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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人们一定会在出乎意料的悲剧里坚强、在无法预料的坏事中成熟。当苦难临头,我们会振作起来,我们就是这样。

玛丽安发现自己五岁儿子丹尼的眼球瞳孔出现白点,原本以为是紧张或受到惊吓,后来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对,带他到医院求诊。眼科医师诊断,是「视网膜母细胞瘤」,两眼都有。

视网膜母细胞瘤是一种恶性度极高的肿瘤,大多发生在三岁以下的婴儿,约两万五千个婴幼儿会有一例,但多发生于单眼,双眼的发病率较少见。其病理是因视网膜母细胞在分化成正常细胞的过程中,有时会过度分化成癌细胞;此病症有百分之三十为遗传,百分之七十为后天性。

丹尼有失明的危险,也有失去性命的可能。眼科医师与玛丽安讨论治疗方向,为了保住丹尼的眼球,先去小儿肿瘤科。又是一连串检查与询问,最后的治疗方针是开始接受化疗。

经过化疗的丹尼,癌细胞还是很大,右眼完全失明,左眼功能只剩二分之一,小儿肿瘤科医生建议拿掉右眼,左眼接受放射治疗。于是,玛丽安带着丹尼,来到温医师诊间。

看着病人病情恶化是最令人难过的事,因为那跟医生与家属的期待相反。

「如果双眼都接受放射治疗,可以保住双眼,不用拿掉右眼。」温医师的一席话,点燃了希望。

「我先生一直不能接受这件事。」玛丽安一听到可以保住双眼,不用摘除眼球,似乎镇定了不少,「他压力很大,我看得出来。他最近渐渐不跟我说话了,有时晚上,他还会喃喃自语。

温医师安慰:「其实视网膜母细胞瘤并非绝症,只要发现得早,仍有治愈的希望。主要有三种方法,一是把眼球拿掉,接受放射治疗。二是化学治疗。用雷射把剩下的细胞杀死,如此一来可以缩小肿瘤,抑制癌细胞不再扩散。第三种方法是放射治疗。以目前医学水平,这种病症的死亡率已降低到百分之九。」

「当初我发现丹尼眼球瞳孔出现白点,以为过几天会消失,没事了,结果竟然是癌症。」

「它早期的症状就是瞳孔内形成一块白花的肿瘤,在灯光或相机闪光灯照射下,会有黄色或白色反光,看来极像猫眼,所以这种病俗称『猫眼』。」

沉默许久,玛丽安又问:「放射治疗是怎样治疗?」

「放射治疗必须非常精准,所以治疗必须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就是为了避免丹尼眼睛到处乱动,头乱动。」

「有后遗症吗?或是副作用?」口气担心而急切。

「在眼睛周围的骨头会停止生长,眼球会比较细,在放射治疗的部位,比别的小孩更容易得到第二种癌症,此外,得白内障的机率也会增高。」

丹尼需要十四次疗程,治疗两周后,情况明显改善,玛丽安非常关心病情发展,所以会用各种方法去测试,最常用的方法是把玩具丢到一边,看丹尼会不会去找。丹尼看到玩具,头偏一边,很显然他用仍有视觉功能的眼睛去看,看到就马上跑过去,抓起来。当有亲戚带着小孩到家里,所有的人会坐在客厅不同角落,挥舞手上的衣服、玩具,吸引丹尼的注意。丹尼有时快速跑向其中一人,有时跑到一半,先停住,像是在判断什么,然后又慢慢走。有时则是慢慢走向其中一人,停住,又快速跑向另一人。

玛丽安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丹尼没有全盲,还是可以看到。伤心的是自己的孩子已经五岁,自己竟然还要像训练小狗一样来训练他;然而,她真的很高兴,因为孩子的眼睛一直在进步当中。

一段日子之后,玛丽安又带着丹尼来到温医师的门诊。丹尼比上次活泼不少,对于温医师的逗弄会有些微反应。检查之后,温医师告诉玛丽安:「经过照射的部位,有百分之九十的机会,可以完全控制。」

玛丽安一听,非常激动,当场落泪。这是她一生最大的惊喜,因为她一直以为放射治疗只是把癌细胞控制住,是「治疗」而不是所谓的「治愈」。现在一听到有治愈的机会,非常高兴。当她在小儿肿瘤科医生那里一听到可能要摘除丹尼的眼球,整个人像是被打入地狱。小孩那么小就得癌症已经够令她难受的,现在又要失明,更令她心碎。她在放疗、化疗、眼球摘除三者之间,挣扎很久也跟先生商量好久,最后决定用化疗方式保住眼球。因为她相信以后医学进步,一定有方法可以杀掉癌细胞又同时保住眼球。如果一下子决定拿掉眼球,太不舍。

丹尼从头到尾乖乖坐着,头低低的,一句话也不说;玛丽安眼神有点失焦;温医师一直凝神望着玛丽安,应该说,在等玛丽安自己消化情绪,如果有必要,温医师当然也容许她尽量宣泄情绪,然后可以平静的对谈。

回到家,玛丽安要丹尼先回房间休息,她稍微整理家中,准备做饭。

不久,她丈夫查理回来了,查理是房屋仲介员,有时会工作到很晚,今天算是比平时早回家。
查理坐在沙发上,双手揉着眼睛,显得很疲惫。这几天,他就算很晚回家,玛丽安也会等他,然后送上热茶或热毛巾。查理拿毛巾擦脸,有时却拿着毛巾,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一个人坐在客厅很久。茶都凉了。

「我今天带丹尼回诊,温医师说丹尼恢复得还不错。」

查理又开始发呆,他心情遭透了,工作上的业绩压力,孩子生病的压力,压得他快崩溃了,但他一直忍着,没有对玛丽安发脾气,也没有抱怨。可是,不说一句话的查理,对更让玛丽安担心,她柔声说道:「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不想谈。」查理直接闭上眼睛,头靠在沙发上。

「所以我们才更需要谈谈。」

「不用了,我现在真的不想谈。」

「如果我们现在不开始说话,有一天我们会从无话不谈变成无话可谈。」

「那也好,因为我跟本不想谈。我刚刚说,不--想--谈。你哪个字听不懂?」

「很好,我们就来谈谈你为何不想谈。」

查理眉头皱得更紧了,用不悦的语气:「你让我开始头痛。」

「我父母结婚五十年,五十年来他们从不停止交谈。」

「你说这些做什么?这对家里的情形有帮助吗?」开始不悦又有点不耐烦。

「无论话题是什么,至少他们没有停止交谈,买菜、停车、慢跑、流浪狗,所有你能想到和你想不到的话题,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话题。对他们来说,日子并不好过,但他们试着让一切看起来轻松容易。」

「谢谢你提醒我,日子不好过。」语气已经由不耐烦转为讽刺了。

「现在不谈,很容易,下次不谈,更容易,一次比一次容易,有一天,你会发现无话可说。」

查理真的无话可说了,不用等到「以后」。

玛丽安坐到查理身边,右手拉着查理的左手,慢慢的说:「我今天去医院,也有跟社工谈了一下。她说癌症的治疗过程相当漫长,影响的不仅是病童的身心健康,更扩及整个家庭。她提到一些互助会,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给予病童更完善的服务、让家属们交流心得,互相鼓励,而医师也可从旁提供谘询,来帮助病童对抗癌症。」

查理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叹了一口气,好像是想到什么,右手轻拍玛丽安的肩:「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你不用怕。」

「我没有。」

「我知道。我怕。」

「我知道。」玛丽亚一脸迷惘,孩子得癌症之后,小小年纪还不熟悉生,就须面对死。对她而言,还没爱够五岁的宝贝,就必须陪着他一起面对一切。

一个月后,再度回诊。温医师仔细检查,丹尼对光有反应。玛丽安耐心地看着温医师缓慢又仔细的检查。温医师再鼓励她:「儿童癌症的治愈率比大人高,至少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癌症病童都可摆脱病魔纠缠,健康长大。我最近认识另一个妈妈,当初在得知自己孩子罹患白血病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惊慌大哭。但在陪伴孩子进出医院治疗的一年多来,她阅读癌症相关资讯,自我调整心态,所幸她的孩子得的是标准型淋巴性白血病,治愈率可达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在经历了一百二十八周的疗程,如今已进入维持期,一切情况都算稳定。」

玛丽安沉默无语,直到今天,她虽已全然接受,但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没有人能独自抵抗这一切,静止的妈妈一如静止的观音,时间不会停止,只是静止。对癌症患者或家属来说,是一个更安详、更宁静的世界。

窗外阳光,斜角射入,似乎预告生命从此没有神秘,不再惊喜,那阳光的角度倾斜了虚拟与真实的天秤,天秤的一端是公平,另一端是不公平。

并不是一切都可以维持稳定。小孩得到癌症,父母疲于奔命,化疗、放疗、手术、住院,一整个疗程,有时需要好几个月。常常有一方必须放弃事业。如果夫妻原本感情不是很好,往往因为小孩子癌症,造成夫妻分离。大灾难降临,后面还有小灾难,一连串的,苦难有时看来没完没了。

但这对夫妇还不错,感情坚强,互相扶持。为了丹尼,也为了全家未来的幸福。以前查理和玛丽安总觉得,要等到丹尼长大,不知还要多久,不知还有多遥远。但现在,这对夫妇忽然觉得,所谓那个遥远的未来,其实没那遥远,很快就到了,因为一旦身边的家人得了癌症,时间变快,一切都变快了。

在丹尼的疗程期间,查理一个人打点生活起居,默默承受一切。查理和玛丽安本来都在上班,丹尼生病之后,玛丽安只好放弃工作,全心全意照顾他。他们住的地方离医院开车要两个多钟头,来回一次要五个小时。夫妻决定,由玛丽安把丹尼带到距离医院一小时车程的娘家,便于接送。过去的三周,夫妻暂时分居了,在玛丽安精神上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查理无法陪在她身边。直到疗程告一段落,一家人才又团聚。

「还是有复发可能。」温医师依然不忘提醒这对夫妻,「癌细胞有可能转移到脑部或骨头,但是因为已经接受化学治疗,所以机会变小。」

身为一位肿瘤科医师,温医师当然很清楚,癌细胞会不断扩散的。英文称癌症为cancer,源出于古希腊,是由crab(螃蟹)这个字衍生而来。这大概是因为癌细胞如同螃蟹横行霸道、到处转移、任意破坏,腐蚀生命的特性。

玛丽安连要问什么都忘记,时间结冰,时间融化,希望再度燃起。孩子得癌症,不是她的选择,可是她可以选择怎么面对。

玛丽安很让人感动。她三十六岁,因为照顾生病的丹尼,发愿修护理系学分,希望能取得护士资格,以后可以照顾别人。丹尼原本因肿瘤而可能摘除的眼球看见了光亮,玛丽安和查理则看见希望,看见未来。

这也使温医师回忆起,有一天在医院等电梯,旁边站着一位穿义工制服,英俊高大的男性黑人,温医师问他:「你要到哪一楼?」他说要到十一楼。温医师说那是小儿科,他说:「对啊!我要到小儿加护病房当义工。我是早产儿,二十七周就被生下来,当时只有一千八百公克,在这家医院的小儿新生加护病房住了五个月才出院,我现在长大了,就回来当义工。」

「能救人的,不只是医生。爱使我们真正生活,而透过生活,我们在爱中成长。」温医师一直这么坚信着。

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10.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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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医生》(转贴来源:作者部落格)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第 11 章.


母亲的伟大在于她的四种身份:
她是新生生命的给予者,
她是成长生命的教育者,
她是受伤生命的守护者,
她是殒落生命的延续者。

早上十一点,琳达来到门诊,陪她前来的是她的挚友爱伦。爱伦是当地一家电台下午时段的主播,体格壮硕,和瘦小的琳达形成强烈的对比。

温医师一进诊间,看到琳达坐在角落,瘦小安静,貌不惊人,说话声音很好听,但是看起来有点颓丧。心想:「她需要很多心理上的支持。」

多年的临床经验,温医师知道如果病人的心绪处于极度失望、低潮的状态,解释再多再详细治疗的计画、治疗期间、其后的注意事项,病人是听不进去的。于是先问:「琳达,你还好吗?看起来有点苦恼。」

紧张,不安,沮丧,忧郁全写在琳达脸上,立刻反问:「如果你知道你得了胰脏癌,你不会苦恼吗?」语气明显不悦。

「看情况。」温医师早就习惯,应该说是非常习惯病人或家属的诘问。

得癌症,已经很不高兴的琳达,用比刚刚更苦恼、更大的声音说:「我知道胰脏癌,这种癌是最难发现,死得最快的一种。发现时已经很晚期了,而且更惨的是,治愈率非常低,存活率只有9到12个月,我当然失望。胰脏癌是所有癌症存活率最低的,对不对?」

温医师收起轻松的表情:「很多人对癌症都有很不正确的观点,对存活率更是有着错误知识。所谓存活率9至12个月,是一半的存活率。意思是有一半的病人会在9至12个月之间过世。但为什么不看另一半呢?另外一半的病人,会超过9至12个月。」

「哼,说得倒轻松,得癌症的又不是你。」琳达似乎更生气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语的爱伦忽然看了温医师一眼,温医师向爱伦微一点头,又恢复了轻松,继续说:「时间只是单位,可长可短,有相对性。以60年来说,你放到历史里,小得不得了,但如果你硬是自认可以活80岁的话,60年就太快了。假设存活率是6个月,那只是帮人理解时间的数字概念。可是对当下正在讲话的我们三个人而言,6个月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我们真正能够拥有的只有当下,生命的意义在于我每一个时刻是不是过得很充实、很愉快,到我走的时候,我就心满意足了。」

琳达与爱伦一直听着,想提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想反驳却又觉得有点道理。温医师顺着琳达的思路走,开始帮她分析失望的原因是哪里来,为什么生命忽然缩短会让她如此扼腕。让琳达自己慢慢想,然后自己讲出来痛苦、害怕未来的原因,渐渐释放情绪。

就在温医师顺着琳达的思路走,开始帮她分析,琳达讨价还价式的反覆辩论时,爱伦也没闲着,她一直做笔记,对温医师将佛学结合医学,感到不可思议;讲四圣谛,谈六波罗密,又觉得耳目一新,闻所未闻;最后当温医师以肿瘤科医师独有观点、特别深刻的生命经验说明活在当下的正确意义,爱伦更是振笔直书,手不曾停。过程中,常有疑问,不禁搔头皱眉;想要插话,却往往找不到空隙。最后终于欢喜赞叹,微笑收笔。

结束对话,安排琳达下一次回诊时间。

温医师这时才猛然想到:「从头到尾竟然没问到她的病情!都在谈佛学、谈生死、谈解脱。」一般来说,温医师都会跟病人说明放射治疗过程,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和后遗症,相关注意事项。但整个谈话过程谈的是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面对最困苦的环境,怎样让自己得到最适当的调适。

事实上,琳达是如此聪明的病人,她在来见温医师之前,已经对自己的病情非常清楚。她的男朋友是放射诊断科的医师,跟她在一起很久,可是没有结婚。经由男朋友的专业知识,她自己非常清楚病情。

二年多前,琳达断断续续感到腹痛。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越来越频繁,她不得已,只好检查。做了超音波,电脑断层,结果在胰脏顶端发现一个肿块,立刻做切片--竟然是胰脏癌。
琳达是第三期,首要工作是照会外科医师。医院刚好有一位世界知名的肝脏手术专家,他一看磁振造影的结果就判定:「肿瘤已侵犯到上腹腔动脉,不宜切除。」

既然不能切除,只好做化学治疗或放射治疗,或同时进行;然而,近几年有一种趋势,癌症患者先试着做化疗,看能不能把肿瘤缩小一点,以便外科医师手术切除。

经过内科、肿瘤科医师诊断之后,2003年10月10日,琳达开始了她第一次的化疗。她一共要经过四期化疗;当然,过程中少不了常见的副作用:呕吐,恶心,拉肚子,腹痛,全身倦怠。

化疗后,琳达的肿瘤指数下降,显示化疗有效。一般作法:化疗后会再做一次电脑断层,于是再请外科医师评估是否能开刀。外科医师仔细检查之后,残酷宣判:「还是无法开刀。」

不能开刀,只好放疗加化疗,双管齐下。2004年2月,琳达的药换成5-FU以促进疗效;也就在这时候,温医师认识了琳达。

琳达依约第二次回诊,执行六周疗程计画。因为她还年轻,才四十几岁,而且发病前身体状况不错,所以温医师打算给她稍微高一点的放射治疗剂量;当然,天下无绝对之事,高剂量意味着把健康器官一并照坏的风险也增加了;但是,更控制能癌细胞。有时候,这一点点冒险是值得的。

治疗一直很顺利,到了第三周,有一天治疗结束,琳达说:「温医师,我有把我们之间的互动,写成小文章,是报纸专栏。」说着说着,拿出报纸。

原来琳达为迈阿密当地一家满大的报纸写专栏,每星期一篇,专栏第一篇始于2002年10月27日,内容是激励悲观的人,她期待沮丧的人看了专栏后会得到勇气与力量,对自己feeling good,她就是这样的专栏作家。

温医师看了,真是吓一跳:「原来她是专栏作家!」回想起来,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第一次面对琳达时,我竟然班门弄斧,还劝她,原来她是专门劝别人的行家。」

此时,温医师不禁有很深的感触:「身在山中不见云,自己在绝望时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可能自己不觉得,但旁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次见到的琳达,完全是被癌症击倒的人,完全不像是帮助他人提升生命能量的人。」

身为一位专栏作家,用文字劝人,所以琳达的思维、逻辑、组织能力一定都很强。然而,平时再怎么擅长激励人心,碰到自己得癌症,除了拼命告诉自己正面思考,还有一大部分是自己看不到也不知如何振作的部分。也正是因为如此,琳达对温医师讲的一些佛学结合医学的东西,极有兴趣,体认很深。所以琳达很喜欢找温医师聊天,也把对话过程、心得,写成她的当周专栏。

琳达生病之后,还是维持一周一篇,从未中断。即便住院,照写不误。就算经过化疗放疗、饱受药物副作用的痛苦,也咬牙强忍,不曾停笔。只有三次请别人捉刀代笔:有一次是她口述,她男朋友帮她写;另一次是她口述,她妈妈泰瑞莎执笔;还有一次是她侄女写过一次。她毅力之强,求生意志之坚,由此可见。

很快的,放射治疗结束,温医师跟琳达的互动,也从医生与病人,转换到医生与朋友的关系,彼此什么都可以聊。温医师才更了解这位病人作家。

原来,琳达年轻时想当电影明星。她说话声音极好听,学过芭蕾,身段极佳。擅长声乐、歌唱、表演,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工作者。琳达在好莱坞演过几个小角色,可惜一直没出头。后来遇到第一任男友,合资开了复合式餐馆,客人可以一边享受美食,一边看表演。餐馆也的确风光过一阵子。分手后,琳达回到迈阿密,跟父母同住。她爸爸是律师,但晚年得了老年痴呆症。泰瑞莎辛苦,可想而知,又要照顾老年痴呆症丈夫,又要照顾癌症的女儿。温医师曾不断打电话给泰瑞莎,化解她心中的纠结。琳达还是有脾气,重症患者情绪一来,那真不是一般常人可以忍受的。但是,泰瑞莎默默忍住了一切,默默承受了一切。

琳达生病后,更激发出她的生命斗志。生病之后,无法上班,干脆不上,自己开公司。她声音很好听,于是她想:「可以帮人做电话录音。」如果某公司要推销产品,有很好的女性声音,当然有加分效果;或是帮大公司录下客服人员的声音。她成立的公司,生意还真不错,订单源源不绝。

经过六周的治疗后,做电脑断层摄影,癌细胞还是满大的。再一次会诊外科,医师摇摇头,一样的答案:「这个情形不能开刀。」

琳达当然很失望。事实上,她的肿瘤指数已经降到正常值。失望也没办法,只好继续化疗。
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一年多。

一年多之后,肿瘤指数又升高。持续放疗,化疗也从未间断。再做电脑断层摄影结果,癌细胞还是很大。

「怎么办?」琳达再强的意志也垮了。

「要用高剂量,也是高危险的治疗方法。但第二次复发,治疗困难度更高了。因为坏的细胞更冥顽不灵,对化学药物已经产生抗药性。而放疗,除非用同样的剂量,否则肿瘤还是会继续长;可是,用同样的剂量,会把好的组织顺便照坏。」温医师继续鼓励。心中则盘算:「该是用一些特殊治疗方法的时候了。」

讨论结果,决定用Cyberknife,也就是电脑刀。此刀非实体之刀,而是利用来自四面八方的放射源,经电脑3D立体定位,进行小范围的照射。不仅平均剂量低,误差小,也可帮助放射线集中治疗的部位,对病灶周边正常组织的伤害可降至最低,且几无副作用,更可减少放射线引发的不适。

决定之后,开始做治疗计画。电脑刀治疗完,的确控制住肿瘤了。没想到,一阵子后,肿瘤指数又攀升。只好用另一种化疗。这次用三种药物,抑制癌细胞。结果三种药物一下去,琳达承受非常大的副作用,最后住院、吊点滴、静养。

因为化疗很多副作用:恶心,想吐,胃口不好。琳达的身体越来越差,她跟温医师讨论以大麻减轻痛苦的问题。所幸美国联邦药物食品管理局通过,可以开一种药,marinol。此药主要成分是大麻,病人吃了之后,可减缓病患呕吐症状。

后来就是靠marinol,让琳达不要一直那么难受。与此同时,温医师介绍琳达新观念:「与癌共生」。此观念源自日本一位禅师,他得肝癌,可是还有很多计画没有实现,于是他创了一种与癌共生的观念。温医师是肿瘤科医师,把别人的理论和经验加以消化、推衍,用自己认为更适合癌症病患的方式来说给病人听:「我们知道癌细胞很难消灭,可是如果我们把现存的好的细胞,让它活得更好;至于那些不好的细胞,虽然它们拼命吃养分、跟好的细胞抢地盘,可如果我们把好的养分,尽量供应给好的细胞,癌细胞得到的养分就减少,没营养的癌细胞当然难以存活。」

「得癌症,已经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时候,可以做的,就是做这件事。」温医师还是持续鼓励:「绝不要躺在那里不动。躺着不动,好的细胞不但没有活动力,癌细胞得到的养分更多。有了这种概念,可藉由打坐、练气功、太极拳、瑜珈这类柔软的运动,让身心得到充分舒展的运动,是很好的方法。简单来说,就是把心打开;打开心,人会活得更积极,活得更积极就会走得更远。」

温医师把这些概念介绍给琳达。有一天她跟泰瑞莎来,温医师教她们母女「太极气功」。气功是结合身心的绝佳运动,一种养气的方法。原理很容易懂:气离不开血,于是用意识控制血液循环,目的是让血液更充沛地循环到周边组织,活化全身。温医师又教她们打坐。先解释概念,再实际操作,做「小周天」,再做「大周天」。花了一小时。之后,琳达在家有时间就打坐。有时她想到,就会打电话给我;有时我想到,也会打电话给琳达。她如果有挂碍,就可以在电话中化解掉。

保持这样互动,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惜的是,琳达开始出现疼痛,无法做太极气功,一做就痛。后来不但更痛,也痛得更频繁,只好放弃气功,改以散步。
  
胰脏癌越来越大,琳达已经出现腹水,靠药物减轻疼痛。但意识不清,渐渐进入弥留状态。
去世前一星期,温医师还去她家。

一直以来,支持琳达的力量,是妈妈,还有三只小狗。琳达很关心这三只小狗,人一旦有关心对象,绝对有助减轻自己的痛苦。

琳达过世了。

胰脏癌活过一年者,低于百分之二十。琳达从发病到过世,将近三年,不难想像是多么难得了。

温医师也有极深的感触,为什么存活率只有9至12个月的病人,会多活三倍?那是因为:

第一,琳达不断正面积极思考人生。生活态度改变加上我的观念辅助,让她能承受痛苦。

第二,琳达是专栏作家。鼓励别人,自己也能获得生命能量。

第三,琳达不尽信「存活率」。她相信自己,用钢铁般的毅力把自己撑起来。

第四,琳达让自己走出去。不封闭,对癌症病人是极重要的。最好跟个性外向的人多互动,她的挚友爱伦,拥有爽朗的笑声,在电台常常说励志故事、引用电影台词、说小笑话,让节目气氛很轻松。个性也很好,陪伴琳达来看诊、运动、逛街购物,是很强大的精神支柱。

琳达家庭是传统犹太家庭,犹太人对于葬礼有其传统,很快出殡,之后下葬在一个犹太人公墓。一周内,大家可以去她家跟她父母互动。犹太人认为,人在结束人间生命之后,回到上帝身边;而留在人间的,另有一套方法获得内心的平静。

琳达的妈妈非常疼爱这个女儿,顿失依靠,家里只剩三只小狗,还有老年痴呆的丈夫。三只小狗养了十五年以上,琳达去世后一个月左右,死了一只,过了半年,又死了一只。每一次小狗死,悲伤的母亲想起女儿之逝,触景伤情,更加悲痛。但整个过程她都非常坚强,没有靠抗忧郁的药物。

泰瑞莎决定完成女儿生前的心愿,把生前专栏收集起来,校对、整理,出书纪念女儿。她花了一年,与琳达生前挚友爱伦,共同整理这本书。整理过程中,她们一直找人写序,温医师当然在受托之列。温医师在序里把自己跟琳达互动的点点滴滴过程,简要叙说。2007年5月20日,琳达的书终于出版了。书名叫Feeling Good(感觉真好)。新书发表会,温馨感人。

温医师跟泰瑞莎还保持互动。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的女儿,和外婆非常亲,琳达姑姑超级疼爱的,有一次专栏就是这位小外甥代笔。二儿子未婚,四十多岁,大学副校长。温医师常开玩笑说:「我帮你留意适合的对象。」泰瑞莎听了总是很高兴,他本人更是有一份期待。

      琳达能活这么久,打破胰脏癌存活率仅912个月的魔咒,她的母亲泰瑞莎是无名英雄(an unsung hero),最大功臣。母亲真是了不起,新生生命的给予者,成长生命的教育者,受伤生命的守护者,殒落生命的延续者。专栏最后一篇,就是泰瑞莎执笔,把自己的心境、女儿罹癌后的心路历程、对女儿的怀念,写得相当感人,收录在琳达遗着的最后一篇。

王竹语作品《医生》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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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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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探友

温医师和妻子朱蒂目前居住于迈阿密,客厅里还挂着昱和得奖的那幅画,每次看到那幅画,就会想到昱和带给他们的回忆。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回从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回到爱荷华州珊瑚镇的墓园,陪昱和一阵子。

朱蒂说:「昱和对我来说,就像一位朋友,我很怀念这个朋友。」

1997年,也就是温医师爱子昱和走了一年之后,昱和心爱的盆栽也凋谢了,但盆子留着,枯枝还在,就在温医师书桌前。一个冬天的早晨,温医师独坐在书房,往窗外看过去,院子里的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树干与树枝。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些树虽然外表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不知其中哪一棵树,生命已经结束了?」因为每年春天一到,不是每棵树都发新叶,总有两、三棵树不再新生而遭砍伐。望着窗外的树枝,大同小异,外型虽似,难辨生死。温医师当下领悟:「原来我所看到的只是树的外显之形。树的生命之相并非我所看到的树干树枝,生命是蕴含其中,源源不绝,生生不息,不知始于何时何处,亦不知其所终。每一刻,它都以不同的面貌呈现。」

温医师又想:「《金刚经》云:『见相非相,即见如来。』原来,生命的『相』就仅仅是我即眼所见。但又何须执着?因为生命将继续不断,流向未来。仍活着的生命,虽时序不同,外貌亦殊,但死去的仍以它最终的形式呈现,仿佛生命永无终止。」

以树悟人,温医师进一步想:「我自婴儿出生,小孩,青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每一个都曾经是我的生命,但每一个都不是真正的我,我的存在只有现在这个我,过去的我已经不存在,未来的我尚未呈现。」于是再自问:「我的生命始于何时?出生的刹那?胎儿心脏或大脑成形时?精卵结合开始分裂时?还是那隐含于跳动的精虫、与母体内打开心扉接纳精虫的卵子之中?」又自问:「我死亡以后呢?我的生命将会以何种形式呈现?我的形体消失,但存留在人们心中的我,使我的生命仿佛经由转换,不断延续。」

想着想着,好像昱和也有生命似地回到温医师的身边。

温医师常常在夜深人静,静静地看着书桌前的盆栽,小主人已经不在,但盆子与枯枝俱存。一刹那间,温医师体悟:「虽然昱和走了,但以另一种形式,留在人间,留在我们心中。」

温医师的病人很多都是过一段时间就离开人世。有的家属过一段日子来看温医师,仿佛来探望朋友,表达感谢。再度面对这些家属,温医师都用这种心情跟家属们解释:「是的,他(她)永远在那里,永远在我们心中。」

他(她)永远在那里,永远在我们心中。

王竹语作品《医生》
本书是2010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台湾馆】展出作品



献花 x0 回到顶端 [12 楼] From:台湾教育部 | Posted:2011-09-19 14: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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