟鞋,咯?咯?地下樓了。



我一個人在家裏越呆越鬱悶,還有點不被重視的惱火。電視遙控器快被我按爛了,啤酒也喝下去兩瓶,我終於忍不住給趙悅打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你先睡吧,我還要過一段時間。聽得我無名火起,拔通了李良的手機,約他去洞洞舞廳跳舞,李良說爛人,你能不能有點高尚的追求?然後聽見他跟別人說:“龜兒子要去洞洞舞廳。”我估計那肯定是葉梅。



洞洞舞廳是成都一個著名去處,原來是革命年代的人防工程,改革開放後,一部分改作地下商場,另一部分根據成都的美女優勢開了幾十家歌舞廳,說是舞廳,但我從來沒在哪兒見過正經跳舞的,一般都是挑一個姑娘摟在懷裏,一邊摩摩擦擦一邊上下其手。一曲終了後給5塊、10塊錢小費,就算交易完畢。如果感到滿意,可以進一步洽談價格,根據我的經驗,帶出來的可能性是80%。



我剛走進舞廳,一個跟我有過一夜姻緣的高個子姑娘就迎了上來,說好久不見你了哦,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說哥哥今天不跳舞,就看看。她不滿意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被一個胖子摟在懷裏,兩個人象縹膠一樣粘在一起,姑娘的腰肢不停擺動,用恥骨有節奏地摩擦胖子的褲襠,胖子叭達著嘴,雙隻豬蹄一樣的肥手上下亂摸,那姑娘向我無可奈何地笑笑。我突然記起這姑娘背上有一塊巨大的黑斑,十分嚇人,頓時沒了胃口。這時正是黑燈時間,舞廳中鬼影綽綽,暗無天日,我的眼睛一時適應不過來,象瞎子一樣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旁邊有個人輕輕拉了我一下,說過來坐。我循聲坐過去,黑暗裏一張臉漸漸浮現,我的油條情人正在對我微笑。



李良畢業後在我家借住了半個月,後來就到鑼鍋巷租房子住,我在家裏住得氣悶,於是搬來和他同住。巷口有一家小吃店,我就在那裏遇見了油條情人,她那時剛從農村出來,穿一件碎花的上衣,七月天都把扣子扣得嚴嚴的,全神貫注地對付鍋裏翻騰的油條。我問她,“你不熱啊?”她的臉一下子紅了,神情羞澀,讓我想起了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湖南的丁冬冬。畢業前夜我和丁冬冬在假山背後擁抱長吻,我悄悄地解開了她的乳罩,丁冬冬沉迷地哼哼著,正當我準備進一步行動時,她忽然清醒過來,喊了三聲“我不!”紅著臉逃回宿舍去了。這成為我大學時代的三大遺憾之一,另外兩件,一是四級連考三次都沒過,最倒楣那次只差半分;二是承包學校的錄影廳,半夜裏放黃色錄影被保衛處抓獲,發財夢就此破滅。



油條情人似乎一開始就對我有意思,挑給我的油條總是又大又肥,讓李良十分吃醋。我背著李良去挑逗了她幾次,她總是笑嘻嘻的,不點頭也不發火,讓我十分著迷。後來有一天她問我能不能幫她租一套房子,我欣喜若狂,連說沒問題。就在她搬家的那一天,我用近乎強姦的方式進入了她,她不叫也不喊,就是不停掙扎,抓得我滿身是傷。事畢之後我突然害怕起來,垂頭喪氣地說:“你去報案吧。”她一言不發,過了一會拉拉我的手,說你再來吧,這次輕一點,“疼。”



油條情人跟我同居了三個月,每天洗衣做飯,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看見我回來就紅著臉笑。那段歲月平靜如鏡,我每天上班下班,看看電視做做愛,後來想想,那大概是我一生中離幸福最近的日子。有一次因為她吃了一瓣大蒜,我把她罵哭了,這是那段歲月裏最深的記憶。趙悅來成都前。我對她說我女朋友要來了,我們分手吧。她怔了怔,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說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她不出聲,就是無聲地流淚,哭了整整一夜,勸也勸不住,搞得我也很心酸。天快亮時她擦幹眼淚,親了親我的臉,說陳重你給我些錢吧,我要去打胎。



我承認自己不是個負責的男人,我只對她的身體感興趣,分手之後,她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怕趙悅起疑心,聽都不聽就直接掛掉,沒想今天能在這裏遇見她。




她說:“你跳舞嗎?我不收你的錢。”


我心一陣揪痛,鼻子酸酸的。眼前的男男女女互相緊箍著,用各位噁心的姿勢互相頂擦,一隻只奇形怪狀的手在女人身上胡亂揉搓,我第一次覺得這裏是如此骯髒。我轉過頭,看著這個曾經那麼單純的姑娘,她被這些男人抱在懷裏時,是什麼樣的心情?會想起我嗎?



我說你怎麼會到這裏來,她低下頭小聲說,為了錢唄,還能為什麼。我說:“你不是要回家嗎?”分手的那天,我問她將來怎麼辦,她說打完胎就回家,再也不出來了。



舞廳裏人越來越多,幾個傢伙伸手過來拉她,都被她拒絕了。她靠在我肩上,歎了口氣說我不想下田,我吃不了苦,現在當農民也挺難的。


她的手柔軟光滑,我還記得剛認識她時,她手上有一些硬繭,摸起來十分粗糙,是什麼讓這個單純質樸的姑娘成了一個舞女,甚至是一個妓女?在那間陰暗齷齪的舞廳裏,我想,是我,是這個城市,還是生活本身?



舞會散場了,我拿出1000塊錢來給她,她激烈地拒絕。我說那好吧,我送你回家,她笑笑說不用了,我和男朋友一起住,不太方便。我問她男朋友是作什麼的,她說:“他在工地上打工。”停了一停,她像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說:“他知道我在這裏。”



我打開車門,聽見她在背後叫我,說陳重,我回過頭來,看見她眼中淚光閃爍。她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是想起我,就給我打個傳呼吧。”


(六)


星期一開早會,董胖子在會上反復強調要職業化,“穿職業裝,講職業話,用職業思維。”講到激動處手舞之足蹈之,一身肥肉抖抖。我坐在他旁邊皺著眉頭抽煙,想人為什麼一當了官就變得道貌岸然?去年七月份胖子跟我一起應酬客戶,在夜總會裏叫了幾個小姐,他那天的表現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我算是明白了什麼叫作“蹂躪”。看那陣勢,要不是我們坐在旁邊,他吃了那個小姐的可能性都有。該小姐先是微笑、接著閃躲、推拒,最後竟然發出非人的聲音,十分恐怖。更可氣的是,他除了百般蹂躪他自己的,還不停騷擾我的那個,問人家是真胸還是假胸,穿什麼顏色的內褲,問完了還非要檢驗檢驗。要給小費了,這廝就開始粘乎,把小姐叫到門口討價還價,“你不是只為了錢吧?…咱倆耍得這麼好,”接著聽見他義正詞嚴地譴責:“你怎麼能這樣?庸俗庸俗!…我這裏就100塊錢,你要不要?不要算了…哎你掏我錢包乾什麼?”聽得那個叫趙大江的客戶怒火萬丈,拿出一疊鈔票走了出去,說小姐辛苦了,100塊還回去,這些你收下。董胖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第二天得意洋洋地跟我說:“出來玩,要少花錢多揩油,陳重你要跟我學學才行。”我連連說你道行深我學不了,心想人可以風流,也可以偶爾下流,但怎麼能象你那麼下作。“下作”一詞是跟趙大江學的,第二天他打電話來評董胖子曰:“操他個媽的,沒見過那麼下作的!”他是東北人,性格爽朗得很。



董胖子講完了,象毛大爺一樣揮了揮肥手,問我,“陳經理有沒有什麼要說的?”我心想說就說,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水平。站起來清了清嗓子,說董總的意見我非常贊成,職業化的問題,說到底就是怎樣完成自己職責的問題,職業裝、職業用語,都是職業化的外在要求,更關鍵的是看你的業績。“完不成銷售任務,”我把臉轉向銷售部的員工,“就算你天天西裝革履、打著官腔,我也只當你是個瓜娃子!”回頭看見董胖子的臉鐵青著,象一隻漚爛了的大茄子。



快下班時會計找到我,說我上周報銷的促銷費用有問題,因為沒有加油站的確認函,所以不能報銷。這次促銷活動是我聯繫四川石油公司一起搞的,只要在川石油的加油站加油500公升,就可以到我們修車廠免費做一次汽車保養,保養費用由川石油結算。一個月下來,光是保養業務就做了20幾萬,可以算是穩賺不賠的生意。我填了一張18000多元的報銷單,其中有3000多的花頭,就象我在酒吧聽過的一首歌裏唱的:我的貢獻很大,我的收入很少,每天貪點小便宜,偷偷地搞一搞。這世界永遠那麼不公平,你用才智換來的金錢,只有那麼一點點是屬於你的,大部分都給了我那個永不見面的老闆。所以我經常會從業務中撈一點好處,我相信高尚來自於衣食無憂,比如讓李良來幹我的活兒,他一定不會象我這麼賊眉鼠眼的。



我跟會計吹鬍子瞪眼,說加油站都是人家川石油的,我憑什麼讓人家確認?會計賠著笑,連連說這是董總的意思,您還是去找董總商量吧。我奮然而起,一把推開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把報銷單摔在桌上,說董總,這是他XX的怎麼回事,還讓不讓人幹了?董胖子跟我打官腔,說陳重不要急嘛,我都是按公司制度辦事。我說少雞巴跟我扯,你就說這活動還搞不搞了吧,不搞我馬上就給川石油打電話。胖子猶豫了半天,最後悻悻地在報銷單上簽了字。



把錢領出來後我給趙悅打電話,說請她到錦江賓館吃刺生,趙悅“哇”了一聲,說不用那麼奢侈吧。她一直都很節儉,一頓飯超過100塊就會心疼,我上次花700元買的黛安芬,她居然一直都捨不得穿。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批評她:“你也算是白領階層了,怎麼還跟個柴火妞一樣?”她多半會笑笑,說我哪算白領,最多算白領的家屬。



下班後我到樓下花店買了一大束紅玫瑰,368元,賣花的小姑娘笑得臉都爛了。我在卡上寫道:“老婆,你長胖一點會更好看,所以,吃吧吃吧。”小姑娘抿著嘴笑,我問她:“我對老婆好吧?”她說好感動啊,我將來找老公就要找這樣的。這話說得我心裏癢酥酥的。



我捧著一大蓬鮮花趾高氣昂地走進錦江賓館,路上行人紛紛側目。我挑了一張靠窗的兩人台,坐下來給趙悅發了個短信息:夫已到,速來吃。這是我們兩口子床上的暗號,一般情況下都是我問她:“想不想吃?”她點點頭,然後我就問她怎麼吃,可選的吃法很多,有正吃、倒吃、背後偷吃,遺憾的是她從來不肯跟我“口吃”。我在心裏想著趙悅看完短信後欲笑不笑的小樣兒,zhuai句文叫“淺靨輕笑,情難自已”,就覺得身體有點膨脹。趙大江上次送了我兩顆偉哥,我想今天晚上是不是有必要服用一顆。



五星級賓館的服務就是好,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茶就添了四次,我坐不住了,打電話給趙悅,問她怎麼還沒到,趙悅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十分遙遠:“我晚上有點事,過不來,你自己吃吧。”我的臉馬上陰了下來,說我們不是約好的嗎,趙悅象外交官一樣地表示抱歉:“真的有事走不開,下次吧。”我大怒,“你怎麼整天跟個事兒逼似的,什麼他XX的事那麼重要?!”趙悅也開始不遜,“你才是事兒逼!不就是一頓飯嗎?我就是不去,怎麼了?!”說完砰的一聲把電話掛了。



我氣死了,在心裏怒?“操他XX的”,把手機重重地摔到地上。服務員眼明手快,幫我撿起來,說先生您的手機掉了。看著她乏善可陳的臉,我心裏湧起一陣悲哀。要是趙悅也這麼善解人意該多好啊。我把卡從花叢裏拿出來,恨恨地撕碎,心想讓你吃,讓你吃!然後站起來大步朝外走。服務員在背後叫我:“先生,您的花。”我轉過身對她笑笑,說送給你了,看著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七)


我想我應該好好和趙悅談談了。近一個時期,我們倆總是在吵,為了一頓飯、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吵起來就收不住,互相揭瘡疤揭得鮮血淋漓,氣極了我甚至想跟她比武。趙悅有個愛總結的毛病,每次吵完之後都要把責任劃清楚,你哪句話說得不對,因為你說了什麼所以我又說了什麼等等。所以每次大吵過後總會跟上一小吵。我說咱們倆快趕上曹操對關老爺了,三日一大吵,五日一小吵。她也氣得笑。



從錦江賓館出來,我沿著府南河走了很久,河水中光影閃爍,旁邊不時有情侶牽手走過,低低的耳語,輕輕的笑聲,讓我很傷感。趙悅剛和我談戀愛時非常溫柔,替我把一切都張羅得妥妥貼貼的。我們經常在晚飯後攜手散步,小樹林裏、山坡上、禮堂背後的草坪,都有我們笑過哭過的印跡。有一次我發高燒,她連續在校醫院陪了我兩天,連眼都沒合過,結果我高燒退了,她卻一頭撞在牆上,困的。一想起這些我就心酸,我們曾經有過那麼美好的感情,為什麼會走到今天?春節前有一次吵得特別厲害,整棟樓都被我們吵醒。我向她鄭重建議:“算了,別說那麼多了,我們離婚吧。”她說好好好,明天就去民政局。天一亮兩個人就後悔了,我問她:“還去民政局嗎?”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頭撲進我懷裏,用粉拳捶著我的胸膛,“嗚嗚嗚----我還是捨不得---嗚嗚嗚”。



回家後我給自己泡了壺茶,開始盤算怎麼做趙悅的思想工作。首先我應該向她承認錯誤,在心裏設計臺詞:“是我不對,我不該發脾氣。你說的對,不就是一頓飯嗎?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我還可以給你打包嘛。”順便說說花的事,想到這裏有點心疼那300多塊錢。趙悅聽了肯定感動,然後我就應該趁熱打鐵,提出本次訪談的主題:寬容、克制、理解。在策略上,以攻心為主,重點進行鼓勵表揚,捎帶著來點批評教育,不到緊要關頭決不瞪眼罵娘。



為了烘托氣氛,加強說服力,我翻閱了我們婚戀的全部資料:我97年送給她的青紗,她98年織給我的圍巾、一副帶鑰匙的手銬,那是我們在青海湖旅遊時買的,此後的很多個夜裏,趙悅都要把我銬在身邊才肯睡。此外還有23封信、16張賀卡、兩大摞照片。她把我所有的詩都抄在一個黑皮本子上,取名叫《黑夜的放逐》,並在扉頁上題辭:你愛讀書我愛你,就象老鼠愛大米。記憶裏有一個細節異常清晰,我看見她抬起頭來,目光清澈,神情莊嚴,微帶傷感地說:“就算你將來不要我了,也要把這個本子留下。”



那天晚上趙悅一直沒回來。我等到三點多,撐不住了,懷著一腔幽怨睡去。醒來後聽見樓上在放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


往前一步是黃昏


退後一步是人生


……


浮浮沉沉往事浮上來


回憶回來你已不在


……


萬千思緒被忽然勾起,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我哽咽著跑到衛生間,看見自己在鏡子裏淚流滿面,分外美麗。


公司這個月的銷售有點問題,比去年同期下滑了17%以上。我接到報表後非常吃驚。我們一直是川渝市場的霸主。尤其是車用油方面,幾乎無人可與爭鋒。我曾經跟王大頭吹牛,說如果我們停業三個月,四川至少有10萬輛車動不了。王大頭無比景仰,說你娃牛逼透了,我封你當車神好不好?



我把銷售部的員工召集起來分析原因、研究對策,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了半天,我漸漸有了主意,站起來講我的方案:1、針對新崛起的“蘭飛”品牌,召開大規模的訂貨會,全面擠佔經銷商資金;2、針對全川所有的汽修廠,制訂一系列促銷計畫,疏通銷售的終端環節;3、加大廣告力度,在川台、有線台和廣播電臺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廣告轟炸,實施立體化的銷售戰略。我讓趙燕在下班前整理出會議決議上報總公司,她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報董總簽署意見?”我橫了她一眼,罵了一句粗話:“他懂個棰子!”然後宣佈散會。出門後還在怪趙燕不懂事,心想我做出的成績憑讓麼讓別人領功?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董胖子耳朵裏,他氣鼓鼓地來找我,象只癩蛤蟆一樣吹了半天氣泡,說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吧,講這種話。我點上一棵嬌子,吐了口煙,說董總,您的專長是內勤管理,市場營銷方面還是不要干涉的好。他大怒,把趙燕叫進來,大聲命令:“沒我的簽字,誰也不許向總公司傳遞檔!”說完拂袖而去。趙燕問我怎麼辦,我說照傳不誤,“天塌下來我頂著!”趙燕猶豫了半天,小聲說你沒必要和他搞得這麼僵,兩敗俱傷對誰都沒好處。



春節前“蘭飛”車用油曾找過我,準備高薪把我挖過去,我當時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倒是願意跳槽,但欠公司的二十多萬誰幫我還啊?


想起錢的事我就頭疼,前任總經理是個慈眉善目的小老頭,除了好色沒別的毛病,對我言聽計從,從來也不追究我欠款的問題。現在換上了該死的董胖子,我們倆一進公司就開始明爭暗鬥,現在又搞得勢成水火,這廝一定不會輕饒了我,我要想點辦法才行。



我給李良打電話,問他最近期貨市場情況如何,他說形勢很好,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僅僅一個月,他帳面就增加了20多萬。我試探著問,如果拿400萬讓他代炒,一個月能賺多少,電話裏傳來一陳劈哩啪啦的聲音,我估計是在按計算器,過了一會兒,聽見他說:“炒得好能有100多萬。”聽得我怦然心動。



我這個職位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權力很大。每個月過手的貨款至少有一兩千萬,公司管理也不是很嚴格,開設個私人帳戶,分期分批地挪用一部分,神不知鬼不覺的,誰都不會發現。這點我和王大頭的觀點一樣,認為有資源而不去利用就是最大的浪費。錢啊,真是好東西,去年泡了個漂亮的女大學生,身高1米68,前挺後撅,十分誘人。我送表、送手機、送戈爾捷坤包,終於把她騙上了床。後來在仁和春天看見一套3700多的寶姿連衣裙,她穿上試了一下,越發顯得嫋嫋動人,纏著非讓我買。我一時手緊了一下,她就再也沒理過我,前功盡棄很是可惜。我當時就想,如果我有幾百萬,象你這樣的小婊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跟王大頭商量,他兜頭就是一盆冷水,“你龜兒豬油蒙了心了嗦?少給我打這種鬼主意!賺了當然好,要是賠了呢?你娃哭都來不及。”我說我先投進去幾萬試試手氣,應該不會有大問題吧?他說你自己拿主意吧,最好回家跟趙悅商量商量,“她比你聰明多嘍!”



(八)


20年前的成都沒有這麼多人,府南河也清澈得多。我住在水電廳大院裏,一放學就和一幫小混混搞在一起,瘋打瘋鬧,一身泥水。我所有的不良習慣都在那時養成,自私、冷漠、滿嘴粗話。有一天玩到很晚才回家,爸爸罵我,我桀傲不馴地回嘴:“你娃少管老子的事,你懂個棰子你!”結果被狂扁,屁股疼了半個月。稍大一些就開始酗酒、看毛片,在大街上尾隨美女,為長成一頭色狼作好了一切心理和生理準備。那時李良也許正在眉山的農田裏插秧,王大頭躲在西安的某個角落裏偷吃羊肉,趙悅正為了父母吵架而哭哭啼啼。20年前的我們對生活一無所知,但都會在某個時刻走進這座城市,走進生活的洪流裏,快樂分享,憂愁共擔,聚成今生的因緣。



每次回家,都會覺得媽媽頭上的白髮又多了一些。她一生都為了父親和我們姐弟活著,從來羞於表達個人意見。我有時候會想,她一生中有沒有過外遇的念頭?會不會曾象我一樣,寧願為了一時的快樂拋下一切?老太太看見我進來,裝作很惱火的樣子,說你還知道回來啊,我笑嘻嘻地靠在她身邊,說你兒子忙麼,她說忙個屁忙,也沒見你給我弄出個孫子來。這也是我不願意回家的原因,每次一回來就催著我弄孫子,好象我是頭百發百中的種牛一樣。不過說來也奇怪,我和趙悅放棄避孕快兩年了,她的月經還是風調雨順,從不爽約。在我媽的威逼下,我們去金牛婦幼保健院檢查了兩次,結論是一切正常。第二次給我們檢查的是我媽原來的部下,她秘密傳授給趙悅很多種受精方法,比如仰臥、深吸、屁股墊高等等,回到家裏趙悅就要求按科學方法吃我一次,吃得我意興闌珊,剛到半場就全軍覆沒。



我問媽老漢去哪里了,她說肯定在你王叔家下棋,我爸是個臭棋簍子,剛上小學他教我學圍棋,兩個月後我就敢饒他兩子。他退休之後參加了一個老年圍棋班,自以為棋藝大進,非打電話讓我回家比劃比劃,那天下了七盤,我七戰七勝,最後一局爸爸本來占優,收官時一不小心被我圍住了一大塊,怎麼都做不出兩隻眼,他就要悔棋,我不幹,爸爸憤怒異常,伸手把棋局胡擼了,用河南味的普通話罵我:“我算是白養了你這個畜生!什麼嘛,悔個棋都不讓!”趙悅站在旁邊強忍住笑,剛出門就前仰後合地幾乎摔倒,說我爸真可愛。



吃了媽媽做的豆腐皮包子,喝了爸爸泡的高山雲霧茶,覺得心情好多了。爸爸一直批評我活得太浮燥,其實想想很有道理,人生的幸福有很多種,平淡是其中之一。回家的路上我想是不是該下力氣弄個兒子了,讓生命圓滿,讓生活風和日麗,萬里無雲。



夜裏三點鐘,趙悅翻身坐起,在黑影裏低聲哭泣。我兩點多才合眼,被吵醒後煩燥異常,嘟嘟噥噥地說你有毛病啊,半夜裏鬼叫鬼叫的。自從她那天徹夜未歸,我就改變了戰術,堅決實行“三不”政策,不追問、不理睬、不客氣,我想她應該主動向我交代吧,沒想到回來後還對我愛理不理的,嚴重藐視我的夫權。冷戰持續了三天,兩口子相安無事,就是下身有點難過。我睡前看著毛片自慰了一把,感覺也挺好,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心想看誰能熬過誰,我還不信治不了你個小樣兒的了!



趙悅伸手把燈打開,靠在牆上哭得花枝亂顫。我平生最見不得女人流淚,一見她哭肝就打抖。問她你怎麼了,不哭了好不好?趙悅哽咽著說:“陳重,你跟我說實話———呃———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根據我多年的泡妞經驗,這種問題不能正面回答,必須避實就虛。因為你不管怎麼回答都是錯,你說“愛”吧,她說你回答得太隨便,不夠真誠;你說“不愛”那更是死定了,等著挨白眼吧,如果碰上烈女,得個輕度傷殘也是意料中事。98年我搞上一個金堂的富家女,在加州花園開的房,事畢之後她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說我就是玩玩,哪那麼多愛呀情的。她象只陀螺一樣猛然跳起來,光著身子到處尋找武器,那天多虧我反應敏捷,幾下穿上褲子奪門而出,不然恐怕就要靠國家養著了。



我說:“你為什麼這麼問?我愛不愛你,現在對你還重要嗎?你都有企業家情人了,還要我這個窮老公幹什麼?”


她抱著我的頭放聲大哭,眼淚一滴滴落到我的臉上。我心裏一涼,想完了完了,恐怕她真是有事發生了。趙悅不會說謊,有什麼事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畢業來成都後,我幫她收拾行李,翻出一個英俊男生的照片,背後還有一行字寫道:給悅:願此情長久。那廝我認識,是九二級一個著名的草包,剛入學時他屁顛屁顛地跑到文學社來,非要報名加入。李良在旁邊問了他幾個問題,然後報歉地說:“你還是回去吧,我們文學社不招民工。”照片倒沒什麼,那行字看得我醋火攻心,汗都沒顧上擦就開始刑訊逼供,趙悅幾番辯解,怎奈我法眼如炬,只得招了,說草包約過她幾次,她都沒有答應,最後一次心軟了一下,跟著他走了一公里,被強行牽手,但是,“我以我媽媽的健康發誓,絕對沒有對不起你!”趙悅父母很早離異,她跟著媽媽過,要不是被逼急了。斷然不肯說這話。



我穿上衣服,對趙悅說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狠狠地掐我的胳膊,說我知道你,“你巴不得我在我外面有點什麼事,你好乘機甩了我!”哭得幾乎昏厥。我把柔腸全部收起,感覺心在一點點變硬,我問她:“你敢說你一點事都沒有?”她哭著說沒有沒有,“至少現在還沒有!”我突然心裏大痛,一把將她摟過來,緊緊地抱在懷裏,聞見她發叢中淡淡的清香。



起床時已經快10點了,趙悅兩眼通紅,害羞地笑了一下,看來心情不錯。我打電話給人事部小劉,說我今天請一天假,這小子跟我耍貧嘴,“陳哥是不是又要去開闢處女地呀?”我說開你先人個板板,老子今天陪老婆逛街,全力耕耘責任田,那面笑得哈哈的,說你注意小腿保健汙水處理。趙悅洗漱完畢從衛生間出來,感覺煥然一新,我親了她一下,說我老婆真誘人。她甜膩膩地笑。



我們牽著手走出家門,到玉林北路吃了碗湯鮮味美的煎蛋面,趙悅還陪我喝了半杯啤酒。趁她去衛生間補妝的當兒我拔通了王大頭的手機。


“龜兒子這麼早找我有什麼事?”這廝還在睡覺呢。


我說大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見鬼了你,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嘛。”


我壓低了聲音,“日他媽,趙悅有外遇。”我說。


(九)


發工資了。我到自動提款機上刷了一下卡,發現數目不對,我月薪6000,外加銷售額萬分之二的提成,上個月應該拿到8200多,但帳上只收到7300。我問會計是什麼原因,他翻了一下帳本,說我三月份有2天曠工,扣掉了900塊。我罵了一句,直接去找董胖子。



他正在和劉三談話,這廝近一段時間拼命拉攏,請我的部下吃飯、送禮物,據趙燕說還有封官許願什麼的。昨天晚上10點多,她給我打電話,說陳哥你猜我在哪兒,我笑嘻嘻地說不在某人身下就在某人身上,她呸了一聲,說她在濱江飯店,董胖子請她和劉三吃飯,暗示她們應該“棄暗投明”,劉三已經表了忠心了,她實在看不下去,就跑到洗手間裏給我打電話,“你要小心點,他們陰得很”,趙燕關切地說。我頭當時就懵了,象被誰狠狠砸了一下,實在沒想到劉三也會背叛我,這小子從一畢業就跟我學業務,我象親哥哥一樣對他,每幾個月給他長一級工資,該教他的全教他了,還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主管,現在管七十幾個人,如果他真跟董胖子串通起來搞我,那就麻煩大了。



我說兩位商量大事呢,劉三的臉刷的紅了,說陳哥我先出去了,你和董總談。我大咧咧地坐下,問董胖子:“我上個月的曠工是怎麼回事?”他裝傻,說一切正常啊,都是按制度辦事。我火冒三丈,說我他XX的什麼時候曠過工?他瞪我一眼,抄起電話把小劉叫進來,說你給陳經理解釋一下。小劉看著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陳哥你24號、27號沒請假也沒來上班,所以就劃了曠工。小劉不是我的人,但為人正直,董胖子寫信投訴上任總經理時,內勤人員迫于他的淫威,都在上面簽了名,只有小劉拒簽,下班路上我問他,他說他作人的原則就是“絕不介入明爭暗鬥,絕不說違心話陷害別人”,令我肅然起敬。



我心裏明鏡似的,董胖子這叫一石二鳥,我和小劉都是他心上的刺,他巴不得我們兩個鬥起來呢。這廝大學時學的是政治學,精通一切搞人的學問,經常說自己“不在官場混實在是可惜了”。我強壓著怒火,對他說我24號、27號都在外面陪客戶,劃曠工太沒有道理了。他象大幹部一樣掐著腰,說公司制度有規定,外出要填外派單,你沒填單我也沒辦法。我冷笑了一聲,說你是不是非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他雙手一攤,說你違反了制度,我也是愛莫能助啊。這廝一向都是這個德性,拿著雞巴拜神,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內心齷齪不堪。我憤然起身,把門甩得山響,辦公大廳裏一百多號人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劉三跑到我辦公室來,問我內江的貨款怎麼辦。我丟給他一支嬌子,說劉三我對你怎麼樣,他說那還用說,沒有你我哪有今天,說著動情地回憶起我對他的恩情,眼睛都紅了。我心裏懸著的一塊大石落了地,心想還好,劉三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笑著問他,“那你還向董胖子表什麼忠心?”他一下子急了,說我就知道趙燕是個小人,“賤婆娘自己不要臉,跟董胖子眉來眼去的,還敢說老子壞話!”我說她怎麼眉來眼去的了,他學著趙燕的聲音扭扭捏捏地說:“董總你又成熟又穩重,是公司裏最有魅力的男人!”我聽得心裏巨酸,連連說我操我操。心想趙燕可真是夠賤的。



我在辦公室裏越坐越氣,900塊啊,該死的董胖子,不能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他。我設計了無數種報復方案,其一是找幾個人在路上截住他揍他一頓,把那張冒著油光的肥豬臉砸個稀巴爛,或者在他那輛雅閣車上做做手腳,讓他車毀人亡,想到後來,什麼惡毒刁鑽的主意都有,比如給他弄幾支白粉煙,讓他吸毒吸到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或者給他打一支艾滋針,讓他生不如死,渾身長滿大瘡。如果真有心靈感應一說,我相信董胖子那會兒一定肉顫不已。



王大頭的電話把我從無休止的意淫中拉了回來,他好象喝了酒,含混不清地說我要的電話清單已經拿到了。那天聽見我說趙悅有外遇,他十分憤怒,說我就知道這種女人不能要,“賤貨!”罵得我也很不高興,我想這事雖然挺讓人生氣的,不過,不過,是的,我寧願相信趙悅只是一時衝動。何況外遇的事還只是我的猜測,並沒有親眼目睹。女人在這種事上總能找到比男人更多的辯護理由。大三那年,李良交了個女朋友叫蘇欣,重慶人,臉蛋一般,身材火辣,性格十分熱烈奔放,說“棰子”的次數比我都多。有一天我們四個坐在一起吃飯,蘇欣對李良說:“哪怕被你堵在被窩裏了,我也要跳起來大聲說:’不!還沒有進去呢!’”那天趙悅的臉色很難看,不過我相信她一定接受了蘇欣的觀點,打死不認帳。



我托王大頭列印趙悅的手機通話清單,我是這麼理解的:如果趙悅只是一時發昏,我可以原諒她,但我必須要把事情搞清楚,否則就真成傻逼了。要按王大頭的意見,我應該一腳把趙悅蹬了,“這種事你也能忍?你他XX的還是不是條漢子?”說得我無地自容,隱隱約約地有點恨他。



王大頭的所位於市中心,我趕到的時候看見鬧哄哄的一堆人,樓梯口銬著兩個,還有一幫小腳老太正在大聲嚷嚷,我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那兩個是下崗工人,一人弄了輛小人力三輪,成都話叫“粑耳朵”的,沒申請執照就擅自載客,城管沒收車輛時,他們不但不聽,還推推搡搡地叫板,就被抓到這兒來了。老太們路見不平,一路跟來主持正義,口沫橫飛地要求派出所馬上放人。



王大頭躲在辦公室裏掃雷,看見我進來長歎:“末法時代,妖孽橫生啊!”我說你們也太黑了吧,人家自力更生,礙你們棰子事了?大頭苦笑一下,說上峰有命令,我也沒辦法。說著拿出厚厚的一摞紙來,說你自己查吧,你老婆一年來所有通話記錄都在上面。



我心情複雜,不知道這摞紙對自己是禍還是福。門口人聲鼎沸,室內日光燈滋滋作響,在王大頭關切的目光裏,我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我要知道些什麼?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我將怎樣面對這摞紙裏隱藏的那個事實?越過鋼筋水泥的叢林,越過洶湧的車河人流,我看見趙悅正輕颺在回家的路上,裙裾飄舞,長髮飛揚,她依然是那麼美麗動人。而在這一刻,我想,她的終點還是不是我的終點?



王大頭遞了張紙巾給我,拍拍我的肩膀,“別傷心了,回家跟她好好談談,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說。”


一推開家門就聞見一股異香,趙悅穿著圍裙從廚房裏出來,一看見我就笑,“猜猜我做什麼給你吃?”我吸了下鼻子,說有竹筍燒牛肉、水煮魚,肯定還有我愛吃的栗子燒雞。她捅了我一拳,說你個饞鬼,居然被你猜中。這頓飯吃得很高興,趙悅跟我媽學了一個月,廚藝大有長進,牛肉肥而不膩,魚燒得鮮嫩無比,栗子清甜,雞肉甘爽,吃得我直歎氣。吃完飯在屋裏走了一圈,發現到處都擦得??亮,衣服熨得展展帖帖,臥室裏擺著我們的結婚照,鏡框上有一個明顯的口紅印,恰好印在我的臉上。



柔情象潮水一樣漫捲而來,趙悅靠在門上似笑不笑地看著我,我猛然把她抱起來,一把扔在床上,開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她一邊推我的手一邊咯咯地笑,越發使我欲火萬丈,我幾下脫光了,把她扳過來,從後面勢不可擋地進入了她的身體,趙悅迷醉地抓住我的手,毫不顧忌地大聲叫喊。在新聞聯播的音樂聲中,在隔壁嘩嘩的水聲中,我們一起陷入顛狂。



事畢之後,趙悅用臉龐溫柔摩擦我的胸膛,我從肉欲的高山上滾落下來,表情象耶酥一樣神聖和滄桑。世界一片虛空,我靜靜地躺著,身下潮濕,心中寧靜,目光憂傷。一些念頭在靈魂的最深處湧動,象漸漸迷離的成都夜空。多年前的幾句詩沿時光飄飄而來,有如天籟:



多年後的夜裏


你掩面哭泣


青春的燈火若即若離


是誰讓你一生懷疑


是誰守著最初的誓言 站在原地


誰在天堂


誰在地獄


誰在年輕的夢裏一直找你……


鼻子酸酸的,有點想哭,趙悅摟緊我,臉如桃花,目光清澈如水。記憶裏一些光點瞬間聚合,我看見七年以前,在圖書館的臺階上,她挾著書本低頭走過來,我攔住她:“這麼用功啊?”她含笑點頭,我說:“我想找個人陪我喝酒,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她笑嘻嘻地把書塞到我懷裏,拉起我的手說:“誰怕誰呀?去!”



我們倆嚴肅地互相注視,漸漸地,她的嘴角出現笑紋,笑紋漸漸蕩開,越來越大,忽然撲哧一聲,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聲爽朗無比,在屋子上空久久回蕩,我們抱成一團,熱切地互相撫摸,我身體的某個部位重新崛起,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趙燕氣哼哼地問我:“陳重,你怎麼能這麼辦事呀?”我說怎麼了,她說剛才董胖子找過她,罵她叛徒,“我好心好意地告訴你,沒想到你轉身就把我賣了!你還是不是人你?!”她哭著喊道,然後砰的一聲把電話掛了。



趙悅問怎麼了,我咬著牙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我開始撥打劉三的手機,他不接,我固執的一遍遍重拔,最後終於聽見他尖細的聲音。


我說你給我一個解釋,他遲疑了半天,說:“陳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問!”我咬牙切齒地說。


“董胖子寫信投訴孫總,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阻止,也不告訴他?”


其實這件事我也一直後悔,董胖子起事的時候告訴我,老孫是個廢物,把他搞走大家都有好處,我也認為這是我的機會,所以就一直任由他們胡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我說:“你就為了這個和董胖子一起搞我?”他不說話。我說你出來,咱們當面談一談,他說既然都到這個地步,沒必要再談了。我狂怒不已,說劉三我日XXXX!他在電話裏笑了笑,說:“我媽已經老了,陳哥,你要真想日,我給你找兩個年輕的。”



(十)


李良的婚禮轟動了半個成都市。五一那天,20輛油光?亮的賓士一字排開,從錦繡花園緩緩地開往濱江飯店,幾個交警大隊都打過招呼,所以一路上沒有任何阻礙。我開著一輛320走在最前面,心中哼著小曲兒,嘴上叼著中華,見紅燈就闖,十足的“惡少”派頭。李良神情嚴肅地坐在旁邊,身上是三萬多一套的傑尼亞西裝,看起來牛逼閃閃的。我故意逗他,說李良我的兒啊,今天給你娶媳婦,你怎麼還板著個臉?他不笑,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我怎麼感覺有點害怕呢?”我說有什麼可怕的,葉梅又不會咬你,最多只是含著你。他又氣又笑,給了我一拳,然後仰面朝天,長歎了一聲,顯得很憂傷。



作為李良純情時代的見證人,我瞭解她的每一任女朋友,甚至她們的乳罩尺碼──別瞎想,是李良告訴我的。大一下學期,他愛上了體育系一位江蘇姑娘,那姑娘長了一張標準美女的臉,大眼紅唇,皮膚白皙,鼻子挺拔,但身材實在是太爛,胳膊有我的小腿粗,膀大腰圓,虎背熊腰。江湖傳聞,某年某月她在食堂跟一個四眼猛男搶位,剛交手幾個回合,猛男就力竭而倒,坐地上咿咿呀呀叫喚,象中了吸星大法。這姑娘每天早上都要長跑千米,勢如萬馬奔騰,胸前兩座雄偉建築甩啊甩的,波濤洶湧,十分壯觀。有一天熄燈後閒談,我們宿舍老六,山東來的陳超,手拍床沿,由衷地表達他對那個胸部的景仰:“俺的娘哎,那簡直就是兩座泰山!”於是“泰山”這名字就不脛而走。不知道李良愛泰山哪一點,但我相信,那絕對是真正的愛情,李良每天都熄燈後才回來,不管我睡沒睡,總要把我拉到水房背後,向我彙報一天的進程,他們什麼時候拉的手,什麼時候親的嘴,李良什麼時候用手攀上“泰山”,我都瞭若指掌。那時候的李良可真英俊啊,小臉紅撲撲的,兩眼明晃晃的,每天都寫些“溯流而上/在河水中擁你入懷”之類的酸詩,令王大頭十分不齒,沒人的時候偷偷問我,“李良這屁娃娃是不是腦袋進水了?”



後來暑假到了,泰山要回南京老家,我們一起去車站送她,他們兩個眼淚汪汪的,執手相看,不停的抽鼻子,我在旁邊想笑又不敢笑。火車開了,泰山在車內悲傷地揮手,後面的事情誰都沒有想到,李良突然象只豹子一樣竄了出去,跟著火車飛奔,一面拍打車窗,一面聲嘶力竭地喊:“小豬,我愛你,我──愛──你!”聲音高亢嘹亮,令萬人側目。在離我大約100米遠的地方,李良撲通一聲摔到,我幾步跑過去,看見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鮮血慢慢地從頭上流出來。



把你的夢告訴一萬個人


夢就會長出翅膀


──李良‧《愛情》


假期過後,他們很奇怪的分開了。我問李良什麼原因,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悶悶地抽煙。他後來的幾任女朋友也是這樣,從認識到分手都沒有超過三個月,我懷疑是李良的性功能出了問題。有一天我看書看到極晚,悄悄地爬上李良的床去拿煙,他本來是面朝裏躺著,聽到聲音後猛然轉身,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地瞪著我。我敢肯定他是在手淫。



有一種人可以為了愛情放棄一切,譬如李良。我對這種人又崇敬又鄙視,心情複雜。我一直都把愛情當成是玩具,誰也不愛,或者說,我只愛自己──在任何時候。和泰山分手後,李良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常常會半夜裏失蹤。我和王大頭揣著刀到處找他,最後看見他坐在女生樓對面的小樹林裏,面朝泰山的窗戶,嘴裏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我剛要叫他,被王大頭一把拉住,這時月光傾斜了一下,象水銀般灑滿樹林,我看見有兩顆大大的眼淚,正沿著李良的臉龐慢慢滑落。



李良肯定是在想念泰山,我踩著油門想。他現在混得比我好,會賺錢,有地位,懂所有的哲學問題,但在我心裏,他仍然是多年以前,那個羞答答的、穿5塊錢一件T恤衫的一年級大學生。



為了讓李良開心,我在婚禮上極盡搞笑之能事,我問葉梅:“你願意接受李良作你的丈夫嗎?”葉梅點頭,我接著問:“你願意,嗯,不管颳風下雨,霹靂閃電,冬暖夏涼,都愛護他、體涼他──跟他那個嗎?”賓客們哄堂大笑,葉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裏一涼,想起了樂山那個狂亂的夜晚,半天說不出話來。



新郎新娘過來敬酒,王大頭往一隻大碗上摞了七八隻盤子,非讓葉梅給他報數:“說,一碗(晚)上幾盤子?”葉梅囁嚅了半天,說一晚上,一晚上七盤子,滿桌都大笑,趙悅趴在我懷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說你們家李良好厲害,一日千里,日久天長啊。旁邊的人更是笑得喘不過氣來,葉梅呆了一下,突然端起桌上的酒杯,嘩的一聲潑在我臉上,冰涼的酒水緩緩地流過胸口,我抬起頭來,看見王大頭驚愕地張大了嘴。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混亂,整個大廳裏嗡嗡作響,趙悅忙著幫我擦臉上的酒水,王大頭噌地跳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葉梅滿面通紅地握著酒杯,李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目光中似有深意,我舔了一下嘴唇,800多一瓶的波特酒醇和甘甜,微微帶一點酸味。



那天晚上誰都沒有心情鬧洞房,王大頭在話筒前結結巴巴地說了兩句,婚禮就草草收場。回家的路上趙悅眼望車外,一聲不發。我故意把車開得極快,想逗她開口,但從上車到進家門,她始終沒正眼看過我。



我說你怎麼了,她不說話,合衣躺在床上,拿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摳牆。我過去抱她,她無聲地掙開,我說你到底怎麼了,倒是說話呀。趙悅陰陽怪氣地說了聲,“我怎麼了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氣笑了,說關係大了,你是我老婆呀。她又來了一句:“你現在對別人的老婆更感興趣吧?”我一下子急了,瞪著她,“你什麼意思?”趙悅毫不畏懼地迎著我的目光,“你說我什麼意思?!”



我有點心虛,假裝憤怒地把頭轉過去,嘴裏哼了一聲“神經病”。趙悅不理我,繼續摳牆,我傻傻地坐在那裏,突然想起一件事,三步兩步跑下樓,在院門口的公用電話上,撥通了一個號碼。




話筒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你找誰,我說我找趙悅。他愣了一下,問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趙悅的老公,“你又是誰?”


他不說話,過了兩三分鐘,我聽見話筒裏傳來“嘟──嘟”的聲音。我把電話掛掉,又打趙悅的手機,系統提示:“您撥的用戶正在通話,請稍後再撥。”我腦袋空空地笑了一下。



心裏很難受,象貓抓一樣。打電話約王大頭出來喝酒,王大頭說他要睡了,改天再喝吧,好象很不耐煩;我又找周衛東,周衛東說他在青城山,後天才能回來;我撥姐夫的手機,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說昨天全家聚餐,左等右等你也不來,“老漢嘟囔了一晚上”。



幾輛消防車呼嘯而過,大概是什麼地方又著火了。這個夜十分安靜,一些燈熄了,一些燈亮起來,一間屋子裏傳出笑聲,一間屋子裏傳出哭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裏,我看著自己微笑。



一輛計程車停在身邊,司機向我點頭示意。我笑了笑,打開門坐上去。


“去哪里?”


“找個好耍的地方。”


“耍啥子?”


“耍婆娘。”


他說去龍潭吧,么五一條街,那裏的婆娘一群一群的,人又漂亮,價錢也便宜。


“好,就去龍潭,么五一條街。”我說。


(十一)


計程車停在一面貼滿“專治淋病梅毒,模範老軍醫”的廣告牆下,我給了司機50元,他問要不要等我,我說不用了,我今晚就睡在這裏。


么五一條街指的是基本消費價格:在這裏花150元就能全部搞定。路兩邊大約有七八十家歌舞廳,門上掛著粗俗劣質的彩燈,房裏響著牛嚎馬嘶般的歌聲,每家歌舞廳門前都坐著十幾二十個小姐,在青春和脂粉的偽裝下對我含笑相迎。



我慢慢地一路走來,旁邊的招呼聲不絕於耳,各呈媚態,含蓄的動之以情:“進來嘛帥哥,我愛你!”精明的勸之以利:“人又漂亮,價錢又相應,瓜娃子才不進來!”開放的誘之以色:“帥哥,到這裏來耍嘛,妹兒的功夫好得很!”一個三十多歲的矮男人一直跟著我,向我介紹他的經營優勢:“全都是十五、六歲,鮮鮮嫩嫩,來嘛來嘛!”我甩開他的手,一面走一面打量路邊的姑娘。手機響了一聲,趙悅打來的,掐掉;她不死心,繼續打,我乾脆關了機。



趙悅的第一個手機是我買給她的,97年5月1日,四年前的今天。摩托羅拉的Gc87c那時賣五千多,趙悅嫌貴,死活不肯要,遭到我的嚴重批評:“你以為手機是給你買的啊?小樣兒,我是為了方便查崗,拿著!”趙悅這才悻悻地收下。最開始幾個月,她幾乎從不開機,每月的電話費低於坐機費,提副主任科員以後,共產黨每月給報銷150塊,她才算是正式成為手機一族。



那個電話在她的近兩個月的通話清單中出現頻率極高,最多的時候一天打了九次,最長通話時間1個小時零17分鐘,一直打到深夜三點,我看了一下日期,正是我買玫瑰花的那天,他們通話時,我正在家裏眼巴巴地等她回來,盤算著怎樣跟她賠禮道歉。



李良結婚這兩天累得我不善,到武警借車,聯繫宴席,佈置洞房,寫請帖發請帖,忙起來心情就好一些,只要一閑下來,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件事,想他們兩個在哪里約會,在哪里上床,趙悅是不是象往常一樣躺在那人身下哼哼唧唧。不過說也奇怪,我想這些事時,一點也不生氣,就是有點傷心。昨天晚上喝了一點酒,我站在窗前呆了半天,李良可能看出了一點苗頭,旁敲側擊的問我有什麼心事,我支支吾吾地遮掩過去了。



我有點後悔打那個電話,事情不挑明,一切都可以挽回,我寧願相信是自己多疑,寧願委曲自己去接受趙悅的任何解釋,哪怕在心裏猜疑終生。但現在,突然插進來一個陌生人,我和趙悅的距離一下子就變遠了、變淡了、變冷了,如隔萬里。一個圓臉姑娘上來拉我,拿豐滿的胸部摩擦我的手臂,說帥哥你好帥哦,我要愛你。我冷笑了一下,想愛情這東西實在太賤,150元就能買一大把。這姑娘的屁股很漂亮,圓滾滾的,微微上翹,我順手摸了一把,手感極好。跟著她走進房門,屋裏燈光昏暗,她三下兩下脫光了,躺在床上向我微笑,我一把將她抱住,把頭深埋在她胸前,心裏想假如趙悅現在死了,我一定不會哭。



下樓時那姑娘故作溫柔,貼在我身邊老公長老公短地叫個不停,我突然無名火起,惡狠狠地盯著她,“去你媽的!誰是你老公?!”她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我罵了一句“賤貨”,昂著頭走出了門。隱隱約約聽見她在背後問候我媽。



我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十二點多了,街邊停著無數輛車,吃飽喝足了的成都男人,大都選擇在這個時候出來排泄他們多餘的精力。在這條崎嶇不平的街上,在彩燈和音樂聲中,在脂粉和避孕套之間,又有多少關於青春的心酸故事?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感覺肚子有點餓,才想起來晚飯根本沒吃什麼東西,葉梅那一杯酒潑的,我連特意訂做的大閘蟹都沒嘗一口。



趙悅又打電話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她問我在幹什麼,我說在嫖妓,她說:“我知道你對我有點誤會,你回家來咱們好好談一談。”我說我還沒射精呢,你等一會兒。她罵了一聲無恥,就把電話掛了。



我心裏有點高興,想著趙悅生氣的樣子,感覺很痛快。路邊有家小吃店,我走過去要了兩瓶藍劍啤酒,幾個涼菜,炒了個回鍋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這個時候,王大頭肯定已經摟著老婆睡了,李良大概還在和葉梅廝殺吧。想起李良我就有點難過,親愛的李良,我端起酒杯,面朝燈火闌珊的成都,我的好兄弟,請原諒我,如果我早知道葉梅是你的女人,殺了我我也不會碰她。



小店的衛生就是不過關,回鍋肉裏吃出來一根長長的頭髮,我一陣噁心,扭頭吐了一口唾沫,看見一輛墨綠色的本田雅閣正緩緩地開過來,董胖子手把方向盤,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我一口喝乾杯中酒,警覺地站起來,看著董胖子一家一家地逛過去,最後停在一家叫“紅月亮”的歌廳門口。



董胖子這廝一臉官相,肥頭大耳,儀錶堂堂,不過娶了個老婆可真是不敢恭維,又幹又瘦,醜得驚人,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他們,他老婆叼著煙,雄糾糾地走在前面,董胖子象頭寵物豬一樣俯首貼耳地跟著,表情十分敬畏。去年三八婦女節那天,董胖子遲到了兩個多小時,臉上、脖子上傷痕累累,眼神迷離,淚光宛然,我估計是肯定是遭到老婆的毒打。



我翻了一下手機通訊錄,找到了董胖子住宅電話,我微笑著按下通話鍵,聽見他老婆陰森森的聲音:“誰呀?”我剛要開口,突然腦子裏靈光一閃,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毫不猶豫地掛掉電話,跑到路邊的公用電話攤,按下了三個數位:110。



值班女警的聲音很溫柔,問我有什麼事,我壓低了聲音,說發現有人攜帶毒品。近一段時間公安部門大力緝毒,聽說專門從西昌調上來一位緝毒英雄。李良有個高中同學,在眉山開了一家麻辣燙館,上周到荷花池市場買了半斤罌粟殼,結果被當場抓獲,李良張羅著去保人,被王大頭一聲喝止:“千萬別管!現在正在風頭上,毒品的案件誰碰誰死!”



女警聽見“毒品”兩字,立刻緊張起來,問我地點人物相貌特徵,我說了大概方位,報了董胖子的車牌號碼,最後說相貌沒看清楚,“好象挺胖,穿紫色襯衫,白粉可能藏在身上,也可能藏在輪胎裏。”女警又盤問我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我裝成很害怕的樣子,說你不要問了好不好,要不我就不報案了。



99年我在綿陽倒楣過一次,剛脫了衣服就聽見敲門聲,我情知不妙,扯過褲子來就往身上套,誰想越急越出錯,把褲門穿到了屁股上。正想脫下來換時,門被一腳踹開,兩個凶神般的員警沖了進來,我眼前一黑,幾乎暈倒,多虧那個小姐在旁邊一把扶住。那次罰了我4000元,多虧身上帶的錢多,要不然就麻煩了。



我微笑著掛上電話,心裏那個高興。轉念一想還不行,不能就這麼便宜了董胖子,嫖娼才罰幾千塊,對董胖子來說只不過是毛毛雨。打蛇不死必被噬,我要更毒一點。算計了半天,決定還是給姐夫打電話。姐夫在《華西商報》當花邊新聞編輯,每天淨發些污七八糟的假新聞,比如什麼地方出現了兩頭蛇,哪兒的公雞下出了雙黃蛋之類,所以我一直叫他“那五”,跟馮鞏當年演的一個傻子同名。姐夫脾氣好,總是笑呵呵的,說你這個娃娃,不說給我提供點新聞線索,還淨糟踏我。



姐夫已經睡了,接電話時好象不太高興,我直奔主題,說給你提供個新聞線索:毒販夜嫖娼,幹警顯神威。他一下子來了興趣,問清事件經過後,說馬上派記者前來採訪,我說必須抓緊,否則一會兒人就帶走了。他嗯了一聲,剛要掛電話,被我一聲“姐夫”叫住,他說又怎麼了,我想了一下,乾脆說實話,“你一定要把這個人的照片發在報紙上”,他說你們有仇啊,我說是,“你要不幫我,我就完了。”



跟姐夫通完電話,我在路邊攔了一輛奧托,一個小夥子探出頭來,我問他:“去成都,走不走?”他說你出多少,我給了他200元,然後坐進車裏,拔通了董胖子家電話,告訴他老婆:“董光在龍潭嫖妓!”



(十二)


96年我和趙悅到峨眉山玩,在伏虎寺遇見一個算命的臭道士,這個“臭”是真的臭,象剛從下水道鑽出來一樣芬芳撲鼻。趙悅平時挺愛乾淨的,那天不知中了什麼邪了,非要拉著我算一算,老道胡扯了一通之後,說我們倆肯定不會到頭,“前世的仇寇,今生的冤家”,趙悅信以為真,臉都白了,連聲問有沒有什麼破法,老妖道捋著幾根帶油花的鬍子,眼放妖光,說如果肯出200塊,他就可以為我們想個破法。趙悅不顧我的再三反對,立馬掏出200塊給了老道,那可是她第一個月工資的一半啊,我在旁邊氣得跳。老妖道給了她一個尿壺樣的黑罐子,說此尿壺不是凡物,可以“驅鬼神,避小人”,我冷笑了一聲,問是不是盛過元始天尊的尿,被趙悅狠狠踢了一腳,說我褻瀆神靈。回成都的路上我給趙悅取了一個外號,叫尿壺師太,屬於峨眉派第三代弟子,跟滅絕師太是同學,可以力擒瘋牛,建議出口到英國。我正說得高興,一扭頭看見趙悅正看著窗外靜靜地淌眼淚。我問她怎麼了,她說了一句話很讓我感動,“不管它靈不靈,陳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罐子,而是你的心。”我拍拍她的手,柔聲安慰道:“你放心,我的心永遠都裝在這個尿壺裏。”在此後大約一年多的時間裏,趙悅逢初一十五就要對著那個尿壺鞠躬,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嘟囔些什麼。我曾多次對她的參拜行為提出嚴正抗議,趙悅總報以白眼和粉拳。後來看得我煩了,假裝失手把尿壺摔了個稀爛,趙悅為此還哭了一鼻子,說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來過堂。



上樓的時候我想,人生其實並沒有破法,無論那只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運只是部分地聽命於我,關鍵時刻都是上帝說了算,就象我們剛結婚時趙悅創立的《趙氏家法》:小事不決聽趙悅,大事不決聽陳重。根據她的權威解釋,只有上得了新聞聯播前三條的才算是大事。那時趙悅每天睡前都要宣讀一遍《趙氏家法》,然後跳進我懷裏又跳又唱又笑,象個孩子。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逐漸忘記了這個“六打八罰十二閹掉”的家法?我們的生活又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一望無餘,再也沒有了那些思念、關懷和跳腳大笑?



電視開著,螢幕上一片雪花點,音箱發出刺耳的滋滋聲。我有點生氣,心想看完了電視也不知道關上。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所有的燈都開著,就是沒有人,不知道趙悅跑哪去了。陽臺上的窗戶大開著,一陣涼風吹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見底的夜。我的頭髮突然一根根地豎起來,心想趙悅不會是想不開從這兒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裏籠罩著一股死亡的氣息。先是齊齊哈爾的張軍,住在我斜對門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來收拾遺物時哭得昏倒。然後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齊妍,在一個美麗的春夜裏,從16層教學大樓上跳下來,摔得血肉模糊。齊妍一直是我們宿舍的集體意淫物件,長得酷似關之琳,唱歌彈鋼琴主持晚會樣樣不俗,跟她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她死的前一天,就坐在我們對面吃飯,把油汪汪的大肥肉一片片挑出來扔在桌上,我連聲說浪費,齊妍白我一眼,說死陳重,你要想吃就拿去,別哼哼唧唧的,我剛要回答,被趙悅狠狠踩了一腳,趕緊作老實狀,低頭含羞不語。第二天就聽說齊妍跳樓自殺了,肚子裏還有個3個月的胎兒。



大學時代的最後一個月,我們都有種浮生若夢的感覺。酒、麻將或者淚痕,日子空空,一閃即過。李良說:


你揮霍吧


在黃昏的盛宴上綻露笑顏


上帝欠你的


記在帳上


你欠上帝的


遲早要歸還


我理解他的意思,從那時起,我們都相信餘生是撿來的,生活以快樂為本,上帝總會在關鍵時刻打碎那只罐子,而結局是一場慶典,或者是一曲挽歌,我們反倒並不關心。



那個夜裏我在自己的家裏團團亂轉,打趙悅手機,發現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旁邊。她的背包也在,一支口紅斜放在梳妝鏡前,讓我想起那無數次親吻過我的紅唇。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我感覺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盡深處。



我打起手電筒,到樓下準備尋找趙悅的屍體。走過樓口,看見黑影裏有個東西在輕輕蠕動,我頭皮發麻,壯著膽走過去,電筒照出一個淡黃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見趙悅,我的趙悅,正斜靠在牆邊坐著,兩眼流淚,身邊橫放著一瓶尖莊。



我叫陳重,成都人,希望成為你們的朋友,歡迎你們來找我喝酒。92級迎新晚會上,我站在篝火旁大聲說。新生趙悅那天穿一條碎花長裙,象蝴蝶一樣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你會一直象現在一樣愛我嗎?94年的一個夏夜,在校門口的招待所裏,趙悅一絲不掛地躺在我懷裏,小臉紅紅地問。


我?啷一聲丟下手電筒,把趙悅一把抱住,說:“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趙悅酒氣沖天地哭起來,手電筒在地上滾了幾下,照出一條條狂亂繽紛的雨線。


那個夜裏我象初戀一樣激動。幫趙悅洗了手洗了腳,擰了條熱毛巾搭在她額上,看著她象個孩子一樣沉沉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氣中有一股黃桷蘭的甜香。我想這味道挺他XX的不錯,天快亮了,在這個徹夜不眠的早晨,我看著漸明的天空想,趙悅依然愛我,這事真他XX的不錯。



按我爸的說法,我生來就是個“驢球脾氣”,意思是不挨打不長記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歲那年,我攔住同院的小太妹龐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撞了個正著,回家就要收拾我,拿著皮帶在我眼前比比劃劃的。我運了運氣,一拳砸坍了床邊的小書架,他嚴肅地思考了半天,估計功力不逮,從此放棄了跟我武鬥的打算。不過現在想想我爸的話挺正確的,我確實是個驢球脾氣,不痛過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結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敵人倒楣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為她跳樓自殺的日子。天亮了,這個城市籠罩著一團白茫茫的霧氣,看起來有些陌生。我熬上一鍋粥,美滋滋地點上一支嬌子,開始在房裏呵呵傻笑。



而生活,你永遠不會知道它下一步會做些什麼。七點五十分,媽媽打電話來,聲音都變了,說你趕快趕快回家,你爸不行了。


(十三)


上大學的時候,每次回成都爸爸都要去車站接我。他不太愛說話,見了我總是笑笑,說你怎麼留這麼長的頭髮,怪難看的。為這事我埋怨過他多次,說我也不是三歲兩歲,你不用巴巴地去接我,又不會走丟。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每次都當著李良他們叫我的小名,免娃兒長兔娃兒短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年把李良送上車後,我扭頭就對爸爸吼:“兔娃兒兔娃兒!你記住,我叫陳重,陳—重!”他看我一眼,低下頭,半天都不說話。



爸爸的右腳有輕度殘疾,走起路來一點一點的,所以從小學到大學,我都不願意他去學校找我。大二那年,他去北戴河療養,順便來學校看我,我前一天剛打了通宵麻將,正蒙頭大睡呢,一見他來了,心裏十分的不高興,想又來給我丟人。爸爸進了宿舍後,給每個人都發煙,還叫王大頭“同志”,羞得我滿面通紅,幾乎是強拽著把他送上了車,飯都沒留他吃一口。那天爸爸走得很傷心,不過到了北戴河,他還是打電話來提醒我“生活要規律一些。”



站在省醫院的走廊上,我心裏十分難過,心裏老想著爸爸在車站接我時的樣子,七點鐘,整個城市還沒睡醒呢,他就站在那兒等我。趙悅扶著我媽坐在長椅上,小聲地安慰她。老太太從早上一發現我爸昏倒在衛生間裏就開始哭,從家裏一直哭到醫院,哭得兩眼通紅。我突然想,在我的那一天,會不會有人象我媽一樣為我哭泣?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姐夫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和姐姐馬上就到,讓我勸勸老太太先別著急,然後說:“你交待的事我已經辦好了,買份報紙自己看吧。”



報紙上的董胖子看起來憨憨的,嘴巴半張,雙手高舉,象棄暗投明的國軍將領,可惜兩眼被遮住了,看不清當時的表情。姐夫這個忙幫的很到家,把這則新聞放在顯眼位置,標題是《假鳳虛凰,雞飛狗跳》。我細讀了一下,文章寫得很生動,說董胖子“見事不好,從二樓的後窗一躍而下,妄圖借黑夜的掩護逃之夭夭,卻被埋伏的幹警當場擒獲。”下面還有一則六百多字的評論,肯定是姐夫寫的,題目叫《嫖娼的技術分析》,說“根據現在的掃黃打非形勢,建議嫖客們苦練輕功,否則難免樓下伏法。”我覺得很痛快,想董胖子你也有今天,拿著報紙走回急診室的門口,看見頭髮花白的媽媽還在哭,心裏又是一陣酸痛。



媽媽本來有兩個兒子,那個是我的哥哥,3歲上得肺結核死了。我出生後,她唯恐我也長不大,給我起了個賤名叫兔娃兒。還不斷喂我吃各種各樣的丸散膏丹,如果我的肚子有儲存功能,估計現在開個藥店綽綽有餘。小學四年級寫作文《一件小事》,寫的就是媽媽不分清紅皂白往我屁股上扎針的事情。從小到大,媽媽一直對我言聽計從,讓姐姐很嫉妒,經常質疑她是不是親生的。所以我經常想,我這輩子最大的不足就是挨的打太少了,吃的苦太少了,對困境缺乏承受力。上帝說,愛是恒久忍耐,我看著花容慘澹的趙悅想,這話說得多好啊。



趙悅小聲地勸慰我媽,一面緊緊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溫暖光滑,熱量溫柔地傳過來,一直暖到心裏,我十分感動,心想,我的生活,是不是就靠這一點熱度維持著?



一個模樣俏麗的小護士走過來,問誰是陳振原的家屬,我緊張地站起來,說我爸怎樣了。小姑娘笑了一下,說你不用急,你爸的問題不大,你去把住院手續辦一下。我心中狂喜,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對我媽說我就知道老漢不會有事,都是你大驚小怪的。老太太仿佛大夢初醒,慢慢地張開嘴開始笑。



有件麻煩事:錢沒帶夠。我身上一共帶了1200,連打車加掛號再付急診費用,只剩下500多。趙悅掏了半天口袋,也只有300塊。我給李良打手機,說新郎官打擾一下,跟你借點錢花。過了一會就看見李良風風火火地過來了,手裏還大包小包地提著各種營養品。給我爸辦完住院手續,李良把我叫到門口抽煙,盯著我說昨天的事真對不起,我替葉梅向你道歉了。我說你龜兒子的,還跟我說這些,咱們誰跟誰啊?心裏卻想這事恐怕瞞不過他,暗地裏覺得十分慚愧。



我們宿舍曾經討論過一個問題:新婚之夜發現新娘不是處女怎麼辦?王大頭最堅決,說二手商品只能使用一次,用過之後要立馬扔掉。不過我對此表示懷疑,王妻芳名張蘭蘭,跟王大頭結婚時胸高臀大,一副久經沙場的樣子,也沒見大頭說過半個不字。李良說他不關心處女膜,“純潔不純潔,與那層肌肉組織無關,只要不妨礙使用就行,哪怕她是麗春院出來的,只要跟我之後不再跟別的男人胡搞,我就能夠接受。”後來他們問我的意見,我惱火地說了一句:“叫個屁叫,都給老子睡覺!”說著啪地關了燈。躺在被窩裏憤憤不平,想起趙悅的事來,感覺吃了大虧。



我相信李良是嘴硬心軟,雖然說不在乎,但真遇到了他肯定也是醋火攻心。跟泰山談戀愛期間他就抓狂過一次,原因是泰山的前男朋友打電話來,泰山聽得淚眼汪汪。李良在水房邊跟我說起這事,表情異常猙獰,我當時想他要是會劈空掌、隔山打牛什麼的,打電話那小子一定要七竊流血。我另外一個顧慮就是樂山的事,雖然是葉梅主動來勾引我,但我完全可以拒絕,想起來我有點恨我自己,跟我睡過幾次的酒樓老闆娘說我是“雞巴指揮大腦”,說的很有道理,在葉梅脫下褲子的那一刻,我沒想起來她是李良的未婚妻,只看見了她雪白粉嫩的身體。



爸爸動完手術後精神萎靡了許多,我和媽媽輪班去醫院裏陪護,不知不覺就把五一長假過完了。老漢跟我還是沒什麼話說,但我知道,他沈默的笑容裏,有我一生都可以依靠的力量。有一天我在醫院裏呆了一整夜,出來後看見趙燕正挎著一個帥哥,嘰嘰喳喳的連說帶笑,我叫她,她回頭看了一眼,冷冰冰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那天的事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旁邊的帥哥耳朵一下子支楞起來,象一頭被鞭打的驢子,趙燕可能真是恨我了,說不管你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我算認識你了,說完扭頭就走,我一面追一面說,趙燕趙燕,你聽我解釋嘛。驢子轉過身來,推了我一下,惡狠狠地罵:“日XXXX,你想做啥子?”我悻悻地止住了腳,感覺真是失敗,心裏恨恨的想,這事要放在當年,哼。



我當年還是狠過的。我們院有個傢伙叫郎四,打遍幾條街未逢對手。我讀初二那年,他和另外二個人活活把一個賣菜的打死,去東北老家躲了三年,回來後越發威名遠震,據說我們院凡是有點姿色的姑娘都被他睡過,這讓青春期的我十分羡慕,隔三差五就往他家跑,跟著他在大街上橫晃,感覺異常威風。有一次兩個街娃在放學路上調戲我班女生,我仗義出手,跟他們推搡了半天,感覺功力不夠,就打電話給郎四,說四哥有人欺負我。郎四別著一把菜刀就過來了,我一見他,勇氣倍增,一拳就把其中一個傢伙打了個滿臉開花。這事在班裏傳為美談,不美的是那個女生最後也被郎四睡了,有一天我放學後直奔郎四的小屋,看見那個女生白花花的大腿,心裏無比難過。高二下學期,郎四幫我舉行了成年儀式,他把龐渝燕叫來,說兔娃兒還是個童男子呢,你今天要給他開苞。龐渝燕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褲子,十幾分鐘後我苦喪著臉走出大門,告訴郎四:“日他媽,龐渝燕有狐臭。”



郎四現在銀絲街開了間網吧,娶了個老婆醜得嚇人,我去的時候他說你上網吧,我不收你錢,我剛坐下,他老婆就在房裏摔摔打打的。郎四的表情十分尷尬,我對他笑了笑,走出來看見新時代廣場的璀燦燈光,十四年前那裏是一個菜市場,這個老實憨厚的小店主就在那裏殺了一個人。



(十四)


我們公司一直提倡“賢者居上”,哪怕是個草包,只要不貪錢不搞女人,都有可能當上領導。董胖子對這個操蛋邏輯十分讚賞,大會小會地講,意思就是他既然能當上總經理,就是當之無愧的道德化身。五一前公司召開了一次會議,主題肯定是針對我,董胖子翻著白眼,義正辭嚴地問:“一個人對自己的家人都不負責,我們怎麼還能希望他對公司負責?”我也沒客氣,搶過話頭來就說我同意董總的看法,希望大家能表裏如一,對家人負責,對公司負責,不要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劉三剛想插話,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張了張嘴就低下頭去。



我好色在公司是出了名的,這要感謝董胖子的大力宣傳。去年有個副董事長來成都視察工作,找我談話時告誡我要注意生活作風,“作一個負責的好男人”,我心裏那個氣啊,心想我又沒勾引你老婆強姦你女兒,你操得哪份閒心?這事肯定是董胖子給我下的藥。到現在我也斷了當總經理的念頭,只求安安穩穩地幹上兩年,把欠款處理了,再找個機會另謀出路。我的理想是開個汽修廠,拉李良投點資,再把技術高超的李師父挖過來,相信一定會賺錢。想想挺可悲的,我小時候志向遠大,想當這個家、那個家,一度還想作個周潤髮式的黑道英雄,在黑夜的腹地/我睜開雙眼/世界啞口無言,這是我大學時寫的詩,一副泰坦巨人的派頭。到現在,我的最大理想竟然是當個小老闆。生活的水面越來越低,看上去也並不象當初想得那麼美,挺讓人灰心的。



董胖子神色不變,開會、講話、處理檔毫無破綻,我實在是很佩服他的定力。散會後他斜著眼看了我半天,讓我感覺冷颼颼的。這廝不傻,應該猜得出是誰幹的,這會兒不定在心裏想什麼歪招呢。不過我也早有安排,他嫖娼跳樓的報導,我五天前就傳真到總公司去了。裝慣了聖人的董胖子,一旦扒去了外包裝,就比我這個真小人還要醜惡。我相信他這個總經理做不長,賢者居上嘛,他自己說的。



放假後的第一天總是特別忙,整個上午我都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簽署各種檔,別看劉三詐詐乎乎的,沒我他還真就玩不轉,因為客戶只認我。內江原來的經銷商有四十萬的貨款超期未回,他處理了一個多月也沒拿回一個子兒,灰溜溜地過來找我。我說你不是長本事了嗎,你請示你們董總去啊,找我幹什麼?他表情淡淡的,說你是銷售部的經理嘛,這事歸你管。我當著他面拿起電話,說王宇你奶奶的,再不還錢小心我砍你啊。王宇在電話那頭笑?:“你個龜兒子,就知道跟我要錢。”然後說他最近泡了個小歌星,歌甜人美功夫好,尤其擅唱《後庭花》。這傢伙是個無賴,一談正經事就開始漫天胡扯。我說住嘴住嘴,給錢給錢!王宇沒招了,說我下午先給你彙20萬,剩下的20萬要再等些日子。我看了一眼劉三,故意提高了聲音,對王宇說我明天要是見不到錢,就把你兒子做成狗肉包子。



王宇說的小歌星我在玻璃屋酒吧曾經認識過一個,姓張,起了個騷哄哄的藝名叫婉華,每次唱歌前都要嗲聲嗲氣地說一句,婉華今天為您演唱某某歌。不過聲音確實不錯,颱風也正,不亂扭亂擺,長髮長裙,端莊嫵媚,有點古典美女的意思。那段時間我天天去捧她的場,為了顯派,我送480一束的玫瑰,還喝1888元的軒尼詩XO,她很快被我的風采打動,就在公司那輛破爛的桑塔納後座上,被我剝了個淨光。遺憾的是她的叫床聲並不象歌聲那麼動聽,提上褲子後我感覺有點失落,對李良感慨道:“仙女脫光了,也是一堆俗肉。”李良說:“你總是對生活期望過高。”



趙燕今天沒來上班,我只好親自處理汽修業務,從配件進貨到付清潔工工資,簽了一大摞單。說起來趙燕是個好幫手,這兩年汽修廠的事基本不用我操心,業務穩定增長,但她工資卻只有劉三的一半,才2200多,我心裏想我算是瞎了狗眼,這次一定要把劉三的工資降下來,給趙燕至少漲到3000。那天跟著她的帥哥象個二百五,估計也已經享用過她美麗的肉體了,用王大頭罵我的說法,就是“一泡牛屎屙進花瓶裏”,想著那麼迷人的一個趙燕躺在別人懷裏,我心裏空落落的,象丟了個大錢包。



按公司慣例,週一下午要召開總經理辦公會,各部門頭頭腦腦坐在一起共商發展大計。從四點鐘開始,我就不斷看表,心想死胖子,我看你還有什麼臉坐在主席臺上講你的狗屁道德?



董胖子走出了一步好棋,沒講職業道德,沒講忠誠與奉獻,開口就是聲淚俱下的自我批評。說他違背了自己的承諾,辜負了大家的信任,給四川公司丟了臉,也沒臉再繼續擔任總經理的職務,“我已經向總公司提出了辭職申請,希望能作為普通職員繼續為公司服務。”說到激動處,董胖子老淚滂沱,讓不明真象的群眾唏噓不已。我坐在旁邊不住冷笑,心想這廝也真做得出來,他不去演戲真是浪費了。



這招確實高明,既主動承認了錯誤,又表了忠心。我看著董胖子回鍋肉一樣的肥臉,心裏又膩歪又佩服,這下估計總公司不會把他一擼到底了,最多只是象徵性的懲罰一下。那麼,我想,我的苦日子就不遠了。



董胖子一開始給我的印象非常好,胖乎乎的,顯得很是憨厚實在。96年上半年,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他結婚時我還送了個200元的紅包———這在當時算是重禮了。真正交惡是從他當人事部主管開始,那時我還是一名普通的業務員,當官後的董胖子隨時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說話時嘴裏象含著牛屁股。有一天他桌上放著一份文件,我無意中瞧了一眼,他立刻象作賊一樣捂起來,說“這不是你應該看的”。我拂袖而去,在心裏憤怒聲討他的雞巴德性。從那以後我們一直面和心不和,很快我也開始升官,從主管到經理,青雲直上,比他還高一級,董胖子嫉妒之余就開始人前人後說我的壞話,我也沒客氣,逢開會就旁敲側擊地攻擊他的虛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臺上扮君子,台下扒裙子。幾番交手,各有死傷,但戰火一直在地下燃燒,直到他當上總經理後才算是進入白熱化。



下班後去醫院看了看老爺子,媽媽正扶著他在病房裏走步,看著老兩口相濡以沫的樣子,我心裏很羡慕,想30年後我和趙悅會不會也有這麼一天。我爸住院的這段時間,我們忙得連架都顧不上吵,彼此之間有點相敬如賓的客氣。不過那個電話一直象把刀一樣橫在心裏,刺穿了擁抱、親吻和所有的甜言蜜語,隨時隨地紮得我心生疼。高中的物理老師給我講過“熵”的含義,我想生活其實也是一個熵,一直在慢慢殘缺,永不可能完美。



在卡上提了2000元,還李良的。其實我光在麻將桌上借他的錢就不下一兩萬了,還錢云云,只是我的姿態。我另外還有個小算盤:到了關鍵時刻,恐怕也只有向李良借錢了,我必須把他心中的疑慮去掉才行。



李良依然在打麻將,葉梅坐他對家,打橫坐著兩個男的,我不認識。這情景和兩個月前我來這裏時一模一樣,生活在一些似笑似哭的表情中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地,就象我當初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醒來後黃梁已熟,朱顏依舊,CD中放的還是莎拉布萊曼的Scarborough

Fiar,李良還是在做碰碰胡。


葉梅看見我,臉微微地紅了紅,不知道這個細節有沒有被李良看在眼裏。我把錢掏給李良,被他踢了一腳,說你真噁心,那可是我孝敬你們老漢的。我訕訕的把錢又裝回口袋,葉梅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臉騰地紅了,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李良問我知不知道老大的事,我說老大怎麼了,他把牌扣下,看著我,緩緩地說老大前兩天被人打死了,在瀋陽,一個小痞子幹的,我一下子就呆在那裏。



老大叫童欽偉,身高1米85,標準的東北大漢。畢業後分回老家,據說混得很不如意,先被開除公職,接著又離了婚,潦倒得一蹋糊塗。99年他到過成都一次,坐下來就長籲短歎的,滿臉都是楊白勞。才四年沒見,他都有白頭發了,看得我們心裏很難受。走的時候我、李良和王大頭給他湊了萬把塊錢,老大感動得嘴唇直哆嗦。一年後,聽說他四處找同學借錢,有了錢就去玩女人,陳超特意打電話來叮囑:“千萬別給他錢,他整個人都變了。”



老大是我們班公認的最講義氣的漢子,只要有打架的事,跟他說一聲,他保准會一馬當先沖在前頭。除了喝酒,他最喜歡的就是談論女人,陳超的大部分性知識都是他傳授的。有一天李良在宿舍裏朗誦舒婷的《神女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老大說這詩不好,要我就這麼寫:與其在被窩裏自摸千年/不如在愛人身上痛幹一晚。從此以後我們就叫他“痛幹上人”。



李良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真的開始信命了,沒想到老大是這麼個結局。我沒說話,想起老大騎自行車帶著我在校園裏到處亂竄,對我說,“現在要是有個娘們兒肯讓我幹,我命都可以給她。”八年之後,他已經變成飛灰,但他願意以生命換取的幸福,似乎仍是遙不可及。



這事讓我的情緒極其低落,吃完飯趙悅指使我去洗碗,我裝沒聽見,坐在沙發上啃指甲,趙悅有點不高興,自己去把碗洗了,摔得叮叮噹當響,我不耐煩地說了句:“你要不想洗就放著,別動不動就甩臉子給我看。”趙悅冷笑一聲,說到底是誰甩臉子給誰看,從一進家門你就愛理不理的,“有什麼不滿意的你就直說!”我說我能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又沒有半夜三點鐘給我打電話的情人。



(十五)


爸爸出院那天是幾個月裏最高興的一天,我開著公司的桑塔納把老漢接回家,媽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還開了一瓶珍藏了十多年的竹葉青。姐夫從採訪單位受賄了兩條中華,一條孝敬老丈人,一條孝敬小舅子。六歲的小外甥嘟嘟在客廳裏跑來跑去的,據說這小子在幼稚園就開始談戀愛,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我姐和趙悅在廚房裏殺魚,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嘰嘰呱呱地笑個不停。爸爸在醫院裏住了二十幾天,居然胖了一點,精神也不錯,非要跟我殺一盤,我百般相讓,終於讓他贏了一局,老漢樂得跟撿到錢包一樣。這種久違的溫馨讓我有點恍惚,我一邊喝茶一邊想,原來快樂也很簡單。



吃飯時姐夫提起最近在郊縣發生的一樁慘案:一個姓婁的下崗工人,在夜市上擺了個小攤,碰巧遇上城管大檢查,一些盆盆罐罐全部被收繳,婁某和其他幾個小販先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夠返還,跟著城管的車走了一兩公里,也沒拿回東西,婁某一氣之下就開始用石頭、磚塊襲擊城管人員,沒想到城管沒砸著,卻把一個過路的小夥子當場打死。他跑回家後越想越害怕,跟老婆抱頭痛哭,說咱們不活了吧。他老婆說真的硬是活不下去了,兩口子就哭著喂孩子吃了毒鼠強,然後關上門窗,打開煤氣,一起熏死在家裏。



這故事搞得一家人都悶悶不樂。姐夫咬文嚼字地說地說現在是一個充滿危機感的時代,誰都不敢預言明天,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一聽見他說錢我就開始坐立不安,昨天會計給我列印了我的個人帳,我接過來看了一眼,腦袋嗡地一響:我名下已經掛了28萬4千多元欠款。其中絕大多數是業務借款,借一萬,報銷六千,尾數滾存下來,就成了一筆鉅款。會計旁敲側擊地暗示,說下個月財務大檢查,如果我不還錢,他也要跟著挨處分,我聽得一身是汗。有一會兒我懷疑是會計弄錯了數位,埋頭研究了半天,越看心裏越糊塗,我早就忘了這些錢是怎麼花出去的,想來不是花在牌桌上就是花在女人身上。所以王大頭總說我是“為雞巴打工”。



董胖子出事後收斂了許多,每天坐在辦公室裏悄無聲息,走路時也不故意往前腆肚子了。總公司對嫖娼事件的處理結果還沒下來,這幫飯桶就是這樣,屁大一件事也要開會討論,效率低得嚇死人,去年銷售部申請一台電腦,不到5000塊錢,我等了足足兩個月,那份報告多方輾轉,萬里漂泊,小小的一張A4紙上,竟然有十五、六個簽名。我心想如果董胖子那天播種成功,恐怕孩子都生下來了,處理結果也下不來。不過這廝最近倒有點與我為善的意思,點頭哈腰的,還主動給我上煙。上週末加班搞六月份要貨計畫,在電梯裏遇見了他,他說這次他還是推薦我當總經理,“我們倆雖然不合,但你的能力我還是很佩服的。”聽得我都有點感動,就是不知道真假。



如果能當上總經理,那就太美了。按現在的銷售量,總經理一年大概有三十萬左右的進帳,出入有車,什麼費用都能報銷,總公司還提供額度不等的無息貸款,幫助解決買房問題,董胖子就借了15萬,說是供房,其實是在炒股。除了一年兩季的例行檢查,總公司一般不干涉分公司的經營管理,明的暗的加起來,三年清老總,百萬人民幣,不過是小菜一碟。好幾個競爭對手都在我們公司當過方面大員,孫總離職後在天津開了個公司,生意據說做得也不錯。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平時言行不謹慎,嘴上沒個把門的,葷的素的隨口亂說,還經常跟領導拍桌子,所以給總公司留下了一個不成熟的印象。聽了董胖子的話後,我心裏癢癢的,想是不是有必要主動表現一下,給總公司寫一份述職報告什麼的。



我爸在黨政機關為人民服務多年,總結出一個真理,認為當官不需要能力、不需要業績,只靠兩點:嘴皮子和筆桿子,能吹才是硬道理。到了一定級別之後,連這兩點都不需要,自有幕僚幫你完成。所以結論就是:官有多大,草包就有多大。不過我在表達方面倒很有優勢,尤其擅長寫氣勢恢弘的總結性文章,詞鋒犀利,熱情澎湃,再破的廟都能形容成皇宮。



回家跟趙悅提起這事,她激動得手舞足蹈,說如果我真的當上總經理,她就豁出去跟我“口吃”一回。這話說的,我立刻陰了臉,心想你倒底是跟我口吃還是跟總經理口吃,由於關聯地想到董胖子,胃裏一陣翻騰。



那天我一句話把趙悅噎了個半死,過了半天她才想起來應該憤怒,於是哼了一聲,說我神經病,“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半夜三點鐘打電話了?!”我說了電話號碼,趙悅翻著白眼,說她從沒打過這個電話,一點印象都沒有。我說你這就不對了吧,我既然敢這麼說,肯定有我的根據。趙悅還是死不認帳,跳著腳說我無事生非,成心不想好好過。我一陣狂怒,從皮包裏拿出那摞電話清單,啪地一聲甩在沙發上,說:“你自己看!”



趙悅低頭看了半天,臉慢慢地紅了,好半天才遲遲艾艾地說:“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局一個外協單位的負責人,他要辦個批文,所以那段時間經常給我打電話。”趙悅明顯缺乏鬥爭經驗,沒有責問我為什麼侵犯她的隱私,如果換了我,肯定要先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半天,用“既然你不信任我,我做了什麼也是應該的”這種不敗邏輯打擊對方的囂張氣焰,在枝節問題上分散對方的注意力,把次要矛盾當成主要矛盾,達到使戰況複雜化的目的。



我看著她,心裏有點難受,想你現在也開始拿欺騙當愛情了。事實很明顯:沒有誰會在半夜三點鐘討論批文的事,趙悅不敢面對這事,恰恰說明她的心虛。我沒再繼續說下去,底牌掀開了沒什麼意思,人生需要有點作弊精神,我想。



《東邪西毒》裏林青霞有一句臺詞: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你,你一定要騙我。這句話曾經是趙悅的口頭禪,情濃耳熱之後,她總要這麼對我說。我也曾經因這句話對她又憐又愛,她說完後,我總要緊緊抱住她,心想我的趙悅可真單純。到現在我終於明白:那一切全是假像,誓言的馬桶沖過之後,依然光潔清新,可以濯足濯纓,而我的趙悅,似乎也不象我想得那樣單純和善良。



我們結婚時沒有大操大辦,就請幾個至親好友吃了頓飯,王大頭、李良和專程趕來參加我婚禮的陳超鬧洞房鬧得興高采烈,就差讓我們當場進行活塞運動了。趙悅不羞不怒,看著我光著上身跳鋼管舞,笑得前仰後合,應觀眾要求,她還得以叫床聲給我伴奏,這個缺心眼居然叫得一本正經,讓我又氣又笑。客人們離開之後,趙悅象愷撒一樣揮舞手臂:“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我笑笑,把她摟進懷裏,心裏想起了《共產黨宣言》:在這場鬥爭中,我失去了整個世界,得到的卻是個嚼子。婚後這幾年,趙悅確實對我很好,不過我總感覺她更在意對我的控制權,關心我的忠誠超過我的健康。只要我回家晚了一點,她就立刻陰著臉問個不休,在哪里,幹什麼,跟誰在一起,開始我還有耐心解釋,後來煩了,總是愛理不理的,趙悅情急之下就開始跟瓷器過不去,每個月都要代謝一批碗碟。



這幾天趙悅對我加倍溫柔,百依百順,還給我買了一條金利來的精品領帶。送姐姐姐夫回家後,開車經過卡卡都酒吧,她提議說進去坐坐,“好久都沒跟你跳過舞了。”



趙悅舞跳得很不錯,有一次我們學校搞交誼舞大賽,趙悅和他們班一個男生還得了個二等獎,為這事我吃醋了好幾天。我在這方面比較笨,只會走簡單的三步四步,趙悅總笑話我的舞姿象痔瘡發作,所以我絕少涉足舞廳。但去酒吧我沒什麼意見,酒嘛,是讓人忘卻煩惱的東西。



燈光下的趙悅十分美麗,舞姿曼妙,長髮飛揚,兩眼象寶石一樣熠熠生輝。旁邊的兩個小夥子看著她直流口水。到了disco時間,趙悅舞興大發,索性來了段個人獨舞,柔媚而不失剛健,優雅又略帶性感,台下掌聲大作,讓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忍不住給了她一個飛吻,趙悅笑得雙眼彎彎。這時聽見她的手機響,我端著酒杯,費力地打開她皮包上的重重機關,把手機拿出來。音樂聲越發響了,酒吧裏灑滿五彩光影,我湊近燈光,看得很清楚,正是那個電話。


(十六)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成都就是個不求上進的流浪漢,無所事事,看上去卻很快樂。成都話軟得粘耳朵,說起來讓人火氣頓消。成都人也是有名的閒散,蹺腳端著茶杯,在籐椅上、在麻將桌邊,一生就象一個短短的黃昏。走進青羊宮、武候祠、杜甫草堂,在歷史的門裏門外,總是坐著太多無所事事的人,花5塊錢買一杯茶坐上一天,把日子過得象沏過幾十回的茶葉一樣清淡無味。



週末跟李良、王大頭他們在草堂打麻將,李良和葉梅因為一張牌的事吵了起來,葉梅粉臉通紅,李良小臉煞白,都氣鼓鼓的。我和王大頭趕緊解勸,說你們倆還在蜜月中呢,就為一張牌,值不值得啊?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王大頭鄭重提議:“要不我們都躲開,你們倆就地那個一下去去火?”我捧腹大笑,趙悅在旁邊也撲哧一聲。葉梅板著臉,還在不依不饒地說:“心眼那麼小,算什麼男人?!”李良一下子瞪圓了眼睛,看樣子立馬就要動用蛤蟆神功,我趕緊把他架到一旁,回頭對葉梅說一人少說一句吧。葉梅遠遠地瞪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麻將是打不下去了,大家默默地端起茶杯,我心想晦氣晦氣,李良還欠我200塊呢。好容易混到吃午飯,李良開車帶我們到大中華酒樓,老闆笑嘻嘻地迎出來,說李總好久不見啊,你上次存的五糧液都快放壞了。王大頭說有錢的娃兒是不同,穿得都是燈草絨,到哪里都有人吹捧,老闆拍著手笑。席間王大頭講了幾個黃段子,聽得我食欲大起,低頭猛吃三文魚,王大頭說著說著,忽然停住了,我抬頭來,看見李良兩口子表情又不對,鬥雞一樣互相瞪著,看樣子要不是隔著桌子,早就咬成一團了。我在李良眼前搖了搖手,隔斷了四道憤怒幽怨的目光,暗暗地歎了一口氣想,唉,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吃完飯大家一哄而散,王大頭夫婦說要去看房子,這對腐敗份子又嫌房子小了;李良帶著葉梅回家,估計戰爭還將繼續,不知道誰會臉上掛花,誰會屁股青腫;趙悅遮遮掩掩地暗示,希望我陪她去逛街,我斷然拒絕,說要回公司加班,寫一份述職報告。



我們有日子沒吵架了,彼此都感覺有點疏遠和陌生。不過從表面上看起來,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恩愛:出門前相視一笑,回家後相視一笑,誰有事要晚點回來,都會主動打電話請假,周衛東很是奇怪,問我:“陳哥什麼時候變成新好男人了?”我笑了一笑,覺得嘴裏發苦。我沒跟趙悅提起那天電話的事,從卡卡都回來後,我進衛生間沖涼,聽見她在外面小聲地打電話,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半天也沒聽清到底說些什麼。出來後趙悅不自然地笑了笑,看起來醜陋無比。從那以後我開始留心她的行蹤,偷著檢查她的皮包,翻看她換下來的內褲,我這麼做的時候心情複雜,不知道想發現些什麼,發現了以後又該怎麼辦,為此我有點恨我自己,太懦弱,不象個男人。



不知道是我粗心,還是趙悅的作案手段高明,最近一段時間沒發現什麼可疑跡象。當然,沒有發現不代表沒有發生,從趙悅跟我作愛時輕微的抗拒表情、作完愛後的茫然眼神,我都能感覺到些什麼。三個月前,趙悅對我說她有情人,我相信她那時是清白的,現在她一口否認,就說明她已經被塗黑了。李良說我的生活盛產悖論,但悖論只會讓我更聰明,我冷笑著想。



我的述職報告已經寫了七八千字,先介紹我的成長歷程,怎樣從普通一兵成長為一名經理人的,這是借用王大頭的說法,他去年在公安系統的演講比賽中得了一等獎,題目就是《從普通一兵到派出所所長》,拿獎後他樂不可支,向我和李良?耀了好幾次,直到我們把“普通一兵”說成“普通一逼”他才閉嘴。介紹完成長歷程,跟著鼓吹自己的功勞苦勞,把當年光著膀子扛貨的事也翻出來了。整個報告有理有節,夾敘夾議,有總結有規劃,有抒情有讚美,我自己看著都得意,相信一定會擊中總公司那幫飯桶。傳真完報告,我靠著椅子臭美了一會兒,在心裏展望陳重總經理的絕世風采:開著雅閣,挎著美女,包裏滿當當的鈔票。提到美女,我突然想起上次喝茶時認識的一個姑娘,在玉林南路開網吧的,好象叫牛什麼,身材修長,胸部高聳,圓圓的臉上總掛著色眯眯的笑。她那天好象對我很有興趣,不時拿眼睛瞟我,最後還給我留了個電話,說“有空出來一起耍哈”。



我在抽屜裏翻騰了半天,終於找到了那個電話,心裏一陣狂喜。按號碼撥過去,聽見對面聲音嘈雜,一個男的問我找誰,我說我找小牛,他說什麼小牛小驢的,“打錯了!”我不死心,又撥過去,對方一聽見我的聲音就開始罵:“日XXXX,告訴過你打錯了!”說著砰地掛了電話。我火冒萬丈,不顧一切地又一次撥通了那個號碼,對方剛拿起話筒我就大罵:“我日XXXX日你妹日你老婆!日你老婆!!日你老婆!!!”



從樓上下來後心裏仍然忿忿不平,看街上每個人都象欠我的錢。到停車場看了一下,桑塔納又不在,肯定是劉三這傢伙開走了,我無名火起,咬著牙撥通了他的手機,這是一個多月來我第一次跟他私下聯繫,劉三問我什麼事,我說我要用車,趕緊開回來,他說他妹妹搬家,想用車拉一下東西。我說我管不了那麼多,我要陪客戶去汽修廠。劉三悻悻地把車開回來,看見我一點表情都沒有,?當關上車門,扭頭就走,我盯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心想你他媽小人一個,還敢跟老子發脾氣?



劉三工資比我低不了多少,每月4000多,再加上提成,好的時候經常過萬。不過這廝特別狗氣,一起出去吃飯,從來沒見他掏過口袋,周衛東幾次罵他“鐵褲襠”,他們倆有點象當初的我和董胖子,面和心不和,得著機會就互相打擊,我常常是兩邊安撫,打幾巴掌揉一揉,惹急了乾脆就各打五十大板,所以他們也不敢鬧得太過分。周衛東脾氣有點象我,大手大腳地花錢,見了美女流口水,要不是因為他整天大咧咧地給我捅漏子,肯定比劉三要混得好。前兩天我抓住劉三的一點小辮子,硬是把他的工資降了600塊,董胖子也拿我沒辦法,據說劉三氣得直跳。



想起公司的事我就有點想念趙燕,五一過後她請了幾天病假,後來乾脆就辭職了。我作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從改革開放說到WTO,從海灣戰爭說到.com,國際國內形勢分析了個遍,把嘴都說破了也沒把她留下來。走之前她到我辦公室坐了一下,眼圈發紅,看起來依依不捨,我心裏也一跳一跳的。漫無邊際地扯了半天,趙燕交代了他和驢子的關係,聽那意思早就睡過無數回了,我心裏酸水直冒。趙燕最後叮囑我一定要提高警惕,“你呀,不算好人,壞也沒壞到家,還有點傻乎乎的善良,恐怕最後吃虧的還是你。”



我開著車拐上大學路,路邊有幾家熗火冒煙的燒烤攤,衣著寒酸、臉面乾淨的大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在街上閒逛。現在的大學生比我們當年更開放,除了掃舞盲、掃電腦盲,據說還有掃處女、掃童男的。校門口的錄影廳一過12點就來黃的,心靈脆弱身體堅強的時代嬌子們經常會邊看邊模仿。王大頭有一次抽調到這個區突擊檢查,在包廂裏抓了一對現行,坐在椅子上幹的,女上男下,其樂滔滔,王大頭拿手電照他們,還被呵斥了一句:“看什麼看?我買過票了!”



我今天就是想出來獵豔。趙燕說我有時候冒傻氣,想想真的是這樣,趙悅現在不定躺在誰懷裏呢。孫總有句名言:人生在世,食色二字。他算是看透了。我點上一支嬌子,心想這輩子委曲誰也不能委曲自己,風流趁年少,能快活一刻就快活一刻。



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女生,看樣子有1米65左右,細腰豐臀,背影十分動人,我慢慢把車開過去,探出頭來問:“美女,去不去泡酒吧?”她白我一眼,罵了一句“腦殼有包”,這姑娘的前半部分也就是50分的水平,還挺拿自己當盤菜的,我悻悻地想。



轉了一圈也沒看見個合意的,要不然就挎著男朋友。我下車買了一瓶藍劍純生,烤了幾串牛肉和香腸,一面吃一面東張西望。我今天是打定主意在這兒混了,看見滿意的我就過去搭訕兩句,問她去不去泡吧。這是我泡妞的基本功:臉皮厚,百折不撓。我長得不算難看,西裝革履的,還開著車,比那些青不楞登的大學生要有魅力的多,只要不怕失敗,就一定會成功。



半個小時我嘗試了四次,四次全都失敗,被翻白眼兩次,稱為神經病一次,最後一個姑娘倒沒有正面拒絕,只是說她晚上有事,改天吧。燒烤攤老闆不懷好意地瞪著我,我坐不住了,在心裏盤算是繼續等下去呢,還是找個OK廳去光顧職業女性。這時李良給我打了個電話,語氣十分嚴肅:“你說話方不方便?”我說你說吧,什麼事?他象命令似的對我說:“你帶我去找個雞。”我說爛人,你不是吃錯藥了吧,你不是號稱永不嫖妓的嗎?再說,葉梅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把我掐死啊。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說少跟老子提這個,你去不去?不去我找別人了。我只好說好吧好吧,我去我去,“不過你要只是為了跟葉梅賭氣,我勸你再想一想,那可是你的原則啊。”他沈默了一會,突然提高了聲音,尖著嗓子問我:“我對誰忠誠?誰值得我守身如玉?!”



(十七)


李良畢業後一直沒交過女朋友,偶爾跟我去一下夜總會,也是規規矩矩地坐著,最多摟摟坐台小姐的肩膀。99年他還沒買這輛奧迪,剛領了駕照,癮大得很,一到週末就要開車出去兜風,我們公司的桑塔納就是這麼搞爛的。有一天我們一直開到綿陽,在健美康樂城停了車。這裏一度曾是我的“窩子”,就是據點,最興盛的時候有一百多個小姐,全坐在大廳中央的沙發上,低胸短裙,肉香四溢,用年輕的身體迎合社會無所不在的性欲。我給李良挑了個高大豐滿的姑娘,逼著他進房,李良不從,我威脅說你娃再裝正經,老子以後就不帶你出來了。他灰溜溜地進了房。我比較了半天,選了個臉長得有點象趙燕的姑娘,用言語挑逗了半天,然後摟著她上了樓。



我的那個姑娘十分敬業,不催促,不推拒,自始至終臉上都掛著微笑,事畢之後我咂咂嘴走出來,發現李良的房門依然緊鎖,心裏暗暗佩服,想這小子看起來瘦巴巴的,居然還是個長跑選手。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啤酒都喝下去一整瓶,才看見他們兩個說說笑笑地下樓。我心生疑惑,找個機會把那姑娘叫到一旁,不懷好意地問她:“我朋友厲害吧?”她撇撇嘴,說李良連鞋都沒脫,語重心長地跟她談了半天人生,還背著手教訓人,“年紀輕輕的,幹什麼不好,非要幹這個?”我當時幾乎笑倒,事後想想又替李良難過,他也太看不開了。



跟李良認識十年了,我突然發現我根本不瞭解他。在李良的情感世界裏,有哪些疼痛,有哪些快樂,我一無所知。畢業時吃散夥飯,他一個人喝了7瓶啤酒,喝到現場直播,我和王大頭扶他回宿舍,走到半路,他突然掙開,撲到路邊抱住路燈就叫“媽”,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拖都拖不走。後來他遮遮掩掩地提起,說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上小學的時候總穿得破破爛爛的,比要飯的都不如。李良對自己的成長歷程諱莫如深,每次問起他都是一副狂燥不安的樣子,滿面漲紅,青筋暴起,挺嚇人的。他爸爸來過幾次成都,李良見了他總是淡淡的,表情又冷漠又厭倦。



夜色中的成都看起來無比溫柔,華燈閃耀,笙歌悠揚,一派盛世景象。不過我知道,在繁華背後,這城市正在慢慢腐爛,物欲的潮水在每一個角落翻滾湧動,冒著氣泡,散發著辛辣的氣味,象尿酸一樣腐蝕著每一塊磚瓦、每一個靈魂。就象詩人李良說的:上帝昨夜死去/天堂裏爬滿蛆蟲。他此刻正坐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臉陰得想個茄子。



我一直懷疑李良的性功能有問題,大學時代我們在水房裏洗澡,三九寒冬也脫得淨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去,爽得哇呀亂叫。偶爾有女生上來,看見這副景象總是大叫而逃。無聊起來大家就互相評價,誰的長誰的粗,誰包皮過長誰久經沙場,聽得陳超面紅耳赤。只有李良,從來不肯在人前脫衣露體,總是假模假式地穿一條小褲衩。隔壁宿舍的王健有一次伸手去扒他,李良憤怒得不可理喻,差點拿刀捅了王健。我和王大頭都覺得他大驚小怪,現在想想,李良一生的悲歡可能都藏在那條濕濕的褲衩裏。



不出我所料,李良夫婦一離開我們的眼就吵得一蹋糊塗,李良急怒之下駕車狂奔,一腳油門踩到底,差點撞翻九眼橋。其中可能還有武打鏡頭,因為他右手粘著創可貼。據李良供稱,葉梅下車後給一個男人打了個電話,然後跳上計程車就沒影了,甩下一句話讓李良恨滿胸膛:“日XXXX,明天就離婚!”李良說沒想到她是這麼粗俗的女人,我歎了一口氣,想我倒是早就領教過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廣漢的凱撒大酒店,那是成都近郊最負盛名的高檔娛樂場所,我的重要客戶幾乎都被我帶到那兒去過。李良怎麼說也是大款階級了,不能象我一樣只吃路邊小攤。過了青龍場立交橋,我給趙悅打了個電話,說李良有點事,我要陪陪他,晚點回家。趙悅嗯了一聲沒說什麼,我掛上電話,看了李良一眼,心想生活的本質其實都一樣,不管你純潔還是淫蕩。



凱撒大酒店的媽咪叫姚萍,30多歲,是這一帶有名的江湖人物,身材相貌當個亞姐港姐富富有余,據說10年前有半城小夥子為她打架。看見我走進來,姚萍笑得象一朵花,說你娃早把我忘了吧,這麼久都不來。我笑嘻嘻地說哪能呢,忘了誰也忘不了你啊。上次跟趙大江他們來玩,我挑了半天也沒挑到滿意的,坐在那裏嘰嘰歪歪,後來她說乾脆我陪陪你吧,把我帶到她的房間,使盡千柔萬媚的各種功夫,讓我真正知道了什麼叫作“銷魂蕩魄、欲仙欲死”,事畢之後還不收錢,說是老了老了不值錢了,就算友情贈送吧。我明白,她只是故意把自己說得很賤,但話裏話外都透著自尊,她這兩年從不接客,聽說有個廣東什麼市的市長曾經點名找她,她一口拒絕不說,還潑了市長一臉。



我摟著她豐腴的肩膀,目不斜視地走過美女的叢林,說我今天不玩,你把我兄弟安排好就行了。她看了李良一眼,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說這裏的女人除了我你隨便挑。李良說我誰也不挑,就是你了。她說我這麼老了,怎麼好意思上桌?你還是選個鮮嫩的吧。李良仰面向天,說我出兩千,她說不是錢的問題,我現在不幹這個了,李良繼續報數,“五千,不,一萬!”她還是笑著搖頭。




“一萬五!”旁邊的小姐忽喇圍過來,無比景仰地看著李良。姚萍臉上的微笑漸漸凝結,陰森森地瞪著我。我拉了李良一下,他粗暴地掙開,不識時務地繼續加價,“二萬!”姚萍臉一下子白了,過了足足有一分鐘,聽見她說:“聽著,知道你有錢,不過用不著在我們這些婊子面前顯擺。今天我給陳重面子,你要想玩就挑一個,不想玩就請吧。”我趕緊陪笑,說姚姐息怒息怒,他不懂事,你別往心裏去。話還沒說完,李良突然象頭獅子一樣狂怒地扇了我一耳光,說:“我日XXXX!你幹我老婆的時候怎麼不說我不懂事呢?!”我立刻傻在那裏,腦袋轟轟作響,象被閃電擊中。



我和李良交往十年,只鬧過兩次彆扭。一次是因為下象棋,我連贏了他四五盤,洋洋得意地臭他,李良滿臉通紅,說有本事再來,又下了一盤,沒走幾步被我悶宮將死,我笑著問他:“我讓你一個車好不好?”他一下子發作起來,拂袖而去,把棋子掃了一地,兩三天沒跟我說話。第二次鬧得比較厲害,就是我爬到他床上拿煙那次,他一把將我推下床,我一個沒提防,重重地跌到地上,差點摔斷了腿。站起來憤怒地質問他:“你怎麼這個屌樣?不就拿你支煙嗎?!”他也怒不可遏,說你以為你是誰,懂不懂基本的禮貌?我怎麼知道你是要煙還是偷東西?我肺都氣炸了,提起凳子來就要砸他,多虧老大和王大頭及時攔住。那次我們冷戰了幾個月,暑假回來後,他扔給我一包紅五牛,才算揭過了梁子。



我心中氣血翻騰,悲哀、憤怒、慚愧、失望、恥辱,什麼滋味都有,渾身哆嗦不停,姚萍以為我是氣的,招手叫來幾個小夥子,指著李良說:“他!”那幾個氣勢洶洶地就奔著李良去了,我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擋在李良身前,說姚姐姚姐,千萬別動手,今天給你添麻煩了,我改天再來賠禮。說著轉身就去拉李良,他象根橛子一樣豎在那裏,臉上餘怒未息,我小聲說別在這裏鬧事,咱們惹不起,你要打我出去再打。他不說話,一腳踢在我襠裏,然後血紅著眼睛走了出去。我慘叫一聲,抱著肚子蹲在地上,臉上冷汗直流,姚萍扶起我,說你沒事吧,我又羞又疼,說不出話來,只顧哎呀哎呀叫喚。姚萍問要不要攔住他,我拼命搖頭,嘶啞著嗓子說:“讓他走…讓他走,別動他!”心裏象貓抓一樣難受,眼淚幾次在眼裏打轉,我都生生忍住。



姚萍扶我進房間,說褲子脫下來我看看,我心裏一陣虛弱,象撈救命稻草一樣箍住她,把臉貼在她柔軟的小腹上,眼淚刷地滾了下來。心想十年的交情,今天算是徹底完了。姚萍摸著我的腦袋歎氣,說你在這裏躺一會兒,我出去照看一下場子,今天晚上就住這裏吧,“姐姐再陪你一次。”



(十八)


六月的成都充滿生機,花開了,西瓜上市了,空氣中彌漫著茉莉花的香味。入夜之後,總有些人在笑,另外一些人在哭,而我或在其中。


生命不過是一場墳地裏的盛宴,飲罷唱罷,死亡就微笑著翩翩飛臨。當青春的容顏在鏡中老去,還有誰會想起那些最初的溫柔和疼痛?


趙悅感冒了幾天,讓她去買點藥她總是說沒時間,三拖兩拖就拖嚴重了,昨天晚上發高燒到39度,我把家裏的被子全給她壓在身上,還是不停地喊冷。好容易捱到天亮,我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到醫院,趙悅有氣無力地哼哼著,看得我很心疼,一個勁兒地埋怨她不聽話,“早叫你來你不來,現在知道難受了吧?”她斜躺在我懷裏,嘴裏有一股腥味,像是剛從魚肚子裏爬出來。吊了一針柴胡,趙悅昏昏沉沉地睡去,鼻翼一扇一扇的,象個三歲的孩子,我把吊瓶的流量調到最小,拿紙巾給她擦了一下臉,她“唔”了一聲,把我的胳膊緊緊抱住,嘴裏嘟嘟囔囔地說頭疼。昨天晚上被她折騰得一宿沒睡,我坐了一會,也撐不住了,靠著病床一頓一頓地打瞌睡。朦朦朧朧中聽見旁邊有人說話,“這不是陳重嗎?”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雪白豐滿的少婦,正對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



我輕輕地把手從趙悅懷裏抽出來,她睡得很甜,臉上掛著一絲無邪的笑。我走到門口,招了招手,娥眉豆花莊的老闆娘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問我:“你老婆?”我在她腰上摸了一把,笑著說是啊,比你漂亮吧?她哼了一聲,作出一副很吃醋的樣子,我說行了行了別裝了,你一天泡八百個帥哥,還好意思扮純情?



娥眉豆花莊就在我公司對面,老闆姓肖,樂山人,個子不高臉巨大,眼中精光暴射,象個練鐵沙掌的武林高手。我在他店裏應酬了幾次,尤其喜歡吃他親手做的豆花雞,一大盆雪白粉嫩的豆花,裏面煮著噴香的雞肉、脆生生的貢菜,吃起來鮮美無比。一來二去混熟了,就哥哥嫂子的亂叫,跟老闆娘說些風言風語,你踢我一腳我摸你一把,老闆也不生氣,照樣過來敬酒上菜,手如蒲扇,眼似銅鈴。99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和李良打麻將到夜裏1點鐘,李良輸了七千元,十分懊喪,說今天手氣不好,不打了,喝酒去。我帶他去娥眉豆花莊,老闆不在,老闆娘正準備關門打烊,我敲著桌子說快快,豆花雞、豆花魚,再來四瓶啤酒。酒菜上來後我叫老闆娘一起吃,她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劃拳拼酒,跟我們比著講黃段子。李良出去接電話的當兒,她拿膝蓋一下一下地頂我的腿,說她老公今晚不在。我心裏火燒火燎的,好容易等李良吃完了,對他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要跟老闆娘談。他瞪我一眼,說小心我告訴趙悅。




她的床頭有一幅巨大的結婚照,那個姓肖的矮男人在照片一臉嚴肅,雙眼精光暴射,象兩盞探照燈。


她鬼頭鬼腦地問我下午有沒有空,我說做啥子,“又想挨球了?”我一見到她就忍不住想說粗話,她比我也文明不了多少,有一次打電話給我,開口就問:“日逼不?想日就過來,他不在家。”前幾回我還覺著新鮮,後來就有點煩她了,心想這個女人怎麼跟頭驢一樣,除了那事不想別的,而且一點情調都沒有,脫了褲子就上炕,事畢之後咂咂嘴,該收我多少飯錢還收我多少飯錢。她用鞋跟踩了我一下,說你臉上都長豆豆了,該去去火了。我探頭往病房裏看了一眼,見趙悅翻了個身,還在呼呼大睡,心裏盤算了一下,想按我的戰鬥力,從去到回,也就是一個多小時,估計趙悅還沒睡醒呢,心裏忽然騷動起來,拉起老闆娘的手就往外走,說這次去我家,省得看你老公那張球臉。



我住在玉林小區的青年嘉苑,去年買的房子,按王大頭的說法,也算是高尚住宅了,“可惜住了你這個賤人”。因為裝修的事,我和趙悅大吵了一架,她那陣子象個瘋婆子一樣,頭不梳臉不洗,恨不能跟裝修工人睡在一起,生怕他們偷工減料。我說你犯得著這樣嗎,將就著能住就行唄。她一下子火了,把剛粘好的牆紙嘩地撕下一大片,連聲質問:“我是為了誰?我是為了誰?!”我只好低頭認罪,在心裏罵她神經病。等到工程完畢,趙悅上上下下收拾了好幾天,還跪在地上,一塊磚一塊磚地擦,把整間房子擦得一塵不染,讓我站在門口直犯嘀咕,對她說:“你弄得這麼乾淨,我都不敢回家了,你背我進去吧。”



老闆娘鞋都不換就往裏闖,被我一把拽住,皺著眉頭下命令:“換鞋!”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心想這地可是趙悅一點一點擦出來的,你憑什麼把它搞髒?她扶著我一蹬一蹬地脫鞋,手上油膩膩的,一股子菜湯味,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進臥室後,她抱著我就要親嘴,我一把推開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你先去沖涼。



我一直覺得老闆娘不太乾淨,指甲縫裏經常塞滿油泥,肖老闆疼她,給她買的衣服全是名牌,連內褲都是PUB的,但上面不是帶著蔥花,就是沾著蒜泥,還有一次我發現她從衛生間出來聯手都不洗,十分噁心,硬是逼著她回去再加工。老闆娘對自己的習慣也有點不好意思,後來每次跟我約會都要先聲明:“我剛剛洗過澡。”



她有點生氣,說陳重這算啥子意思,你看不上我就直說,用不著推推搡搡的。我知道自己理虧,陪著笑說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老婆病了,我有點心煩。她刺了我一句,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關心老婆的好男人,然後一扭一扭地走進衛生間。



我往CD裏放了一張搖滾碟,點上一支煙,在屋裏煩燥地走來走去,一甩手碰倒了桌上的像框,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來,端端正正地放好,看見趙悅一襲白紗,正對著我甜甜地笑,目光中深情無限。像框背後是一排五顏六色的小兔子,趙悅屬兔,她相信這些兔子會帶給她帶平安和幸福。



老闆娘沖完涼,一絲不掛地走出來,打量了一下我的房間,說你這裏不大,不過真是乾淨,你老婆一定很賢慧,說得我心裏一疼。她伸手抱住我親了親,說一個多月都沒見過你了,真挺想你的。她的皮膚真是無可挑剔,柔嫩滑膩,象娥眉豆花莊裏最好的豆花,我心中的火焰騰的燒了起來。




董胖子把女人分為兩種:實用型和觀賞型,每次我們批評他老婆的品相,他總要辯護說她是實用型的,“你們知道個啥子?彎彎!”彎彎就是老土的意思,不過我總覺得他是在吹牛,他老婆瘦得象個板凳,又沒前又沒後,使用效果一定不理想。象老闆娘這種才真正是實用型的,一碰就叫,整個人就象一團大綿花,粉嫩涼滑,可以融化任何一種鋼鐵。



客廳裏電話突然急促地響起來,我想誰這麼不識趣,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罵了一聲他XX的,低頭繼續發功,那個電話像是故意跟我過不去,一遍遍地響,嘀呤呤嘀呤呤,吵得人心煩意亂,我受不了了,騰地跳起來,光著屁股拿起話筒,惡狠狠地問:“找誰?!”




電話那面沒有聲音,我氣死了,剛要掛機,聽見趙悅有氣無力地說:“開門!我沒帶鑰匙。”


98年春節跟趙悅回東北,見到了我傳說中的岳父岳母。趙悅那段時間心情很不好,整天憂憂鬱鬱的,所以我總叫她“黛玉大嫂”。大年初二從她爸家吃完飯出來,天上下著大雪,用她爸的話說就是“賊冷賊冷的”,趙悅不顧我的勸告,執意要走著回家。行至一條無人的小巷,她突然停下來,說心裏難受,你抱一抱我。我把她擁進懷裏,小聲在她耳邊說:“別難過了,他們不疼你,還有我呢。”趙悅抖了一下,摟著我的脖子就開始哭,淚水冷涼地沾在我臉上。我抬起頭來,看見飛花滿天,狂亂的雪片象無所憑依的撲火飛蛾,一片片落在我們的肩頭。



那個夜裏我也很感動,想起趙悅成長中的各種苦處,父母離異後她一個人躲在小屋子裏哭,然後象個小大人似的幫媽媽打理家務,覺得十分心疼。趙悅經常問我永不永遠的問題,我從來都是隨口敷衍,只有在那個夜裏,我無比真誠地回答:“我會對你好一輩子,你不哭了好不好,黛玉大嫂?”



我慌亂得無法形容,在客廳裏跳了兩下,跌跌撞撞地沖進臥室,聲音都變了:“快…快穿衣服!我老婆回來了!”老闆娘象根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張開手到處劃拉衣服。我眼前一黑,幾乎暈倒,在心裏叫完了完了,她穿戴整齊,一面幫我系扣子,一面問我有沒有地方躲。我沒好氣地說躲個棰子躲,心想趙悅有備而來,你躲又能躲去哪里?



趙悅臉色蒼白,斜靠在牆上看著我。我伸手去扶她,她厭惡地推開,喘著粗氣走進客廳。老闆娘站在窗前,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我心中怦怦亂跳,身上臉上汗水直流。趙悅坐了一會,對老闆娘說你滾,聲音嘶啞冰冷,暗含殺氣,讓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老闆娘一言不發地走出去,輕手輕腳地關上門,在門外呼的長出了一口氣。趙悅兇狠地瞪著我,氣得嘴唇直哆嗦,我心想事已至此,也沒必要畏首畏尾,就大膽地迎著她的目光。漸漸地,趙悅的眼圈紅了,小嘴扁了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痛斥我的品位低下:“那麼噁心的女人你也要!”



(十九)


2001年6月15日,離我結婚三周年只差3天,吃早飯時趙悅說:“要不然再多等三天?”我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趙悅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也抽抽嗒嗒地吸鼻子。吃完飯她在鏡前梳頭,我站在她身後強作微笑,說你還是挺漂亮的,不愁嫁不出去。話沒說完趙悅的眼圈就紅了,手瑟瑟發抖,梳子啪地落到地上。這兩年趙悅有點胖了,我看著她不再苗條的腰身,想起她那天說的一句話:“我最好的幾年都給了你了。”心裏一陣劇烈的酸痛,眼淚撲簌簌地落在她剛給我打好的領帶上。



這幾天我們幾乎說盡了一生的話,趙悅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我說記得,你那天穿一條紫色的連衣裙,手裏拿一本《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她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偷看我洗澡,我說記得,我當時踩在凳子上,被你潑了一臉的水,她不停地問我“記不記得…”,我哭著說你別問了,我一切都記得,那些就是我們的愛情啊。趙悅撲到我懷裏號啕大哭,說那你怎麼還跟別的女人亂搞?還把我一個人扔到醫院裏?



離婚是趙悅先提出來的。我無言以對,過了半天,我哀求她說我知道錯了,你能不能再原諒我一次?趙悅哭著摸我的臉,說我也不知道離開你會怎麼樣,但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今天的事,“你讓我怎麼原諒你?”她的手還在發燙,我看著她散亂的頭髮和蒼白的臉孔,心裏無比痛恨自己的無恥,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趙悅馬上拉住我的手,說不要打,陳重,不要打,“我心裏也難受啊。”



我們心平氣和地討論家產的分配問題。我說房子給你,她說我不要,給你。我說我還可以回父母家住,你離開這兒又去哪里?她說那我給你錢,我騰地站起來,紅著眼睛質問她:“趙悅!我就那麼貪圖你那點兒錢?再說,你才有幾個錢?!”然後我們抱在一起大哭,我說不離了,行嗎?她搖頭,說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事忘了,我就會去找你。不過現在,“我說什麼也要跟你離婚,你太讓我傷心了!”




這幾天我們還是睡在一起,我摸她,她一動不動,我親她,她用手擋著嘴,我要脫她的褲子,她就死命的掙扎。有一天我撕扯了半天也沒得手,勃然大怒,說:“你裝什麼正經?全身上下都被我摸了個遍,為什麼不跟我——”她打斷我,冷冷地反問:“你吃飯的碗被人拉了屎,你還會不會拿它吃飯?”我說不管是屎還是飯,一天不離婚你就還是我老婆,你有這個義務!她站起來脫得一絲不掛,然後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對我說:“你來玩我呀,象你玩那個肥女人一樣玩我呀!”我立刻象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仆倒在她身旁,心中又恥辱又憤怒,如被刀割。



我們第一次是在校門口的招待所裏,在此之前已經親吻、撫摸過不知道多少遍了,趙悅就是不肯接受我最後的檢閱。為這事我們吵了第一次架,我說你跟他都能幹,為什麼跟我就不行?趙悅滿臉通紅,說陳重你不講信用,你說過不提那件事的!你到底把我當成婊子還是你女朋友?!吵到不歡而散,她連晚飯都沒吃就回去了,任我在樓下千呼萬喚,也不肯露面,最後連看門的大爺都煩我了。不過這事對她還是有一定促進作用,三天後她就跟我走進了招待所。脫衣服之前她一本正經地問我:“我不是處女,你會不會介意?”我急猴猴地過去解她的扣子,嘴裏說不介意一點都不介意。她拍了我的魔爪一下,說你站遠點,聽好了,“我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我今天給了你,是希望你以後娶我,你做得到嗎?”我正在忍受性欲的劇烈撞擊,體內的荷爾蒙如江河倒灌,不假思索地說做得到做得到,趙悅立刻開始脫褲子,幾年後她跟我說,其實她也是一直在強忍著。



往事如流水,我象一個無知懵懂的敗家子,一路揮霍而來,直到結局的那一天,才發現自己已經一文不名。


婚姻登記處的辦事員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她說你們倆多般配啊,真可惜,趙悅聽著突然轉過臉去,用力地眨巴著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的。離婚的資料都準備好了,我把戶口本、身份證、結婚證和照片一一遞過去,心裏痛得發麻,對趙悅說,你今後就不是戶主了,她一下子哭出了聲,一隻手用力地掐我的肩膀。辦事員看到這個場面,連聲說要不得,你們這個我一定不能辦,辦了是要傷天理的。我歎氣,說沒有用的,我們早就商量好了。她憤怒地瞪我一眼,說你們男人就是沒良心!然後問趙悅:“小妹,你咋個說?”趙悅哭著點頭,說是我要離婚的,跟他沒關係,你就給我們辦了吧。看得辦事員也在裏面掉眼淚。



離婚協議書上少了一個簽名,我簽完了,把筆遞給趙悅,說:“這個還挺象趙氏家法的。”她立刻抖成一團,靠在桌上寫不出字來。辦事員在最後關頭還不死心,“我最後問你們一句:你們是不是想好了?”我看著趙悅,她眼中滿含熱淚,我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嘶啞著說:“你真的…不後悔?”辦事員也在旁邊勸,“結髮夫妻啊,小妹再想想吧。”趙悅不顧旁邊那麼多人看著,趴在我懷裏就哭,一邊用拳頭捶打我的胸膛。我溫柔地說不離了好不好,我們回家。趙悅不說話,只是搖頭,過了一會兒,她擦幹眼淚,對辦事員說,我們想好了,辦吧。我一下子蹲到了地上。



成都的今天豔陽高照,街頭行人如織,我摟著趙悅走出來,在滾滾人流中依偎前行,一步淚痕一步歎息。經過人民公園門口,看見一個胖子撲通栽倒,我笑了一下,心情突然好起來,問趙悅要不要吃點東西,她點了點頭,跟我走進肯德雞。




“男人是不是都這個德性?見了美女邁不動腿?”趙悅吸著麥管問我。我說大多數吧,你那個企業家情人肯定也靠不住。說到這裏我有點沮喪,說離都離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電話是怎麼回事?趙悅臉紅了一下,說肯定不象你想的那樣,我們之間清清白白。我說你不會嫁給他吧,她說你胡說什麼,我們只是比較聊得來的朋友。我一下子高興起來,扭扭捏捏的問:“呃…你如果再找男朋友,會不會…第一個考慮我?”她低下頭去,不說話,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盤子上。過了半晌,她說:“你早幹什麼去了?!為什麼到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對我好?”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的話:“你呀,就是個驢球脾氣!”



我的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書和影碟。趙悅默默地幫我收拾好,裝在一個大旅行袋裏。我提起來就往外走,她在背後叫我:“陳重”,我轉過身,趙悅仰著臉幫我理了理頭髮,柔聲說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緊緊地抱住,眼淚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頭上。



媽媽知道我的事,連續幾天都沒心思做飯,一天到晚唉聲歎氣,讓我無比氣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聽音樂,看書,但只要一想起趙悅,心就象被刺穿了一樣疼痛。老兩口坐在客廳裏比賽誰更深沉,相對唏噓,老漢的白頭發眼看著就多了起來,我心想自己真是不孝,快30歲的人了,還讓父母這麼操心。吃完飯趙悅打電話問我怎麼樣,我說挺好的,跟她請示“我晚上回去睡行不行?”趙悅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苦笑了一下,想以前她天天盼我回去,現在我想回去都不行了,心裏又是一陣難受。老漢敲敲門走進來,臉上掛著拙劣的笑容,對我說:“兔娃兒,殺一盤?”我胸口一下子滾燙起來,眼淚在眼框裏打了幾個轉,被我硬生生地憋回去。



爸爸的棋藝還是那麼臭,剛80幾手,就被我殺死了一大片,他推枰認輸,想勸我兩句,又找不出話來說,只是悶悶的坐著。正尷尬間,王大頭打電話來,說沒想到你娃真的離婚了,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有點生氣,說閉上你的臭嘴,這事跟她沒關係。他嘿嘿地笑了一聲,說不跟你一般見識,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們在零點二樓,你快點過來,一醉解千愁嘛。我問他:“李良在不在?”他說在,屁娃娃正被我坐在屁股下,“就是他讓我叫你的。”



(二十)


我媽找婚姻介紹所幫我介紹了幾個女朋友,開始我堅決不去,說這都什麼時代了,還那麼老土,我自己不會找?老太太哼了一聲,說看你找的什麼東西,又騙你家產又玩弄你感情。她最近對趙悅一肚子怨恨,上個星期跟我姐一起去找她,希望能為我們說合,沒想到正好碰見她跟一個男的促膝談心,神情親密,我姐說老太太當時就有點哆嗦,說了幾句話拂袖辭去,回家後喃喃咒?,說趙某人長著一顆賊心,“結髮夫妻,那麼多年的感情,她也真忍心,說丟下就丟下了。”然後置一個醫護人員的工作常識於不顧,預言趙悅未來兒子的肛門缺陷。我聽見這事,心裏象被什麼紮了一下,火燒火燎地疼。晚上打電話給趙悅,強作歡笑,問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趙悅說正在考察,還說這次一定要找個人品好的。我指責她不講義氣,“不是說好了優先考慮我嗎?”她歎了一口氣,說你有時候真挺單純的,“你真的認為我們兩個有可能複合?”我勾著頭坐到沙發裏,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媽老是鼓動我跟趙悅重分家產,然後掰著手指頭幫我算帳:房子的首期12萬,我出了3萬,老漢贊助了2萬;全套傢俱3萬多,全是我買的;全套家電不下2萬,我姐贊助了一半,總數合計7萬多,還不包括我每月供房的錢。剛離婚時我還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證,說趙悅只是暫時保管,“早晚還是我的。”出了這件事後,我媽催得我更緊了,說你要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去。我一下子急了,跟老太太瞪眼睛,“你別煩了好不好?不就那麼幾個錢嗎?再說,”我的喉嚨堵住了,“趙悅哪有什麼錢?”



大學時代的趙悅一直都很窮,當時我每月生活費400元,她只有150,加上學校每月發的49塊5毛錢補貼,也就剛剛夠花。趙悅後來傷心地告訴我,說看見其他同學買漂亮衣服,她總是一個人躲在蚊帳裏,心中充滿惆悵。我聽了很是心疼。大三下學期,我斥300元鉅資給她買了一套灰色的職業裝,趙悅感動得都快哭了,狠狠地抓著我的手,象梅超風在練九陰白骨爪。那是1994年的春天,櫻花爛漫,柳絲飄揚,我和女生趙悅在禮堂後的小樹林裏緊緊擁抱,對生活充滿信心。而七年之後,那套職業裝早成了抹布,就象我們曾經熱烈過的情感。



我媽共給我安排了四次面試,四個人各具特點,第一個健壯無比,身材像是搞舉重的,我喝了會兒茶,藉口公司有急事,倉皇逃離現場。我媽問怎麼了,我說我打不過她,“你不想你兒子天天鼻青臉腫的吧?”第二個長得倒還有幾分姿色,就是粉搽得太厚,象戴著一頂鋼盔,一見面就問我有沒有房子、有沒有車子,我說只有自行車,還是借錢買的,她馬上就冷了臉。每次面試,我媽總要介紹我是“短婚”,意思是我的婚姻不會給我任何影響。我在一旁聽著目光黯淡,心想那三年的時間,究竟對我意味著什麼?是一個玩笑、一場遊戲,還是一個永不癒合的傷口?而經歷過那一切之後,我還有沒有勇氣再來第二次?李良說婚姻和賣淫嫖娼是一回事,只不過一個是批發,一個是零售而已。說得我黯然神傷。



那天我們三個喝了23瓶生力啤酒,午夜之後,李良打電話叫來一個小姑娘,念旅遊職高的,漂亮得讓人心跳。李良摟著美女,吊二郎當地說他算是想開了,“生活以快樂為本,不必拘泥規則”,說完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是吧?”那姑娘含羞點頭。我端起酒杯,看見舞臺中央燈光閃爍,一個長髮飄飄的帥哥正在嘶啞著歌唱:“再靠近一些/一朵花正在枯萎/再靠近一些/你會看見我眼中含滿淚水……”我轉過頭來,看著我的朋友李良,他的臉在角落裏幽幽地泛著青光,象一塊冷卻的金屬。他的雙眼和十年前一樣明亮,只是多了一絲冷冷的笑容,我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問自己:這就是我們曾經熱切盼望過的未來生活?




你注視它


它就會燃燒


把你的目光燒成一堆灰燼


——李良‧《天堂‧柴》


李良和葉梅分居了,他說起這事,不無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王所長說喝酒喝酒,今晚誰再提不高興的事,老子就把他銬起來。其實我一直都有點看不起王大頭,覺得他層次低,不過回過頭來想想,這麼多年了,他一點虧都沒吃過,一步冤枉路都沒走過,除了運氣之外,肯定也不乏生活的智慧,李良說他是孫猴子假扮的豬八戒。王某人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不象你們,東想西想的,我只要白天有口喝的,晚上有把摸的就夠了。據說這廝最近又要升官,調到分局去管裝備,是一個著名的肥缺。李良不無嫉妒地說你賺錢比我容易多了,又沒風險又不用費腦筋。王大頭裝純潔,說我可是人民公僕,吃吃喝喝無所謂,還真不敢伸手大把撈錢。我沒好氣地打斷他,“你娃買房子的30多萬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李良連聲附和,說就是就是,“你家裏一櫃子的五糧液難道是你尿出來的?”



抨擊完貪官污吏,李良看著我笑了笑,昏暗的燈光下,我分不清那是真誠還是譏諷。從凱撒大酒店回來後,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想請求他的原諒,不,是饒恕。我認為這世上有幾樣東西是重要的,其一就是李良的友誼。但他每次都是直接掛機,聽都不聽,我訕訕地放下話筒,嘴裏腥臭不堪,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膽。



我桌上擺著一張我們宿舍的合影,那是在1993年的長城,李良摟著我的肩膀,我掐著王大頭的脖子,陳超木頭一樣站在旁邊,已經死去的老大流裏流氣地叨著香煙,結實得象一頭公牛。八年之後,我依然能清晰地聽到當年的畫外音,李良說:“我們今後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老大補充:“有逼同操!”然後一群人哈哈大笑。八年之後,我看著這張照片有些敬畏,我從來不信命運不拜神,但在那一刻我想,是誰改變了照片中少年們的生活?是誰把他們分配在生死兩岸?或者,我的褲襠裏又在隱隱作痛,是誰讓李良踢向我們的友情?




我曾經問過自己,如果李良不是那麼有錢,我還會不會如此重視他?


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們喝得都有點高,我到衛生間摳著嗓子吐了一次,出來後支持不住了,扒著洗手池的臺子大口喘氣,感覺自己象一條擱淺的魚,正為了最後一口水拼命掙扎。服務生拿熱毛巾敷在我脖子上,用力地幫我按摩,我突然想起以前靠在沙發上讓趙悅掏耳朵的情景,嘴裏又酸又苦。坐回桌上又喝了一瓶,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要回去看看趙悅。王大頭用力把我按回椅上,粗魯地罵我:“日XXXX,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我嘴唇哆嗦了兩下,酒氣上湧,心裏又屈辱又傷感,抽抽嗒嗒地哭起來。李良也喝多了,在那裏傻乎乎地笑,看見我哭更是笑得直往地下出溜,小美女吃力地扶著他,被他一把推開,說:“去,去陪陪我哥們,今晚他就交給你了。”美女白他一眼,李良又開始笑,說出來的話卻是陰毒無比:“都少他XX的跟我裝蒜,不就是想我的錢嗎?我給你一萬,你…不幹?”



那夜的樂聲震耳欲聾,燈光明滅不定,在零點酒吧的二樓,一個人在哭泣,那是陳重,另外一個人哈哈大笑,那是他的情敵和朋友。從更遠的角度看去,漸漸沉睡的成都象一座巨大的墳墓,偶爾有幾星燈光,那是殘存的生命的磷火,而那些哭著笑著的人,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頂,就象墓道裏的螞蟻。



(二十一)


我們老闆據說當年也是個詩人,每年七月八日搞廠慶,總有些馬屁分子在臺上朗誦他的歪詩,什麼“啊長江、啊黃河”之類的,聽得人跌倒塵埃。看總公司下發的《廠慶特刊》,我每次都要笑半天,孫總為這事還批評過我,說陳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態度,你畢竟拿的是人家的錢,尊重一些好不好?我收攝心神,面帶沉痛,象跟遺體告別。傳說中的老闆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公司大小頭目提起他來,無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有一期《廠慶特刊》還登了一張老闆的照片,看起來比我老不了多少,目光炯炯,一副看穿銅版紙的狠勁。傳說中的老闆還在辦公室掛了一幅字:養士如飼鷹,飽則颺去,饑則噬主。不知道公司的高層願不願意把自己當成鷹犬爪牙,反正我挺寒心的。



週一上午,總辦秘書給我打電話,說老闆週三到成都,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駕。我聽到這個消息,興奮地差點跳了起來,心想我的述職報告沒有白寫。剛放下話筒,人力資源中心的劉總就打我手機,關照我注意面試細節,要穿職業裝打領帶,不能吃蔥蒜臭豆腐,我謝恩不迭,感覺黴氣一散而盡,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開始護著我。劉總最後還透露了一個消息:老闆看完我的述職報告,在上面批了八個字:人才難得,礪其羽翼!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半天,心想傳說中的老闆看來也不是白癡。董胖子不知在門外說些什麼,透過門上的透明條,我看見一個肥壯的屁股正在糾糾地原地自轉。我磨著牙發狠,心想死胖子,我們來日方長!打電話的劉總也是一個傳奇人物,在公司幾上幾下,依然保持堅挺,有一次直接從銷售總監降到最基層的業務員,每月拿九百多塊,他居然也忍了下來。這就是我們公司的企業文化:把一個人打倒,冷眼旁觀他的反應,如果還能勃起就是人才,早洩了就是膿包。



董胖子這些天一直被他的醜老婆嚴密監管,每天查崗兩次,下班後定點報到,還禁止出席一切娛樂活動。前些天重慶客戶到成都來出差,這是我們的大客戶,一年一千多萬的生意,說是出差,其實就是出來吃喝玩樂搞女人的藉口,用他的話講,叫作“體驗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濕度”。我給他借了一輛君王,安排他住在錦江賓館,帶他到銀杏和牡丹閣吃了兩次,每次都超過3000,還得說是“不成敬意、工作餐”,最後一晚上,客戶回請,說把董總也叫來吧,我給胖子打電話,他哮喘了半天,說老婆大人不同意,請不下假來。搞得客戶很不高興,說董胖子是一隻“瘸腿紅苕”,不知道什麼意思。




董胖子一定還受過肉刑,前些天酷熱難當,他一直鬼頭鬼腦地穿件長袖襯衫,動作中破綻頗大。我見此甚有感慨,歎息著告訴周衛東:“每一張胖臉背後,都有個血呲呼喇的屁股。”他幾乎把假牙笑掉。六一兒童節公司搞遊園會,組織全體員工到百花潭公園毆打麻將,我和周衛東他們坐一桌,剛開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然後聽見董胖子在旁邊說:“日他媽,報警倒沒什麼,告訴老婆這一手太毒了。”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和劉三正死死地盯著我。



嫖娼風波平靜之後,董胖子又開始故態復萌,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咬我。上週五下班前,會計偷偷遞給我一份報告,說董胖子讓他搞的,現在已經傳真到了總公司財務中心。我看著那薄薄的幾張紙,頭上汗水直流,挨球的董胖子專挑痛處下刀,報告的題目就是《關於員工陳重欠款問題的處理方案》,其中提到“提請司法機關介入”,我在心裏日了幾遍他的全家老小,感覺天昏地暗,五臟六腑全象有火在燒。



老闆很風騷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領襯衫,象蔣光頭一樣穿雙拖鞋踱四方步,房間裏一股子濃郁的脂粉味,假日酒店又是著名的雞窩,我有理由懷疑他違反了中國人民共和國刑法的某些條款。老闆問了我四個問題:市場形勢、公司管理中的問題、董胖子的人品,我精心準備的資料全派上了用場,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個多小時的演講,老闆一邊聽一邊點他頭髮稀疏的頭。面試結束前他問我:“願不願意到總部工作?”我突然想起趙悅,心裏一酸,心想如果我走了,恐怕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七月十五號是我們離婚一個月紀念日,我一下班就跑回去,用私自保留的鑰匙開了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趙悅還沒回家,屋子裏飄蕩著我熟悉的氣味,每一塊瓷磚都閃閃發亮,照著我憔悴的臉。陽臺上晾著她的內衣,我放在鼻子前聞了一下,有點淡淡的清香。冰箱裏有一條吃了一半的魚,我用手指拈起一塊嘗了嘗,還是有點淡,以前吃趙悅做的菜,我總要額外加個醬醋碟,順便給她講白毛女的故事,說吃鹽太少陰毛會變成白色的,常常因為這個被她毆打。我坐在沙發上,翻了一下像冊,發現所有跟我有關的照片都抽走了,只剩下趙悅一個人在不同的場景裏溫柔地笑,象個無邪的精靈。我的手抖了抖,抱住曾經睡過的枕頭,無聲地流了兩滴眼淚。



七點半,趙悅還沒回來,我給她打電話,提醒她今天是離婚紀念日,“我請你吃飯,慶祝一下。”她說她正在吃,“要不你也過來?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我試探著問:“是…你男朋友?”她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的醋火騰地燒了起來,說你們在哪里,我馬上過來。



武鬥事件是因為付錢引起的。他罵了我一句,我打了他兩拳,踢了他一腳,然後挨了趙悅一耳光。


那是倪家橋一家新開的重慶土灶火鍋,人聲鼎沸,熱氣熏天,旁邊一桌有兩個傢伙還光著膀子,露出豬屁股一樣的肥肉。趙悅說這是楊濤,又指指我,說他是陳重,一副跟誰都不遠不近的樣子。我斜看了那廝一眼,這麼熱的天他居然還打著領帶。我皺著眉頭對趙悅說:“怎麼選這種破地方?熱都熱死了。”那廝立刻梗起了脖子。趙悅給我倒了杯酒,說老實吃你的吧,這地方是我選的。我悶悶不樂地端起酒杯。



我仰仰下巴,問楊濤:“有名片嗎?發一張。”心想他如果是那個電話的主人,我非掐死他不可。這廝跟我牛逼,說他從來不用名片,“想記住你名字的,不用名片也記得住;不想記住你的,給了名片也記不住。”我對趙悅說這毛肚裏怎麼這麼多花椒,然後“呸”的一聲吐在地上。楊濤立刻冷下了臉。



他抽紅塔山,我抽中華;他穿都朋襯衫,我穿夢特嬌;他用摩托羅拉7689,我的是V8088+;他身邊放著一個黑乎乎的帆布包,我的可是正宗的登喜路,打完折都要3000多;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的頭頂恰好與我的視平線相齊,估計要比我矮3公分左右。作完了技戰術分析,我的氣更壯了,作深情狀,肉麻地望著趙悅,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趙悅說還是那麼過唄,還能怎樣。我吹牛,說自己馬上就能當上總經理。“到時候你不用騎自行車了,我天天開著雅閣接送你上下班。”趙悅很高興,說我就知道你會有出息,來乾杯乾杯,說著就過來跟我碰杯,我瞥了一眼楊濤,他正死死地盯著鍋裏的鵝腸,拿筷子的手神經質地哆嗦著。



趙悅說楊濤是一間什麼雞巴公司的總經理,乃是一個小老闆,我說老闆見過幾個,小老闆沒什麼印象。她也有點不高興,白了我一眼:“你怎麼說話的?!”我趕緊賠禮,說老婆老婆原諒我,我今後天天都洗鍋。這是一次吵架後,我哄她時唱的,用《蝸牛與黃鸝鳥》的調子。趙悅撲哧笑了一下,然後板起臉來正告我:“注意你的用詞啊,誰是你老婆?!”我嘻皮賴臉地笑,得意地橫了楊濤一眼,心想:跟我爭,你還差點火候。



吃得差不多了,我叫服務員算帳,楊濤從帆布包裏掏出一遝百元大鈔,說今天我來給,誰都別跟我爭。我揶揄了一句,說不用拿那麼多錢出來嚇人,不就百八十塊嘛,是個人就給得起。趙悅剛想插話,那廝也開火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有個公司頂著,在經濟上比你們要扎實一些。”我說我倒是沒怎麼見過錢,不過每月過手的貨款也有一兩千萬。諷刺完了覺得不過癮,又補充了一句:“只有瓜娃子才拿錢唬人。”然後一把扭住他的手腕,從錢包裏掏出200塊給了服務員,可能是我用力大了些,把他弄疼了,楊濤一邊掙扎一邊罵:“你媽了個皮”,我大怒,一腳把他踢翻,揪住領帶,揮拳痛擊他的鼻樑,問他:“還敢不敢罵老子?”火鍋店裏的人一哄而起,都擠過來參觀。楊濤躺在地上,臉上啤酒與眼淚同流,鼻血共紅油一色,嘴裏還在含糊不清地問候我媽,我覺得不解氣,對準他的左臉又是一拳,說:“我讓你罵!”



趙悅缺乏應變能力,一遇到暴力事件她就發呆,不喊叫、不逃跑也不制止,大學時跟男朋友親熱時遭遇小痞子是這樣,我撲打楊濤時也是這樣,她坐在人牆的邊緣,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我咕咚一聲扔下楊濤,走過去拿起我的登喜路,滿懷勝利的喜悅對她說:“走吧,我們回家。”趙悅這才醒過神來,一巴掌打開我的手,過去扶起楊濤,拿餐巾紙給他擦臉,一邊擦一邊淌眼淚。我在旁邊看著醋火攻心,恨不能把楊濤生撕了,大聲抗議說:“是他先罵我的!”趙悅突然回轉身,啪的打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我一下子蒙了,呆呆地看著她。趙悅站在人群中央,長髮飄飄,美麗的雙眼含滿淚水,對我說:“你滾,你給我滾!”



(二十二)


楞伽庵中學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樣子,一條坑坑窪窪的上坡路,一排破破爛爛的矮樓房。我又累又乏,慢慢地走上來,夜很黑,我的同學們都回家了,一盞昏暗的燈在樓頂閃爍。我心中如悲似喜,似乎剛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細細一想它好象還在身邊。一個人推著自行車迎面而來,後座上擱著好大一片豬肉,我急忙跳到冬青樹中間給他讓路。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摔倒,拽住我的腳就往土里拉。我想叫喊,但一聲也喊不出,想抗拒,但連一個小指頭也動不了。身體越陷越深,只有眼睛還在地面上,我在心裏哭著哀求:“放了我吧!我沒有犯罪。”那股力量立刻消失了,一聲巨響過後,我看見眼前多了一堆黑色的糞便,還有一隻半人高的黑色大狗,正饑餓地瞪著我的喉嚨。



爸爸急促地敲我的房門,說兔娃兒兔娃兒,你怎麼了?我猛然醒轉,汗水潸潸而下,心裏咕咚咕咚地跳。定了定心神,強作鎮定地告訴他:“沒事,就做了個夢,你去睡吧。”老漢在門外俳徊不去,拖鞋嗒拉嗒拉地響,說你剛才哭得好大聲,沒什麼事吧?我心裏一陣感動,開門讓他進來,給他點上一支煙,爺倆相對無語。窗外天色微明,遠遠傳來灑水車的鈴聲。爸爸抽完煙,拍拍我的肩膀,說睡吧,別胡思亂想了,明天還要上班。



離婚一個多月來,我幾乎天天加班,一方面是受到老闆的鼓舞,另一方面也想借工作來分散一下注意力。跟幾個大公司的聯繫卓有成效,簽訂了定點維修的協定,估計修理廠這月的業務可以增長20%左右。油料銷售情況也大有好轉,前段時間的廣告沒有白打,現在已經逐漸恢復到去年同期水平。姐夫有個朋友在成渝高速公路工作,我跟他免費要了30塊廣告牌,給了2000元紅包,向公司報銷了23000,淨賺了2萬多,感覺荷包一下子充實了起來。業績擺在那裏,董胖子有屁也不敢亂放,只好在欠款問題上大作文章,周衛東有一次告訴我,說辦公室的小王在打一份《報案材料》,讓我當心點。我當晚就給劉總打了個電話,坦白承認錯誤,說我願意接受公司的一切處分。他說“你有這種態度就好”,讓我放下包袱,努力工作,還說幫我向財務管理中心打招呼。過了幾天,欠款問題的批文就下來了,要求四川公司“酌情處理”,提出了兩個方案:一是分期償還,二是每月扣發工資的50%,直到還清為止。我一下子去子一大塊心病,嘴都笑歪了,心想死胖子,看你還有什麼花招?七月底他要提劉三當銷售部副經理,我堅決反對,暗地裏鼓動油料部的幾個骨幹投訴劉三的無能,他人緣本來就差,那幾個骨幹又是我用酒和女人喂出來的,一呼即應,聲勢浩大,劉三這下更是臭得沒人理,沒我的簽字,誰都不聽他的。



我感覺自己正在慢慢變得陰毒起來,武鬥事件後,我一想起那天的場景就怒不可遏,為了一個該死的楊濤,趙悅居然會跟我反目成仇,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我耳光。我當時差點氣昏過去,心想這麼多年我都沒動過你一個手指頭,你也真下得了手。這一耳光下去,徹底把我的心扇涼了,讓我覺得人和人之間也就那麼回事,什麼他XX的恩愛夫妻,什麼他XX的生死白頭,說穿了不過是放狗屁。誰離了誰不能活?我冷笑著想。



7月26號是趙悅生日,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買一大束玫瑰送給她,今年可以節省一筆開支了。估計趙悅也少不了人送花,比如那個一臉賤相的楊濤,趙悅拿著花肯定也是一臉賤笑,要多淺薄就有多淺薄。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氣悶,打電話給王大頭,說王處長有沒有空,出來喝酒。他鳴著警笛就過來了。這廝現在大權在握,整個分局的裝備都歸他管,據說正打算添置20輛帕薩特,到處打聽價格。我說我倒是有路子,就看你有沒有膽子了。這廝一向重利,上次我給他搞的那個川O的車牌,他一轉手就賺了2000多,見到我連個屁也沒放。他說這事比較難辦,我剛上來,怎麼也得清廉幾年才敢伸手。我罵他:“你挨球!少跟老子打官腔,這事搞成了,你至少有1萬塊的賺頭,你幹不幹?”他問價格怎麼樣,我打包票:“價格肯定不讓你難交待。”車的事我還是很有把握,我姐在青羊汽車展場搞了個攤位,天天象拉皮條一樣騙人:“要車不?全成都最低價。”汽車行當裏的所有道道她都門兒清,車價怎麼賺錢、上牌怎麼賺錢、保險怎麼賺錢,前些年行道好的時候,一個月隨便都有上萬元的收入,這兩年差多了,我姐經常哀歎賣汽車不如賣豆腐。王大頭一聽也來了興趣,說那還猶豫什麼,就這麼定了,肯定不會讓咱姐白幫忙。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說你這個腐敗分子,我就知道你扛不住糖衣炮彈。心裏想當然不會白幫忙,你以為老子是雷鋒啊?



我老覺得王大頭和董胖子像親兄弟,體形、表情、指手劃腳的神態都一般無二,小氣程度也差不多。李良說王大頭家裏一櫃一櫃的五糧液,但從來沒見他拿出來喝過,他爹在府南河邊開了個雜貨店,淨賣高檔煙酒,我估計很大一部分都是前王所長的庫存。他跟張蘭蘭談戀愛的時候,李良總結出一句名言,讓我時時大笑:西安的娃兒錢包緊,重慶的妹子褲帶松。張蘭蘭是重慶人,據王大頭供述,他們認識的第二天,張蘭蘭就把淨重壓在了王的身上。在我和李良的影響下,大頭這幾年有所好轉,一般的事情找他,他都會幫忙,但就是不能提錢。我當經理這些年,幫他搞車牌、搞油票,聯繫修車,基本全是無償贈送,龜兒子至少賺了兩三萬塊錢,他毫不領情,上次在他家裏毆打麻將,我輸到立正稍息,跟他借幾百塊他還支支吾吾的。



酒吧裏開始喧鬧起來,一群姑娘妖妖豔豔地從我身邊擠過,肉香撲鼻、眼神迷離,十有八九是坐台的,其中有一個背影很象趙悅。我心裏象被誰紮了一下,皺著眉頭想,她這時候也在吃燭光晚餐吧,不知道又在對誰笑。一想起這個我就恨不能踢誰一腳,抖著手點上一支嬌子,在心裏陰狠地哼了一聲,心想去他XX的,從現在開始,老子誰都不認,除了媽和老漢,就跟人民幣親。



父母這些天為我的事操碎了心,還生怕我知道,一見我回家就裝微笑天使,笑得比哭都難看,讓我渾身難受。我偷偷地在西延線租了一套房,打算週末就搬過去,省得看見他們煩心。我另外還有個想法:這些天我一直憋著,臉上巨疔橫生,也該找個女人釋放一下荷爾蒙了———反正跟趙悅複合也沒什麼希望。



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新娘,那個叫龐渝燕的姑娘,現在成了一頭市井悍婦。上週二我到紗帽街為修理廠進一批配件,老遠就看見一堆人圍在一起,一個女人在裏面惡毒地咒?,詳細描述對方母親生殖器的各種狀態,聽得我直咳嗽。簽完訂單出來,看見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還在掐著腰罵不絕口,用虛擬語態介紹被罵者出生前後的背景資料,好象還有其母跟各種飛禽走獸交配的細節,我當時想這個女人不去導演A片真是浪費了。走到近處跟她打了個照面,我們都愣住了,十幾年的光陰瞬間回流,我看見那個靠著電線杆嗑瓜子的姑娘,正對著我一臉壞笑;看見她一絲不掛地躺在郎四床上,手把手地教我人生的第一堂生理課;看見她被她父母追打,躲在院後的垃圾箱邊號啕大哭……




我說:“是…你?”


龐渝燕臉紅了一下,飛快地擠出人牆,一轉眼就不見了。就象十二年前,她穿好衣服走出來,笑嘻嘻地對郎四說:“兔娃兒還真是只童子雞。”然後紅著臉跑回家,留下哭笑不得的我。




那個下午,我站在成都明媚的陽光下心如亂麻,始終在問自己:究竟是誰見證了我的青春,是那個苗條活潑的小姑娘,還是這個滿嘴污穢的胖女人?


王大頭以為我又想起了趙悅,滿臉不屑地斥責我:“你怎麼跟個婆娘似的?離了就離了唄,再找個比她更好的!”我說滾你媽的蛋,喝酒喝酒。王大頭一口喝乾杯中的啤酒,象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你最近沒跟李良聯繫過吧?”我撒謊,說昨天剛跟他見過面。王大頭壓低了聲音,說:“你知不知道李良他———”



那群姑娘跳完舞,又嘰嘰喳喳地擠回來,王大頭立刻閉嘴,瞪著一雙大眼傻乎乎地看著她們,一個姑娘用胸脯擠了我一下,軟玉溫香,讓我心神一蕩。騷動過後,我沒好氣地訓斥王大頭,“李良怎麼了,你倒是說啊。”他喝了一口啤酒,含含糊糊地問我,“你知不知道李良在吸毒?”



(二十三)


大四最後一學期,校園裏充彌著末日狂歡的氣氛。情侶們面對漸漸逼近的聚散離合,或笑如春花,或淚如雨下,但都不肯放過這日落前的時光,象瘋了一樣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後一袋精力,招待所外飄蕩著宛轉嘹亮的呻吟聲,小樹林裏丟滿各種口徑的避孕套。大家去向已定,未來宛在眼前,卻又看不真切,歡樂的表情掩飾不住每個人焦灼的心理。王大頭整日泡在酒缸裏,老大每到下午,就騎自行車狂奔到一個小鎮上看黃色錄相,陳超學會了泡妞,天天到工學院瞎混,穿著花馬甲打檯球,滿嘴的污言穢語。那段時間我們都忽略了李良,他第三次失戀後,變得異常消沉,工作也不聯繫,每天蓬頭垢面地只顧打麻將,家裏寄來的那點生活費輸得淨光,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勸過他幾次都不聽,還罵罵咧咧地表達他對生活的疑問:“他XX的,你說活著有什麼意思?”



有一天熄燈後,老大照例向我們傳授黃色錄相的中心思想,流著口水讚美葉子楣的第二性征,繪聲繪色地描述洋妞海陸空三軍協同作戰的英勇形象,陳超聽得憋不住了,跳起來大喊一聲“我操”,端著臉盆就去沖冷水澡。不到兩分鐘,他咚咚地跑了回來,站在門口叫我,“陳重,快出來,你看看李良!”



那時離畢業只有一個月。齊妍已死,我們眼睜睜看著那堆美麗的的血肉漸漸遠去,06宿舍的張軍早變成了飛灰,月光冷冷地照著那張空蕩蕩的床。我走過長長陰暗的樓道,心裏有種異樣的敬畏。




李良斜靠水泥台坐著,一動不動,頭耷拉在胸口,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水龍頭嘩嘩地大開著,我說李良,你怎麼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陳超探了探他的鼻息,嚇得臉色鐵青,說娘呀,李良死了!我兇狠地瞪他一眼,挾手挾腳地拖著李良往回走。其實我心裏也在害怕,懷裏的李良一點熱氣都沒有,四肢僵硬,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好容易回到屋裏,我累得氣喘吁吁,老大甩著兩條毛腿過來,幫我把李良扛到床上,我們面面相覷,心裏都在撲通撲通地跳。



那是他第一次發作,後來在校外小酒館裏又暈倒了一次,從那以後,我一直都有個預感:李良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不會有。


我好長時間沒去他家了。想想人也真是虛偽,那層紙不捅破,大家就是好朋友親兄弟,一旦說出真象,就立刻咬得鮮血淋漓。恩愛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誰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後,你懷中的那個人在想些什麼?



王大頭說他親眼看見李良往胳膊上扎針,“密密麻麻的針眼,能嚇死人”。我毛髮倒豎,責怪王大頭早不告訴我,他說李良不讓說。“你也別管了,李良自己說的,他就剩下這麼點樂趣了。”我說操,心裏象有什麼東西被突然打碎了,手腳一齊哆嗦,王大頭也來了情緒,抓起酒杯狠狠地摜在地上,旁邊幾桌驚恐地望著我們,他拍出100塊,瞪著血紅的眼睛罵他們:“日XXXX,看什麼看?!”



李良毒癮不發的時候沒什麼變化,聽音樂、看書、在電腦上作期貨分析。我說戒了吧,男人愛嫖愛賭都不算大毛病,一沾這個可就真的完了。他敲了一下鍵盤,電腦換了個畫面,問我:“你知道葉梅為什麼會跟你上床?”我垂下頭,說我不是人,你就別提這個了。他轉過臉來,說這事不全怪你,“是我不行。”



我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又轉身去弄他的電腦,平靜地說:“我為這個苦惱了十幾年,但想通了也就那麼回事。昨天跟陳超通電話,我就直接告訴他:我老二罷工了。”我心裏象裝了一隻刺蝟,毛糟糟得難受,澀著嗓子問他去醫院看過沒有,他說看也沒有用,小時候被我爸踢過一腳,踢壞了。說完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在我背後嘿嘿地笑,“你知不知道,陳重,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廢了。”



李良是我們宿舍最後報到的。九零級的老鄉特意關照,說這屋還有一個四川的,你們要多多照應。那天夜裏十二點多,李良在外面輕輕敲門,用椒鹽普通話說:“同學,請開一下門,我也是這個宿舍的。”我憋著笑,打開門讓他進來,1991年的李良穿一條灰布褲子,提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臉上有點害羞的表情;1991年的王大頭睡得呼嚕震天,一隻胖手搭在肚皮上;1991年的陳重只穿條褲衩,微笑著向李良伸出雙手。




1991年9月15日,那天沒有戰爭,沒有名人死去,那天有一些孩子鑽出子宮,面向世界大聲啼哭,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一生將會怎樣,但傳說中,他們都是天上的精靈。



要說服李良戒毒是一件困難的事。他一切道理都明白,直接跟你討論終極問題:“如果你只有一個月壽命了,你會不會吸毒?”


我認真地想了想,說會。他笑了。


在我的眼裏,一個月和一百年沒什麼分別,人生不應該是一篇重複抄寫的課文。我寧願在高潮的一秒中戛然死去,也不願意扛著鋤頭在烈日下辛苦一生。


你明白了嗎?


我說我糊塗了,我就知道吸毒有害健康,你沒看過那些癮君子的德性?一個個青面獠牙跟鬼似的。


他把我拽到鏡子前,說你看看你自己。


我瘦了,臉色蒼白,頭髮蓬亂,兩眼通紅,眼屎磊落,鼻毛張揚,眼角不知道什麼時候生出了皺紋,鼻翼兩側落滿了蒼蠅屎一樣的斑點。李良說:“你看看你自己象不象鬼?”



從李良家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幫我轉告葉梅,離婚可以,想要我的錢,連門兒都沒有!”我說你自己跟她說吧,我今後不再見她了。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說挨你媽的球,她現在只聽你的。



(二十四)


周衛東和劉三打起來了。


我正在辦公室裏睡午覺,迷迷糊糊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推門出去看見一群人圍在大廳裏,劉三紮著丁字步,臉上青筋暴起,周衛東被一群人拉著,兀自手腳亂踢,口裏唾沫橫飛,聲稱要跟劉三的母親發生肉體關係。董胖子在我前面撅著個大屁股,勸了半天,周衛東也不睬他,氣得直打飽嗝。轉身看見我,他來勁了,說都是你部門的人,你來處理。我刺他一句,說劉三不是你的忠實走狗嗎,我才不管呢,讓他們打去。周衛東一米七八,又黑又壯,兩個劉三綁在一起也打不過他。董胖子面皮鐵青,說好好好,這可是你說的。然後脖子一梗,撅達撅達地走進辦公室,我估計是打小報告去了。



我不怕他,胖子現在有把柄在我手裏。欠款的處理意見下來那天,我們正在開例會,會計把批文遞給董胖子,這廝氣得幾乎中風,忘了“禍從口出”的大忌,嘟嘟囔囔地說總公司都是一幫白癡,然後又鼓動劉三,“公司鼓勵挪用公款,你也借他XX的幾十萬,濫嫖濫賭去。”我叫周衛東:“把董總的指示記錄下來。”這小子機靈得很,馬上作伏案疾書狀,董胖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都白了。



這段時間劉三吃盡了苦頭,上周我安排他去重慶對帳,處理一些歷史遺留問題,劉三知道不是好事,推託著不想去,我說不去你就交辭職報告吧,他恨恨地上了汽車。重慶的爭議帳款大概有40多萬,都是些陳年老帳,從99年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扯皮,公司換了幾批財務,帳目亂得一蹋糊塗,誰也說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客戶又是個辣椒炒牛逼的脾氣,話說得不對他心思,立馬就陰著臉往外轟人。劉三大概也是心情不好,在人家辦公室裏拍桌子,被客戶扇了一耳光,哭啼啼地向董胖子求救,說我陷害他。那個客戶來成都體驗過深度和濕度,對我的招待頗為滿意,還讓我聯繫他在錦江賓館玩過的那個姑娘,叫什麼白小文,看意思回味無窮,很想包她。劉三剛上車,我就給他打電話,讓他製造事端投訴劉三,他說沒問題沒問題,“我早就看那個娃娃不順眼了。”



歡場中有女孩子很少使用真名,我托朋友查了查,果然沒有白小文這個人,連電話和位址都是假的。我把這事告訴他,這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居然還很失落。我說大哥啊,這本來就是一棰子買賣,你別當成是長期合同好不好?他也笑了,然後盛情邀請我去重慶,說重慶的妹子別具風采,叫床都帶著麻辣味。我心裏明白,他是想吃那幾十萬的貨款,這段時間他一直要我去清帳,奸商奸商,無利不起早,不貪圖我們公司的錢,他哪來那麼高的積極性?劉三回來後,我把客戶的投訴狀拿給他,問他怎麼辦。他翻著白眼將我的軍,說有本事你去重慶把貨款要回來,那樣免職降薪我都沒二話。



重慶我去過無數回了,美女、火鍋、歌樂山的辣子雞都早有領教,這個城市和成都比,坦率但缺少溫情,幽默而經常煩燥。去年八月份我住在小洞天酒店,閑來沒事在大街上瞎逛,聽見一男一女對話,男的問為什麼走的那麼急,女的張口就來:“去撒尿!”我幾乎栽倒,回頭看看,還是個面目姣好、身材性感的大美女。晚上去夜總會,叫了一個五官象鍾麗緹的姑娘,我摟著她摸索了幾把,姑娘不高興了,斥責我:“想日你就脫褲子,想唱歌你就坐穩了唱,摳啥子嗎摳!”令我很是羞愧。



客戶開著他的公爵王到陳家坪接我,旁邊坐了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姑娘,我問是不是他女兒,他呸了一聲,說這是老子的新情人。我一陣噁心,想著他腆著肚子趴在小姑娘身上的情景,差點把腰花都吐出來。這傢伙有點暴力傾向,上次在蘭花歌廳有個小姐嫌他口臭,他上去就是一個耳光,打完了還罵罵咧咧的,形象十分可鄙。



畢業這些年,我的一個明顯變化就是不再衝動。我們大學時總結出幾條“大丈夫有所必為”,其中之一就是男人對女人動手,那是一定要挺身而出的。老大的名言:女人是拿來用的,甯動兩巴,不動三巴。兩巴是嘴巴和雞巴,第三巴是巴掌。而現在,為了生意,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點回扣,我居然還和這種人稱兄道弟,幫他選女人,跟著他一起吼那個有潔癖的姑娘,恨不能自己也上去打一耳光,想想真是覺得可恥。



晚飯在萬豪酒店吃,光一道鮑魚就是四百多塊。席間他喋喋不休地批評我們公司,說你們管理不善卻讓客戶吃苦頭,惹毛了老子不跟你們做了。我說行啊,一年七八十萬的純利潤,你要捨得丟下,我馬上就另找別人。他立刻傻了。這就是我強過劉三的地方:跟客戶不能光講好聽的,關鍵時候也要敲打敲打,又叫哥哥又抄傢伙那才是高手,否則他就以為你是軟蛋。他捅了一下小情人,小姑娘滿面堆笑地幫他圓場,走到我身邊給我倒了一杯五糧液,手指尖尖,皮膚白嫩,我打量了一下她,最多十六歲,一臉稚氣,還有點純真的羞澀,忍不住在心裏大叫可惜。



我的目的也不單純。40多萬糾紛貨款,有12萬是結結實實的,這個一定要拿回來,剩下的30幾萬他不給也行,但至少要拿錢堵住我的嘴。這傢伙比誰都奸,應該猜到我打什麼主意,現在擺出的生猛姿態,都是唬我的,無非想談價錢時多一點主動而已。我的理想價位是5萬,拿5萬換30幾萬,還是很便宜了這老小子,不義之財到手,不知道他又要禍害多少良家婦女。



吃完飯我們找了個茶館,他藉故把小情人支出去,得意地問我:“怎麼樣,很嫩吧?”我說小心判你個姦淫幼女罪,在號裏放幾十年啞炮。他哈哈一笑,直奔主題,說那40幾萬怎麼辦,你拿個主意。我喝了一口香醇的毛峰,笑眯眯的把球踢回給他,“還是你先說,你一個月前就開始象發情一樣催我,肯定早算計好了。”



這些年身經百戰,跟供應商、經銷商、廣告商、保險商談判過無數次,跟形形色色的人砍過價,歷練出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我的客戶最怕我來給他上課,經常是說著說著猛然發現:咦,我怎麼又被你繞進去了?其實決竅只有兩個:一是後發制人,先讓對方發球;二是拼命藏住自己的底牌。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是跟紗帽街的配件商談進貨,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老闆,合同簽完後她幾乎哭出來,說沒見過我這麼狠的人,搞得她又要空忙一年。那個女老闆是紗帽街的街花,她老公比她大二十多歲,是成都市第一批百萬富翁之一。我當時色眯眯盯著她的胸脯,心裏賊念橫生,想你要不是對你老公那麼忠誠,我肯定不會讓你空忙,一定讓你充實。



客戶說我們公司管理混亂,重複記帳,那40多萬根本就不存在,要求我們公司單方面調帳,把40多萬一筆勾銷。我笑得差點噴他一臉茶水,說賴哥你真把我當成瓜娃子了,要是真象你說的那樣,我們還坐在這裏談啥子?他說:“那你說怎麼辦?”我掏出厚厚的一遝檔,說我這裏可都是真憑實據,43萬7千塊,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他有點不高興,說你乾脆去抄我的家算了。我笑笑,知道該唱正戲了,說我也沒辦法,你知道,我不過是一個打工的,“錢一分都裝不到我荷包裏去,但職責攸關,你當大哥的,也得體諒體諒兄弟啊。”



都是明白人,話說到這兒就算到頭了,我端起茶杯,偷眼觀察他的反應。他沉吟了半天,問我要多少,我說你至少要往公司彙15萬,剩下的28萬,大哥你說了就是。他說你淨跟我作假帳,哪來的28萬?最多就是6、7萬,咱倆一人一半吧。我把話題岔開,開始給他上課,講我和老孫去溫江玩女人的事:老孫在我的鼓動下,也想嘗一嘗當皇帝的滋味,叫了一高一矮兩個女人進房。事先說好小費一共給1000,由他根據工作質量自行分配。高個子的沒經歷過這種場面,放不開,先是不肯脫衣服,中場換人時又要求老孫重新穿球衣,老頭沒辦法,罵罵咧咧地換上新球衣,還沒進場就趴在那裏站不起來,更不用提抬腳射門了。鼓搗了半天,比賽也沒法正常進行,搞得他十分憤怒。最後1000塊全給了矮個子的,高的那個不服氣,跟老孫理論,老孫說:“你都不讓我舒服,我憑什麼讓你賺錢?!”



最後一句話才是核心,他一開始還在那笑,聽到後來琢磨過味來了,板著臉說你娃擺的好龍門陣,不滿意你直說嘛,講什麼故事。我說做生意和耍婆娘其實是一回事,總要你情我願,大家都高興才是。他半是佩服半是怨恨地望我一眼,說那就一口價,5萬。你要再不滿意,咱們公事公辦,上法院解決吧。




價錢談完,剩下的問題就好說了,怎麼交錢,怎麼銷毀證據,這些我早在我的計畫之中,周詳嚴密,他也沒什麼話說。


我心裏美滋滋的,想最近還是撈了不少錢,廣告牌有2萬,這次又是5萬,夠交個首期的了。想起房子,心裏有點難受,不知道在青年嘉苑的家裏,趙悅現在正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會不會有人躺在我曾經躺過的地方,撫摸著我曾經無數次撫摸過的那個美麗的身體?



小情人在門外等得不耐煩,進來騷擾了幾次,看見我們還在談事情,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地瞟著我,讓我有點心動。老賴看在眼裏,笑眯眯地問我:“今天晚上你帶她走吧,我就不另外安排你了。”我驚訝得幾乎跳起來,裝成憤怒的樣子斥責他,說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君子不奪人之美,這事殺頭也不能幹。他點上一支特醇三五,笑眯眯地說你娃別裝了,你一晚上都盯著她看,當我是瞎子啊?現在又來裝正經。接著介紹小情人的特長,說她歌喉宛轉、七竊貫通,十八般武藝精熟,尤其擅長胡服騎射。我心一下子活了起來,看了一眼小情人,她正笑眯眯地盯著我,眼睛彎彎,小嘴嘟著,象日本卡通劇中的小精靈,很是可愛。



外面下了點小雨,街上行人漸漸稀少。小情人撐開一把小花傘,我摟著她的肩膀慢慢走過長街。經過幾家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時裝店,她忽然拉著我的手,哀求地望著我,“陳哥,你給我買條裙子好不好?肯定不超過100元。”我有點心疼,說你進去挑吧,我在這裏等著。她高興地跑了進去,不到十五分鐘,先後試了四條長裙,一扭一扭地走出來徵詢我的意見,問我好不好看。我光搖頭不說話,心裏想起以前陪趙悅逛春熙路時的情景:我們拉著手,一間間地逛過去,哪里人多偏往哪里鑽。逛累了我就要嘟嘟囔囔地發牢騷,她舉著粉拳嚇唬我:“打你啊?!敢不聽話!”




“好看嗎?”小情人問。


眼淚一下子湧上眼眶,我扭過頭去,用力地眨巴眼睛,想起另一張微笑的的臉,趙悅以前也是這麼問我:好看嗎好看嗎?打多少分?


給小情人買了兩條裙子,花了260塊。回酒店後,她高興地湊在我耳邊說:“陳哥你真好,今天我什麼都聽你的。”我心裏突然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一把將她扔在床上,二話不說就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被我的粗魯嚇著了,一面慌亂地推拒,一面提醒我注意掛?和拉鎖,“你不要急嘛,我自己脫好不好?”我愣一下,感覺力氣消失殆盡,象根木頭一樣豎在哪里,心裏開始酸酸地疼,想起我和趙悅的初夜,她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問我:“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我說穿上衣服,你回家去吧。小情人愣住了,一臉為難的樣子,說陳哥是不是我惹你生氣了,你原諒我嘛,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我說不是你的問題,我想回成都了。



(二十五)


20輛帕薩特順利地開到分局大院,根據王大頭的要求,每輛車都噴了藍漆,裝上最好的警燈警笛,車窗雨刮前後燈,面子上的東西毫無破綻,王大頭頗為滿意,呦五喝三地指揮部下驗車,還跟我唱高調:“你的車要是有問題,老子就把你送到郫縣去。”郫縣有個成都最大的看守所。我唯唯喏喏,象見了皇軍一樣點頭哈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心裏卻想,看老子晚上怎麼收拾你龜兒子。



晚上約好了在巴國布衣吃飯,地方是我選的,這裏的老闆是個文化名人,李良仰慕已久,正好給他個機會一親芳澤,否則他一定不肯出來。癮君子李良現在過上了規律的幸福生活,每天坐在屋裏喝茶、看書、玩電腦,每隔幾個小時升仙一次,神態平靜,對一切都無動於衷。我和王大頭不再勸他戒毒,那天在他家裏講到鼻子都歪了,他還是不肯去戒毒所,流著鼻涕到處翻找針管。半個小時後,他微笑著從臥室出來,告訴我們:“此中有真義,你們不懂,你們滾。”



成都街頭經常會遇見些鬼頭鬼腦的所謂名人,畢業後不久,我和李良到馬鞍北路的一個茶館喝茶,他神秘地告訴我,我身後坐著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我腦袋一時卡殼,問他:“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親戚關係的那個?”他差點把下巴笑脫,說我真是個“彎彎”。




李良自始至終都迷戀這些東西,經常跟我們牛逼,說他跟哪位詩人喝過酒,又跟什麼藝術家吃過飯,我本儒雅,還能禮節性地哦哦兩聲,王大頭這粗人就極不耐煩,總要潑李良一頭冷水,“又是你掏的錢吧?說,花了多少?——700?你先人哦,700塊給我們買酒喝不更好?”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這時李良就要翻起白眼,說王大頭是個夯貨,是個吃貨,腦子裏全是大糞,簡直有辱斯文。



李良又瘦了一些,臉色發白,不過精神還好。他戒了酒,也不大說話,一晚上都默默地聽我和王大頭談生意。只有酒樓老闆過來打招呼時,他臉上才出現一點血色,討論了半天成都的文藝界現狀,王大頭聽得直打呼嚕。飯還沒吃完,李良就坐在那裏哈欠連天,清鼻涕直流到嘴裏,眼中黯淡無光。我問他:“來事了?”他不答話,搖搖晃晃地拿起皮包,一歪一歪地走進衛生間。王大頭看了我一眼,歎口氣低下頭去,我的心一直沉到水底,狠狠地咬著筷子頭,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



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車回成都,正好碰上民工們回川,兩個又黑又髒的壯漢坐在我們的位子上嗑瓜子,弄得到處都髒乎乎的。我上去要求他們讓座,他們不但不聽,還罵罵咧咧的。我一時火起,掏出王大頭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們,李良說我當時的表情就象潘金蓮看見嫪毐,又色情又恐怖。那兩個傢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樣子,估計不太好欺負,悻悻而去。坐下後我向李良介紹牛逼的心得,“寧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死。”他說打死也好,嚇死也好,都是死在別人手裏,算不得真牛逼,“大丈夫應當自己主宰生死,與其被殺,不如自殺。”




看著李良搖搖欲墜的背影,我心裏毛毛糟糟地難受,如果他現在死了,我該怎麼評價他的一生?


王大頭有意無意的提起白天驗車的事,我恍然大悟,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那是1萬4千塊錢。大頭狼顧一圈,迅疾無倫地用前蹄捏了一下,象作賊似的裝進包裏,一張胖臉頓時如鮮花綻放,拜佛一樣地看著我。這單買賣做得很順手,20輛車,每輛差價1700,除了給他的,我還剩下2萬塊,我假惺惺地要分給我姐一半,被她斥責了一頓,說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別讓媽老漢操心,就算對得起我了。小外甥嘟嘟在旁邊幫腔,說舅舅最不乖了,老惹外婆生氣,我給了他一巴掌,感覺臉上熱辣辣的。



上星期跟我媽說要搬出去住,她愣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幫我收拾東西。我有點過意不去,跟她解釋說最近工作忙,天天加班,所以想離公司近一點。她歎了一口氣,說你也這麼大了,什麼事自己拿主意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走出樓門我抬頭看了一眼,發現老太太正站在陽臺上,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讓我心酸不已。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老漢非常生氣,瘸著一條腿罵我,說我光知道鬼混,是個沒出息的貨,還拿我跟王叔家的兒子比,說你看看人家王東,跟你一個學校一樣年紀,人家怎麼就能考上北大?我本來就鬱悶,聽見這話更是火冒三丈,跟他討論遺傳基因問題,“你怎麼不說人家王叔是副廳長呢?我沒出息全是跟你學的!”他氣得眼睛都紅了,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媽趕緊拽住老漢妄圖再度行兇的手,譴責他擅自動用武力。她不說還好,這一說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開門就往外跑,心想老子再也不回來了!




我那年十七歲,對生活茫然無知,不知道“家”對我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我知道了“家”的全部含義,但還是要提著大包小包再次離開。


我租來的房子空空如也,沒有電視、沒有音響,只有一張大而無當的床。我總是熬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想想,“家”其實就是個睡覺的地方,文人騷客們說它是避風港、是什麼舔傷口的小窩,都他XX的胡扯,估計說這話的人腦袋剛遭門夾過。陪你睡覺的人可能隨時會變心,只有床默默地讓你躺讓你靠,忠誠到底。我的視窗正對著馬路,每天淩晨都會被轟轟的車聲吵醒,外鄉人懷著希望走進成都,而我這個成都人卻總是在他們的腳步聲中做著噩夢。



從重慶回來的路上,我拔通了趙悅的手機,她冷冰冰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想你,“回去看看你好不好?”她支支吾吾地拒絕,好象說話很不方便。我心裏一動,酸溜溜地問她:“楊濤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沒說話,沈默了大約半分鐘,無聲無息地掛了機。我再拔過去,聽見提示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我心裏空落落的,搖晃著走進衛生間,站在鏡前憎惡地看著自己,那裏面的陳重又老又醜,象一塊破抹布。這時大巴車轉了一個彎,我一個沒站穩,?地撞到牆上,眼淚再也忍不住流滿臉。耳邊響起趙悅罵我的話:“垃圾!你就是垃圾!”



洗了把臉出來,我開始強裝微笑,色眯眯地誇服務員:“你長得真漂亮。”她輕蔑地笑笑,命令我馬上回到座位上去,“成都就要到了,回家跟你老婆說去吧。”我說我老婆早死了。一車的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有點厭惡這個城市了。把李良送回家後,我和王大頭在河邊坐了一會,說起往事都有點傷感。我說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走了,我們老闆一直想調我去上海。大頭蹩曲著一張胖臉,光抽煙不說話。稀疏的燈光下,府南河在我們身邊轉了個彎,無言東流,這條被成都人視為母親的河流,淹沒了人間一切悲歡聚散,匯合了億萬個陳重趙悅們的歡笑和淚水,浩浩蕩蕩流進大海,就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大頭用力地踩滅煙頭,說走吧,太晚了,再不回去張蘭蘭又該吃安眠藥了。去年十月份,我帶客戶去黃龍溪玩,順便叫上王大頭,他那陣子正跟老婆鬧彆扭,沒請假就擅自曠工,還狗膽包天地關了手機。我們在黃龍豪賭了三天,大頭贏了一萬七千多,獲勝之後心情大好,晚上叫了個女人進房,炮聲隆隆,聲聞數裏,內江的王宇甚是景仰,跟我說你同學真生猛,樓都快被他日垮了。王某回家後,可能是公糧認繳不足,張蘭蘭大起疑心,用盡各種酷刑審問他,據說還動用了電棍等警用器械。大頭被逼無奈,奮起反擊,把老婆銬在床頭三個小時。獲釋後的王張氏悲憤交加,一口氣吞了100片安眠藥,還留下遺囑問候大頭的十八代祖宗,說“作鬼也要扭到你”。為這事我幾個月都不敢去他家。



我遞給他一支中華,說日你先人,老子在徵求你意見,你放個屁好不好?大頭點上煙,說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樣,不是環境的問題,“你的狗脾氣不改,走到哪里也不會開心。”停了一下,他深深地望我一眼,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看趙悅不順眼?”我說為什麼,他囁嚅了半天,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反正你們都離了,我就全告訴你吧,“我親手抓到她跟一個男的開房。”我腦袋嗡的一下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頭拋下煙頭,背對著我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幹什麼都行。”



(二十六)


我象一隻身不由己的木偶,在燈光明滅的舞臺上時笑時哭,當每一種偽裝的表情,都深深刻上我破敗的臉,我終於發現,觀眾席上早已空無一人,曲終了,大幕緩緩落下,留我一個人在暗夜裏咿呀而舞。




我今年28歲,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蒼老。


我給趙悅打電話說我要去上海,她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半天才抽抽嗒嗒地問:“那你什麼時候還回來呀?”好象很傷感的樣子。我心裏一動,想起畢業時她摟著我的脖子哭,說:“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要去成都賴著你!”




那一刻我很想放棄自己的計畫。但想起王大頭的話,心立刻又象石頭一般堅硬。我歎了口氣,說成都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走了就不想再回來了。說完還吸了兩下鼻子。趙悅在電話那面嗚嗚地哭起來,我悄悄掛上電話,看見鏡子裏一張骯髒的臉在冷冷地笑。



王大頭說那個男的叫楊濤,去年的12月份,我那時正在南京培訓。王大頭說他們倆當時一絲不掛,連門都沒有反鎖。王大頭說趙悅很冷靜,楊濤倒是快嚇癱了。王大頭說他當時很想把姓楊的斃了,趙悅赤身裸體地擋在前面,不讓他動手。王大頭說趙悅真他媽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自始至終臉都沒紅一下。王大頭說趙悅後來哭著找他,說她保證不會再犯,一定全心全意地對我好。王大頭說一提趙悅你就冒火,我怎麼敢跟你說這個?王大頭一直低著頭在那裏說,我渾身劇烈地顫抖,心裏象有什麼忽然炸開了,一腳蹬在他肚子上,他象一片豬肉一樣倒在地上,我雙眼血紅,指著他的鼻子說:“日死你媽!我以後再把你當朋友我就不是人!”



那天晚上我決定報復。欺騙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真相大白時,它就會傷人。我必須要讓趙悅付出代價,任何傷害過我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要不然,我淚流滿面,想起李良的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帳戶上有6萬多,重慶老賴答應給我的5萬塊遲遲沒能到帳。不過這些錢也足夠買楊濤一條腿了。我高中有個同學叫梁大剛,當過幾年兵,復員後一直給一個典當行老闆當保鏢,那個典當行主要經營賊贓,成都市失盜車輛有一半都是他們轉手賣出去的。梁大剛去年自己搞了個公司,專門替人討債,據說從去年到現在,他手上已經有了一條人命。上次在染房街碰到他,一起坐了坐,他還說要承包我們公司的所有債務,“保證比去法院省事”。說完有意無意地解開上衣,我看見他腰裏黑亮的槍。



我跟趙悅說我半個月後動身,如果我沒料錯,她該為房子的事著急了。雖然離婚時說好了房子歸她,但購房合同所有的字都是我簽的,趙悅是個細心人,斷然不會就這麼讓我離開。哭也好傷心也好,那都是裝出來的,我在心裏發誓:從今後,再也不相信她的眼淚。我估計她現在一定怕我反悔,在房子問題上搞什麼手腳。



我們結婚時為財產公證的事還吵了一架。那天上午本來好好的,到金牛婦幼保健院做完體檢出來,趙悅一臉羞紅,說大夫捅鼓了她半天,尿都快出來了。我聽了哈哈大笑,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安慰她說這是幸福的必經過程,人家也是怕我們生產中出現故障嘛。然後以身說法,說我就不介意在醫生面前展覽泌尿系統。她捶我一拳,說我越來越流氓了。在婚姻培訓的課堂上,我小聲跟她商量:“咱們也去做婚前財產公證好不好?”她立刻陰了臉,指責我居心不良,還沒結婚就想著甩老婆。我說你太老土了,這跟離不離婚有什麼關係?新人應該有點新思想嘛。趙悅一下子發作起來,不顧在場的幾十雙眼睛盯著,站起來拂袖蹺靴而去,臨走時還扔下一句帶哭腔的話:“我就是老土,怎麼了?!誰願意跟你公證你找誰去!”我大叫晦氣,本來打算由她去的,後來想起蔣公的話:以大局為重,以大局為重,就強迫自己的腳追將出去,賠了半天不是,她還氣鼓鼓的,害得我只好背書:三輪車前,垃圾堆裏,成都爛人,把雞巴看了,馬?拍遍,難解他、心中氣。趙悅破啼為笑,說辛棄疾要是知道你瞎改他的詞,肯定活活氣死。然後正告我:“我堅決不跟你去財產公證,我嫁你就是要一生一世!”我一把摟住她的細腰,心裏一跳一跳的疼。




文殊院的和尚跟我說過:看透了,一切都是假的。現在想想,其實笨的恰恰就是自己,誰讓我不生慧根呢。


這次是趙悅先約的我,我下班後開車接了她,直奔西延線的丁香火鍋。五個月前,趙悅約我來我沒來,五個月後,一切都已經萬劫不復。我心裏有點傷感,問她:“如果那天我沒拒絕你,你說我們還會不會走到今天?”趙悅看我一眼,低下頭,說你現在才說這個,不覺得太晚了嗎?然後小嘴一癟,又要掉眼淚。



飯桌上的說辭都是準備好的,不知道在心裏排演多少遍了。趙悅見不得別人傷感,看泰坦尼克時,別人還沒有什麼反應呢,她就已經哭得快斷氣了。這也是我今晚的主攻方向:怎麼煽情怎麼來。我喝了一口啤酒,溫柔地注視著她,心卻在慢慢變冷、變硬,堅如鐵石。



我說我這次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可能連你和楊濤的婚禮都不能參加了。趙悅跟我裝象,說我和楊濤還只是一般朋友,誰說我一定要嫁他了?我在心裏日了一下我的前丈母娘,臉上卻裝出高興的樣子,“這麼說我還有機會?”她說你都要去上海了,哪還顧得上我?




進入正題了。我醞釀了半天感情,悲傷地看著她,說:“我一生都會等你,不管在哪里,不管你有沒有結婚,我會一直等你,我會用一生來改正一個錯誤。”語調莊重肅穆,象追悼會發言人,趙悅的眼圈慢慢變紅。



甜言蜜語是我的強項,也是我泡妞百戰百勝的法寶。高中時追校花成嬌,競爭對手中有許多比我高、比我帥、比我有錢的,但最後還是被我搞到了手,我第一次把成嬌剝光時,技法還很生疏,她一邊指導我操作,一邊喟然長歎:“老子就是被你兩張不怕肉麻的嘴皮子騙了。”說起來趙悅比成嬌更淺薄,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誰的感情更深一些,要打動她並不困難,何況,我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我那麼熟悉她。



餐廳很守時,七點半,準時放起張艾嘉《愛的代價》:“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象朵永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這首歌是我們的保留節目,94年元旦晚會,我一身黑色西裝,趙悅白衣紅裙,我們牽手對唱,脈脈含情,博得了滿場彩聲。趙悅一聽是這首歌,嘴唇就有點哆嗦,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唱:“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再唱這首歌,說沒說完,趙悅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筷子落出去好遠。



我搖頭歎氣,說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把你弄丟了。你把最好的幾年都給了我,可是我卻辜負了你,連衣服都沒給你買過幾件。趙悅一下子撲到我身邊,抱著我的胳膊就開始哏嘍哏嘍地哭。旁邊的人紛紛看過來,我把趙悅的頭埋進懷裏,對他們微笑揮手。



吃完飯趙悅淚還沒幹,我有點心軟了,問她:“你說我們還能不能複合,象從前一樣恩愛?”趙悅說我現在還是沒法忘掉那天的場面,你太傷我的心了啊!我在心裏陰森森地笑了一聲,想賤貨,我可是給過你機會了。



按照事先設計好的議程,我要向趙悅申請共渡良宵,理由之一是我即將離開,這可能是我們在茫茫人世的最後一夜;理由之二是紀念我們定情七周年,1994年8月17日,我們在小樹林裏第一次擁抱親吻,互訴衷情,那天的月亮很好,照得她光潔如玉,我說:“我的趙悅真是美若天仙啊。”她害羞地倒在我的懷裏,雙手勒得我喘不過氣來。每年的這一天,我們都會在月亮下搞個慶典,趙悅說它比結婚紀念日更重要。因為結婚只是個形式,而我們的愛情,“不僅僅是形式。”今天是8月15號,到後天就整整七年了,2555個日日夜夜啊,日他XX的,我都忍不住哭起來。趙悅開始還假裝正經,不大情願的樣子,看見我的眼淚和車窗前的購房合同,掙扎了一下就再也沒說什麼。



金海灣酒店是我們公司的指定接待酒店,一切都已經安排得妥妥當當。進房後我把她的頭髮解開,象往常一樣輕輕撫摸。趙悅依偎在我懷裏,好象還有點不好意思。衣服脫光後,我親了她一下,說我有幾個月都沒親過你了,趙悅的眼裏馬上就湧出淚花,不勝幽怨地望著我。這個表情喚醒了我許多的回憶:大三那年寒假,我送她上火車,她哭著向我揮手;我畢業時她去車站送我,摟著我的脖子號啕大哭,列車員都看不下去了;離婚那天我從家裏離開,她給我扶正領帶,讓我多多保重……



我突然想放棄了。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反復地說:誰都會犯錯,原諒她吧原諒她吧。我仰面向天,用力地眨巴眼睛,把眼淚生生憋回去,然後一本正經地問她:“你能告訴我你跟楊濤的事嗎?”她生氣了,翻身而起,說我回去了,“我們真的是清清白白,什麼事都沒有———你以為每個人都象你啊?”我閉上眼,感覺心裏象被灌了一桶冰水,透體生涼。過了半天,我長出一口氣,說是我不對,我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個,然後一把將她拖了過來。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 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



外面傳來敲門聲,趙悅警覺地推我一把,說外面有人。我拍拍她的臉,說沒事,怕什麼,有我呢。她不放心,說你還是去看看吧,我們現在又不是夫妻了。我笑著說好吧好吧,我一切都聽你的。趙悅嫵媚地笑了笑,我對她飛了個媚眼,提著褲子走過去,把門打開,看見楊濤穿一件紅色T恤衫,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系皮帶一邊說:“進去吧,你女朋友正光著屁股等你呢。”



(二十七)


每到秋天,我的手掌就會蛻一層皮。西醫說是缺乏維生素,中醫說因為我血熱,趙悅說,你前生一定是條蛇。


在遠離人世的山窟裏,我曾冷冷地看過這一切嗎?愛和恨,悲傷和甜蜜,我用百世光陰修來的今生的因緣造化,會不會象我手掌的死皮一樣紛紛遺落在這個陰冷的秋天?



2001年成都的秋天跟往常沒有任何分別,黃葉滿地,風沙迷眼,每個夜晚都會有人死去,守靈的人圍著屍體打麻將,臉上嬉笑顏開;嬰兒在產房裏出生,臍帶剪斷,從此註定了他們的一生。李良說你信嗎,其實生命只不過是上帝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走出金海灣的大門,我一直在笑。前臺小姐跟我打招呼,我優雅的鞠了半躬,對她說“謝謝”,謝謝她幫我打的那個電話。趙悅這次總該臉紅了吧,不知道楊濤會不會繼續在她身上撫摸我的指紋。鍋灶都是熱的,趙悅應該不介意多炒一個菜,我親愛的同靴楊濤,相信他也不會嫌棄剩飯。只可惜我預交的那300多塊錢房費了,我想,明天一定要記著來拿發票。



兩清了,我們互不相欠,我對著天空甩了甩手。那個叫趙悅的女人,今夜將在我的帳本上一筆勾銷。我們用整整七年的時間證明了一個真理:愛情不過是性衝動的副產品。或者說,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愛情,欺騙和背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一輛計程車嘎的一聲在我旁邊停下,司機探頭出來怒?:“找死啊!瓜娃子會不會開車?!”我滿面堆笑,連聲說對不起,他怒氣不止,嘟嘟囔囔地罵著走遠了。我笑得幾乎把方向盤撅下來,心想,瞧,這就是饒恕的後果。如果我下去劈頭蓋臉給他兩拳,龜兒子一定連個屁都不敢放。



喝多了,膀胱憋脹。我在二環路邊停了車,拉開褲門就開始給草地施肥。昏暗的路燈下,這片草看上去萎靡不堪,在尿浪的衝擊下倒倒伏伏,象漸漸老去、一身衰敗的我。我曾有過那樣的青綠年華麼?有了我灌溉的氮磷鉀,它們明年應該長得更茂盛吧,而我生活的養分又藏在誰的膀胱之中?




一輛外地的中巴呼嘯而過,幾張臉貼在窗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滔滔放水。正在暢快處,背後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很不象話哦,站在馬路上撒尿。”我滿面羞愧,急急忙忙收起做案工具,回頭看見一條人影慢慢走近。



我相信,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正人君子。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見合適的人,誰都會放縱自己,面對安全的誘惑,我不相信會有人比陽萎和石女更堅強。趙悅以前反對過這個觀點,我一句話就把她逼到牆角:“如果你和古天樂單獨在一個房間裏,他來勾引你,你會不會接受?”古天樂是她的偶像。趙悅想了半天,避而不答,只說那種情況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出現。我笑笑,沒再說什麼,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堅貞愛情。



說話的人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姑娘,臉塗得象個燒餅,短褲小衫,肚臍眼耀眼奪目,一看就是流動作案的家禽。我白她一眼,轉身要上車,被她一把拉住,“帥哥,照顧一下生意嘛,100元就行。”我剛想讓她滾,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她:“用嘴嗎?”她鄙夷地看了看我剛施下的肥,吐了一口唾沫,說用嘴就要五百。我哼了一聲,砰的一聲關上門,發動車子就要走。那姑娘急了,撲到窗邊連續地報價:“400!300!…”



周衛東總是嘲笑我不懂享受,說女人兩張嘴,下面的要吃,上面的也不能閑著,還要進行常識普及,解釋什麼叫“萊溫絲基進行式”,有一次喝茶,他還說他想在肖家河開一家髮廊,名字就叫白宮之吻。回家跟趙悅說起這事,她喃喃地罵個不休,說周衛東真是個畜生,太侮辱人了。我為了表明革命立場,也立刻與周衛東劃清了界限,說就是就是,恩愛夫妻還沒什麼,不認不識的,真是太拿人不當人了。趙悅白我一眼,說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你休想!”我當時感覺自己象一隻被夾板夾住的耗子。



外面不時有車輛開過,燈光越去越遠,在夜幕中消於無形,夜市散了,小販們推著鍋碗瓢盆,苦喪著臉地回到親人面前。每個夜行人都會懷想一盞燈火,而這個時候,還有誰在等我、想念我嗎?




那姑娘還在練吐納功夫,長髮飄散在我的腰間。當堅硬的漸漸消融,世界戛然一聲斷裂,記憶中的那些細節又象河水一樣翻滾奔騰:


96年秋天,在峨眉山金頂,我把外衣全裹在趙悅身上,她還是不停地發抖,牙齒碰撞得象馬在石板上跳舞,對我說:“20年之後,我們再來一次……誰都不許反悔!”我說到那時你都成黃臉婆了,不幹,我要帶年輕漂亮的小蜜來。趙悅大怒,踢掃堂腿,捶窩心拳,追殺十餘裏,幾乎把我打成植物。最後我一把將她摟在懷裏,趙悅掙了一下沒掙開,一下子安靜起來。我輕輕地親了她一下,轉頭看見白茫茫的雲海中,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第一束陽光破天而來,照得我們滿身金光。



98年從東北回來,趙悅和她媽在火車站抱頭痛哭。丈母娘拉著我的手,哀求一般地說:“陳重,趙悅從小到大沒過幾天好日子,你可一定要疼她啊!”趙悅哭得站不直腰,我摟著她的肩膀鄭重承諾:“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對她的。”火車過了山海關,趙悅問我:“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一邊吃火腿腸一邊含含糊糊地回答:“我要騙你,你就是小狗。”她沒聽出我話裏的玄機,笑得跟花兒一樣。



那姑娘走後,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那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在這個墳墓一般的城市裏,誰可以為我的青春作證?李良說,你可以為很多人活著,但只能為一個人死。而在這個夜裏,我活著是為了誰?我又可以為誰而死?



趙悅的前男朋友叫任麗華,一個分不清公母的名字。小樹林事件之後,趙悅一直都諱避談他,任我施出千般花招萬般詭計,她始終牙關緊鎖,打死也不肯透露他們交往的細節。我說看都看見了,你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說起來我也不清楚自己想知道些什麼,但她越是不說,我就越是覺得有問題。有一次因為這事,我們吵得很厲害,我一時沒壓住火氣,潑口大罵:“賤貨!你就是看任麗華雞巴不行才找上我!”她急怒欲狂,象瘋了一樣沖進廚房,抓起菜刀上下揮舞,聲稱要劈了我。被我繳了械之後仍然亂踢亂咬,淚流滿面地發表預言:“陳重,你虧了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有些事我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學校裏傳說趙悅曾因為那天晚上的事自殺過,我旁敲側擊地問過幾次,她矢口否認,再問下去就要翻臉。去年聖誕前夜,我們溫存過後,她把臉貼在我的胸脯上,有意無意地說:“我這輩子再不會為別人自殺了,要死就死在你面前。”話沒說完,聖誕鐘聲遠遠敲響,樓下的酒吧裏傳出了雷鳴般的歡呼聲。



我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一輛汽車開過去,身邊的路燈閃了兩下,無聲無息地滅掉了,我心中突然湧上一句話:人死如燈滅,人死如燈滅!腦袋象被狂雷擊過一樣轟轟作響,眼前光點閃閃爍爍,出現趙悅血肉模糊的臉。我忙不迭地提上褲子,撲到前座上發動起車子,用力地扳過方向盤,緊踩著油門往回掉頭,車門擦過路邊的綠化樹,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響。



金海灣酒店308房間。那扇門依然虛掩,我抓住門把手,感覺心跳得厲害,靜了大概有兩秒種,我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308空無一人,象墳墓一樣寂靜無聲,電視消了音,形形色色的人從螢幕上翩翩走過,臉上或憂或喜,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所有的燈都開著,床單胡亂地堆在床頭,我用過的那張擦鞋紙,斜斜地掛在垃圾筐沿上,隨著微風輕輕晃動,擦過鞋的那面污穢骯髒,沒擦過的那面光潔純淨,象初生嬰兒的臉。



(二十八)


老闆面試過我之後,再也沒有了下文。董胖子還在安安穩穩地作他的總經理,肚子前挺屁股後撅,說話的調門一天比一天高,噴出的唾沫能淹死活人,反動氣焰十分囂張。周衛東總結了三句他最愛說的話,分別是:1、那你就錯了!2、我的字不是隨便簽的;3、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從;說完後學著董胖子的樣子腆肚而行,問我:“陳重,你——敢不服麼?”我拍著桌子大笑,說牛逼牛逼,太與時俱進了。



這兩個月不太好過,董某無視總公司的批示,讓會計每月扣我五千,又遇上銷售淡季,每月發到手的還不到3000塊,要不是還有點老本撐著,我早就宣告破產了。上週末在濱江飯店看見傑尼亞西裝打折,最便宜的一套只要4600,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放棄。快30歲了,結局不遠,應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了,我想。



我大學時寫文章,喜歡用“一生”這個詞,一生的真愛,一生的理想,一生又如何如何。那時我相信有很多東西是不會變的,到現在才明白,除了你吃進肚裏的飯,一切都是不確定的。而那些你確信擁有的,最終也會變成大糞,臭氣哄哄地揚落在殘餘的人生。



我給人力資源中心的劉總打過一次電話,遮遮掩掩地問他,四川公司有沒有什麼新的安排。他一改前日的熱情,冷冰冰地說先把手頭的工作做好吧,不要想得太多。我心裏涼了半截,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但想來一定是董胖子又給我下了猛藥。這廝八月底自費去了一趟總部,回來後變得異常生猛,銷售部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上一腿,還強硬地否決了我罷免劉三的提案,我指責劉三能力低下,說重慶老賴對他意見很大。董胖子騷哄哄地叨著煙斗,象領袖一樣揮舞前蹄,說用人問題我說了算,“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從。”我當時很想跳上去打出他的狗屎來,周衛東使了個眼色,生生把我拖開。



重慶老賴欠我的五萬塊至今還沒兌現,我打電話斥責他不講信用,他跟我打哈哈,說你們任務壓得那麼緊,我所有的家當都投進去了,你再等等吧,等這批貨出手,我親自給你送過來。我差一點罵出聲,心想你他媽上千萬的身家,區區的五萬都拿不出來,真把老子當彎彎了?這事有點不妙,這傢伙是出了名的黑心,不定在打什麼鬼主意呢。但好在我當時多了個心眼,所有發貨回款的證據都捏在手裏,就算他賴掉我的那部分,欠公司的他也逃不掉。



公司的事讓我心灰意冷。聽劉總說話的口氣,升官是沒指望了,每月五千地扣下去,要扣到2007年,恐怕臺灣都解放了,我屁股上的債也沒還清。跟周衛東聊起這事,他一個勁地鼓動我跳槽,說你的債務最多算民事糾紛,不用負刑事責任。這小子一直鼓吹他是中國政法大學的高材生,但畢業證破破爛爛的,十分可疑。我估計他也沒安什麼好心,肯定想我走了好給他騰地方。上周他拿了幾張報銷單進來,我一看就知道有問題,多問了兩句,他立刻陰下臉,質問我:“你不也是這麼報的嗎?”我二話沒說就簽了字,心想人啊,誰跟誰是真的呢?



無論如何我都要堅持到今年年底,年終雙薪加上預扣的提成獎金,大概有二萬多,不算小數目了。另外十月份搞冬季訂貨會,銷售政策由我來制訂,又可以趁機撈點錢,現在走了就太可惜了。今年事事不順,希望捱過這幾個月,到明年會好一些,我媽找人給我算了一卦,說29歲是我大紅大紫的年頭,從政則連升N級,經商則財如潮水,就算什麼都不做,走路也會踢到錢包。我聽後關起門來偷偷笑了一場,笑得淚光閃閃。人生嘛,要是連希望都沒有了,還活個什麼勁?



老太太還在為我那套房子揪心,堅決要求我去討個公道。我五體投地,拱手作揖,說娘啊娘,你饒了我行不行?你就當是你兒得病花的錢不行麼?她瞪我一眼沒說話,氣鼓鼓地跟蘿蔔白菜們發威去了。我想多虧我沒告訴她趙悅有外遇,否則老太太肯定要去找她拼命。我媽這些年堅持練功,走梅花樁、耍螳螂拳,精通\*\*\*\*功之外的各派絕學,一套太極劍舞得虎虎生風,相信趙悅在她面前走不了幾個回合。



我那天在西門車站一帶到處亂轉,把油燒光了也沒找到趙悅和楊濤的屍體。回金海灣問了一下,前臺小姐說看見一男一女走了出去,表情沒注意,女的低著頭,男的好象手腳不太老實,又摟又抱的,大是有傷風化。我聽得心裏象長了草,悶悶不樂地掐滅煙頭,回到車上對準自己的腦門乓地一拳,金光閃耀時我想:我他XX的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



他們結婚時給王大頭和李良都發了帖子。


王大頭向我表忠心,說打死我他也不會去,“有那閒錢還不如拿來擦屁股。”李良認為王大頭的作法可能會導致肛門鉛含量過高,徵詢我了的意見後,他以陳重觀察員的身份前往道賀,還送了個600元的紅包。



據說婚禮很隆重,賀客滿堂,還請了成都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據說趙悅的婚紗很漂亮,憨態可掬,笑得象花兒一樣。據說她替楊濤擋了不少酒,有人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怕他喝醉了不能洞房,趙悅把頭靠在楊濤肩膀上,笑眯眯地說“當然”。李良說我看不下去了,走的時候沒有人理我,“說實話,我們都看走眼了,趙悅其實比你堅強。”



那天我在內江。李良出來後打了個電話,跟我現場報導婚禮實況,我一邊聽一邊笑呵呵地喝酒吃菜,王宇在旁邊嘮嘮叨叨地批評我們公司制度太死板,效率低下,我兇狠地瞪了他一眼,王宇象摸到電門一樣,立馬閉了嘴。我轉過臉去,對李良溫柔地說:“你沒替我說一聲,祝她新婚快樂啊?”李良沒說話,過了半天,說事已如此,你也別想太多了。我呵呵笑了一聲,說挨你媽的球,你幫我帶句話會死啊?真是不夠意思。話沒說完,手就開始不停地顫抖,酒杯當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幾滴酒珠飛濺著落上我的皮鞋,在燈光下晶晶閃亮,象傷心的眼淚。




兩瓶劍南春喝光,我漸漸高興起來,天花板晃晃悠悠的,世界斑斕可愛,王宇的臉忽遠忽近,嘴唇張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忽然哈哈大笑,拍得桌子砰砰作響,所有人都扭過頭來冷冷地望著我。王宇說笑你媽個球,你什麼事那麼高興?我笑得眼淚直流,說我老婆今天結婚,“咱們為她…再幹一杯!”他說你娃真是喝多了,滿嘴驢屁。剛端起杯子,我就一屁股出溜到地上,頭重重地磕上桌沿,眼前群星閃耀。他急忙過來扶我,問我:“你沒事吧?”我嗚嗚地哭起來,一邊踢他一邊控訴:“給老子滾…日XXXX…誰也不是好人…”



內江鴻發酒樓。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街上行人紛紛駐足,指指點點地大笑。在街的另一側,華燈如水,一對新人珠玉滿頭,儀態萬方地登上彩車,在一片歡呼聲中緩緩駛向他們幸福溫暖的家。



“你為什麼要和趙悅結婚?”姐夫問我。


“我愛她。”


“你說什麼?聽不見,大聲點!”


我一把搶過話筒,大聲喊:“我愛她!”台下的賓客大笑,口哨聲、鼓掌聲響成一片,趙悅一把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握著,臉上紅如彩霞,眼裏淚光閃閃。


那是1998年6月18日。我的婚禮。我的多麼遙遠的婚禮呵。


從內江回來的第三天,王大頭神神秘秘地給我打電話,讓我馬上去他們局一趟。我正睡得香甜,一看表才淩晨三點鐘,心下狂怒,罵了一聲棰子,剛想掛機,被他一聲喊住:“快來!是李良,出事了!”



我以前問過李良,他的貨是從哪里搞來的。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繼續問下去,他就要翻白眼:“你問這個幹什麼?想去告密啊?”我飲恨而去,憤怒聲討李某某的喪心病狂和不識抬舉。其實他不說我也猜得到,成都的白粉一般集中在兩個地方交易:東面的萬年場、北面的駟馬橋。吸毒的有個名稱叫“粉哥”,大多數成都粉哥都到駟馬橋去拿貨,前些日子員警破獲了一起幾百克的販毒案,姐夫發完新聞後,特意讓我叮囑李良當心點,“實在不行就戒了吧,太危險。”李良聽後冷冷地笑了一聲,象劉胡蘭看鍘刀一樣不屑地看著我,好象我在騙他。



我趕到的時候他正哆哆嗦嗦地蹲在牆角,腳上沒穿鞋,兩隻手緊緊銬在背後。臉上青一塊紅一塊的,嘴角還帶著血,身上的襯衫撕得粉碎,露出蒼白乾瘦的胸膛。一看見我,他飛快地扭過臉去,肩膀一聳一聳的,又傷心又難為情。我有點心疼,解下外衣給他披上,摟著他的肩膀說李良不用怕,我和大頭都在這裏,一定保你沒事。



大頭說李良純屬倒楣,剛拿到手就被員警撲倒在地,他可能是昏頭了,掙扎的時候死死地抓住人家老二不放,那個員警臉都綠了,現在還躺在隔壁叫喚。王大頭說要不是我及時趕到,李良今晚不知道要挨多少打。我問他該怎麼辦,他搓了搓手指頭,說還能怎麼辦,花錢唄,“今晚一定要把人弄出去,一過了夜就麻煩了。”我問要多少,他歎了一口氣,伸出一隻肥厚多毛的手掌。我倒吸了一口氣,說要那麼多?他神色嚴峻,說50萬還不一定夠,你知道李良手裏的貨有多少?——“100多克!至少判10年!”我幾乎栽倒,說這麼晚了,到哪兒搞這麼多錢去?他探頭出去看了看,關上門,低聲說錢可以緩兩天再給,我已經給經辦人員說好了,只要李良寫個條子就行。




王大頭那天穿戴得十分標致,帽徽宛然,肩章閃亮,褲線筆直如刀,和平常水襠尿褲的形象大是不同。我心裏有點懷疑,叨上一支嬌子,一面吹煙一面斜看著眼打量他,大頭被我看得很不自在,一把擼下帽子扔在桌上,鼓著腮幫子發誓,“我他媽要是吃李良一分錢,我就是狗娘養的!”



大二下學期,老大和王大頭為了30元賭債大打出手,王大頭舉著拖把,老大揮舞著凳子,兩個都是重量級的選手,翻翻滾滾地廝殺了一分鐘,整間宿舍都差點塌掉,我的臉盆、飯盒、鏡子、書架全在那一役中損失殆盡。武鬥過後繼之以文鬥,兩位選手隔著桌子怒?不止,王大頭說欠債不還就是驢日的,老大急怒欲狂,淩空飛腿數次,聲稱要立取王大頭性命,我和陳超死死抱住,估計胳膊都拉長了幾公分。老大掙了半天掙不脫,恨恨地罵道:“XXXX媽!一分錢你都看得比你爹還大!”



把李良背上三樓,我累得直喘粗氣,一進門就癱在沙發上起不來了。在公安局沒看清楚,回來後才發現李良傷得不輕,腿上全是血,手腕腫起多高,還不住聲地咳嗽。我翻箱倒櫃地找出點紅花油,一面幫他擦一面講我心中的疑點,“1、經辦人員我一個都沒見到,錢的事全是他一個人說的;2、他平時從來不穿警服,為什麼今天晚上穿得那麼整齊?3、他完全可以自己跟你說,為什麼還要把我叫上?他要我見證什麼?”李良緊皺眉頭,大口大口地吸氣,好象疼得很厲害。我正說得來勁,他突然一把將我推開,面朝大門,說:“進來呀大頭,你站在那裏幹什麼?”


(二十九)


那天在府南河邊見識了我的腿法,大頭頗為傾倒,三番五次給我打電話,我聽都不聽,直接掛掉。有一天他還在下班路上堵我,一臉諂媚的肥笑,恨不能管我叫爹。其實我心裏明白,朋友啊兄弟啊友誼啊,都是他XX的胡扯,指望靠著我吃錢才是真的。對於李良這事,我不太相信是他故意設的局,但站在岸邊打打落水狗,順路陰李良一把,黑他點錢倒是大有可能。員警真是毀人的職業,好好的一個人進去,不出兩年就會變得又陰又毒,見了親爹都要咬一口。我高中有個八拜之交叫劉春鵬,當年跟我一起偷過菜市場的西瓜,一起紮過班主任的車胎,第一年高考落榜,我們在合江亭相顧無言,長太息而掩鼻涕,哀老天之瞎眼,說到最後,我倆抱頭痛哭,象兩塊粘在一起的破玻璃。他高中畢業後一直火車站附近當民警,幾年下來,變得異常兇惡,對誰都六親不認。前些日子有朋友開車在北站撞倒了幾塊欄杆,被他逮到,聲稱要吊銷駕照。朋友找到我幫著說情,劉春鵬當著我面說好好好,“哥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但一轉過臉去,該罰款照樣罰款,該扣分照樣扣分,讓我結結實實地丟了個大人。我還親眼見過他把一個外地民工打得滿臉是血,跪在地上苦苦求饒,就因為人家不小心踩了他一下。打完之後他還不解氣,一腳把民工的包裹踢飛,一隻印有“為人民服務”的茶缸當地掉出來,在崎嶇不平的城市裏翻滾鳴響。



我說你可以相信王大頭,但不應該隨便相信一個員警。李良說錢都給出去了,想那些還有什麼用?我心裏窩著一口氣,嘟嘟囔囔地詆毀公安部隊的聲譽,說他們是戴國徽的禽獸。李良深深地看我半天,歎了一口氣,說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里嗎?——“該當真的你不當真,該糊塗的你又不糊塗。”



那天大頭的臉色很不好看,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瞪我。我想他一定聽見我說的話了,臉不由自主地紅起來,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場面十分尷尬。正想解釋兩句,李良突然發作起來,跟頭把式地沖進臥室,到處翻騰,發出驚人的響聲。我和大頭急忙跑過去,看見他把所有的箱子、櫃子、抽屜都翻了個底朝天,嘴裏咻咻有聲,大頭說你找什麼,不要急,我和陳重幫你找。李良頭也不抬地說:“我記得還有一包,我還有一包,還有一包!”聲音嘶啞刺耳,象一隻在荒原上的嚎叫的狼。



可能是李良的記憶出了問題,我們把整間房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他說的那一包。李良發作得越發厲害,拿著空針頭就要往胳膊上戳,我和王大頭同時撲上去拉他的手,等到針管奪下來,我倆都出了一身汗。李良象中了緊箍咒的孫猴子,在地上不停地滾翻爬行,蛆一般扭曲著身子,作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奇形怪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心裏又吃驚又難受,還怕他心臟病發作,就這麼死了。王大頭跟他搏鬥了半天,氣喘吁吁地對我下命令:“去!找繩子把他綁起來!”我剛要轉身,被李良一把拖住,他可憐巴巴抱著我的腿,說陳重求求你,你出去給我弄一點吧弄一點吧。我費力地掰開他的手,縱身跳出圈外,李良在我身後砰的一聲倒下,臉上糊滿了鼻涕和眼淚,嘴唇烏青,瞳孔放大,象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他幾乎是被我們扛下樓的,那時天還沒亮,整個城市空空蕩蕩,幾個徹夜未睡的人輕輕飄過,臉上帶著鬼魂的表情。把李良塞上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啊———”,聲間尖利如刀,讓我心驚膽顫,腦後一撮頭髮不由自主地豎起來,在成都初秋的風裏瑟瑟發抖。



作完15天的強制戒毒療程,李良胖了一些,臉上賊肉橫生。出院那天他表情有點古怪,似笑不笑的,象高興又像是失望,腮上的肉鼓鼓地跳,我想可能是剛戒完毒,生理上還不適應吧。回家前,我們到梁家巷吃了點東西,李良象個機器人一樣張嘴閉嘴,面無表情地嚼著飯粒,一句話都不說。我受不了了,打拱作揖的求他:“哥子,你整出點響聲來好不好?你這個樣子很嚇人哦。”他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水煮肉片,若有所思地告訴我:“操,還是咱們校門口那家飯館的菜好吃。”



第二天他就失蹤了,我一遍遍地打他的手機,他就是不接,把他家的門都快敲破了,也沒聽見回應。我心裏無端地害怕起來,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給葉梅打電話,她冷冰冰的問我什麼事,我說你回家看看吧,“李良可能…可能自殺了。”



李良一直把海子當成自己的偶像,那也是個神經詩人,1989年在山海關臥軌自殺。李良自稱讀完了海子的所有詩篇,並得出結論,說海子是死亡成就的英雄,所有苟活者在他面前都應該慚愧。這個理論後來被無限放大,終於成了李良的人生信條。大三下學期,文學社開創作筆會,裝模作樣地研究中國文學的未來走向,一群自命高尚的傻逼青年激動得鼻血狂噴。快散會時,李良突然問我:“陳重,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一群才子才女都瞪著我,我想了半天,說為了幸福吧。李良騰地站起來,一邊繞場疾走,一邊大聲駁斥我的觀點:“錯!生活,生活只有一個目的!”




那是1994年,李良21歲,他那天穿一件紅條紋的T恤衫,在校外小攤上買的,5塊錢。關於生活的目的,他最終沒有說,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死亡。




我的幸福是一抔黃土


無風的月夜 長草突然晃動


純潔的紙錢飄落山崗


……


過路人 你珍藏的淚水


必將打濕我前生的遺衣


而那些滴落的


亦將暗暗豐滿


……


———李良‧《月夜》


葉梅氣喘吁吁跑上樓時,我剛剛點上第三支煙。她沒跟我打招呼,直接當噹啷啷開了門,我鞋也沒換就沖了進去。


李良不在。這棟府南河邊的豪宅空得象一座被盜過的墳墓,窗戶大開著,腥臭的風迎面而來。一隻鳥兒撲扇著翅膀從眼前飛過,停在黃葉飄零的枝頭。秋天到了,它也在為自己的歸宿發愁吧。



把屋子徹底檢查了一遍,排除了李良把自己的屍體藏在衣櫃裏、床底下、馬桶裏的各種可能,我甚至還把床墊捏了一遍,懷疑李良是不是把自己縫在裏面了。葉梅一直站在那裏,斜眼看著我象個瘋子一樣進進出出,目光中充滿了鄙視和不屑,好象我是一泡狗屎,看一看都會熏臭眼睛。搜查完畢,她冷冷地發話了:“沒想到你還這麼夠朋友。”我有點生氣,板著臉回答:“李良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我甚至…”我臉紅了一下,葉梅抱著雙手,一臉輕蔑,等著我說下去,我鼓了鼓勁,大聲說:“我甚至可以為他去死!”葉梅哼了一聲,拿鼻孔看了看我,表情異常猙獰,說李良可未必把你當成朋友,“你欠他32000元錢,他可一直都記著呢。”



這就是葉梅。一個我熟悉但又陌生的女人。或者說,我熟悉的只是她的身體,甚至只是她身體的幾個部分。但她心裏想的什麼,我從來都沒有關心過。李良上次陰森森地對我說:“她現在只聽你的。”我聽了面紅耳赤,屁都沒敢放一個,抱頭鼠竄而去。作為風月場中的老手,我隱隱約約能感覺到葉梅對我的感情,包括樂山那夜,包括她趴在我身上撕心裂肺的大哭,甚至包括她潑我的那一杯酒。讓我困惑的是她後來的表現,從李良結婚到現在,我們一共見過六次面,她每次都像是剛從冰箱裏鑽出來,一張臉寒氣森森,讓我滿身起雞皮疙瘩。和趙悅離婚後,有一天清晨五點鐘,她給我打電話,我迷迷糊糊地問:“誰啊?”她說是老子,我騰地坐起來,問她有什麼事,她不說話,我揉了一下眼睛,聽見話筒裏傳來震耳的音樂聲,過了足足一分鐘,她忽然道:“算了,就當我打錯了吧。”然後無聲無息地掛了機。那時天色微明,一線曙光透窗而來,照著我惺忪的睡眼。我抱著電話傻坐了半天,腦袋裏空空如也。倒頭又睡,直到天光大亮。醒來後茫然若失,想不清楚那到底是夢還是真的。



不過我知道她說的是事實,李良和我不同,我大大咧咧的,永遠不知道自己口袋裏有多少錢,更不知道有多少錢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別人的,屬於那種“包裏剩下十元錢,花九元去買包煙”的品種。李良是個精細人,給人恩惠、受人恩惠都一筆筆記在心裏。他既然記得我欠他的三萬二,就應該還記得他欠我多少。



大四最後一學期,李良極其潦倒。所有的錢都扔在了麻將桌上。他手氣總是不好,癮頭卻總是很大。任何時候,只在站在樓道上喊一聲:“三缺一啦!”他保准是第一個躥出來報名。那學期開學時我帶了2300,不到三個月花得淨光,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給他付了賭債。畢業後回成都,他連買火車票的錢都沒有,全靠我大力贊助。到成都後無處容身,又是我把他收留在家裏,連吃帶住,蹭我爸的紅塔山抽,我媽還幫他洗襪子。



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朋友的價值就在於互相利用。那些斷頭流血的友誼,也許存在過,也許只是我們的幻想。


2001年秋天的一個下午,落葉飄零,灰塵彌漫,一個白色的塑膠袋慢慢沉沒在府南河灰黑腥臭的河水中,我站在岸邊想,什麼生呀死的,別逗了,我是說著玩的。



(三十)


我們公司的出差分為兩種:出瘦差和出肥差,瘦差是指沒什麼油水的那種,因為差旅費標準很低,吃住行加起來,一天才一百元,誰出去都得賠錢;肥差就不同了,有機會撈錢,隨便伸伸手就是幾千塊。肥差誰都想去,搶得打破頭,瘦差拿鞭子趕都趕不動。周衛東他們巴結我,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這個:我有權安排他們出差。我上次去重慶,屬於肥瘦難言的第三種,效果因人而異。劉三去賠了一百多塊錢,還挨了一耳光,換了我,大吃大喝外加老賴的小情人,最後還有5萬塊的油水。不過說起這事我就生氣,該死的老賴只給公司彙了15萬,答應給我的5萬塊至今也未兌現,我打算開完這次訂貨會,第一時間到重慶催債去,再托人弄個起訴書帶上,他要敢黑我,我就讓他把28萬全吐出來。



訂貨會是典型的肥差。公司給我們1%的機動費用,可以根據現場情況靈活安排。“靈活安排”是一個很微妙的詞,大家都心照不宣,悶聲大發財,董胖子也放下假仁假義的臭面孔,哭著喊著要去重慶,他先人的,還不是為了那點回扣?我不算貪心,這1%我只要三成,也就是說,只要訂出去300萬的貨,我就有9000元的賺頭,善後問題也很簡單,找一大堆住宿用餐發票回去報銷就行了,客戶肯定幫著你圓謊,絕不會有後顧之憂。



我負責達川、南充、內江、自貢一線,轉了一圈回來,皮包裏多了一萬多塊,達川的曾江是今年新開發的客戶,特別客氣,臨走時送我一個好大的包裹,裏面有一條中華、兩瓶五糧液,還有一大堆燈影牛肉。他這次賺了不下15萬,笑得鼻樑都塌了。我上了火車也挺美,坐在車窗邊,笑眯眯地跟下鋪兩個姑娘搭訕,那兩個肯定是猛踩時代腳尖的新新人類,一個穿得象篩子網,另一個穿得象藝術大師的畫布。我先是恭維她們長得乖,接著再誇她們身材棒,兩個人都笑,說算你聰明,沒表揚我們有氣質,否則就請你吃桔子皮。詳細地審問了一下,原來是成都大學的應屆畢業生,正在為工作的事犯愁呢。我牛逼哄哄地說到我公司來吧,我缺兩個女秘書。她們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自己是泛太平洋汗腳集團的獨立董事,兼任中華臭豆腐公司的CEO,那兩個都笑,說不去不去,你自己臭就行了,別把我們也搞臭了。這個“搞”字說得我邪念頓起,歪著嘴打量她們,高一點的那個穿條短裙,還架著二郎腿,隱隱約約露出黑色的三角褲,看得我心旌搖盪,口水直流。



這次出來,我一直都沒找女人。在達川的最後一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複去地睡不著,把電視節目從頭翻到尾,從尾翻到頭,看了一腦袋廣告。飲料聽著象王母尿,滋陰壯陽,補氣提神;西藥被吹成東?大補丸,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聞一聞都能防止便秘;最可笑的是衛生巾的廣告,行動自如不滲漏,加寬加長有凹槽,怎麼聽怎麼象口罩。正無聊間,樓下桑拿中心打電話上來,問我要不要按摩。我問了問行情,台費100,小費300,算公道價格,就讓他們派員上來。第一個臉上有雀斑,影響情緒,不要;第二個太瘦,肯定硌得慌,不要;第三個太老,第四個太矮,第五個胳膊上有煙頭的燙傷,統統不要。挑到最後,老闆娘勃然大怒,在電話裏罵我是“憨包”,“花不起錢就別裝瀟灑,自己耍自己?”,並祝願我手淫過度,精盡人亡。我哭笑不得,訕訕地掛上電話。



其實不是小姐長得醜,是我自己有問題。這些年我跟無數女人上過床,對交配已經漸生厭倦。陳超說黃帝禦女千人,最後得道升仙,估計我也快趕上老祖宗了,“庶幾得道焉”。仔細想一想,嫖娼真的挺沒意思,花400元錢,就為做一兩百次俯臥撐,完了一拍兩散,誰都不認識誰,真真是虧本買賣。我現在更怕水分釋放後那種空虛的感覺: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眼前萬象倒塌,失去欲望的世界慢慢變成灰色,什麼生活啊、理想啊,想什麼什麼沒勁,一切不如意都湧上心頭來,這種時候,心裏總會有個聲音在問:陳重,這就是你要的麼?




那不是我要的。我渴望親吻、擁抱、溫柔的對視,甚至渴望那些最終會被揭穿的謊言,而不是單純的活塞運動。這些日子我對夜晚漸生恐懼,一點點響聲都會把我吵醒,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什麼都會變形,燈光象死人眼,窗簾象殺手的風衣,有一天我把皮帶搭在床頭,半夜驚醒後它變成了一條蛇,蜿蜒而來,差點把我嚇哭。那種時候,我多希望身邊有個人啊,手搭在我胸膛上,或者躺在我臂彎裏嘟嘟囔囔地說些什麼,支使我端茶倒水。天亮時她會親我一下,敲敲我的腦袋,說:“豬啊,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金海灣那夜之後,趙悅一反常態地沒有任何反應。我本來以為她會打電話質問我,在心裏設計了無數種應對方案:罵她下賤、淫蕩、無恥,或者說她蠢得象豬一樣,明擺著是耍她都看不出來,或者連接都不接,讓她自己慢慢想去吧哭去吧恨去吧死去吧,我會在旁邊微笑的。




但她始終沒打那個電話,這讓我十分失落,像是鉚足了勁一拳打在空處,閃得生疼。她結婚那天我本想祝賀一下的,詞都想好了:狗男女終成眷屬,賤骨頭不得好死,然後再重重的呸上一聲。撥過去才知道趙悅聯手機號碼都換了。




那夜在內江醒來,頭疼得象要裂開一樣,四肢無力,腦子卻無比清醒。想想自己28年來的人生,苦苦折騰了半天,到最後卻什麼也沒抓住,連老本都丟光了,忍不住又掉了兩滴眼淚,趙悅這時估計正在和姓楊的廝殺吧,不知道會不會跟他“口吃”,腦袋前後搖擺,嘴裏唔唔有聲。我越想越氣,一腳把被子蹬下床,心裏恨恨地想,日他媽,這事還沒完!



在火車上睡了一夜,嘴裏又腥又苦,褲子前面支楞著,背了半天毛主席語錄才敢下床。這是我們系主任的經驗之談,他的名言是:政治導致陽萎,文學治療陽萎。所以我還應該背兩句詩:




提提褲子下床來,


有誰看見我的鞋?


那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後合,說沒想到臭總您還是個詩人,自從昨天我表明身份之後,她們就一直叫我“臭總”,我一臉壞笑,請她們吃燈影牛肉,一遞一接間順手摸了高個子姑娘一把,她臉紅了紅,不過沒有退縮,我心裏一陣高興,越看她越漂亮,越看她越象我盤裏的菜,忍不住笑出聲來。




又胡扯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就到站了。成都的天空總是陰沈沈的,北站依然喧囂雜亂,出站口擠滿了人,象洪水過後的螞蟻,互相撕咬著、拉扯著,瘸腿斷手地爬進這個危險的城市,在每一條小巷、每一棟房子裏挖坑、刨土,然後跳進去將自己深深掩埋,永遠不得重生。



我堅持要把兩個姑娘送回家,她們說不用客氣,我板起臉,向她們講解社會的險惡:“到處都是壞人,我怎麼放心你們自己回家?”然後批評她們的錯誤:“你們長成這樣子,給社會造成多大的負面影響———??上萬頭色狼都盯著呢。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公民,我怎麼能看著犯罪率上升無動於衷?”她們都笑,說就你最象色狼,還說別人。




這年頭的姑娘們都喜歡壞男人,只要嘴皮子靈便,再加上點不要臉的革命精神,一般的家庭婦女都能生擒。還有一個要點就是不能把自己說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說自己是個壞蛋,她就越關注你的優點。李良在這方面總是不開竅,他身體的檢查結果沒出來之前,有一段時間也想跟我學著泡妞,我帶他走遍了成都市的大小酒吧,我每次都小有斬獲,他卻總是空手而回。我詳細地分析了我們的戰略戰術,發現最大的區別就是:我一開口就承認自己是個色狼,他卻總是跟人講人生、講理想,甚至講共產主義道德。李良啊。



李良沒死。他回學校去了。我剛離開成都,就接到了他的電話,那時車上正在放《阿郎的故事》,周潤發翻滾倒地,張艾嘉和他兒子在場外失聲痛哭,在跌跌撞撞的頭盔下,看見發哥異常平靜的眼神,訴說無盡憂傷,“那悲歌總會在夢裏清醒,訴說一點哀傷過的往事,那看似滿不在乎轉過身的,是風乾淚眼後蕭瑟的影子…”旁邊一個鬍子拉茬的傢伙哭得泣不成聲,我心裏跳了跳,對李良說:“你媽的,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李良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這麼多年了,最讓我留戀的就是我們大學的時光。



畢業前李良在文學社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情感家園》,有一些段落我至今都能背誦:


“圖書館總是借不到你想要的書,寢室裏總是有股汗腳味,老大的牆上糊著張曼玉,胸前用鋼筆畫了兩個圈,這是他理想中的愛人;陳重的書架上放著一把大刀,也許有一天他會殺人;王林肚皮上有塊噁心的胎記,他說長這種胎記的人都當大官……




……


我在最後的段落裏熱淚滿眼,青春的序曲還在迴響,而我卻將永遠離開。……無論我將來成功還是失敗,悲傷或者幸福,你都會看到,在我生命的最深處,有一個永遠不能抵達的家……“



從某種意義上說,李良永遠都長不大,他總在懷念過去。有一個寓言是這樣的:給你一串葡萄,你是先吃大的,還是先吃小的?我選擇大的,說明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一個生活的透支者,雖然吃到的每一顆都是最大的,但葡萄本身卻越來越小;王大頭選擇小的,說明他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希望常在,卻永遠不能抵達;而李良,李良不吃葡萄,他是一個葡萄收藏者。



他在學校裏拍了厚厚一大摞照片,光我們宿舍樓的外景就有十四張。我一張張的翻看,每一個細小的場景都勾起我深深的回憶:我們喝醉了酒坐在樓口大聲嚎叫,有時大笑,有時痛哭;我們半夜歸來,搭著人梯翻牆而進,背上灑滿月光;我們在樓前集體合影,唱《國際歌》,唱黑豹的《無地自容》,“難道你不寂寞/也曾為別人冷落/可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是的,還有趙悅,她那時總站在梧桐樹下,拿著書包和飯盒,等我下樓吃飯、上自習,或者去小樹林裏緊緊擁抱……



李良說我們宿舍還象當年那麼髒,牆上糊著裸女照,地下躺著臭襪子,新一代的大學生還在談論我們當初的話題:詩歌、愛情,還有美好的未來。老大床上睡的是新一代的老大,我的床上住著一個蘭州產的小胖子。見證過我愛情的小樹林鏟掉了,現在那裏是一個網球場;教我們寫詩的蕭老師死了,師母把他的全部手稿付之一炬;留校的張潔生了一個八斤重的兒子,文學社的報紙改名了,叫作《漩聲》……李良說:“你必須承認:我們一直都在墮落。”



戒毒後的李良看上去有些憔悴,鬍子拉茬的,聲音嘶啞氣喘,象被劁豬的捏住了褲襠。我對他的話不敢苟同,無所謂墮落不墮落,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趟著生活之水前行,我們沒有變高也沒有變矮,浮沉不定的只是生活的水面。而昇華或者沉淪,我們身不由己。20年前我立志要當科學家,但那年的陳重不一定就比今天的高尚。走出大門時,我想,理想不過是我們自己吹出來的肥皂泡,破裂之後一切都顯出原形,而李良的錯誤,他總是把肥皂泡當成生活本身。



(三十一)


達川的曾江到成都出差,我跟董胖子告了個假,陪他到處走了走。說實話,我對經銷商一直是又嫉妒又鄙視,嫉妒他們錢比我多,挎的妞比我的漂亮,看不起他們的粗俗淺薄。尤其象老賴這號的,除了賺錢耍婆娘,你休想從他嘴裏聽到一點有建設性的話。他自稱是“精液灑遍神州”,槍挑31省美女,還跟俄羅斯作過國際貿易。上次來成都,我帶他去夜總會,他逮著小姐就吹他的產品型號,比比劃劃地說“兩把露個頭”,老賴自注:“一把”長約7公分,所以他那根總長超過15釐米。這話實在是惡臭不堪,我聽到眉毛脫落,小姐們也花容失色,一邊狂吐一邊落荒而逃,他還洋洋自得,以為是武器犀利,不戰而勝。



曾江倒是一派儒商風度,西裝革履,臉上隨時帶著笑容。說來讓我慚愧,他也是28歲,上海同濟大學畢業,知識淵博,不管你說什麼他都有的回應,我拱手嘆服,讚美他“天上的事情懂一半,地下的事情懂完了”。逛武候祠時,遇見兩個老外問路,他用流利的英語跟人聊了半天,連說帶笑的,讓旁邊的我十分失落。我外語一直沒學好,老弄錯單複數,也分不清時態,老賴作國際貿易那次,我也在旁邊,他委託我幫他拉跨國皮條,這廝英語只會一句:“發顆油”,還是我現場教他的,準備他球過半場時使用。那是在普希金大酒店,我面對一堆美女,搜索了半天枯腸,也不知道怎麼開口,情急智生,決定先誇那個俄羅斯小姐漂亮,一不留神用錯了系動詞,說“you

is a beautiful girl.”滿堂哄笑。走出武候祠後,我懊惱地想這些年真是白活了,一事無成,老婆跟人跑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大學時學的那點東西,也早都隨著尿撒光了,我還能做點什麼呢?曾江沒注意我的臉色,牛逼哄哄地說他要去英國讀書,我半天沒吭氣,心裏象被賊偷了一票。



這次訂貨會,四川公司的成績在全公司排名第一。董胖子興高采烈地回總部領功去了,走之前開了個短會,話裏話外不忘炫耀他的英明神武、算無遺策、活活氣死諸葛亮,我在下麵聽著肺都氣腫了,心想要沒有爺爺我,就憑你的豬腦袋,也想搞得好?這次成功有兩個原因,一是廣告配合得好,二是時機抓得好,蘭飛公司的訂貨會10月15號開,比我們原計劃早兩天,我打探到這個消息,連夜向總公司申請提前,追命一般催促配送中心備貨,又把董胖子從老婆身上拔出來,逼著他召開緊急會議,一直搞到夜裏三點鐘,終於把訂貨會的各項細節一一確定,這個英明神武、算無遺策、活活氣死諸葛亮的蠢貨當時只知道點頭,連個屁都放不出來。那天剛好是李良失蹤的第二天,我開完會走下樓來,看見月亮孤零零地掛在西天,樓群間的小路上灑滿斑駁光影,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整座城市象墳墓一般寂靜無聲。我想著李良的生死,慢慢走回空蕩蕩的家,心裏象長了草。



10月24號是我28歲生日,還沒下班老太太就打電話來,命令我晚飯必須回家吃,說她燒了滿滿一桌子菜,老漢把酒都斟好了。我裂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心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受,鼻子一個勁的發酸。



晚飯吃得很高興,我媽燉的牛肉又香又辣,嘟嘟的眼淚都辣出來了,還是吵著要吃。老漢跟我叫板,說今晚要把我灌到桌子底下去,我豪氣大發,二杯陪他一杯,喝了足足有六兩,那酒是爸爸托人從全興廠搞出來的散裝酒,勁大得跟牛似的,喝得我渾身暖洋洋的,腦袋醺醺然飄飄然,實在舒服。老漢撐不住了,拱手而降,大敗之餘不忘提他的當年舊勇,說要是在三十年前,兩個,不,三個兔娃兒也不是對手,全家都大笑,嘟嘟裂著豁牙的嘴上竄下跳,把飯粒灑了我一身。



我姐這個兒子出生前,他們兩口子鬧得也是天翻地覆,差點上演了《人鬼情未了》的成都版。姐夫剛出道時還只是個小記者,但志向遠大,鐵了心要當“一代名妓”,背著照像機沒黑沒夜地到處跑,他們單位有宿舍,但姐姐死活都不讓他去住,說那裏又陰又濕,只適合窖藏蘿蔔,這樣在我家一擠就是兩年多,他們住我隔壁,經常在半夜裏把鐵床搖得?啷?啷響,吵得我心煩意亂,有一次實在是忍不住了,跳起來捶牆抗議,讓我的名妓姐夫臉紅了好幾天。從94年開始,他們就鬧開了感情危機,大概也是什麼幾年之癢吧,一天吵八十遍,吵完後姐夫黯然離去,姐姐哭得象支蠟燭。快過春節的時候,他們不知為什麼又發動起戰爭,姐姐當時已經懷孕了,氣得渾身哆嗦,揮拳痛打我那可憐的尚未長腿的外甥。姐夫可憐巴巴地靠牆站著,一句話都不說,我路見不平一聲吼,說我姐蠻橫無理,欺負老實人也不能這麼個欺負法。我姐憤怒得不可理喻,施展降龍神掌,把牆打得砰砰作響,一邊悲憤地控訴:“天啊,連你都不幫我!你曉不曉得他在外面有情人?!”



七年之後我知道這事很平常。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我不知道哪個男人能忠誠到底,也不知道哪個女人會永遠堅貞,背叛和放縱似乎已經成了這時代的通行證,正象王大頭的名言:“誰家肥水不外流?”但在1994年,那個仍然對愛情抱有幻想,仍然有幾分單純的陳重憤怒得差點把樓板頂穿,他一躍而起,口中呵呵有聲,象頭發怒的公牛一樣撲向他姐夫。在今天看來,這個舉動更象一個荒誕的寓言,關於生活的原則,關於作人的底線。而背景永遠是一片哭聲,姐姐大聲哭,媽媽小聲哭,姐夫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抱頭,渾身顫抖著哭。



這事對我姐而言,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卡,她堅持冷戰了兩個月,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懷疑嘟嘟身體不好就是這個原因。那肯定也是姐夫最難熬的時光,頂著我的白眼和爸媽冷漠的面孔,面朝我姐的後腦勺,一次次地真誠懺悔,到最後連我都感動了。我姐也半推半就地回到他們自己的家,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賣汽車、哄孩子,一副賢妻良母的派頭。姐夫這幾年混得不錯,搞了幾個大新聞,還去中東走了一趟,據說馬上就要提副主編。我姐的臉上越發有了光彩,每次回來都要誇耀他的光輝業績,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還說他現在走到哪里都不忘打電話彙報行蹤,每月工資自覺上交,由家務院總理——我姐按需發放。我姐的脊椎有毛病,他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按摩,每天晚上都要在她後背上施展拳腳,說這是合法的虐待老婆,“不打白不打”。



吃完飯我陪爸爸下棋,姐姐幫老太太收拾完鍋碗瓢盆,率領丈夫兒子腆肚而去。我坐在窗前,看見他們手牽著手,在滿樓燈光的照耀下慢悠悠地走出大門口,我的小外甥象只小狗一樣在旁邊蹦蹦跳跳,姐夫拍他一下,回頭跟我姐說了句什麼,姐姐捶他一拳,笑得前仰後合,臉如桃花。我心裏象被什麼猛然撞了一下,想起玉林小區那條燈火璀燦的長街,就在幾個月前,我和趙悅也曾這樣走過。心開始撕撕拉拉地痛,半天都沒有落子。老漢抬起頭來,直直地看了我半天,然後輕聲說:“還不守角?我點三三了啊。”



那天一共接到了三個祝福電話,李良、趙燕,還有我想不到的葉梅。趙燕現在去了一家專門研究如何喂豬的公司當總經理助理,這是個曖昧不清的職務,我對她們老闆腰下三寸的可靠性表示憂慮,她笑著讓我滾,說你以為都象你那麼色啊。趙燕這姑娘很奇怪,她心裏一定明白我對她的企圖,卻總是笑眯眯的,而當你以為可以進一步行動時,她立刻就會把距離拉遠,上次在晉竹園開經銷商座談會,我和她唱了幾首情歌,情意綿綿,含情脈脈,“在雨中,我吻過你…在春天,我擁有你…”,我浮想連翩,在心裏描繪我“擁有”趙燕的多種姿態。等客人們都回房後,我暗示她出去走一走,她乜斜了我半天,拿皮包捅我一下,說你這個人啊,“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給你點顏色你就鮮豔,給你點微笑你就感情氾濫。”說完轉身進房,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讓我膨脹的自信心霎那間萎縮如紙。



葉梅的電話讓我又高興又緊張,她這次一反常態,說“生日快樂”時溫柔得一塌糊塗,讓我雙腿發軟、心跳加速。爸爸還在邊角上跟我糾纏不休,我一面落子,一面紅著臉跟葉梅聊天。她說她在培根路開了個小酒吧,叫唐朝風車,我一聽這鬼頭鬼腦的名字,就知道是李良的創意,心裏不知為什麼有點酸溜溜的。我們上學時唐朝樂隊剛剛走紅,李良自作多情地為人家寫了首歌詞,名字也叫《夢回唐朝》,其中有幾句在我們學校很有名:




又見你微微一笑


又見你長髮飄飄


夢不到的千年長安


夢見你驀然回首


深情如絲路迢迢


……


葉梅的嗓子聽起來有點啞,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我提醒她注意身體,她乖乖地“嗯”了一聲,然後問我:“你晚上有沒有空?過來坐坐嘛。”口氣象小女孩撒嬌。



老太太以為我又交了新女朋友,高興得十分倡狂,一把將棋局胡擼了,象趕驢一樣催我馬上赴約。老漢頗為悲憤,恨聲不斷,說我媽建設不足破壞有餘。他好容易圍住了我的一大片棋子,正想大開殺戒呢。我媽虛張聲勢地舉著雞毛撣子作勢欲打,說我兒哪有工夫陪你玩,你沒聽見有女娃兒找他啊?我笑著走下樓,慢慢發動起汽車,破爛的發動機象得了哮喘病的老頭,一邊劇烈地抖動,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我拐過自行車棚,繞過小賣店,開上人車擁擠的馬路,想著葉梅,想著那個意亂情迷的春夜,想著這七個月來的點點滴滴,心裏象塞了一堆狗毛,亂紛紛的,有高興,有悲傷,還有點慚愧。



經過省醫院時,我突然想起了周衛東,訂貨會期間我安排他到德陽、綿陽、廣元三個城市走了一趟,這小子夜夜都不閑著,一路鳴槍前進,等到訂貨會開完,他的槍也打爛了,下身腫得象個凍僵了的胡蘿蔔,癢得他哇呀亂叫,我開車送他去醫院,他一路輾轉反側,恨不能自己把它揪下來。掛號就診後,醫生吩咐他:“先去查一下血,不排除是愛滋病”,周衛東差點嚇出尿來。我心裏也格登一下子,後來才知道是醫生故意嚇他,淋病而已。現在這廝每天要過來打兩針,一針180,他自己沒什麼積蓄,還跟我借了2000元。



這錢就算丟了。周衛東要是能還錢,母豬都會變成鞏俐。他倒不是那種愛占人便宜的小氣鬼,但忘性奇大,他有錢的時候,你跟他借錢,他也記不住。不過想起來還是肉疼,我現在一個月總收入才幾千塊,這下看來又要動用老本了。這麼想著,我忍不住撥通了老賴的手機,他這次訂貨會銷售二百多萬,箱費、返利和差價加起來,毛利不下30萬,再跟我哭窮就太沒道理了吧。



老賴半天都不接電話,我氣得鼻孔冒煙,在心裏問候他們家八百代祖宗,連賴湯圓都算上了。一遍遍地重撥之後,他終於被我的真誠打動了,懶洋洋的拿起電話,說他正在辦公室裏跟人談生意,讓我過半小時後打他的座機。我掉轉方向盤,把車停在路邊,打定主意跟老賴周旋到底,不要回錢來決不甘休。中間葉梅又打電話,問我到底過不過來,我猶豫了半天,決定說實話:“想過來,但是我不想讓李良難過。”葉梅劇烈地咳嗽了一聲,好象喝水嗆著了,氣哼哼地說:“那算球了”,然後砰地一聲掛了電話,我心裏想著她柳眉倒豎、粉臉通紅的樣子,心裏象打翻了什麼東西,茫茫然空空然,很不是滋味。



老賴這次倒很爽快,開口就說那5萬塊他不打算給我了,我一腳把煙頭踢飛,喘了半天粗氣,冷笑著說行啊,那你準備接法院的傳票吧,你還欠我們公司28萬呢。老賴也在那面嘿嘿地笑,我恨不能從話筒裏伸出一隻拳頭,一拳砸爛他的狗臉。




“你們公司不會告我吧?”


我虛張聲勢,“告不告你我說了算!你就走著瞧吧。”


電話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象紙落到了地上。老賴說:“你說了恐怕不能算,你們劉總答應我了,不會告我。”


我沒反應過來,繼續發飆:“劉總是管人力資源的,他才不會理你這種球事呢。業務問題,連我們老闆都得聽我的!”


老賴沒接腔,電話裏悉悉索索的聲音更響了,過了大概有一分鐘,他突然問我:“劉總就坐在我身邊,你要不要跟他說話?”


(三十二)


紗帽街的老餘一大早就坐我辦公室,等著要他那17萬元。去年年底我從他那裏拿了26萬元的汽車配件,當時風聞小廠件要漲價,我也是想給公司節約點採購成本。沒想過了幾個月,打擊中小配件廠的檔始終沒下來,這批貨越賣越賤,我算了一下,如果按當時的價格出手,至少要虧三萬多。我找老餘商量結算價格,他死都不肯讓步,我一怒之下吩咐會計把款子扣住,一拖就是大半年,老餘急了,打電話威脅我,說要去法院起訴,我笑得滿屋子起灰,語重心長地鼓勵他:“去吧,去告吧,你一定會贏的。”心想等法院判下來,至少要兩個月,累都累死XXXX的。再說,就算法院判我敗訴,大不了我從市場上調一批貨退給他,怎麼也用不著給17萬那麼多。老餘盤算良久,一下子萎了,開始跟我裝孫子,三天兩頭往我這裏跑,又上煙又陪笑,口氣謙恭,主意堅定,象膏藥一樣攆都攆不走。



看見我進來,老餘一臉諂媚,給我上煙、泡茶,然後喋喋不休地說他家裏怎麼困難,兒子要上學,老婆要治病,八十歲的老娘要去火葬廠。我苦笑一聲,說現在這事不歸我管了,你找董胖子吧,“我已經被開除了”。老餘當時就傻了,呲著幾顆焦黃的門牙,象見鬼了一樣瞪著我。



總公司的決議有兩項內容:1、立即開除陳重,銷售部工作由劉三接手;2、扣發我的所有工資、補貼和報銷費用,所余26萬9千元欠款必須於十日內還清,否則就去公安局報案。我還沒聽完,汗就流了一頭,臉白如紙,胃裏湧上一股酸腐的臭氣,火燒火燎的。董胖子念完文件,假模假式地走過來裝好人,拍著我的肩膀說,陳重啊,同事一場,我也不想看到今天,你自己多保重吧。可能是他臉上的一絲笑容激怒了我,我一腳蹬翻椅子,象頭發情的豹子一樣縱身而起,對準他的胖臉就是一拳,董胖子一個沒站穩,象座肉山一樣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所有人都驚呆了,觸電般紛紛起立,我大馬金刀地橫立門口,頭髮倒豎,牙關緊咬,對董胖子說:“日XXXX,你給老子等著!”



這事百分之百是董胖子策劃的。接完劉總電話後,我冷汗直流,心中飛快地轉著念頭,把事情前前後後地想了一遍,終於明白了董胖子訂貨會時為什麼非要去重慶,還找我要前兩年的經銷合同;也明白了劉總突然冷淡下來的原因,我幾乎能想像得出他們是怎樣密謀策劃,把坑挖好,然後躲在旁邊,等我一步步地接近、再接近,最後撲通一聲掉進去。這群狗——日——的!我在心裏怒?,同時痛恨自己的糊塗,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個時候給老賴打電話,如果不是姓劉的恰好在旁邊,我完全可以耍賴,反正一切都是口頭協議,一點字據都沒留下,公司再怎麼起疑,也不至於公然把我開除。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大三那年,因為著名的黃色錄影事件,我差一點被學校開除。那是我生活中的第一次危機,事件發生後,我對李良說,如果我真的被開除了,我一定不回成都,而是躺在某一段冰冷的鐵軌上,就象我們無比景仰的偶像,那個死亡成就的英雄,海子。



90年代初期,是大學生經商最為瘋狂的年代,到處都在討論賣茶葉蛋的應不應該比造導彈的賺錢多,大學生們好象一夜之間被尿憋醒了,紛紛拋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述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歷史重任,把腦袋削尖,爭先恐後、氣急敗壞地往錢眼裏鑽,那個時候,誰要是說自己沒當過小販,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們學校的商潮也頗為壯觀,食堂門口糊滿各種變態的廣告,賣書的、組織家教的、聯繫直銷的,用的詞也是花裏胡哨,無奇不有;宿舍樓下的小攤排出幾裏長,一天到晚鬧哄哄的,比外面的菜市場都鮮活生猛。每個人都是一個貿易公司,我們宿舍的門一天要被敲開八十次,賣襯衫襪子的,賣速食麵榨菜的,賣梳子鏡子化妝品的,甚至還有上門推銷避孕套的。學校當局順應天時人心,組織學生搞模擬股票市場、模擬期貨市場,人潮湧動,跟趕集一樣。那個年代到處流傳著一夜暴富的假新聞,說師大有個學生倒鋼材賺了幾千萬,天天開著林肯上學;說民院某個部落酋長的女兒,投了20萬炒期貨,不到一年就翻成一個億,現在正準備製作大片……我也不甘人後,先後開過啤酒屋、租書店、檯球廳,擺攤賣過白溝的服裝、廊坊的書架,到大三下學期,終於如願以償地承包了我們學校的錄影廳。




我那時候有句名言:錢是賺出來的,不是攢出來的。所以儘管我做了那麼多生意,到最後還是口袋空空———我的利潤全變成啤酒了。承包錄影廳倒是個好買賣,英語系的楚江潮包了三個月,肥得撒尿都帶油花,一日三餐都在校外館子裏吃。我當時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偶爾給趙悅買件衣服,隔三差五請朋友們撮一頓就行了。




我承包了整整一學期,狠賺了一些錢,但最後還是全部搭進去了。


開始的時候生意不算好,每天只有五、六十個人來看,票房收入嚴重不抵承包費。我急了,到處搜羅大片,《魂斷藍橋》、《侏羅紀公園》、《沈默的羔羊》、周潤發的英雄系列,周星馳的搞笑系列……,海報貼得鋪天蓋地。每週六搞一次《經典回眸》,來通宵的,放的全是小時候記憶深刻的電視劇,《上海灘》、《射雕英雄傳》、《霍元甲》、《陳真》,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來,最厲害的一天光門票就賣出去四百多張,再加上賣汽水、瓜子、麵包、香煙什麼的,總收入超過1200元,嘴都笑歪了。94年7月2日,放暑假了,我正打算停業整頓,跟趙悅回東北過個富裕的假期。這時體育系的郝峰找上我,給我三張黃色光碟,《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我為卿狂》、《玉蒲團》,跟我打拱作揖了半天,央求我務必要放給他們看看,還說票價任我定。我心軟了一下,想作了這麼久也沒人來檢查過,估計不會出什麼亂子,不如順水推舟作個人情,也省得體育棒子們老給我搗亂。沒想到這廝一下子找來三十多條大漢,我當時就慌了,說人太多了,不安全,一定不能放。郝峰鼓動三十多條大漢同時向我敬禮,馬屁一筐一筐地拍過來,把我說得英雄俠義、威名赫赫、遠勝關老爺,我一時沒把持住,豪氣幹雲地揮了揮手:“放!天塌下來我頂著!”



有位詩人說,生活是一條河。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平靜的河面下,隨時都可能遇到險灘和暗流,一個小小的疏忽都會導致船翻人亡。七年之後我想,如果我那天沒有衝動,就不會背上留校查看的處分,最後連學位都拿不到;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學位,我就不會進不了省委宣傳部,彆彆扭扭地去現在這家公司;如果不進這家公司,我現在就不會象條喪家之犬一樣,跌跌撞撞地走在西門車站骯髒雜亂的空氣裏,眼前黯淡無光,臉上惶恐不安,內心鬱悶欲死。



七年前的那個夏夜,葉子楣和徐錦江在浴缸裏一場大戰,三十多個傢伙看得口水長流、下巴紛紛脫落。我手裏捏著他們交來的二百多元,裂開嘴無聲地大笑,心想這時候就是有一頭母豬,他們肯定也會奮勇向前,精盡人亡。正美著呢,突然大門被?啷一聲踹開,燈光大亮,保衛處唐處長猛糾糾地直奔我而來,他身後跟著幾個保安,瞪眼擰眉,象搜山的國民黨匪兵。整個場子瞬間亂成一亂,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啷啷的坐椅掀動聲、嗡嗡蜂鳴的說話聲,亂得一塌糊塗。有兩個傢伙見機不妙,想跳窗而去,被老唐一聲大吼震住:“一個都不能放走!打電話通知他們系主任來領人!你,”他指著我的鼻子,“馬上跟我去保衛處!”




1994年7月2日,我的心情就跟七年後剛聽完劉總電話一樣,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郝峰湊過來跟我道歉,我一把將他推開,跟著老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剛一出門就支援不住了,一下子靠在牆上,四肢無力,象牛一般直喘粗氣。




我那次真的作好了死的準備。我哭著對我們系主任發誓,說如果學校開除我,我就從16層教學大樓上跳下來,嚇得小老頭臉如金紙,到學生處拼命地替我說好話。我還把自己幾個月來的利潤全都取出來,大約有一萬元,到學生處、保衛處、校辦到處打點,還給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送了個大大的紅包,他開始時一臉神聖,拒我於防盜門之外,還痛斥我的無恥鑽營,在我再三糾纏、發誓保密之後,他終於訕訕地收下,然後一臉神聖地說行了,不會開除你了,回去吧。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世上沒有金錢贖買不了的罪惡,也沒有永不生銹的的純潔。李良聽說此事後大為憤慨,聲稱要寫信檢舉,我大喝一聲:“你龜兒子這不是害我嗎?!”他恨恨而去,胸中頗有不平,賦詩道:




即使永不被寬恕


我也要在地獄裏大聲呼喊:


上帝 我的罪惡


源於你神聖的法衣


那時的我們還很單純,誰都沒去想這事的來龍去脈。直到三年後,我的舊情人,綽號黑牡丹的體育老師結婚時,我才恍然大悟。和趙悅好上後,我還和黑牡丹不清不楚了一個多月,這種腳踩兩隻船的無恥行徑讓她十分憤怒,經常罵我禽獸不如、卑鄙下流、生孩子沒有屁眼。她是那種毛孔粗大、心眼細小的女人,脫了衣服一身是毛,穿上衣服滿身是刺。有一天快熄燈了,她把我叫到樓下,氣勢洶洶地讓我給個說法,“你到是要她還是要我?”我支吾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羞嗒嗒地說我還是跟趙悅更有感覺。黑牡丹一下子把手舉得天高,看樣子很想揍我,我閉上眼,運氣於臉,準備接受她的雷霆一擊,過了半天也沒動靜,我再睜開眼時,發現她已經轉過樓口,肩膀一聳一聳地,在月光下跑得飛快。




她的新郎,那個叫姚志強的內蒙大漢,那夜就坐在我的錄影廳裏,也是僅有的沒被處分的兩個人之一。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文殊院的和尚說:禍福本無根,腳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來的,眼前的山也都是你自己造出來的。站在西門車站喧囂的空氣中,我想,你這該死的陳重,究竟給自己造了多少座山啊。



我的成都,這個象手掌一樣熟悉的城市,充滿了危險的、動盪的、不確定的因素。它永遠都在打牆拆樓,永遠都在挖坑修路,永遠都有票販子和拉客的過來騷擾。我提著一個輕飄飄的紙袋,慢慢從人群中擠過,心情黯淡如鞋底的紋路。紙袋裏是我這些年的全部家當:幾本《銷售與市場》、幾本榮譽證書、一個蓋不嚴的保溫杯,還有十幾張從來不敢讓趙悅看見的照片:我和油條情人、和趙燕、和川大美女的合影。我在不同的場景裏微笑、揮手、故作瀟灑,象一隻不知秋之將至的蟬,盡情地揮霍著僅有的那點幸福。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的心忽然酸了一下,紅著眼睛上下打量,心想這些年我為公司創造了千萬元的財富,而留給自己的,卻只有這麼小小的一袋。



周衛東最後的表現倒很讓我感動,一直為我跑前跑後的,對董胖子的冷眼尿也不尿。我偷襲得手後,感覺心情大暢,董某掛在牆上,氣得全身哆嗦,雙眼渾圓如燈,一步跨到我的面前,躍躍欲試要報那一拳之仇,在最關鍵的時刻,周衛東一個箭步沖過來,抱著胳膊為我助陣,董胖子腿顫了半天,估計沒有人會站出來幫他,怒吼了一聲摔門而去,臉又青又紅,象教皇的屁股一樣發著神聖的光。



(三十三)


我帳戶上還剩五萬八,老漢的全部積蓄加起來,估計也不會超過這個數。姐姐本來有點錢,但八月份剛買了一套房子,剩下的錢連裝修都搞不起。我這兩天一想起錢的事就恨不能拿頭撞牆,五臟六腑全象著了火,吃飯沒味道,睡覺作惡夢,尿黃得象鮮榨橙汁,今天早上醒來,發現嘴裏起了一個牛大的水泡,刷牙時不小心捅破了,疼得我滿地亂跳。



總公司的門律師已經到了成都,昨天晚上跟我通了個電話,說劉總指示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把錢拿回來,讓我不要心存僥倖,“就算你跑了,你的擔保人也跑不掉。”我把牙花子都咬破了,恨不能從電話裏伸出手去,一把掐斷他鴨子般的喉嚨。他說的擔保人就是我爸,剛進公司時,老漢為我簽了一份《擔保合同》:我推薦某人到貴公司入職,並負責賠償他給貴公司造成的任何經濟損失。姐夫說這簡直就是誅連九族。老漢到現在還蒙在鼓裏,跟門律師通完電話後,我拖著兩條重若泰山的腿回家,一進門就看見老兩口蹲在我房裏,敲敲打打地修我的床,老太太還讓我馬上搬回來住,“看你瘦的,肯定在外面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心裏立馬象堵了塊大石頭,鼻子裏象灌了醋,本來想好了要跟他們坦白的,但此情此景,認罪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吃飯時爸爸問我工作的事情怎麼樣,我慌得筷子都捏不住,連聲說挺好的挺好的,心裏羞愧難當,真想一頭從窗上紮下去。



我跟周衛東商量,他一個勁地安慰我,說公司純粹是虛張聲勢,你這事最多算是民事糾紛,根本扯不上什麼刑事責任,“怕個棰子怕?”但我心裏還是沒底。我親眼見過王大頭是怎麼辦案的,成都英島公司的老總就因為進了幾箱假煙,被他們搞得人不人鬼不鬼,連罰帶打,最後傾家蕩產。王大頭自己都承認:只要進了看守所,有理你也說不清,這社會根本就沒有什麼罪或者非罪,只有幸運或者不幸,“你永遠無法為自己辯護”。更何況我的欠款是結結實實擺在桌面上的。公司如果真是鐵了心要弄我,只要甩個幾萬塊給員警,我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李良出事後,我和王大頭一直沒有聯繫過。恐怕他自己也明白,如果不把那件事解釋清楚,不光是我,連李良都不會再當他成是朋友。李良表面溫和,骨子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懷疑主義者,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他最好的朋友。十年了,交往越久,我感覺離他越遠,這說明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心。



這也是我不敢向他開口的原因。我和葉梅的姦情敗露後,他對我的態度一直都很奇怪 ,若即若離的,有時看著很親熱,有時又冷若冰箱。前幾天我讓我媽做了一盆當歸燉土雞,親自用保溫飯盒給他送去,說讓他補補身體,他當著我的面說得千好萬好,很感激的樣子,但過了幾天我再去他家,卻發現那個飯盒冷冷地躺在廚房的角落裏,上有菜湯下有飯粒,裏面的雞卻一口沒動,我看著自己的一片心意長滿了綠毛,心裏很不舒服,質問他為什麼不吃,話剛出口就後悔了,我忽然明白了李良的意思:他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恩惠。這種矯情的姿態讓我又憤怒又傷心,還有點無端的憐憫。




我不知道如果我開口借錢,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對我來說,與其被李良拒絕,被他鄙視、嘲笑,我寧可去坐牢,那樣看起來倒還象條真正的漢子,或者說,至少沒有違反我們年輕時訂下的規則。大二那年,文學社的報紙《或者》創刊發行,在高校圈子裏引起極大轟動。李良在發刊詞中宣稱:“我們決不沉淪。我們只選擇兩種死亡:輝煌,或者壯烈。”這句話誕生於一個夏夜的臥談會,被老大稱為“裏氏七點八級的牛逼”,程度相當於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



錢的事快把我逼瘋了。前天回家時,看見樓下有一輛黑色的廣州本田,後車窗沒有關好,露著兩寸寬的縫隙。那是半夜兩點鐘,街上寂靜無人,我左右環顧,心跳得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在大約一分鐘的時間裏,我至少問了自己20次:幹,還是不幹?修理廠的李師父對這種車很有研究,我跟他學了一下,只要一根長鐵絲就能撬開,出手也方便,給梁大剛就行,應該不低於八萬元吧。我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忽然聽到值夜的老頭咳嗽著蹣跚而來,我一下子被驚醒了,頭上汗水涔涔而下,心裏咚咚亂響,想我他XX的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就成了賊。




其他的辦法我也想過,搶銀行、砸金店、攔路搶劫,或者潛回公司點一把火,把所有的帳目燒得乾乾淨淨,讓他們有屁都沒處放。最偏激的時候甚至想買一把殺豬刀,把董胖子、劉三和老賴都做了,然後亡命天涯。冷靜下來就知道這些辦法全行不通。我瞭解自己,我從來就不具備那種果敢殺伐的素質,我真的能置一切於不顧,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麼?我做不到。在這一點上,李良給我的評價十分中肯,他說:愛錢的困于錢,好色的困於色,“你太愛你自己,所以會被自己困住。”



十天的期限轉眼就到。早上八點鐘,門律師又給我打電話,說再給我四個小時的緩刑,如果12點鐘之前我還沒有把錢送去,“你就準備接傳票吧。”我一邊梳頭一邊告訴他:“我上午還要去面試,你要去公安局還是去法院,就直接去吧。”想了想,覺得還不過癮,又象溫柔地說了一句:“你不用等我了。”然後砰的掛了電話,心裏不知為什麼感到一陣高興。



事已如此,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被老漢痛?一頓,只要咬著牙挺過去,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周衛東說的好,實在不行了,老子買個假身份證跑球了,到新的城市混上個三年五載,再回來一樣堂堂正正地做人。反正我現在也等於一無所有,沒什麼可留戀的。




昨晚上做夢夢見了趙悅,好象又回到了我們的大學時代,在校門口的電話亭旁,她關切地問:“我這裏還有點錢,要不你先拿去用?”那是黃色錄影事件後她對我說過的話。我在夢裏隱隱約約感覺有什麼不太對,笑嘻嘻地回答她:“我現在當經理了,有的是錢,你的錢留著買衣服吧。”突然之間,場景就變了,我站在金海灣酒店的陽臺上,趙悅一絲不掛,眼裏淚水直流,對我說:“陳重,你虧了良心,你虧了良心!”然後象瘋了一樣撲過來推搡我,我一個沒站穩,輕飄飄地從樓上摔下來,一邊跌落一邊大聲斥責她:“你總是這個德性,一天不吵你就渾身難受!”



那夜月光如水,照得人眉目生涼。幾隻晚睡的麻雀被月光驚醒,振翅遠遠飛去。在成都西延線一棟紅色的樓房裏,一個又醜又髒的傢伙忽然翻身坐起,象瘋子一樣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那些聖潔的、蔚藍色的月光,在他鬍子拉茬的臉上縷縷浮動,好象夢中的淚痕。



約我面試的是美領館旁邊的一家體育用品公司,他們缺個銷售部經理。可能是沒睡好,老闆問我問題時,我回答得語無倫次,自己都有點臉紅。估計他對我也不太滿意,聽我說薪水至少要5000元時,他陰著一張大餅子臉“嗷”了一聲,二話不說就把我轟了出來。




這裏是成都的富人區,集中了一大批幸運的小偷和成功的強盜,在喪盡天良的巧取豪奪、坑蒙拐騙之後,他們改換容顏,開著名車、住著豪宅、挎著美女,有個新名頭喚作“高尚人士”。不遠處曾經開過一家女士酒吧,傳聞是年老色衰的闊太太、閑極無聊的二奶們尋找精神填充物和肉體填充物的交易場所。我99年曾經帶趙悅去過一次,鼓動她從吧台邊的一群帥哥中挑一個,趙悅笑嘻嘻地回敬我:“我不要,自己的老公都還沒玩夠呢,找他們幹什麼?”



這幾天火氣很大,嘴臭得能熏死蒼蠅。我在路邊小店買了塊綠箭口香糖,慢慢地嚼著,心事重重地轉過街角。路過好又多超市的門口時,我不經意地往裏看了一眼,正在蠕動的下巴立刻張開,整人個被電打過一樣僵在當場:在擁擠的人流中間,我美麗的前妻,趙悅,正提著大包小包,長髮飄飄,笑顏逐開地向我走來。



(三十四)


員警進門時,老太太嚇得差點摔倒,以為我做下什麼驚天大案了呢。我當時也有點發蒙,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那兩個員警倒很客氣,胖的那個操一口濃重的自貢口音,說話時舌頭翹得能舔到鼻子,問我在家裏談方不方便,我媽緊張得兩手發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摟了一下她的肩膀,說不用怕,是我們公司的事,胖員警連連點頭,幫我圓謊,說阿姨放心吧,不是他的事,是別人的事。我媽一下子活了過來,顛著小碎步要給人上煙倒茶,我從茶几裏拿了一條中華,對她說別忙活了,我們出去談。



走出大院門口,我自覺地伸出兩手,問那兩個員警,“要不要銬上?”他們倆都笑,說沒那麼嚴重,我們就是了解一下情況,你這麼主動,不是不打自招麼?我趕緊陪笑,說警匪片看多了,還以為跟員警說話就得銬上呢,沒想到還有你們這麼和氣的。這馬屁拍得就有點水平了,兩個傢伙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我把他們帶進對面的陸羽茶坊,心想王大頭說的真是不錯:態度決定一切,你只要裝出忠厚老實的樣子來,挨打都會挨得輕一些。



看來這事必須要動用王大頭的力量了。小姐把茶端上來後,我藉故溜到衛生間,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咬牙撥通了大頭的手機。這還是李良出事後我第一次跟他聯繫呢。




電話裏一片嘈雜,大頭說他正在吃午飯,問我什麼事,我把情況簡單說了說,問他能不能幫忙,心想龜兒子只要說半句推辭的話,我就立馬掛機,死也不去求他了。




“是哪個分局?”大頭嘴唇叭嗒叭嗒地響,象叼著一口活豬。


我說是某某街派出所,不知道哪個分局。大頭嘟囔了一聲,像是罵人,又像是咬了舌頭,然後告訴我:“你先跟他們應付著,一句明白話也別說,”嘎吱嘎吱嚼了半天,他接著說:“我半個小時以後到……你也不用害怕,公安系統我還認識幾個人。”



我心裏暖烘烘的。大頭畢竟是十多年的朋友,平時鬧得再不高興,關鍵時候還是肯伸手。洗了把臉,對著鏡子看了看,我似乎還算年輕,薄有幾分姿色,我怎麼會走到今天呢?我黯然低眉,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我有點臉紅,想起我踹他的那一腳,想起我跟李良詆毀他的那番話,慚愧得差點趴在地上。心想如果這事能夠平安過去,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他,嗯,給他買個手提電腦吧,他吵著要買很久了。



不知不覺間,我就已經被時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聽半天都聽不出唱的是什麼玩藝,最酷最in的玩法,我幾乎一竅不通,連這個詞都是從報紙上看來的,in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王大頭和李良都上網,經常跟我說網路生活有多麼精彩,我罵他們富極無聊,但真要我坐在電腦前,就連打字都不會。走在街上,看著一群群紅頭綠羽的新人類,哼著流裏流氣的小曲搖臀而過,我經常會發出感慨:唉,看來真是老了。這兩年經常會無緣無故地心慌,不知道自己一生將走去哪里。我這個最早穿蝙蝠衫,最早拿手機、呼機的弄潮兒,在幾十年之後,會不會也象我的父母一樣,枯坐在生活的角落裏,看著一切都搖頭歎氣?會不會也象他們一樣,自覺地退出生活的前臺,坐在兒女們絢爛的燈影裏,一面摳著衰老的鼻孔,一面追憶自己萬劫不復的青春?



那兩個員警問我欠款數目和欠款的原因,我遵照王處的教導,大耍太極推手,如封似閉,不陰不陽,一句實在話都不說,光抱怨資本家慘無人道、喪盡天良的殘酷剝削,“差旅費一天才100元,又吃又住還不讓我們坐公共汽車,怕影響公司形象,你想想,怎麼能不賠錢?”然後歷數我給公司作出的貢獻,99年1.2億,2000年1.6億,2001年前10個月就超過了1億半,說到這裏心裏一酸,想起98年我剛當上經理時,有一天重慶老賴急要60萬的貨,跟催命似的,我連搬運工都來不及請,和劉三、周衛東他們脫光了膀子,汗流浹背地往車上搬。不到兩個小時,六百多箱貨全部裝完,又擔心司機中途搞鬼,我愣是坐在蒸籠一樣的大卡車裏一路押送過去,到重慶後全身發麻,屁股都找不到了。瘦員警嚓嚓地往本子上記著什麼,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剝削的`剝’字怎麼寫?”我不勝景仰地望他一眼,蘸著茶水畫了半天,心中憤憤不平,想他XX的,老子今天居然落到你這個大字不識的傢伙手中。



王大頭來得煞是牛逼,戴著明晃晃的二級警督徽章,在楊鈺瑩麻酥酥的歌聲裏,昂然自雄地走了過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就開始噴著唾沫發飆,“你們所長、指導員我都認識,前兩天我還和你們所長一起喝酒,他跟我要車,我說你龜兒子今晚要是能把我喝翻,我就給你,否則想都不要想。”中氣十足,象帕瓦洛蒂在趕大車,聽得我雙耳蜂鳴。那兩個員警洗完口水澡,都有點發蒙,過了半天才想起來問:“您是哪里的領導啊?”王大頭叼上一支中華,我趕緊為他介紹:“這就是分局裝備處的王處長,也是我大哥。”



王大頭在我們宿舍排行老二,但他一直藐視老大童欽偉的合法席位,說自己身份證搞錯了,他其實是71年的,是我們宿舍的真正老大。為這事跟老大鬧得很不愉快,互咬數次。在一個宿舍住了四年,王大頭沒做過什麼讓我注意的事,沒拿過獎學金,沒當過班幹部,連妞都沒泡過,除了偶爾打打麻將,也沒違犯過校規校紀。所以我一直都當他是個可以忽略的人,承包錄影廳發財後,有一次請同學們喝酒,忘了叫上他了,回宿舍後看見他氣鼓鼓的,一晚上都沒甩我。和李良閒談的時候,我斷定王大頭跟我們在一起有自卑心理,那時校園內正流行佛洛德的精神分析,放個屁都有政治背景。我從各方面列舉王大頭自卑的原因:成績一般、學問一般、長相一般、家世一般,還找不到女朋友,“他憑什麼不自卑?!”



回頭看看,其實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92年的陳重想得到嗎,那個各方面都不如你的王大頭,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了你的救星?


兩個員警不咸不淡地又問了兩句,大頭根本不讓我張嘴,直接當上了陳重發言人,對瘦員警說你就這麼記:“第一、差旅費標準太低,錢是花了,但都是為公事花的;第二,”他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他還有一部分費用沒報銷,”我趕緊點頭,說就是就是,我們公司業務不規範,很多隱形的費用,根本開不出發票來。這倒是實話,去年為了應付全行業的質量大檢查,我和董胖子絞盡腦汁膽汁乳汁各種體液,終於找到一個主管科長,連夜送了5000元紅包,隔天就看見我們的產品登在報上,成了消費者信得過的產品。胖員警問沒報銷的數目有多少,我猶豫地看著大頭,只見他眉毛不動聲色地揚了揚,我心裏一下有了譜,說大概有二十多萬。胖條子一臉嚴肅,說你可要想好啊,這事可挨上商業賄賂的邊了,“那也是犯罪!”我福至心靈,忽然明白了王大頭的意圖,挺挺腰杆,理直氣壯地回答他:“沒錯,至少有20萬是拿出去送禮了!”



這招我也會,叫“遇事先把水攪渾”,是我們大學時最尊敬的林老師教的。林老師是個笑眯眯的小老頭,矍鑠幹練,一塵不染,一年四季打著領帶,好象隨時要去聯合國大會演講,他從不在黑板上寫字,惟恐粉筆灰弄髒了衣服。笑眯眯的林老師有一個容量驚人的腦袋,知識淵博得讓人憤怒,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社科自然,沒有他不知道的。每次講完正課後,他都要來上一段野史,比如列寧的梅毒、諸葛亮的痔瘡、瑪雅文化覆滅的原委,聽得教室裏笑聲不斷。畢業喝散夥酒時,老頭被我們灌得找不到廁所的門,第一次把領帶取了,醉醺醺地說我再給你們來一段好不好?大家拼命鼓掌,林老師搖搖晃晃地站在前面,沉吟了半天,說今天的話就算是臨別贈言吧,我一生吃了不少虧,希望你們不要象我一樣。



那就是著名的《人生四誡》:


不為婊子動真心,


不為口號去獻身。


見了領導要服小,


遇事先把水攪渾。


留美博士、著作登身的林老師一生未娶,到死都是個副教授。有時想想,他這一生,該有多麼鬱悶和辛酸啊。關於《人生四誡》的最後一句,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清白無法自證。被人潑了污水,光辯解自己乾淨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潑水的人也沾上污水。



林老師一生風紀儼然,死的時候卻極不光彩。他洗澡時發了心臟病,赤身裸體地倒在馬桶上再也沒能起來,身上屎尿橫流。那是七月份,他的屍體在幾天後被發現,一群蒼蠅正貪婪地撕咬他一生微笑的臉。



兩個員警走後,我問王大頭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他這時倒表現得很冷淡,乜斜了我半天,陰沈沈地問:“你不怕我吃你的錢?”我不好意思起來,訕笑著給了他一拳,說你還把這事掛在心上啊,我那不也是為了朋友嗎?王大頭一把將我的手撥拉開,差點閃了我一跟頭,“少跟我套近乎!”他氣吼吼地說,“用得著的時候管我叫大哥,用不著的時候把我說得禽獸不如,有你這麼作朋友的嗎?”



我結巴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開口,臉紅得象個爛番茄,心裏又氣又羞,恨不能把他一腳踢下樓去。大頭發作完了,吹了半天氣泡,忽然憂鬱起來,“你媽的,要不是我瞭解你的狗脾氣啊,這次說什麼都不會幫你。”我艱難地笑了一下。大頭背過臉去收拾東西,象長官一樣教訓我:“一定要把事情搞複雜!不管誰問你,你都要一口咬定那些錢是行賄了!要是問你行賄的名單,你就把以前你賄賂過的人隨便說幾個,”我正要插話,被他瞪了一眼,“你放心,你的口供我會壓住的,肯定不會擴大。”



這我就全明白了。大頭的目的只有一個:要嚇得我們公司不敢追究這事。出大門時,他說:“只要他們還想在四川做生意,我就不信他敢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



(三十五)


耶誕節快到了,成都街頭一派洋洋喜氣。奸商們打著上帝的旗號,大把大把地往口袋裏裝著黑心錢。商場裏打不完的折,飯店裏派不完的送,連藥店都在搞有獎銷售,買兩打避孕套,送一袋牛黃解毒丸;買兩瓶印度神油,送一瓶腳氣水,簡直是豈有此理。




到處都是人,春熙路上排滿了各種型號的屁股,一眼望過去,黑壓壓的後腦勺象叢生的蘑菇,廣大人民被節日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不顧家底地瘋狂採購,那架式不像是去花錢,而像是去搶錢,一舉一動透著當家作主的底氣,問路都跟吵架一樣。



陪老太太轉了一圈,我差點把眼睛擠到後腦勺上,鼻孔裏裝滿了濃淡不同的葷素屁味、蘿蔔韭菜飽嗝味、爆米花臭豆腐味,熏得我頭大如鬥。在紅旗商場買了十斤臘肉、兩掛香腸,到人民商場買了三件襯衫、六雙襪子,老太太還看中了一件豔俗無比的紅夾克,非讓我穿上試試,我一揖到地,說娘啊娘,你兒又不去賣臉,穿得那麼風騷幹什麼?



這些日子心情大好。上星期周衛東打電話給我,問我耳朵熱不熱,說董胖子和劉死皮(劉三)把你罵慘了,我讓他給我學了一遍,無非是卑鄙無恥下流之類,再加上一些三字經百家姓,罵得毫無創意,笑得我腸子都斷了。




我現在真正服了王大頭,在他的策劃下,案件性質已經不知不覺地從侵佔變成了賄賂,員警拿著我提供的賄賂名單,找董胖子、劉三和會計全都詢問了一遍,董某嚇得臉都綠了。公安局還向我們總公司發了一份《協助調查通知》,要求說明情況,勒令進行整頓,還在產品質量和稅務方面不動聲色地敲打了幾句,用詞禮貌客氣,底下暗含殺機,估計老闆看著都有尿意。



我想回公司討還我十月份的工資,被王大頭一聲喝止,說你娃太過分了,不曉得見好就收。這事適可而止也就算了,真要是把他們逼急了,撕破臉皮糾纏到底,那不但保不住你,連我都要受連累。我惶恐不已,說明白明白,不無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想這傢伙看起來豬頭豬腦的,哪來的那麼多道道?



前幾天回公司拿我的社會保險手冊,辦公大廳裏靜悄悄的,讓我頓起“人走茶涼”之感,除了周衛東,每個人都對我冷冰冰的,原來那些忠心耿耿的好部下,好象同時都變成了聾子和瞎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氣得我在心裏反復愛他們的娘。前排的張江拿著幾張表格反來複去地看,就是不抬頭,我心中來氣,走到他桌前,故意大聲嚷嚷:“張娃兒,你不認識我了,??你忘了當初是怎麼求我的了?”這廝剛進公司時什麼都做不好,劉三吵著要辭退他,我找他談了一次,龜兒子說得眼淚巴嚓的,苦苦哀求我再給他個機會。




張江的臉脹得象得了尿毒癥的膀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周衛東過來拉了我一下,說陳哥算了,張娃兒也有張娃兒的難處。我冷笑一聲,繼續嘲諷,說不就是個董胖子嗎?你以為你不理我,噢,他就會愛你了?這時董胖子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我裝著沒聽見,手指輕薄地點擊張江的腦門:“我告訴你,最陰險、最卑鄙、最下流、最他媽無恥的就是姓董的!”



我是故意的。這次輸得這麼慘,我實在是不甘心,挨球的董胖子只敢玩陰的,有本事真刀真槍地再來一次!我算是看透他了,你要跟他講客氣,早晚要挨他的軟刀子,要真是豁出去跟他大撒一潑,他也只有乾瞪眼——道德之神嘛,怎麼能跟我這種無賴一般見識?



說完了我轉身欲走,聽見董胖子在背後大喝一聲:“陳重!”聲音顫抖沙啞,象憋了多年的屁聲。我轉過頭來,看見董胖子雙手握拳,站在門口不停地抽搐。我笑眯眯地問他:“董總,怎麼樣?我很瞭解你吧?”董胖子氣瘋了,氣勢洶洶地逼到跟前,大聲喝問:“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是你無恥還是我無恥?!”




這廝又高又胖,站在面前象座鐵塔一般。我心稍稍虛了一下,不過想起他的無恥行徑,胸中的怒火又開始熊熊燃燒。我瞪著他,腦袋飛轉,想用哪句話才能把他氣死,過了最多有十分之一秒,我就有了主意。




我還在笑,向董胖子彎腰賠禮,說董總是我不對,我無恥,他一下愣住了,我接著說:“你不過就是嫖個娼嘛,我竟然會無恥到去告訴員警抓你,還通知記者過來採訪,讓你當上了名人,我真是對不起你啊。”



擠出人民商場的大門,我長出了一口氣,心想終於完成任務了。回頭卻發現把老太太丟了,等了半天也沒見她出來,只好拖著酸痛的腳,提著大包小包到處打望。沒她我可走不了,我的錢包、手機全在她手上呢。來來回回轉了幾圈,始終沒見到親人八路軍的影子,我氣得鼻子都歪了,心想這回非好好批評批評她不可,沒事瞎轉悠什麼!丟了孩子都不著急麼?



從一樓到四樓,從四樓到一樓,我象頭驢子一樣來回亂竄,腳都跑斷了,老太太還是沒出現。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渾身都象散了架。來來往往的人都象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強行把自己拽起來,心想再轉一圈,如果還是找不到她,我就一個人打的回家,讓老太太擔心去吧。




二樓的服裝櫃前擠了一大圈人,鬧哄哄的,不知道又是什麼牌子在搞噱頭促銷,我高舉革命的臘肉和香腸,緊貼著牆根往前挪動,嘴裏念念有詞,“借光借光啊,小心油了衣服!”人群倏地分開,我邁步前行,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人群中間哭著說:“你自己去問問他,到底是他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他!”



那天在好又多門口,趙悅和楊濤說說笑笑地走出來,我象被孫猴子施了定身法一樣,一步都挪不開。心中熱血翻滾,又緊張又衝動,還有種無法擺脫的慚愧:我已經一無所有,而她卻美麗依舊,這真讓人傷心。趙悅瘦了一些,容顏清減,就象剛跟我談戀愛時的樣子。我呆呆地看著她,心中愛恨交織,想痛?她一頓,又想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想怒斥她的無恥,又想乞求她的原諒,但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有嘴唇在輕輕地顫動。




看見我,兩個人都別過頭去,眼睛不眨地從我身邊走過,楊濤故意氣我,把趙悅摟得緊緊的,看得我渾身冰涼。他們依偎著上了一輛白色的富康小轎車,我還是僵在那裏,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個不停,眼淚幾番欲奪眶而出,都被我生生憋了回去。經過我身邊時,一直低頭不語的趙悅突然抬起頭來,隔著窗玻璃靜靜地看了我半秒鐘,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啊,而她的臉上,竟然也流滿了淚水!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恨過她。雖然我發過誓不再相信她的眼淚。但在那一刻,所有的誓言都被她的目光輕易擊垮,往事象不可阻擋的洪水,在心中滾滾奔流,宿舍樓、小樹林、食堂裏,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得那麼真切,那麼動人,七年來每一個日子,每一處細小的場景,都滾滾而來,在我胸中滌蕩、洗刷、拍打,終於摧枯拉朽般地洶湧而出,化為我臉上滾燙的淚水!




流一滴眼淚吧 親愛的


只要一滴


就可以救活


在千萬層地獄下


受盡苦難而死的





———李良‧《天堂‧福音》


我擠進人群,對趙悅抱歉地笑了笑,然後板著臉教訓我媽:“我的事你別摻合,走,跟我回家!”老太太不肯走,她等這個機會很久了,不依不饒地繼續狂噴:“離婚離婚,恩斷義絕,你還住著他的房子幹什麼?!”我心中氣苦,大喊一聲:“媽!”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外拖,人群紛紛散開。擠出人牆後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趙悅正伏在楊濤的懷裏,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那一刻,我堅信:她的眼淚為我而流。


(三十六)


12月24日,平安夜。


2001年前的今夜,一個偉大的生命誕生于耶路撒冷的馬槽裏,他一生孤單,受盡苦難,在眾人的詛咒中升入天國。傳說中,今夜他將向人間賜福。


其實所有的日子都一樣,李良若有所思地說,年年春草綠,年年秋風起,生活從來沒變過,只是我們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老了。


我沒說話,轉過頭去看窗外無星無月的夜空。我的成都總是陰沈沈的,偶爾出一下太陽,那會是明天嗎?


92年的平安夜,李良約我和老大去教堂看上帝,據說彌撒做完了有聖餐吃。我們等到十二點,聖詩唱罷,聖徒們脫下白袍顯露真身,天堂的大門?啷關上,保安開始推推搡搡地往外趕人。教堂離學校很遠,我們被上帝遺棄後無處可去,只好坐在教堂的大門前胡吹,一邊哆嗦一邊詛咒萬惡的上帝。天快亮時老大拍拍屁股站起來,沖著鐵門撒了一泡長長的尿,恨恨地說:“向上帝致敬!阿門!”我和李良笑得滿地打滾。




94年,我和趙悅在校外的咖啡館裏依偎著等候福音,窗外風聲呼嘯,室內燭光朦朧,她臉色微紅,雙眼閃亮,對著我不停地笑。十二點鐘到了,我摟過她來親了一下,說許個願吧,這個時候許的願最靈了,上帝在看著呢。趙悅閉上眼,嘴裏念念有詞,過了足足有一分鐘,她睜開眼睛,笑嘻嘻地告訴我:“我知道你要問我許的是什麼願,我就是不告訴你!”




95年,96年,97年……,記不起來了。生活的海面潮起潮落,總有一些日子讓你或笑或哭,而另外一些,則沉淪在光陰的海底,永生永世不再浮起。在那些被遺忘的平安夜裏,我曾感到過平安和幸福嗎?



說起往事,我們都有點傷感,李良提議:“來,為我們的老大幹一杯。”我默默地舉起杯,李良說喝完喝完,老大在看著呢。


這些日子李良賠了不少,上週三收市前,僅僅半個小時,他就栽進去七十多萬,聽得我舌頭抽筋,鄭重向他建議:“期貨這東西太懸了,你不如收手算了,我們一起搞點實業。”我在家裏閑了一個多月,心裏正慌著呢,如果能說動李良,開個中型的汽修廠,憑我的經營能力和關係,一定會賺錢。這事以前也跟他提過,他總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心裏明白,這就是他的正面答復了。如今的李良越來越高深,一舉一動都含有深意。我搖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冰鎮過的嘉士伯如此苦澀。




公司這個時候炒人簡直是沒有天理,找工作都沒處找去。我給十幾家公司都寄了信,有的嫌我要價太高,有的說暫時沒有空缺,愁得我唉聲歎氣,體重都輕了幾公斤。老太太嫌我那天態度不好,也懶得搭理我,更是平添不少鬱悶。



其實我一直都不喜歡破璃屋酒吧的這種格局,人跟人挨得太近,誰放個屁都能引起隔座的胸腔共鳴。但李良特別鍾愛這裏,說它“很成都”,意思是只有在這裏他才會覺得安逸,我覺得是個習慣問題。生活不也這樣嗎?一點點微小的變動都會讓我們痛苦不安。



夜深了,美女們一群群湧到身邊,頭髮五彩繽紛,眼皮青藍各異,大冬天的也不肯多穿件衣服,胸挺臀撅,看得人口水傾盆。


我正過眼癮呢,李良悄悄地捅我一下,說那邊有幾個人死盯著他,看樣子不象善類。我扭過頭去,笑著說他們不是看上你了吧,話音未落,我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我看見董胖子正坐在不遠處惡狠狠地瞪著我,目光綠油油的,象一頭逡巡在村莊外等待擇人而噬的狼。



我一想起那天在公司發生的事情就忍不住笑。董胖子氣得快哭了,空門大開,雙拳緊握,象只大猩猩一樣對我不斷作勢,不知是要打我還是要嚇唬我。我冷冷地看著他,心想只要他敢動手,我就一腳踢斷他的老二,我在系足球隊踢過左前鋒,有一個著名的淩空推射動作,估計龜兒子擋不了。董胖子比劃了半天,臉色青得嚇人,不過最終還是沒敢伸手,他咬著牙“哼”了一聲,象頭公豬一樣拱開門鑽了進去,直到我領了保險手冊離開,他也沒露過面。



我隱隱約約感到有點害怕,不過想起董胖子平素的為人,又迅速放寬了心。董某據說從來沒跟人打過架,白長了一副好身板,剛進公司時,他跟我自吹忠厚,說上小學時他們班個子最矮的都敢欺負他,“我有他兩個重,一隻手就能把他提起來,龜兒子愣是敢跳起來打我的臉!格老子,我氣慘了,不過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不跟他一般見識。以德服人嘛。”董胖子說。“以德服人”是電影《方世玉》中雷老虎的臺詞,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叫他“董老虎”。



他那桌坐了四五個人,其中一個我認識,姓劉,就是開換妻俱樂部的那傢伙,98年我們在一起坐了坐,他號稱是“玩遍七區十二縣美少婦”,繪聲繪色地描繪各區少婦的優點:青羊騷,成華浪,武候喜歡搞花樣,要談感情去錦江,金牛沒錢莫想上。說得我口水吧嗒。他還鼓動趙大江去他那裏玩,當然是帶著老婆。




我跟李良說你放心吧,他們對你沒什麼興趣,八成看上我了。話剛出口就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跟他開這種性意味濃郁的玩笑。李良倒沒什麼,笑眯眯地問我:“那你還不過去跟他們勾搭勾搭?”




他說得倒也對。我把心一橫,倒了滿滿一杯啤酒,徑直地朝董胖子他們走過去,幾個人似笑不笑地看著我,我跟姓劉的點了點頭,拍著董胖子的肩膀說幸會啊董總,走到哪兒都能看到你,來來來,幹一杯!董胖子鼻孔裏哼了一聲,陰著臉端起杯,跟我碰了一下,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我正要離開,姓劉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啥子嘛?還沒跟我喝呢!”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些什麼,極輕極快地,在心中一閃而過。不過看著劉某一臉歡笑,我也沒往深裏想。酒倒上後,他笑眯眯的問我:“聽說你到處替我打廣告,說我開了個換妻俱樂部?”




這事最早是董胖子告訴我的。劉某的語氣聽起來頗為不善,但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自己都到處張揚,我替他打打廣告又怎麼了?想到這裏我回頭看了董胖子一眼,他正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嘴巴半張,目光發賊,表情十分討打。




這事有點不對,我端著酒杯猶豫了一下,想還是不能承認,得想辦法推託才行。我仰脖把酒幹了,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對姓劉的笑笑,說:“我都是聽董總說的,怎麼會到處替你打廣告?劉哥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也會相信這些?”這招叫作一箭三雕,又拍了馬屁,又開脫了自己,還把董胖子也裝了進去。




劉某被我奉承了一下,笑得那個燦爛,端起酒杯一口幹了,又問我:“跟你打聽個人,有個叫王林的員警,你認不認識他?”


一說起王大頭,我膽子立馬壯了起來,說認識認識,太認識了,他屁股上有幾顆痣我都清楚。劉某嘎嘎地笑起來,旁邊的人也都跟著笑,我橫了董胖子一眼,發現他臉色漲紅,脖子下的肉一顫一顫的,象生過十八胎的老母豬。笑聲停下後,他拿著皮包站起來,對姓劉的說他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會,讓我們慢慢喝。我笑嘻嘻地問他:“董總,是不是老婆又發威了,要你回家去跪搓板?”他沒理我,挾著包撅達撅達往電梯口走,臨了還回頭看了我一眼,一雙眼睛灰不溜秋的,象條死硬了的魚。



我說你怎麼認識王大頭的,姓劉的嗆了一口,一邊咳嗽一邊笑,說原來他外號叫王大頭啊,這龜兒子,怪不得我怎麼問他都不肯說。我說這個外號是我給他起的,心想我這些年倒真替人取了不少外號,“你娘”、“痛幹上人”、“董老虎、董胖子”、“劉死皮”、“周花槍”……給趙悅取的外號就更多了,“尿壺師太”、“黛玉大嫂”、“胖妞”、“虎妞”、“掃大街的”,還有一個叫“小結巴”,是鼓勵她“口吃”的意思。想起趙悅心裏有點難受,自已給自己倒了杯酒,閉著眼灌了下去,想起那年平安夜她對我說的話:“死也要死在你面前!”手腳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董胖子走了,我就沒必要呆下去了。我把杯中的殘酒喝了,對姓劉的說我那面還有個朋友,要失陪一下。姓劉的說急啥子嘛,我還想帶你去我那裏玩呢,我眼睛一亮,問沒老婆也能去嗎,他笑,說別人肯定不行,你是王林的朋友嘛。我甚是自豪,在心裏追憶王大頭的光輝形象。姓劉的轉過頭去,問旁邊一個傢伙,“今天的嘉賓是不是戰旗的?”那傢伙連連點頭。我的口水嘩地流了下來。戰旗歌舞團是成都著名的美女窩,隨便抓出一個來都能看半年。我幾次開車從那裏經過,看得眼珠子都要加潤滑油。不過那院裏停的全是高檔車,我一輛破桑,實在是沒臉進去,也只能過過眼癮。劉某說我們喝完桌上的酒就回去,你想去就一起走吧。我心裏猶豫了一下,眼前這幾個傢伙呲牙瞪眼、獐頭鼠目,端的不象好人。我爸從小就教導我:不怕打錯人,就怕交錯人,我倒真有點害怕跟他們結交。



啤酒這東西就是脹人。才喝了五瓶,廁所就去了三次。這兩年酒色入骨,腎也快完了,想想當年“一夜六次郎”的神勇,不禁暗自神傷。


李良坐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口哨,表情象個找不到媽媽的小孩。幾束紅紅綠綠的燈光明滅不定地照在他臉上,顯得他格外的蒼白和憔悴。大概是受了耶酥的影響,我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異樣的憐憫。




李良聽說我要去參加非法活動,嘴撇得跟只皮鞋一樣,說你娃娃賊性不改,早晚死在女人肚皮上。我搖頭晃腦地吟誦:美女身上死,作鬼也風流,吾之願也。他不屑地瞪我一眼,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那幾個一看就是在黑道上混的,你還是少招惹他們為好。




我笑笑,沒說話,轉過頭去看臺上的歌舞表演,一個帥哥正夢囈般地唱道:子夜二時請你推醒我/告訴我你夢見了什麼/七彩的天堂上竟沒有/人去過/的消息/人留下/的痕跡……,我心裏莫名其妙的傷感起來,對李良說哪有什麼天堂,生活本來就是個地獄。他沒回應,我奇怪地回過頭,發現他已經走開了,這時燈光激閃,鼓點鏗鏘,酒吧裏一片綽綽鬼影,在彩屑飛揚的舞臺旁,在綠眼紅發的人群邊緣,我的朋友木然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就象一具死去多年的僵屍。



(三十七)


平安夜,沒有月光。


一輛白色的豐田麵包車在濱江路上疾駛而過。路邊高樓矗立,窗外萬家燈火。一對年輕情侶在岸邊緊緊擁抱,輕言細語地說著什麼,不時地發出笑聲和歎息聲。一個破衣襤褸的老頭坐在石凳上,遠遠地看著他們,眼裏似有淚光,這一刻,他想到了什麼?



我滿臉是血,兩頰火辣辣的疼,鼻子裏鮮血直流,滴嗒滴嗒地落到我的金利來西服上。嘴唇腫起一指多高,肉翻在外面,沾著腥臭的口水和牙齦血,每一下震動都疼得鑽心。後排座上一個傢伙還在死死地揪著我的頭髮,姓劉的一臉寒霜,嘴裏罵罵咧咧的,恨不能一口把我吃了。



我一上車就感覺不對,兩個傢伙兇神惡煞地把我擠在中間,一動都動不得,我左右環顧,知道大事不妙,藉口要撒尿,站起來就想往下跳,還沒等我的頭鑽出車外,一個穿黑夾克的劈面就是一拳:“日XXXX!瓜娃子還敢跑!”打得我眼冒金星,另外一個胳膊上刺龍的傢伙立刻撲上來,死死地掐著我的喉嚨,力氣大得驚人,我幾乎閉了氣,嗓子眼咕咕亂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好象過了一萬多年,車子終於發動了,他鬆開手,我象個癆病鬼一樣劇烈地咳嗽,一邊掙扎一邊質問姓劉的:“劉哥,這是什麼意思!”劉某陰惻惻地瞪了我一會兒,突然就是一個耳光,我應聲而倒,一頭撞在車門上,腦袋嗡嗡作響,聽見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日XXXX!弄你!就是這個意思!”




幾條大漢如狼似虎地在我身上又打又踢,在雨點般的拳腳中,我終於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三個月前王大頭帶人封了他的俱樂部,還把他搞進去關了十幾天,這廝在外面看著如此生猛,但在裏面也跟個孫子一樣,被人打得屁滾尿流。王大頭這事幹得也夠絕的,連錢帶東西勒索了不下30萬,這廝出來後頗為不憤,一直找機會要弄王大頭。



我哭笑不得,眼前金星亂冒,結結巴巴地說這事純屬誤會,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啊。他雙眼圓睜,一膝蓋頂在我肚子上,估計五臟六腑全碎了,我軟綿綿地跪倒在車廂中間,他還不解氣,提著耳朵把我拎到他腳下,一腳跺在我脖子上,恨恨地罵:“日XXXX!不是你告密,他們能找得到?!”



我脖子象斷了一樣,拱了半天拱不起來,一頭紮在顆顆粒粒的橡膠墊上,紅腫的嘴唇立刻皮開肉綻,疼得我眼淚直流:“劉哥,真的不是我,我沒有告密啊!”話還沒說完,腦袋上重重挨了一腳,金星閃耀時我聽見他說:“員警都承認了,你還敢跟老子裝蒜!”



後來的記憶非常模糊,我只記得那是條黑黑的小巷,我象只死狗一樣被拖出來,幾個傢伙圍著我,不停地拳打腳踢,我跪在地上求饒了嗎?記不起來了。


最後所有人都停了手。我掙扎著想坐起來,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我頭拱在地上,拼命的往起爬,爬,爬,突然腦袋一聲巨響,我聽見一個傢伙說:“差不多了,走吧。”




……


夜如黑獄,我佇立曠野,四顧空空,無數種聲音同時響起,草長花開,萬物生髮,四季無聲流轉。一些人在遠處走動,一些生靈在角落裏私語,一些熟悉的面孔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一個聲音在笑,一個聲音在哭,一個聲音忽遠忽近地問: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



我靠著牆瑟瑟發抖,冷。寒意從骨髓裏透出來,慢慢湧到胸口,慢慢地,湧到四肢百賅。每根骨頭都象斷了一樣,頭上的血流到胸口就開始變得冰涼,我慢慢地趴到地上,嘴唇緊貼著我親愛的成都的土地。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人叫我:“兔娃兒不哭,好孩子不哭……”




眼皮很重,我費力地大睜著不讓它合上。溫熱的血慢慢流過,一些東西很清楚,象19歲的趙悅美麗的臉,一些東西漸漸模糊,象年年春天成都街頭的霧氣……



流一滴眼淚吧 親愛的


只要一滴


就可以救活


在千萬層地獄下


受盡苦難而死的





……


聖誕鐘聲遠遠敲響,整個城市一片歡騰。在那條黑冷潮濕的小巷裏,我無聲無息地躺倒,鮮血凝於泥土,催發春草無數。透過越來越絢爛的成都夜空,我看見了金光燦燦的上帝,他正在雲端慈悲地注視著這個世界,傳說中,今夜他將向人間賜福。

作 者:慕容雪村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03 07: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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