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第二回
李三石、冯虎、莫可宁瞬间弹跳而起,惊悚而立,但见一人闪身而入,正是扬霸天。三人望着扬霸天,李三石充满讶异,难以置信;冯虎跃跃欲试,想上前一斗;莫可宁很是佩服,频频点头。衙门大牢,层层戒备,固若金汤,连苍蝇也飞不进来。但扬霸天说来就来,出入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扬霸天双手一摊,柔声道:「各位请坐,我没有恶意。」语气甚是谦恭有礼。李三石更是惊讶,扬霸天开门见山,将自己如何受尤望财所托,如何到了季书文的宅院;找到季书文,却发现他已死;后来三位怪人出现,打伤自己;落荒而逃,最后差点被二位身穿黑白差役官服的人抓走,一一说了。
李三石越听越奇,眉头紧皱。莫可宁道:「打伤你的三人,江湖人称『退避三舍』,是很强的高手。」扬霸天「嗯」了一声,似乎要说什么,冯虎道:「这种江湖败类,真是抓也抓不完。」莫可宁摇头道:「不。三人师父有五戒甚严:第一戒奸淫妇女;第二不忠不孝;第三就是杀害生灵;第四助恶为非;第五偷盗银钱。」李三石道:「看来非敌,如有机会,也可结交。却不知三人名号?」莫可宁道:「老大叫舍一,老二叫舍二,老三叫舍三。」冯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他们爹娘真是天下最懒的爹娘,连孩儿名字都懒得想。」
扬霸天道:「李捕头,我跟你打个商量,不,应该说,做个买卖。」李三石尚未答话,冯虎道:「扬霸天,你别太嚣张了。现在江湖盛传,是你杀了季书文,也有人说,你拿了季书文的秘密,你自身难保,还敢大言不惭,跟我们谈起条件?」
李三石点头,暗想:「曾大人要我抓杀害季书文的真凶归案,扬霸天被人陷害,一定会拼命找出凶手,为自己洗清冤情,这点对我办案,自是大大有利。但此人恶名昭彰,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就算现在关进死牢,也死不足惜,更何况,他不知要提出什么交换条件,我能不能办到,该不该办到,都难说得紧。」
冯虎道:「扬霸天,你自投罗网,死到临头,还不知死活,未免太过猖狂了吧?」扬霸天道:「这种鬼地方,能关得住我?」李三石知道此言不虚,他神不知鬼不觉进来,这手功夫,胆识,气魄,已是匪夷所思,于是道:「你说吧,我听听看。」
扬霸天双眼一亮,恨恨的道:「我这一生,最恨两件事。第一,被人欺骗,被人当猴子耍,第二,被人冤枉。现在好了,两件事一次全给我遇上。那个尤望财,要我杀季书文,又偷偷勾结什么退避三舍,要置我于死。我去杀季书文,这件事只有尤望财知道,怎么连官差都已经在季家大院,准备抓我。」
李三石忙道:「依你所说,那两人虽然身穿官服,但武功之高,出手之狠,决不是一般差役。我现在想不懂怎么一回事,但是,相信我,我一定会弄懂的,也一定要弄懂。」顿了一顿,又道:「你说当天晚上,一直听到什么季书文大秘密,你真的一无所知?」扬霸天道:「在此之前,我连季书文都没听过,有怎么知道什么捞什子鬼秘密?现在好了,季书文已死,我惹上大麻烦,人人都找我问,我会被烦死,说不定还没烦死,先被害死。」
莫可宁道:「你多心了,说不定,那季书文根本没有秘密,这种无聊的江湖传闻,道听途说,绘声绘影,一人吐虚,千人传实,实在不可信。」
扬霸天频频摇头,道:「不不不!季书文真的有秘密,而且似乎是天大的秘密。」李三石三人大惊,望着扬霸天。
原来扬霸天当日被打伤后,找了空屋养伤。他骨壮肉粗,神勇刚健,再加上伤他的人只是想套问他所知的季书文大秘密,下手不致太重,因此他养了三天伤之后,决定返回季家大院,先弄清原委,再找尤望财对质。
来到季家,空无一人,他感到不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以季书文的身份地位,丧事必定隆重,各路权贵与亲朋好友吊丧必多,但此时听不到人声,见不到人影,静悄悄,无声无息。他来到当日发现季书文尸身的房外,小心翼翼,竟然正是「退避三舍」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走进一步,只听舍三道:「大哥,二哥,师父这次令我们三兄弟下山,到季书文家里找『忘忧经』,我们来的时候,季书文已经被害死,这几天来我们把他家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什么狗屁经文。怎么办?回去如何跟师父交代?」
舍一道:「季书文不过是个文人,但房子却机关重重,到处都是密道,他为何要把房子建成这样?又是谁帮他建的?这都跟他所知道的秘密有关,所以师父要我们下山弄清楚。」舍二道:「大哥,三弟,这几天来我们把这里翻了一遍,连老鼠都被我们赶跑了,连个屁也没发现,我们接下来,从季书文身边的人下手,或许能找到什么。季书文保密功夫再好,应该也瞒不了家人。」舍三道:「这个自然,不过,季书文的家人、家丁、仆人、婢女、长工、丫鬟都到哪去了?奇哉怪也!」这句话正是扬霸天最想问的,只听舍一回答道:「从街坊邻人下手,一个一个私下进行,总会被我们问出个结果,否则如何跟师父交代?走吧!」
扬霸天待三人离去,又进入房内,仔细寻找,原以为可以发现什么密室或暗格,但终究一无所获,心中疑惑更甚,只好先返回空屋疗伤。
李三石听完,道:「所以你知道了,这三人并不是尤望财派来的。」扬霸天不以为然,道:「这只是表示他没派人杀我,不表示他不知道退避三舍要杀季书文。他既然知道,又要我杀季书文,叫我当替死鬼,故意陷害我,哼,哪有那么简单,随便拉一个垫背的,当我是宰白鸭吗?」莫可宁听到「宰白鸭」,脸上表情微微变色,冯虎道:「那尤望财本来就是以找人当替死鬼闻名的,大牢里有个宰白鸭,是个十多岁的小书生,秋后就要问斩了。」
莫可宁道:「后来呢?你不是要找尤望财对质?」扬霸天道:「我找了。但一直找不到。如果找到,何必来找你们?我的伤养好后,回到他家,怪的是他的家人、家丁、仆人、婢女、长工、丫鬟也全都不在了。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李三石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尤望财。你要跟我谈么条件?」暗想:「把尤望财关进大牢,那是很简单,但以他的人脉、金脉、能力和霸气,不用多久就会大摇大摆走出牢房。」他其实很想把尤望财永远关在牢里,但心里也深知:「这似乎是太困难也太遥远的理想了。」
只听扬霸天道:「如果你找到尤望财,跟我说一声,我就帮你解决他。然后我从此消失在你地盘,永远不在你眼前出现,如何?」李三石沉吟良久,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扬霸天所谓的「解决」是什么意思,而扬霸天又会消失,这是最好的结果。
李三石道:「照你这么说,季书文不过就是有一部佛经,叫忘忧经,是退避三舍的师父要的。听起来是普通佛经,有什么大不了,怎么会害季书文惹来杀身之祸?」冯虎道:「忘忧经?那还不容易,去庙里拿就有。」扬霸天道:「我看没那么容易。这一部佛经,可能真有什么秘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李三石道:「杀害季书文的凶手我要找,尤望财我也要找,这样吧,你如果找到尤望财,别自己解决,先跟我说一声,我找到尤望财,也会通知你。」他奉曾柏之命限期破案,为了破案,不择手段,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都可以用。最好让扬霸天和尤望财斗个两败俱伤,他再渔翁得利,一举双擒。
扬霸天哪里想得到李三石的心机,还暗自庆幸来找李三石谈条件是来对了,甚是满意,双眼一亮,道:「那就先告辞了。」
冯虎忽道:「且慢!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是把我们大牢当自家后院吗?」呼的一掌,朝扬霸天胸口打去。
扬霸天知道冯虎是李三石手下第一好手,加上大病初愈,不敢怠慢也不恋战,左臂坠肘,沉肩一闪。两个人本坐着,相距不到二尺,但冯虎说打就打,且招式凌厉,掌风刚猛。扬霸天左脚当轴,右步后滑,转了个半圈儿,从窗口跳上屋顶。冯虎大叫:「恶霸哪里逃走!」肩头微晃,脚尖点地,往上一跃,飞身上了屋顶。扬霸天站在前檐,等冯虎从底下往上蹦起来的时候,气贯左足,一抬腿,狠狠往下一踏,哗啦啦啦,这一脚足足有上百斤,前檐瓦片直奔冯虎头顶砸来。冯虎往上起,檐瓦往下砸,换作别人不死也伤。好冯虎!当机立断,他身子已然悬在中空,一看瓦片如雨罩顶,左脚尖一挑侧壁,右脚尖再一点,凭物借力,登萍渡水,侧闪着从碎瓦边蹿上屋顶,鱼跃龙门,脚尖落地,四外观瞧,一条黑影,往前逃跑。夜色茫茫,眨眼之间,不见踪迹。
一个月天过后,李三石接到白水仙密函,带着冯虎,来到翠芳塘。
白水仙开门见山就问:「李捕头,我听说你在找尤望财,这事可是有的?」李三石微微一笑,道:「天下事,大至一山一月,小至一草一木,没有一件事不在翠芳塘的掌握中。」白水仙道:「那是各路人马对小店的抬爱,有些消息,就当作耳边风,有些消息嘛,嘿嘿,不妨跟李捕头说说。」李三石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白水仙假装没看见,道:「如果我说,我知道尤望财藏在哪,你可有兴趣?」李三石和冯虎对望一眼,冯虎道:「白二妈,你怎么会知道尤望财藏身之处?又怎会忽然好心起来,想帮我们?」白水仙不答,带着两人来到翠芳塘后院,那里有间小佛堂,甚是清雅俭朴。李三石心想:「你开了江南六大妓院,多少好女孩被你糟蹋了,就算念一万部佛经,也洗不清罪孽。」问道:「你告诉我尤望财藏身之处,如果我真的抓到尤望财,怎么给你好处?」他深知没那么容易,白水仙这种人,不会比尤望财来得容易对付。
白水仙道:「我知道他手中有一部忘忧经,你取了给我,我们就算两清了。」李三石和冯虎又对望一眼,冯虎道:「白二妈,我冯虎是个粗人,书读得少,知道的事不多,还请跟我说一下,那忘忧经有何重要?」只因扬霸天曾经提起,季书文有一部忘忧经,「退避三舍」奉师父之命取回,但白水仙却说在尤望财手上,到底在谁手上,谁说的是真,冯虎也搞不清,但他见李三石不提扬霸天曾说季书文有忘忧经,自己当然也不说。
李三石暗想:「这就怪了,不知扬霸天知不知道忘忧经是在尤望财手上?还是已经被退避三舍取走了?又或是,白二妈跟本在瞎扯?一部佛经能有多大秘密?」冯虎却想:「尤望财若真有忘忧经,怎么还大费周章,叫扬霸天去取?」
白水仙察言观色,道:「忘忧经的来历要从佛陀一生的教化说起。佛具有『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天上、人间、龙宫都曾说法。有一次,佛陀在灵鹫山说法,海龙王躬逢其胜,他闻法欢喜,会后恭请佛陀到龙宫说法,佛陀说的就是忘忧经。
「佛陀灭度八百年后,天竺的大乘龙树菩萨开始出世弘法,因智慧高深,受海龙王之邀进宫说法,见到了忘忧经,文义俱妙,细读之下,叹为稀有,为了利益众生,以惊人的记忆背诵下来,回到人间,默写出来,献给天竺国王,国王视为天下珍宝,珍藏国库,禁止外传。
「此后,忘忧经虽未传至中土,但其美名早已为信徒知晓。曾有一位梵僧,在一次因缘际会见到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大师,于是告知忘忧经宗旨。智顗大师求法心切,于是在北周武帝建德五年,来到天台山,在山巅筑一木台,不畏寒暑,风吹、日晒、雨淋,天天向西礼拜,精进不断,诚挚不懈,一共拜了十八年!但是,直到圆寂也无缘见到忘忧经。
「智顗大师的诚心和毅力传到天竺国王宫中,感动了负责看管忘忧经的忘容法师,发誓要把忘忧经传到中土。第一次他带着抄录的忘忧经过边境时被驻守的小官搜出,传经行动失败,只好返回。第二次他想,藏在哪里永远不会被搜到?藏在脑里。对,就是藏在脑里。于是他决定把忘忧经背下来,他认为当年龙树菩萨可以,他也可以。当他确定可以默背后,再度启程,历经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来到中土。但一路奔波,心力交瘁,他发现有一部份经文背不出来,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又回到天竺。
「经历两次挫败,只是让忘容法师传法的心更加坚定。他用了一种后人难以想像的方法:把经文刺在白绢上,割开大腿,藏于肌肉中,待伤口痊愈,然后出发;当时是唐朝神龙元年,航海到达广州。适逢宰相杜冠晴被贬在广州,见梵僧带来法宝,即请于陀罗尼寺,剖臂取经,以便翻译;但从臂中取出的白绢,却血肉拟成一团,成了『血渍经』,无法开卷。杜冠晴苦思无策,竟夕失眠;其女儿建议,用人乳泡白绢,使之溶化,洗去血迹,然后开始翻译。」
李三石和冯虎听完,久久不能言语,如此毅力如此情怀,当可感天动地。李三石道:「所以,尤望财手中那部忘忧经,就是忘容法师从天竺带来的『血渍经』?」白水仙道:「李捕头举一反三,聪明过人。」冯虎道:「你既然知道尤望财藏身之处,怎么不自己去找他?」白水仙道:「第一,我找不到;第二,就算我找到他,我也得不到忘忧经。」李三石道:「好,我本来就要抓尤望财。你说吧,他藏在哪?」
白水仙正要回答,冯虎道:「白二妈,你真会说故事,真的。你说的故事真好听,我想,你将来如果不开妓院,开个说书馆,生意应该也不会比现在差。」白水仙道:「小虎哥说笑了。」随即向李三石透露尤望财藏身之所。
三日后,衙门大堂。
尤望财笑道:「原来堂堂知府大人,也想得到季书文的秘密?哈哈,真是清廉,真是公正!」曾柏尚未回答,李三石大怒,喝道:「尤望财,你无恶不做,今日已落入本府,难道你不信报应?还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李三石把夹棍套在尤望财腿上,原来公堂用刑,先看曾柏的眼色行事,吩咐动刑,曾柏必有暗号:瞧曾柏伸几个指头,那就用几分刑。
曾柏见尤望财态度强硬,一再答非所问,对于案情仍是不招,轻轻叹了口气,以手掌摸脸,意思是用五分刑。不料差役用了七分,用了八分,尤望财仍是不招,只是冷笑。曾柏见他越来越大胆,语无伦次,说不定还会说出不雅之词,污辱之句,于是大喝:「给我用全刑!」。
衙门有句话:「一用全刑,无所遁形。」任你意志再坚、骨头再硬,也全盘拖出,完全屈服。可惜尤望财本来就不是骨骼强健之人,重刑之下,立即昏厥。差役禀告:「不行了。」曾柏冷笑一声,道:「喷凉水!」李三石走过来,拿着一碗凉水,含在口中,对着尤望财「噗」的一声猛喷,尤望财悠悠气转。曾柏道:「叫他招!」差役说:「他不招。」曾柏道:「再打!」李三石道:「且慢。大人暂息雷霆,尤望财重伤了,不堪再用刑具拷问。倘若刑下毙命,大人的前程要紧。」曾柏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李三石道:「依属下之见,把他先钉镣收监,明日提出再问。打了夹,夹了打,今日不招有明日,明日不招有后日。不怕他不招,必定可取供。」曾柏点头道:「说的是。」吩咐松刑,当堂钉镣,押回大牢。
三个差役抬着尤望财回大牢,李三石一使眼色,一个拉扯尤望财身上锁炼,到大尿桶旁边。其味不闻可知,一闻必吐。两个压着尤望财左右手,把他的头直往尿桶里探。李三石笑道:「嘿!味道如何?我保证你活到这年纪,还没闻过这种味儿呢。」三个差役大笑。
李三石又道:「快说!你为何要派扬霸天去杀季书文?」尤望财「呸」了一声,反而笑道:「我劝你们别再刑求我,不然,嘿嘿,如果我被你们弄死了,大家会怎么说你?」李三石想了一下,道:「他们会说我为民除害。」李三石又吩咐差役用皮鞭先抽尤望财,但他还是骂不绝口。差役连抽数下,尤望财谈笑自若,浑不在乎。
李三石道:「尤望财,你有一部珍贵的忘忧经,藏在哪?你说了出来,我保证你不会再受苦。」尤望财一直毫不在乎,但一听到「忘忧经」三字,微微一怔,随即道:「忘忧经?我有!我有!我知道在哪里!」李三石喜道:「你总算开窍,早说不就得了,免受这些皮肉苦。」尤望财道:「在庙里。庙里很多,你去拿一部,回家供着,保证升官又发财。」李三石怒道:「恶贼!死到临头,竟敢如此耍我。」吩咐:「与我拶起来!」左右齐应,将尤望财双手套上拶子,把绳往两旁一分,只闻尤望财杀猪也似的喊起来。李三石问道:「你还不招认么?忘忧经在哪?」尤望财咬定牙根道:「我没有什么忘忧经的呀!」汗似蒸笼,面如白纸。李三石无奈,心想:「这贱骨头,还真不是普通的硬。」吩咐卸刑。松拶子时,尤望财又是哀声不绝,昏厥倒地。只得暂且收监,明日再问。
翌日下午,曾柏问来问去,就是要问尤望财,如何知道季书文的秘密,又为何派扬霸天去拷问季书文,要他说出秘密。但尤望财不是避重就轻,就是答非所问。曾柏终于失去耐性,火大了,命人将「点锤」取来,在他胫骨上打了二十下。
这点锤,州县衙门内向来是不常用的,因为这刑最是厉害,只要在胫骨上打二十下,这个人的胫骨登时就被打碎,从此就成残废。所以衙门内对于犯下大案的疑犯,皆是先用夹棍、铁索链,若再狡赖脱供,便用天平架,迫不得已才用这点锤。今日用这点锤如此迫切,一因此人罪恶淘天,将来总是要处死的;二来因圣旨急迫,各方压力大,本县「宰白鸭」情事太过严重,明日就要覆命,录取实供,好对上有个交代;三来曾柏自己实在想知道季书文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招致尤望财买凶杀人,所以才用这点锤如此急迫。
尤望财被刑求三日,终于捱不过,一命呜呼,死在大堂。
一个月后,翠方塘。
白水仙举杯,柔声说道:「李捕头,来来来!喝了这杯,所有烦恼都抛在一边。」李三石黯然道:「我已经不是李捕头了。」白水仙道:「快别这么说了,你的经验、能力,做别的事,还是绰绰有余。凭良心说,你做捕头,还是大材小用了。」
李三石默然不语,低头想着白水仙的话。在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舒服的疙瘩。尤望财明明是被曾柏刑求至死,但却是他被革职。虽然他也对尤望财动私刑,但人是死在大堂上,下令刑求的也是曾柏,为何他要当替死鬼?
白水仙喝了一杯,道:「你想想,那尤望财死有余辜,没人会调一滴泪,说不定被他欺负过的人还拍手叫好,大肆庆祝,你说是吧?」李三石不答,白水仙又道:「我知道你不舒服,帮曾柏扛了罪,可是你想想,不是你,还有谁?现在可好了,弄出人命,还好这次有你背黑锅,但有了这个不良记录,日后曾柏如果再出什么错,他头顶的乌纱帽,可就没法戴得这么稳了。」
李三石叹了口气,心中一直琢磨「不是我,还有谁?不是我,还有谁?」
白水仙又道:「你是曾柏爱将,男子汉,讲义气,这一次,你就算帮了他,别跟他破脸,留三分情面,将来大家好见面。」顿了一顿,又道:「曾柏有说什么吗?」语气甚是轻柔。
李三石喝了一杯,道:「他只说,算我倒楣。」白水仙道:「嗯,除了这句,好像也没别的可以说了。你想,如果要计较,你帮他抓那么多盗匪,为他立了那么多功劳,都是算谁头上?还不是算他头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拼死拼活,卖命演出,他只要动一张嘴,然后吃庆功宴。你的功,他承担;他的错,难道你跑得掉?受人差遣,概不由己,别再想了,想想以后怎么过,比较实在。曾柏那种人,你怎么斗得过他?你只有呕气呕得过他,就算你一直呕气,得内伤而死,他也不痛不痒,毫无感觉。」顿了一顿,又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啊,不要动不动看什么人就做牛做马,掏心掏肺,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李三石心想,白水仙不愧是江南第一老鸨,手握六大妓院名花,看尽天下嘴脸,洞悉人情丑陋。在心中不断琢磨「不看什么人就掏出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黯然伤神,无法言语。
白水仙为李三石斟酒,道:「那冯虎呢?他怎么办?」李三石一口干了,道:「他本来要自请退职,从此跟着我,但我要他留在衙门。」白水仙赞道:「阿虎这孩子,倒也忠心。你要他留在衙门,这是对的。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可以抢先行动,戴罪立功。」李三石听到戴罪立功,心中一动,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人又不是被我刑求至死,我哪有什么罪?我只是个替死鬼。良久之后,方道:「我实在想不懂,那季书文不过是个文人,在乡下教书法的,会有什么秘密,尤望财要找扬霸天杀他?而扬霸天亲口告诉我,他找到季书文的时候,季书文已被人杀死。是谁杀了季书文?又是为了什么?」白水仙道:「不管是谁,如果我想的没错,应该也是为了大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现在尤望财也死了,恐怕很难追查。」
李三石道:「扬霸天说,那『退避三舍』到季书文家里,奉师父之命找一部忘忧经,不过你上次却说,忘忧经是在尤望财手里?」白水仙道:「应该是退避三舍的师父记错了,那部珍贵的忘忧经,的确是在尤望财手里。」李三石道:「此话怎讲?」
白水仙道:「民间传说,供养佛经,功德很大,可以洗清罪孽。那尤望财必是知道忘忧经的珍贵,所以向季书文买了。季书文不过是个教书法的,一来穷,二来也未必知道经书是至宝,所以糊里糊涂脱手。脱手之后可能知道忘忧经是绝世宝物,反悔了,想要回来,尤望财不愿多惹麻烦,干脆叫扬霸天杀人灭口。只是晚了一步,先被人杀了。」
李三石道:「这样讲也是有理,不无可能。不过,到底谁会想要杀一个文人?」白水仙道:「扬霸天说他见到季书文时,季书文已死?」李三石道:「正是。」白水仙道:「那季书文如何死法?是被刀剑杀死?还是被掌力震死?还是被毒死?」李三石「啊」的一声,道:「这点我从没想过,也没问过扬霸天。」
白水仙道:「这就是了,你说,扬霸天告诉你,他后来又回去季家大院,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季书文连尸体都不见了。如果季书文根本就是扬霸天杀的呢?」李三石道:「不可能。扬霸天这种人,我跟他斗了很多次,抓了他很多次,他会抢人,也会伤人,更会杀人,但他就是不骗人。他们这种人,不会说谎。比起江湖那些自称门正派,看来人模人样的,说谎卸责不遗余力,我还比较相信扬霸天。他说看到季书文已死,就是死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经你刚刚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几个疑点,要问问扬霸天。」白水仙点头道:「只怕此人是很难找。」
忽然门外一个雄浑的声音道:「我扬霸天在此,你们不用找了。」
李三石大惊,但转念一想,扬霸天连衙门大牢都来去自如,翠方塘这种地方,更是容易进出。
白水仙仔细看了扬霸天,淡淡一笑,为他斟酒,道:「扬大爷大驾光临,真是本门之幸。请喝一杯如何?」扬霸天接过酒杯,一口干了,心想:「白二妈名不虚传,我这样进来,她居然视若无睹,不为所动,还冷静倒酒请我。看来她阅人多矣,手腕高深,能屈能伸,是个很厉害角色。」说道:「多谢李捕头看得起在下。我见到季书文,他就是死了。退避三舍奉师父之命找季书文,见到我,以为我杀的,我现在要找他们,相信就可以弄清什么秘密,还有真正杀人凶手。」李三石被革职,江湖皆知,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李捕头」。
李三石苦苦思索,想不清个中原委,道:「扬霸天,你本领高强,没有人可以否认。但我相信,你动不了退避三舍。尤望财不过是个无赖,退避三舍是真有两下子的,非你所能想像,徒已如此,何况师父?他绝对比尤望财聪明。我都动不了尤望财,被革职,他又比尤望财难搞,你绝不可能动他。」顿了一顿,又道:「白水仙,你找我来,究竟何事?」
扬霸天心想:「奇了,你不问我为何而来,反问白水仙为何找你来?」白水仙看了扬霸天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家秦款款不见了,想请你帮我找找。」李三石「啊」的一声,秦款款是翠方塘首席,人称一品姑娘。但人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翠芳塘只有一位一品姑娘,绘声绘影,说她多美、身段多好、歌声多柔、厨艺多精,一传十,十传百,但真正「消费」得起,除了商贾巨富,达官贵人,一般人再有钱,也无缘一亲芳泽。她必是深得白水仙喜爱,怎么会无故失踪?白水仙想必非常着急。
李三石道:「你何时发现秦款款不见?」白水仙道:「三天前。」扬霸天道:「会不会返乡探亲?」白水仙道:「第一,她无亲可探,第二,她没这个胆,敢不告而别。」李三石道:「这种失踪人口案,原因众多,但总的来说,衙门称为『三不归』。但凡在外工作,或逃亡避祸,很多属之。年轻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见别人家在外头发了财,衣锦返乡,他看着眼热,也想如法炮制,离家去闯。及至盘缠花尽,举目无亲,又没谋生的能力,一无所有,没有脸回家。不敢回家,从此流落他方,绝无归期,此为一不归。再不然,身上无衣,腹内无食,病在外地,身边之人,恐受其累,随意弃置,葬身犬腹。此其为二不归。或者在外,发财致富,娶妻生子,干脆不回乡,忘恩负义,不孝不义,其为三不归。」
扬霸天默不作声,暗自佩服。白水仙道:「李捕头,你丢了官,没有收入。你若帮我找回秦款款,第一,我翠方塘姑娘任你选,我包你风风光光大婚,第二,我送你一大笔钱,让你此生不愁吃穿,如何?」李三石心想:「我莫不疯了,娶你们家的姑娘。但你的赏金,倒也可以领领。」笑道:「你只要找回秦款款,不管是谁,赏金照付,是吧?」白水仙道:「这个自然,我白二妈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李三石道:「扬霸天,你找秦款款,我来抓退避三舍。」
此语一出,扬霸天和白水仙大惊,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李三石喝了杯酒,道:「退避三舍不是你能对付的,我才可以。你找秦款款,方才你也听到,白二妈会送给你一位姑娘,当你妻子,还有一大笔钱,让你从此不愁吃穿。」扬霸天沉吟良久,道:「好,白二妈,以你的地位,说话可要算话。」白水仙眉开眼笑,道:「这个自然。六家妓院连号是开假的吗?」
李三石心中另有算盘:「抓了退避三舍,一可知道忘忧经秘密,二可破了季书文的案子,如此一来,复职指日可待。」却听得扬霸天问道:「白二妈,你发昏了吗?一个妓女不见,不会再找一个?以你的手段,要十个有十个,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还缺这一个吗?」
白水仙叹了口长气,道:「秦款款,不是普通女孩,所以,也不是普通妓女。」眼睛望向好远的远方。
原来翠方塘阶级严明,白水仙把门下姑娘依照姿色、能力、谈吐、获利能力,吸引公子哥人数,来客身份,每月一小评,每三月一大评,积分加总,分成九品。二品姑娘有列蕙人、定陶人、穹竹人、妩吴人、步莲人;三品姑娘有桃源人、斑花人、奉五官人、温肌人;四品姑娘有蔡氏投波人、于宫无双返香人、拾翠人;五品姑娘有窃香人、金屋人、解铃人、云中人、成双人、烟花人;六品姑娘有画眉人、吹萧人;七品姑娘有笑茕人、亥中人;八品姑娘有飞燕吟、金谷人;九品姑娘有小鬓人、光发人、薛夜来、结绮人、临春阁人、扶风女。白水仙自负「三朵芙蓉是我流,小河造得大河收。」这些九品姑娘,依职务分,有供差遣的大脚女人,也有陪酒调笑的风韵女;以外形区别,或体态轻盈、腰肢阿挪,或纤眉似柳、玉颊如画,各有个的特色,应有尽有,任君选择。但不管如何,总要巧笑善睇,添香捧茶,善解人意。客人来时,或浅酌低唱,当垆招呼;或抚琴醉舞、挑逗调笑,让来客花愈多银子,地位愈高。
而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秦款款,在妓院日常生活应酬,眼光锐利,反应机灵,语笑四座,一看满座客人,就知道谁是最舍得出钱,谁只是打肿脸充胖子;谁只是拿妈妈的钱,谁怕老婆,谁爱上妓院又胆小。选最会挥霍的,极尽魅惑之事,交情深厚,逗得男人心痒难搔,欲火焚身,等到榨干之后,才心满意足离开。舍弃之后,再找下一个目标,找到目标后,故计重施,如法炮制。她既拥有盛名,凡是来点她的牌,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名人大士,所以她可以择肥而噬,也可以选瘦以食,正餐或点心,随意挑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不用担心会断货。
秦款款又善于理财,运用美色与手段,到了神妙的地步。遇中年男子则温言谈心,极尽媚惑;对老年人体贴入微,撒娇如女。,如果是少年人,她放纵自己的情欲,使来客掏心掏肺掏银子。要是阮囊羞涩的,她就骗情感,让男子百依百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对于有权有势的,更加以利用,予取予求,要鱼得鱼,要水得水,呼风唤雨。把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男人跟她只吃一顿饭,就送她一间房子。
于人情世故,秦款款最是厉害,若有嫖客积欠费用,则说:「凡来翠芳塘猎艳冶游的,必是有备而来。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赖钱不付;再怎么说,这些人也是有头有脸,不会赖帐,这是体面所在,面子问题。更何况,人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但情欲一事,再不方便也要解决。如果你没钱吃饭,你就不吃了吗?不可能嘛!如果你们遇到拖欠费用的,不要尖酸刻薄,也不要恶言相向,更不要给人难堪。留三分情面,将来大家好见面。」如果真的没钱,秦款款会说:「这点钱我还不看在眼里,翠芳塘不是好地方,你别再来了。」对方大为感动,惭愧而去。
李三石啧啧称奇,扬霸天难以置信,道:「这么听来,一品姑娘秦款款,除非自己想留,如果跑了,你白二妈就算请一百个李三石找一千年也找不到。」
两人随即离开翠芳塘,分道扬镳。李三石心心念念,只想早一日找到退避三舍,查明案情,立功复职。打听了三人最近曾在楂县出没,于是一路往西而来。
这天晚上,酷热乍退,残月初升,李三石投宿客栈,辗转难眠,一方面,因自己被罢官,郁郁不平;另一方面,下一步要怎么追,也是难题。他已不是捕快首领,手下没有人可以运用。转念又想:「单枪匹马,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解决了这个案子,也很痛快。」又想:「尤望财死有余辜,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赔上自己的官运,太不值得。」
将过半夜,只见窗外矮墙有个人翻过来,爬进院子,不一会儿,影子照在窗纸上,头上光光的,显然是个和尚,李三石觉得不像窃贼,就假装睡着,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只见和尚在窗路上略微摸索,就打开窗子,跳进屋里,把手中的扇子放在茶几上,脱了上衣,走到床前,低声说道:「好姊姊,小僧来了。」
李三石笑道:「和尚错了,这里只有哥哥,哪来姊姊?」和尚万万想不到这里竟然会有男人,狼狈落荒而逃。李三石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扇子,上书「应无所住」,落款「大明寺第二代住持清正和尚」。不禁想起:「唔,大明寺?大明寺!」
第二天早上,付了房钱,迳向大明寺而去。
走了三里,但见说书的,赶集的,算卦的,修鞋的,变戏法的,还有卖野药的,熙来攘往,热闹非常。
又走了半里,只见前面树林之中,隐隐有一带红墙,至山门以外一瞧,山门之上有一块匾,上写泥金大字:大明寺。来到角门,只听见里面有人念「南无阿弥陀佛」,李三石微一迟疑,迳自开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年约十二岁,淡黄脸面,粗眉大眼;身穿蓝布僧衣,足下白袜云鞋,五官端方,品貌不俗。沙弥问道:「施主有何见教?」李三石道:「我远方来的,从此路过,走得口渴,意欲借宝刹喝杯茶水,不知小师父尊意如何?」说着便呈上名帖,表示晋谒之意。
小沙弥拿了名帖,转身就走。不多时又走出来,道:「施主请。」李三石大摇大摆走入,见一和尚,认得他就是昨夜侵入民宅的和尚,于是恭恭敬敬道:「在下早就佩服贵寺戒律精严,住持清正和尚更是人品高洁。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又生来愚痴,不能常常在住持座下请益佛法,开通智慧,今日因缘殊胜,请念在我一片诚心,能否为我皈依?」说着,从怀里拿出昨晚在茶几上捡到的扇子,放在桌上。
清正端凝扇子,叹了口气,收下扇子,低头沉思,良久之后,方道:「李捕头抓过无数恶人,惩奸除恶,实为我乡民之福。」
李三石暗想:「这和尚城府很深。说这些是要卸除我戒心吗?你的高帽子,送错人了。」脸上不动声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尽本分罢了。」又想:「你耍什么心机?还不快点进入正题?要耗是吧?没关系,我跟你耗。」他对付过无数奸邪之徒,自负耐心过人,罕有人及,各种奸诈狡猾面目,绝逃不过他法眼。
清正默默不语,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李捕头远道而来,当真道心坚定。为师有一物相赠,请笑纳。之后便忘了此事,如何?」李三石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收人礼物,自当回报。」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这其中有个难处,我这人的记忆力,时好时坏,有好有坏,可好可坏,那说不准的。」清正微微一笑,站起来走神龛,摸摸神龛两旁的柱子,先向左边一推,又向右边一拉,登时一声响亮,清正从中拿出一木盒,交给李三石。
李三石微微一笑,打开木盒,是刺绣佛经,似乎年代久远,布料已十分柔软,一不小心用力过大即会扯破,但上面字迹还算清晰可辨。清正道:「这是忘忧经。自天竺传来中土,真本真迹,李捕头见多识广,当知老衲所言不虚。」李三石惊讶到极点,心道:「看这忘忧经,就是白二妈要找的那部,极为珍贵。当初是说好她出卖尤望财,我以尤望财持有的忘忧经为报。现在尤望财已死,这部忘忧经为何会在大明寺?实在难以明白,先收下再说。」于是收下忘忧经,藏于怀中,道:「师父放心,我已经忘了昨晚的事。」
清正暗自佩服李三石乖觉,对于他这么敢勒索,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只得道:「那我就不送了,现在是我忏悔罪孽的时刻。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是为常故,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李三石双手合十,道:「那就告辞了。」
李三石步出大明寺,随即将忘忧经小心藏于上衣内衬的小褡裢里面,小心收好。
待续……
王竹语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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