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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推理] 奇玉


第一部:世界上最好的翠玉

  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之前,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十分好動,有一些事情,分明不是
自己能力所能做到的,卻也去硬做,以致終於失敗。如今要記述的這件事就是。

  那是一個天氣反常的初春。暖和得幾乎和夏天一樣,我和幾個朋友約定,準備乘遊
艇到離我那時居住的城市的外島去採集松樹的樹根,揀奇形怪狀的回來作盆景,所以一
早,我便已帶走了工具,出了門口。我剛出門口,一輛極其華貴的貴族型的汽車,在我
的身邊停了下來。

  那個穿制服的司機差點沒將我撞死,但是卻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只是瞪了我一
眼,便下了車,打開了車門,一個穿著長袍,五十左右的紳士,拄著拐杖,走了出來。
那紳士走了出來之後,拄著拐杖,站定了身子,抬頭向上望了一眼。他望的正是我的屋
子,而他的臉上,現出了一種不屑的神情來。

  憑良心說,我住的房子,是上下兩層的小花園洋房,那絕不算差的了,而他居然這
樣看不起,那不問可知,他一定是富豪之士了。

  他望了一眼,走向前去,用拐杖的杖尖去按鈴。我不等他去按電鈴,就一步跨了過
去:「請問你要找甚麼人?」

  那紳士傲然地望著我:「你是甚麼人?我要找你的主人。」

  我冷笑了一下:「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主人。」那紳士又伸起手杖去按電鈴,我
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杖:「別按了,這屋子中除了我一個人之外,沒有別人在,你要
找的一定是我了。」

  那紳士以一種奇異的眼光望著我,「噢噢」地哼著:「你——就是衛斯理——先生
?」

  他那「先生」兩個字說得十分勉強,我心中不禁有氣:「不錯,我就是衛斯理先生
!」我特地將「先生」兩字,聲音說得特別重。

  那紳士有些尷尬,他從懷中取出了一隻法國黑鱷魚皮夾子,在取出皮夾的時候,露
出了他腕上的白金錶,這位紳士的一切,都在表明著他豪富的身份。他打開皮夾,拿出
了一張名片來,道:「衛先生,是周先生,周知棠先生介紹我來見你的。」

  我聽到了周知棠的名字,精神不禁為之一振,他是我的一位父執,是我相當佩服的
一個人。

  我接過了名片,上面有著周知棠的幾行字:「介紹熊勤魚先生來見你,他有一件你
一定有興趣的事要煩你,希洽。」

  我實在不喜歡這位熊勤魚先生,但是他的名字,我卻是如雷貫耳了。

  他不但是這個城市的豪富,而且他的富名,還達數千里以外的許多城市。

  熊勤魚有著數不清的銜頭,擔任著數不清的職務,這樣的一個人,為甚麼要來找我
呢?光是這一個問題,已足以引起我的興趣了。

  我立即放棄了去採集古松的念頭,用鑰匙打開了門:「熊先生,請進來。」

  熊勤魚跟著我走了進去,在客廳中坐下,坐了下來之後,他卻又好一會不出聲。我
忍不住問道:「熊先生,究竟有何指教?」

  熊勤魚的神態,已不如剛才那樣倨傲,他期期艾艾:「我……有一件事想麻煩閣下
,但是……衛先生你卻絕不能洩露我們兩人之間的談話,而且也不能將這件事向任何人
提起!」

  我心中的不快又增加了幾分:「你有甚麼話要說,只管說好了!」

  我相信熊勤魚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受過這樣不客氣的訶責,他神色極之尷尬:「
是……是……衛先生,我是想請你尋找一樣失去了的東西。」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為我所期待的,是一件十分複雜,十分離奇的事情,唯有那樣
的事情,才能得到解決困難的無限樂趣。而熊勤魚卻只不過要我去尋找失物!

  這種事情,我非但不會有興趣,而且這種事找到我頭上來,對我簡直是一種侮辱!

  我站了起來:「對不起,熊先生,我不能去幫你尋找失物,你找錯人了,請你回去
吧。」

  熊勤魚也站了起來,失聲道:「可是我所謂失物,是一塊稀世翠玉,十六年前,國
際珠寶集團對它的估價,便已經達到二百萬英鎊。」我冷冷地道:「錢嚇不倒我的,先
生。」熊勤魚道:「可是這是一塊世界上最好的翡翠,自從有翡翠以來,沒有一塊比得
上它!」

  其實,熊勤魚不必饒舌,我也知道這塊翡翠的來歷的。這的確是一塊最好的翡翠—
—我沒有見過它的實物,但是卻見過它的圖片和描寫它的文字。

  那塊翡翠,熊家的上代是如何得來的,是一個謎。有的人說,熊家的上代曾跟左宗
棠平定過西域,那塊翡翠是從西域得來的。也有人說,那是熊家上代破了太平天國的天
京,從天王府中搜出來的,更有人說,熊家的上代,原是和珅手下的一個跑腿的,在「
跌倒和珅,吃飽咸豐」一事中,他趁亂在和珅府中偷出來的。

  種種傳說,不一而足,但似乎部無關宏旨,要緊的是,熊家在清朝時。便已聲勢顯
赫,家族之中,做過封疆大吏的有好幾個人。

  只不過那時,熊家的人絕不透露珍藏著這樣的一塊翠玉,因為說不定皇帝老爺一個
高興,要「查看」一下,那就麻煩了。

  一直到了民國初年,熊家已遷往上海,在一次法國公使的招待會上,當時熊家的家
長——也就是熊勤魚的父親。大概喝多了幾杯,要不然就是與會的法國女子太迷人,他
竟透露了這翠玉的秘密。

  於是,這塊奇異而價值連城的翡翠,才開始為世人所知,但是前後見過這塊翡翠的
人,卻也只不過七八個,最後見到的是一個美國流氓,這個流氓就在中國,憑藉著洋人
的身份,招搖撞騙,地位混得極高,他在看到那塊翡翠的時候,用間諜用的照相機拍下
了一張照片,並且寫了一篇十分詳細的文章,介紹這塊翡翠。

  根據這篇文章的記載,這塊翡翠是真正的「透水綠」,也就是說,通體是不深不淡
的翠綠色,高三點六五公分,寬七公分,長十七點三公分,是長方形的一塊。當時,國
際珠寶集團的估價是二百萬英鎊。

  那是當時的價格,如今,這樣的翡翠十分稀少,而需求甚夥,一隻橢圓形的戒指面
,往往便可以值到三四萬英鎊,試想,這麼大的一塊,可以剖成多少戒指面,它該值多
少鎊?

  而這樣的一塊翡翠,卻居然失去了,這應該是一件轟動世界的大新聞,然而竟沒有
人知道,其中當然有著極度的曲折的!

  所以這時,我已經不怎麼發怒了,因為失物是如此貴重,那麼熊勤魚自然不是存心
瞧不起我而來的。

  熊勤魚望著我:「這真是一塊了不起的東西,真正了不起,它大得如磚頭一樣,像
是有一種奇異的魔力,我在十多歲生日那天,看見過一次,一道到如今,它的樣子,它
的那種誘惑力,仍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中!」

  當熊勤魚講到這裏時,他運氣都粗了起來。

  我又坐了下來:「自從那時候起,那翡翠便失蹤了麼?」

  熊勤魚道:「不,只不過是從那一次之後,我便未曾看到過。」

  我點了點頭:「那麼,這塊翠玉,當然是由令尊保管的了?」

  熊勤魚抽出了一條絲質的手絹來,抹了抹汗:「是的,自從這塊翠玉到了熊家之後
,便由家長保管,它究竟藏在何處,只有熊家家長一人知道,而在臨死之際,將藏放寶
玉的地方,口授給長子知曉。」

  我奇怪地望著他:「如此說來,這塊翠玉是在你手中失去的了,令尊不是在六年之
前去世了麼?」

  熊勤魚嘆了一口氣:「是的,可是我卻未曾得到那塊翠玉,我在周先生處,得知閣
下有過人的機智,堪稱是現代的福爾摩斯,所以才專程前來拜訪,希望你能為我解決這
個困難。我如今……如今……

  他講到這裏,更是汗如雨下。

  我仍不出聲,只是定定地望著他,他只嘆了一聲:「衛先生,你千萬要替我保守秘
密,我經營的事業,由於不景氣,十之八九,已經支持不住,只剩下一個空場面,如果
沒有一筆龐大的資金周轉——」

  我不禁吃了一驚,熊勤魚是東南亞數一數二的豪富,卻想不到原來竟是外強中乾的
一個人!

  他苦笑著:「恰好,美國的一個家族,通過一個著名的國際珠寶商,向我提起這塊
翠玉來,他表示,只要這塊翠玉真如同那篇文章所描述那樣完美的話,他願意代表那個
家族,以一千萬英鎊的價格來購買!」

  我坐在沙發上不動,呆了片刻才道:「可是,熊先生,這是你們的傳家寶啊。」熊
勤魚道:「是的,我也並不是準備將它出賣,老實說,我是絕不捨得的。我只是要使它
給珠寶商看一看,估一估價,將這件事造成一個新聞,然後,我再拒絕出賣,這就夠了
,你明白麼?」我當然明白,熊勤魚的窘境,是不容易瞞過人的,他在商場上的信譽,
一定已經不如以前了。對於一個商人來說,信譽不似前,這是比瘟疫還要可怕的事。因
為人只喜歡借錢給有錢的人。而如果他拒售奇玉的消息一傳出,那麼有關他事業不穩的
消息,即使是真實的,也不會有人相信了!一個拒絕接受一千萬英鎊的人,他的身價必
然在一千萬英鎊之上——這是一般人的信念。

  我攤了攤手:「那我也愛莫能助,我看,我介紹一個著名的私家偵探給你——」

  熊勤魚大搖其頭:「不,我相信周先生對你的介紹,如果你不肯幫忙我的話,我也
不準備找別人了。」

  我不知道我這位世伯大人替我如何地吹噓,以致使得熊勤魚相信我有這樣的能力。
我那時還年輕,而年輕人多數是喜歡人吹捧的,我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口氣也活動了許
多:「這是你們熊家的傳家之寶,我怎能去追查呢?」熊勤魚興奮地道:「我可以給你
我所知道的一切線索,只要你替我去找,只要我能有這塊翠玉來給那個珠寶商過一過目
,你要甚麼報酬,我都給你。」

  我故意提出了一個令他難以答覆的要求,道:「我想在找到的翠玉上,切一小塊下
來,給我做這件事的紀念品。」

  熊勤魚一口答應:「好!」

  他既然這樣爽氣,我倒也不便推辭了,我只得道:「好,你將有關的線索說出來給
我聽聽。」

  當我在那樣說的時候,我是將這件事情,看得十分之輕易的。找尋失物,這是何等
簡單的事情,可是,當熊勤魚開始敘述時,我便知道,事情大不容易了。

  首先,我要去工作——就是我要去尋找這塊奇玉的地方,並不是在我居住的那個城
市,而是在熊老太爺逝世的地方。

  本來,那倒也沒有甚麼問題的,可是因為熊老太爺生前所結交的那批政客,已在一
次政變中倒臺了,新上臺的掌權者,對熊家採取敵意,而且,知道熊家有著這樣一塊奇
異的翠玉,料定有可能翠玉在熊家的舊宅之中,所以,據熊勤魚所知,熊家舊宅日夜都
有當地情報機關密探守衛著,他們也在尋找著那塊翠玉,當然他們也未曾發現。

  我不但要到那地方去,不但要去尋找那塊翠玉,而且要和無數密探作鬥爭,我聽到
這裏,心中已禁不住苦笑!

  熊勤魚望著我,我面上還未現出為難的神色來,這使得他比較放心。

  我又問道:「那麼,我甚至是沒有法子進入熊家大宅的,我怎能去尋找這塊翠玉?


  熊勤魚道:「在表面上,我們熊家的體面還在,我自己不能去,因為我一去就一定
有麻煩,但是我的一個表親,和十九個傭人,卻還住在大宅中,你可以以我遠親的名義
去居住,暗中幫我去尋找這塊翠玉,將它帶出來!」

  他最後的那句話,又將我嚇了一跳,我非但要隱瞞身份,而且在事情成功之後,還
要走私!

  帶著那麼大的一塊翠玉走私,那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算那塊翠玉等著我去拿,
也是極難成功的事情。

第二部:一到便遇險

  我的苦笑從心中到了面上,熊勤魚掉頭過去,不來看我,他是怕看了我之後,我向
他打退堂鼓。其實,他不了解我的性格,固然這件事是難到了極點,但越是難,我就越
有興趣。

  熊勤魚又摸出了那隻皮夾子來,從裏面取出了一張紙,遞了給我。

  我攤開來一看,那是一張信紙,紙上寫著一些字,很潦草。字義是沒有法子連貫的
,我照錄如下:

  「那翠玉——石硯——錢——椅——書桌——千萬——保守——秘密。」

  我看了幾遍,抬起頭來:「這是甚麼意思?」

  熊勤魚道:「我們熊家的規矩,這塊翠玉的藏處,只有家長一人知道,而在他死前
,將那塊翠玉藏的地方講給他的承繼人聽。我那時在外地經商,我太太說,我父親是中
風死的,臨死之前,對我太太俯身講了有關翠玉的話,就是那幾句。」

  我將那幾個字,又看了一遍:「其實這已經夠了,石硯、錢、椅、書桌,那翠玉當
然是藏在他的書房之中。」

  熊勤魚搖了搖頭:「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書房的每一寸地方都找過了,沒有發現。


  我的心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我興奮得直跳了起來:「行了,我立刻動身,只要
到那裏,我便可以見到那塊翠玉,問題是我怎樣將之帶出來而已。」

  熊勤魚以十分驚訝的眼神望著我:「你……已經知道了?」

  我點頭道:「當然。」

  「那麼,你可以告訴我?」

  我像所有「大偵探」一樣地賣著關子:「不能,等我替你將翠玉拿回來,你就可以
知道了。」

  熊勤魚像是不相信事情竟會如此之容易,他站了起來:「那麼我便靜候佳音了,我
希望你進行得越快越好。」

  我道:「當然,我將盡力。」

  我和他握手,他忽然道:「對了,我父親臨死之前的那一句話,我太太唯恐聽不清
楚,當時就進行了錄音,錄音帶在我這裏,你可要聽一聽?」

  我道:「噢,他講些甚麼?」

  熊勤魚道:「就是紙上所記的話,石硯、錢、椅——」我不等他講完,便道:「行
了,我不必聽,也可以知道它在哪裏了。」

  熊勤魚怯生生地問道:「你想……它會不會已被人發現了呢?」

  我自負地笑了起來:「不會的,它就算再放上幾十年,就算有人看到了它也不會有
人去碰一碰它!」熊勤魚露出十分不信的神色來,我發現如果我再講下去,幾乎要將我
所猜到的講出來了,所以我急急地將他送出了門,倒在沙發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
來。

  我心中在想:這些飯桶,熊老太爺的話說得再清楚也沒有了,他第一句便是「石硯
」,那還不明顯麼?熊老太爺是老式人物,他書桌上自然是有石硯的。那塊翠玉的形狀
,扁長方形,不正是一塊石硯的形狀麼?

  我斷定熊老太爺一定在這塊翠玉之旁,包了石片,使得這塊翠玉在石硯的中心,就
將它放在書桌之上,人人可見,人人可以摸到,而不是放在保險庫中!

  試想,又有誰料得到那麼價值連城的東西,竟會就這樣在書桌上呢?而我卻想到了


  我不禁為我自己頭腦的靈活而驕傲起來。在高興了半晌之後,我打電話給旅行社的
朋友,請他替我代辦入境手續。

  兩天之後,我便上了飛機,熊勤魚沒有來替我送行,但是他在早一天卻來見過我,
將他寫給他表親的一封信交給了我,介紹我的身份,我成了他的一個前去老宅吃閒飯的
遠親了。

  飛機飛在半空的時候,我根本不去想及那塊翠玉的所在處,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
將這塊翠玉帶出來,帶到熊勤魚的手中。

  我想了許多方法,但是考慮的結果,似乎都難以逃得過嚴密的檢查。

  最後,我決定使用熊老太爺的辦法,那就是利用人們最不會懷疑的心理去處理這件
事,我將翠玉外面的石片剝去,就讓翠玉顯露,然後貼一家水晶玻璃製造廠的商標上去


  那麼,這塊翠玉,看來像是一塊製作精良的綠色水晶玻璃了,當然,我只是將之隨
便放在衣箱中,我還可以準備一張專售玻璃器皿公司的發票。

  我幾乎已經成功了。

  我舒服地倚在椅上,在打著瞌睡,因為如此困難的事,我做來竟像是渡假一樣,那
實在是太輕鬆了,太使人高興了。

  幾小時後,飛機到達了目的地。

  熊勤魚的那位表親,早已接到了熊勤魚的電報,所以在機場迎接我,當我通過了檢
查和他見面時,他便熱烈地和我握手。

  他是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大,態度十分誠懇,一看便給人十分可靠誠實的感覺。他
第一句話便道:「我姓王,叫王丹忱。」

  我也連忙自我介紹,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一輛式樣古舊,但保養得十分好的汽車
停在機場門口,有制服的司機和這輛車子,還保存了熊家豪貴的作風。

  這個城市是屬於古老而有文化的一類的都市,路上行走的人,都十分優閒,即使在
飛機場外面,人也不會太多,和新興的工業城市完全不同。

  我走在他的後面,他拉開了車門:「請。」

  這時候,司機回頭來向我看了一眼,那司機分明是十分心急的人,他不等我們兩個
人全跨進車廂,便已經去轉動鑰匙。

  謝天謝地,虧得那司機是個心急的人!

  就在我扶住了車門,將要跨進車廂的時候,突然之間,首先是一股極大的力道,生
自車廂之中,那股力道,將我的身子,如同紙紮地一樣彈了出來。

  我身子向後彈出到熊勤魚的表親身上,兩人一齊跌出了七八步去。

  然後,便是「轟」地一聲巨響。

  在那一下巨響過後,我的耳朵變得甚麼也聽不到,所以接下來的一切,是像在看無
聲電影一樣,那輛式樣雖老而仍然名貴的汽車,突然向上跳了起來,我甚至可以看到那
司機驚惶失色的表情,而再接著,至少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車子在半空之中,成為
粉碎!

  碎片四下飛濺,向所有的方向射去,本來在閒步的人,從四方八面奔了開去。

  我雙手抱住了頭,在地上打滾,向外滾去,在我滾出了之後,我的聽覺又恢復了,
我聽到怪叫聲,驚呼聲,警笛聲,我轉頭向熊勤魚的表親看去,只見他恰好被一塊玻璃
砸中,滿頭是血,正在呻吟。

  警察在不到五分鐘內到達,這時,我已在察看傷勢了,一個警官站在我的身前,用
力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拍:「甚麼事?」

  我轉過頭去,那輛汽車已成了廢銅爛鐵,司機也已血肉模糊了。

  我站了起來,大聲道:「你難道看不出甚麼?有人要謀害我們,但是未曾成功,卻
殺死了司機。」

  警官的態度十分嚴肅:「你先跟我們回警局去。」

  這時,救傷車也來了,王丹忱被抬上了救傷車,他竭力向我搖著手,似乎想對我講
些甚麼,但是他一句話還未曾講出來,便已被塞進了車子,而救傷車也嗚嗚響著,開走
了。那警官揮了揮手,兩個警員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似乎想來挾持我。我才一到場,
便發生了這樣的意外,這已使得我感到此行要完成任務,只怕沒有那麼簡單,心中著實
煩亂,而如今那警官又這樣對待我,更使我心中惱怒,我大聲道:「這算甚麼,我是在
汽車中放炸藥的人麼?」

  那警官冷冷地道:「你也必須到警局去作例行的手續,我想你不會抗拒吧。」

  我「哼」地一聲冷笑:「這裏不是民主國家麼?」

  那警官冷冷地當然是,而且我們也歡迎外來的遊客,可是先生,你的護照請先交給
我。」

  我心中固然生氣,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卻也是無可奈何。

  我一面將我的護照交了出來,一面自動向警車走去,那兩個警員,仍然亦步亦趨地
跟在我的後面。

  等我上了警車,他們也坐在我身邊。

  老實說,我要對付這兩個警員,那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可是我卻完全沒有必要這樣
做。

  我安安靜靜地坐著,那警官坐在我的前面,車子風馳電掣而去,不一會,便到了警
局,我被引到一間小房間之中,坐了下來。

  在這間小房間中,我足足等了半小時,也沒有人來和我談話,我拉門,發現門是鎖
著,我舉腳在門上踢著,發出砰砰的聲音,一面用我認為不失斯文的話,提著抗議。

  這種辦法果然有效,不一會,門便被打開,剛才的那個警官,走了進來,和他在一
起的,是一個神情十分狡獪,滿面笑容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一進來,便伸手要與我相握,我憤然不伸出手來:「你們這樣扣留我,合
法嗎?」

  那中年人將伸出來的手,自然地縮了回去,像是他已經習慣了受人的侮辱一樣,同
時,他伸出了一隻手指來,在唇邊搖了搖:「千萬別那麼說,先生,我們怎會扣留一個
外地來的貴賓?只不過因為發生了非常的事故,所以才請先生來問幾句話而已。」

  我坐了下來,擱起了腿:「好,你們問吧。」

  那中年人在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第一個問題是,衛先生,
你到本埠來,是為了甚麼?」

  我攤了攤手:「不為了甚麼,我失業了,無事可做,我的遠親熊勤魚要我到這裏來
碰碰運氣,暫時可以住在他的家中。」

  那中年人笑了起來:「衛先生,我看我們還是坦白一些的好。」

  我瞪著眼:「甚麼不坦白?」

  那中年人又是一笑:「衛先生,據我們所知,你有一間生意很不錯的出入口行,你
的經理人十分能幹,每年為你賺很多利潤,你絕不漏稅,是一個正當商人。

  那中年人望著我,我無話可說。

  他繼續道:「而且,你和熊家可以說是絕無親戚關係。」

  他頓了一頓,又問道:「衛先生,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來到本埠,是為了甚麼?


  我呆住了,無話可答,想不到剛才半個小時中,他已將我調查得清清楚楚了,我再
想冒認為熊勤魚的遠親,也不行了。

  我聳了聳肩:「這倒是笑話,難道每一個外來的人,都要向警方報告來此的目的嗎
?」

  那中年人道:「一般的情形,當然是用不著,但是當發生了謀殺案,而有人喪了命
的時候,那便大不相同了,是麼?」

  那中年人的語鋒,十分厲害,他所講的每一句話,都令我無法反駁!

  我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但也只得暫時屈服:「好吧,我只是來玩玩的,沒有甚麼事
情。」

  那中年人道:「不是吧。」

  我實在忍不住了:「看來,你甚麼都知道,那你何必問我?」

  我霍地站了起來,但是那中年人卻道:「不,你不能走,你要留在這裏。」

  我側著頭,斜睨著他:「你想要我採取甚麼辦法離開這裏,是通過合法手續呢,還
是憑我自己的本事,硬闖出去?」

  那中年人搖頭道:「別激動,年輕人,我們一點也沒有惡意,你一下機,就有人想
謀殺你,你的安全,警方是有責任的。」

  我冷笑道:「謝謝你,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我一定要走了。」

  那中年人道:「也好,那你一定是到奇玉園去的了?巧得很,我也住在奇玉園中。


  「奇玉園」正是熊家老宅的通稱,這是十分大的老式花園房子,雖然不公開開放,
但城中有地位的人,時時接受邀請,可以在園中遊玩,所以園中的一切,膾炙人口。

  熊勤魚曾告訴我,當地政府的警方,情報工作人員,長住在奇玉園中,而如今這人
又說他也住在奇玉園中,那自然是我的主要敵手了。

  我想起我已經知道了那塊翠玉的秘密,而他仍一無所知,我不禁冷笑了起來:「噢
,原來貴地政府的人員,可以隨便在民居中住的麼?」

  那中年人笑了一下:「不是隨便,根據一項徵用民居的法律,政府各部門的工作人
員,在取得屋主的同意之後,是可以暫住在民居之中的,我們有代管熊家財產的律師的
書面同意證件,你明白了麼?」

  我道:「我明白了,以後我們將時時見面,但是我想,我至多在奇玉園中住上一兩
天而已,我是個選擇鄰居很嚴格的人。」

  那傢伙絲毫不理會我惡意的諷刺,笑道:「原來這樣,那我必須自我介紹一下:杜
子榮。」

  我也懶得理他叫甚麼名字,只是隨口道:「杜先生,你的職務是——」

  他倒絕不隱瞞:「我名義是警方的顧問,但是我的日常工作,則負責解決一些重要
的懸案,你稱我為懸案部門的負責人,也無不可。」

  我又問道:「如今你負責的懸案是甚麼?」

  他笑了起來,道:「和你來這裏的目的一樣,衛先生!」他一面說,一面又大笑了
起來,然而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好笑。

  他帶著我出了警局,我坐了他的車子,向「奇玉園」駛去。

  我們所經過的市區街道,都整潔而寧靜,等到了市區之後,筆直的大路兩旁,全是
樹木,不到十分鐘,我便看到了奇玉園。

  那果然是氣派極大的一個花園,而且單看圍牆和圍牆上的遮簷,便可以知道絕不庸
俗。不管熊家的上代是甚麼出身,但是當熊家在這個城市建造這個園林的時候,總已是
「書香門第」,那和暴發戶所建庸俗不堪的花園,不可同日而語。

  圍牆全是紅色的水磨磚砌出各種仿古的圖案,圍牆之上是一排排淺綠色的琉璃瓦。
牆內花木的枝葉,從琉璃瓦上橫了出來,幽靜而富詩意,這樣的一個環境,叫人難以和
鬥爭、奪寶、特務聯想得起來。然而在這圍牆之內,卻確有著這樣的事情。

  當然——我心中想著:等到我將那塊翠玉帶走了之後(我有信心一到園中,就可以
唾手而得),這一切也就成為過去了。

  車子在大門口停了下來,大門上有一塊橫匾,匾上有兩個古篆,是「瑾園」兩字。
熊家有這樣一塊奇玉,雖然絕不向人展示,但是卻又忍不住要告訴人,這所大宅取名為
「瑾園」,不就是告訴人園中有美玉麼?

  杜子榮就像是奇玉園的主人一樣,驅車直入,在駛過了一條筆直的,由鵝卵石鋪成
的短路之後,便在一所大宅之前停下。

  我和杜子榮一起下車,有兩個一看便知是便衣隊的人,迎了上來,以敵視的眼光望
著我。

  杜子榮一直在笑,也不知道他們有甚麼好笑的事情,他向東指了一指:「我們只佔
住兩邊的一半,你到東面的一半去,就會有人來迎接你了。」

  我想問他,熊老太爺的書房,是在西半院還是東半院的,但是我想了一想,便沒有
問出來,因為我看出杜子榮並不是一個蠢才,他顯然還未勘破秘密,如果我提起書房的
話,那一定會引起他疑心的。

  所以,我自己提著行李,向東走去,穿過了一扇月洞門之後,出乎意料之外,我看
到包紮著紗布的王丹忱,向我迎了上來。

  在王丹忱的身後,跟著兩個僕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你沒事了麼?」

  王丹忱苦笑了一下:「我沒有甚麼,我只不過是嚇壞了,可憐阿保——唉!」

  他所說的「阿保」,自然是變成了一堆血肉的那個司機了,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
「我才一到,便遇上了這樣的事情,太不幸了。」

  王丹忱向我身後看了看,低聲道:「衛先生,你來,我還有一些話對你說。」

  我向後看去,只見那兩個便衣探員,倚在月洞門旁,賊眉賊眼地望著我們。我和王
丹忱大踏步向前走去,不一會,便到了一間寬大的臥室之中,他道:「衛先生,你就住
在這裏,可滿意麼?」


【心得感想】

這篇文章真的很好看,所以我來推這篇文章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政府網際 | Posted:2006-12-25 11: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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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二次謀殺

  我點了點頭,道:「我是無所謂的,反正我不會住得太久,至多一兩天吧了。」

  王丹忱壓低了聲音,「衛先生,你是為了找尋那塊翠玉來的吧。」

  我呆了一呆,熊勤魚只向我說王丹忱是他的表親,在熊勤魚說起王丹忱的時候,口
氣像是十分生疏,照理來說,熊勤魚是不會對王丹忱說起我到這裏來的真正意圖的,那
王丹忱是怎麼知道的?

  我覺得事情越來越不簡單,看來連這個王丹忱,也未必只是看管舊宅那麼簡單。

  我略想了一想,便道:「翠玉?熊家的翠玉,連你們老爺都找不到,我怎能找得到
?」

  我模稜兩可的回答,並未使王丹忱滿意,他竟認定了我是為尋找翠玉而來的,又壓
低了聲音道:「衛先生,你可得小心點才好,你一下飛機就有人在車中放了炸藥,你—
—」

  他才講到這裏,我的心中陡地一亮,他下面的話我也沒有聽清楚。

  因為在那一剎間,我想到我要來這裏,熊勤魚是寫信通知王丹忱的,可以說,知道
我要來,而能夠在車中放了炸藥的人,只有他一個人。

  然而,王丹忱又是要和我一起登車的,炸藥爆炸,如果炸死了我,也必然炸死他,
他又有甚麼辦法可以害死我而自己不死呢?照這一點看來,他似乎又不是放置炸藥的人
。我的腦中十分紊亂,但這卻使我作出了一個決定:不相信這裏的任何人!

  本來,我是準備向王丹忱詢問熊老太爺的書房在甚麼地方的,但如今我也不開口,
我推說疲倦,將他客氣地趕了出去。

  我在一張寬大的安樂椅上坐了片刻,起身走動。我相信這所大宅中的僕人,至少還
有二三十人之多,但是因為宅第太大了,所以我走了半晌,還見不到人,我穿過許多廊
廡,才看到了一個僕人,那僕人見到了我,就垂手而立:「先生,你要到哪裏去?」

  我隨意道:「我只是四處走走,你們老太爺倒會享清福,他生前的書齋,是在甚麼
地方?」

  我將最重要的話,裝成最漫不經心地問了出來,那僕人嘆了一口氣,道:「老太爺
的書齋,被政府佔去了,在西院,一株大玉蘭旁邊。」他伸手向前指了指,我看到了那
株高聳的玉蘭樹。

  我點了點頭,又踱了開去,我決定等到天色黑了,才來行事。我走了許久,才找到
我住的房間,當我推開房門走進去的時候,我似乎看到在走廊的轉角處,有人正探頭探
腦地看著我。

  我急忙轉過身去,喝道:「甚麼人!」可是卻了無回音。我推門進去,將門拴好,
我想睡上一覺,但是卻十分緊張,一點也睡不著。好不容易到了天黑,我不打開門,只
是推開了窗子,探頭向外看去。

  外面靜得出奇,我將頭伸得更出些,可以看到那株大玉蘭樹。

  我輕輕一翻身,從窗外翻了出去,屋子外面就有花木,掩遮行藏,十分容易,不一
會,我就到了東半院和西半院分界的那扇月洞門。

  那月洞門旁,並沒有人守著,我堂而皇之走過去。

  然後,我認定了那株玉蘭樹,走進了一個在星月微光之下看來十分幽靜的書齋之中
,我根本不必費甚麼手腳就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書齋當然是人已沒有人用了,但是卻打掃得十分潔淨,書齋中的陳設名貴,我看到
有幾幅畫,全是各代的古畫,那幾幅畫已然價值不菲,但和那塊翠玉比較起來,自然相
去太遠了。

  我取出了小電筒,電筒射到了一張紫檀木的書桌,桌上放著許多文具,在我意料之
中的是有著一塊石硯,那塊石硯是被放在一隻十分精緻的紅木盒中的,我伸手取到了石
硯,轉過身來。

  在那時候,我心中已經以為我成功了一半了。

  可是,就在我轉過身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門口站著一個人!

  光線雖然黑暗,可是我還可以看到那人面上掛著笑容,那人站在門口,一聲不出,
就像是一個幽靈,然而他面上的笑容告訴我,他並不是甚麼鬼魂,而是杜子榮。

  杜子榮笑嘻嘻地走進來,「拍」地一聲,按亮了電燈,我則呆呆地站著,手上還捧
著那塊石硯。

  杜子榮一直在笑著,這次,我知道他是為甚麼覺得好笑了。

  他走前了幾步,才道:「請坐啊,政府既然借用了這個地方,那我也可算得是半個
主人了,別客氣。」

  我還想偷偷地將石硯放到書桌上,可是杜子榮銳利的眼光卻已經向我手上射來。他
聳了聳肩,道:「衛先生,你手中所捧的是一塊十分好的端硯,老坑,上面有兩組,每
組五個排列成為梅花形的瞿鵒眼,還有形如白紋的梅桿,這是有名的『雙梅硯』,價值
不貲!」

  我沒有別的話好說,只得道:「是,是麼?」

  杜子榮微笑著,道:「你可以打開來看看。」

  我將盒蓋掀了開來,果如杜子榮所說,這是一塊罕見的好端硯,這塊端硯,至少也
值一兩千英鎊,然而卻不是我的目標。

  我靈機一動,忙道:「是啊,我也是慕這塊『梅花硯』之名,所以,才特地來看一
看的。」

  「你?」杜子榮又笑了起來,他可詛咒的笑容使我全身不舒服:「你是為了這塊端
硯?半夜三更——請原諒我說得不好聽——像做賊一樣地走進來?」

  我的臉紅了起來:「杜先生,你不能這樣侮辱我。」

  杜子榮向我推過了一張椅子:「請坐!」他自己也坐了下來。

  然後,杜子榮道:「你很聰明,想到了石硯,這和我接辦這件懸案時首先想到的一
樣,可是我不妨告訴你,這書房中的一切,全經過最新式儀器的檢查,那塊翠玉,絕不
在其中!」

  我神色尷尬,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

  杜子榮又道:「熊家在這裏居住了很久,勾結政要,佔了政府不少便宜,熊勤魚自
己不敢回來,便是這個緣故,如今新政府大可沒收熊家的所有的財產,但新政府卻不這
樣做,新政府只要這塊翠玉——其實,這塊翠玉的價值雖高,比起熊家數十年來走漏的
稅項來,也還只是剛好夠的。」

  我也坐了下來,慢慢恢復了鎮定:「這不關我的事情。」

  杜子榮道:「我說了這許多,只不過是想請你來幫我忙,一齊找那塊翠玉,我已經
發現,我一個人要在那麼大的園子中找尋那塊翠玉,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你看,這裏有
上億塊磚頭,每一塊磚頭之中,都可以藏著這塊價值連城的翠玉的!」

  我不由自主,笑了起來:「這不是太滑稽了麼?你們可以動用新式的光波輻射儀來
探測的。」

  杜子榮道:「當然可以,但是如果翠玉的外面,包著一層鉛,或是其它可以阻止輻
射波前進的東西,那我們也探測不到甚麼了。」

  我一聽了杜子榮的話,心中又不禁一動,再次望了望那塊端硯。

  包上一層鉛,可能在翠玉外先包了一層鉛,再包上石片,那便發現不了了,或者,
在石硯之中所收藏的,不是翠玉,而是有關那翠玉的線索,譬如說,有關保險箱的號碼
、鑰匙等等。

  總之,我斷定石硯和翠玉有關,要不然,熊勤魚臨死之前,為甚麼要提到「石硯」
來呢?

  我的行動,逃不過杜子榮的眼睛,他緩緩地道:「石硯……錢……椅……書桌……
這幾句話你當然也知道了?」

  我怔了一怔:「是。」

  杜子榮道:「我們一共找到了十七張石硯,而這所巨宅中的大小椅子,總共有六百
三十四張,書桌有八隻,這三樣東西,我們全是逐件檢查過的,衛先生,你絕不必再多
費心機了。」

  我仍然望著那塊石硯,杜子榮突然一伸手,抓過了那塊石硯,將它用力地砸在地上


  我猛然一驚間,石硯已經碎成了一塊塊,我怒叫了起來,可是杜子榮卻淡然道:「
我們早已將它弄碎過了,只不過弄碎的時候十分小心,可以回復原狀而不露痕跡的,衛
先生,熊老太爺臨死前的那一句話,另有用意,不是照字眼來解釋那樣簡單!」

  我聽了之後,不禁啼笑皆非!

  地上的小石塊,證明了杜子榮所說的話,而我想起了自己向熊勤魚拍胸口擔保,我
更是尷尬,我如何向他交代呢?杜子榮又道:「這一句話,究竟有甚麼另外的意義,我
已想了兩年了,希望你比我聰明,能在短期內想出來。晚安!」

  杜子榮話一講完,便站起身,向外走了開去。

  我一個人在書房中發呆。我實在是太自作聰明了。由於我認定了我自己想法是對的
,所以我根本未曾去想一想萬一石硯中沒有翠玉,我該怎麼辦。

  因此,這時我腦中只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來彌補這一片空白!

  我考慮了許久,才覺得如果沒有杜子榮的幫助,我是不可能成功。

  和杜子榮合作,我可以有許多便利,第一,他對這件事已經注意了兩年之久,一切
線索,當然是搜集得十分齊全,我便可以在短時間內獲得這些線索。第二,他有著各種
各樣的新式儀器,可以幫助尋找這一塊失了蹤的、價值連城的翠玉。

  當然,和他合作也有極不好的一點,那就是找到這塊翠玉之後,翠玉將落在他的手
中,而不是到我的手內——但是,如今最主要的是使這塊翠玉出現,就算落到了杜子榮
的手中,甚至到了國庫之中,只要知道了它的確切所在,還是可以將之弄出來的。

  我向門外走去,在門口停了一停,沉聲叫道:「杜先生,杜先生!」

  我叫了兩聲,沒有回答我,突然之間,我心跳了起來,感到了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那種預感是突如其來,幾乎無可捉摸的。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身子向後退去。就在我退出一步間,我聽到了「拍拍拍」三聲
響。那三聲響是接連而來的,隨著那三聲響,有三件小物事在我的面上掠過,釘在我身
測的門口。

  如果我不是及時退了一步的話,這三件小物事一定釘在我的面上了。

  我連忙回頭看去,不禁毛髮直豎!

  那是三枝配有十分粗糙簡陋,手工打造的鐵簇的小箭,箭簇的一半,正陷入門中,
另一半則露在門外,箭簇上呈現一種暗紅色。

  不管那箭簇是如何粗糙,我知道,只要它擦破了我的皮膚的話,那我就不是站著,
而是倒在地上,在不斷地痙攣了!

  這種塗在箭簇上的暗紅色的毒液,是馬來叢林之中土人用來擒獵猛獸用的。和汽車
中的炸藥相比,同樣地可以殺人,而如果我必須在兩者之中選擇的話,我是寧可選被炸
死!

  我望著那三枝小箭,心中在想,這是第二次謀殺了!

  兩次謀殺的對象都是我,是甚麼人必須殺了我才甘心呢?我到這裏來,對甚麼人最
有妨礙呢?

  我簡直莫名其妙,因為我到這裏來,是對任何人都沒有妨礙的,除非是對杜子榮。
然而我敢斷定杜子榮不會想我死去,因為他像我要借重他一樣,也想借重我,我們兩人
的目的是一樣的:使那塊翠玉出現。

  那麼,是誰想謀殺我呢?

  我呆了片刻,不敢再從門口走出去,轉身到了窗前,推開窗之後,一縱身,躍出了
窗外。

  窗外是一大叢灌木,我身子一矮,先藉著灌木的遮掩,躲了兩分鐘,等到肯定附近
沒有人時,才直起身子來,向外走去。

  我繞到了一條石子路上,便看到了杜子榮。

  杜子榮站在那裏,和一個站崗的警員交談。他聽到了我走向前去的急促的腳步聲,
轉過頭來看我,我一望見他那種臉色,便更可以知道,兩次謀殺的主使人,絕不是杜子
榮。

  我急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們剛才可曾看到有人退出來麼?」

  杜子榮和那位警員一起搖了搖頭,杜子榮反問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哼」地一聲:「謀殺,來,我帶你去看。」我話一講完,轉身便走,杜子榮和
那警員則跟在我的後面,當我們來到書房的前面時,突然看到附近的灌木叢中,有人影
一閃。

  杜子榮和那警員立時喝道:「甚麼人,站住!」

  可是那條黑影卻仍然以極高的速度,向前掠了出去,那警員向黑影逸出的方向,連
放了三槍。

  「砰!砰!砰!」三下槍響,震撼了寂寞的黑夜,剎那之間,只見處處亮了燈光,
人聲鼎沸,我估計若不是有著一百多人的話,是斷然不會發出這樣喧鬧之聲的,想不到
杜子榮竟帶了那麼多人住在這裏!

  而那麼多人搜尋了兩年,還未曾找到的東西,我又怎能在短短的時期內找得到呢?

  剎那之間,我心灰意冷,只是呆呆地站著不動。

  我看到一個警官狠狠地奔到了杜子榮的面前,杜子榮揮手道:「沒有甚麼,大家回
崗位去。」

  人聲不一會就靜了下來,那開槍的警員在放了三槍之後,便向矮木叢中衝了過去,
這時他也走了回來,他那三槍當然未曾射中那條人影,但是他的手中,卻拿著一塊撕破
了的灰絨。

  他將那塊灰絨交給了杜子榮,杜子榮接過來看了一看,我在一旁也已看清:「這是
從一件衣服上扯下來的,當然是那人逃得很倉皇,被樹枝鉤破的。」

  杜子榮道:「我不以為一個一個人搜索會有用處。」

  我點頭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樣,這人的身手如此敏捷,他當然已逃遠了。」

  杜子榮將那塊灰絨收了起來,只見王丹忱也已匆匆地走了過來:「發生了甚麼事?
長官!」

  杜子榮道:「沒有甚麼事,也不干你們的事。」

  王丹忱卻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他瞪著眼道:「長官,你們住在這裏,除拆屋之外
,還要開戰麼?我們的律師是可以提出抗議的。」

  杜子榮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對不起得很,下次大概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王丹忱又十分恭敬地向我打了一個招呼,退了回去。我直到此際,才有機會轉過身
來,和杜子榮一齊,向半開著的書房門看去。

  可是,那三枝小箭已不在了。

  小箭雖然不在了,但是門上卻留下了三個小洞,我指著那三個小洞,道:「你明白
這是甚麼造成的麼?」

  杜子榮面上的笑容,居然也會突然間歛去!他睜大著眼,好一會,才緩慢道:「我
知道,這是一種有毒刺的小箭所造成的。」

  我道:「那很好,這種小箭是誰發射的,你可有甚麼概念?」

  杜子榮又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笑容,卻是充滿了恨意,令人不寒而慄,他突然捲起
了左腿的褲腳管,我看到在他的小腿上,有一個可怕之極的疤痕,那個疤痕令得他的腿
看來不像是腿。

  他將褲腳放下來:「如果我對這射箭的人有概念的話,他還能活在世上,那才算是
奇事了!」

  我心中駭然:「你說……你曾中過這樣的小箭?」

  杜子榮點頭道:「不錯,這種暗紅色的毒藥,在射中之後的三分鐘內,使人全身痙
攣而亡,我是在中箭之後的一分鐘內,將自己的腿肉剜去,但我也在醫院中躺了足足一
個月!」

  我的心中更感到了一陣寒意,我問道:「你……不是在這裏中箭的吧。」

  杜子榮道:「就是這裏,在那一株含笑樹下面,是我到這裏調查翠玉下落的第二天
晚上。我在醫院中住了一個月之後,又回到這裏來,我用盡方法要查出害我的是誰,但
是卻沒有結果,今天,總算有了線索!」他緊緊地握著那一塊灰絨。

  想起我剛才的幸運,我不禁直冒冷汗,我呆了半晌,才道:「謀殺你,和謀殺我的
目的是一樣的,那就是有人不想令這塊翠玉出現。」

  杜子榮點頭道:「正是如此,那人或者見我十分無用,費盡心機也找不出這塊翠玉
來,所以便放棄了對我的加害,如今,你才是他的目標!」

  杜子榮的話,令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寒戰。

  我苦笑了一下:「太奇怪了,甚麼人不希望翠玉出現呢?」

  杜子榮道:「當然是熊家的人!」

  我搖頭道:「不,你完全錯了,我知道你是指王丹忱,或者是其它知情的老家人,
在阻止你行事。可是你難道未曾想到,我是奉了熊勤魚之命而來的麼?熊勤魚亟需要這
塊翠玉,忠心於熊家的老僕人,是不應該謀害我,而應幫助我的。」

  杜子榮睜大了眼睛,我知道他一直是在懷疑著熊家的家人的,然而聽了我的話之後
,他兩年來的懷疑,變得沒有了著落。

  他和我一樣,變成不知如何重新開始才好了。呆了片刻,才聽得他苦笑道:「老兄
,你一來,事情非但未曾明朗,而且更複雜、神秘了!」

  我攤了攤手:「這證明我們兩人都走錯了路,我們必須從頭開始。」

  杜子榮喜道:「你願意和我合作了?」他伸出手來。

  我卻暫時不伸出手,只是望著他:「在找尋翠玉這一點上,我與你合作。」

  杜子榮一怔,但是隨即點了點頭,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是有限度的合
作。」

  我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下。

  杜子榮又笑了起來:「衛先生,你不明白麼?我們其實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也漸漸在感到杜子榮有著許多人所難及的地方,他腦筋靈活,絕不在我之下,而
且往往在他鋒芒逼人,使人覺得十分難堪之際,而又由他主動來給人轉圜的餘地,他的
確是一個可以成為好朋友的人,但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卻是沒有法子成為朋友。

  所以,我只是抱歉地笑了笑:「或者是將來。」

  杜子榮不再說甚麼,他只是望著我,過了片刻,才道:「我想我們應該研究如何著
手進行了,我先將兩年來我所做過的事情,講給你聽一聽。」

  我向書房中走去,一面點頭道:「這正是最需要的,希望你不要保留甚麼。」

第四部:黑社會「皇帝」

  我們一起在書房的沙發中坐了下來。杜子榮開始向我簡略地敘述這兩年來,他為了
尋找這塊翠玉所下的功夫。我聽了他的敘述之後,再想起我在接受熊勤魚的委託之際,
以為一到奇玉園,便可以將那塊翠玉找到,心中禁不住苦笑。

  在兩年之內,杜子榮和他的部下,動用了五架光波輻射探測儀,搬動了數十座假山
,抽乾了三個荷花塘,和一個大水池的水,檢查了所有的屋子、柱子,以及所有樹木的
樹幹。

  總之,凡是可以放得下那塊翠玉的地方,他差不多都動手找過了!

  結果——結果如何,他不用說,我也知道了,他當然未曾找到那塊翠玉。

  杜子榮講完了之後,灰朦朦的曙光已經透進窗子,顯得我和他兩人的面色,都十分
難看,那只是一種象徵失敗的灰色。

  我呆了半晌,才道:「其實事情很明顯了,杜先生,那塊翠玉一定不在奇玉園中!


  杜子榮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是未曾想到過這一點,然則它不在這裏,又在甚麼地
方呢?它是一定在這裏的,你來此地,證明了熊勤魚夫婦,也肯定這塊翠玉是在這裏!


  他講到這裏,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們一定未能徹底地了解熊老太爺的那一句遺
言!」

  我心中陡地一動:「聽說熊老太爺的那一句遺言,是經過錄音帶,你可曾聽過錄音
帶?」

  杜子榮道:「那倒沒有,錄音帶被熊夫人帶走,我只是看到了熊夫人記下的那一句
斷斷續續的話,同時,我在家人處了解到,熊老太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手發著抖,是
指著書房的!」我不禁抬起頭來,慢慢地巡視著這間書房,秘密是在這裏,可是秘密卻
又深深地藏著,不肯顯露出來。

  我們呆了半晌,我才道:「一個人臨死之前,所講的話會口齒不清,熊勤魚夫人並
不是廣東人,或者她聽錯了,所以她記下來的字句,未必可靠,我立即和熊勤魚通長途
電話,要他派專人將那卷錄音帶送到這裏來供我們研究!」

  杜子榮站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頭:「希望我們的合作能有成績。」

  他走了出去,我還坐在沙發上不想動,那種古老的沙發,寬大而柔軟,整個人像是
埋在椅子中一樣,我的目光停留在每一件東西上,我的心中千百遍地暗唸著:「那翠玉
……石硯……錢……椅……書桌……千萬保守秘密」這一句話。

  我相信杜子榮已經反覆研究這句話不下千百遍了,所以我不去多想這句話的內容,
我只是心中奇怪,這塊罕見的翠玉,既然是熊家的傳家之寶,那麼熊老太爺為甚麼要捱
到最後,講完話就斷氣之際,才講出有關這塊翠玉的秘密來呢?

  他為甚麼不早一點講呢?

  是不是他有著甚麼特別的原因,必須將這樣一個大秘密留到最後才講呢?還是因為
他的兒子不在,而他又對兒媳有隔膜呢?

  我的心中,對自己提出了許多問題,然而這些問題,我卻難以解釋。

  我在朦朧中睡去,等到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才一躍而起,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
我離開了西半院,吩咐王丹忱替我準備車子,我要到市區去。

  王丹忱對我的態度,似乎不像昨天那樣友善,每當我向他望過去的時候,他總是有
意地轉過頭去,那使我心中起疑。

  可是,我心中卻又對自己說,疑心王丹忱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他曾和我一樣,在飛
機場旁,幾乎為放在汽車的炸藥炸死。

  然而他的態度,卻又使我肯定他的心中,一定蘊藏著甚麼秘密,這當真是一個神秘
的地方,連這裏的人,也充滿了神秘之感!

  我決定等我自市區回來之後,再向他盤問他心中的秘密。王丹忱為我準備的車子是
租來的,我在上車之前,先檢查了一下機件,直到我認為安全了,我才上車,駕車向市
區駛去。

  我先到了電報局,和熊勤魚通了一個電話,告訴熊勤魚,說事情有一些麻煩,但是
我將盡我的力量,而希望他用最快的方法,將那卷錄音帶帶來給我。

  熊勤魚在聽我講話的時候,只是不斷地苦笑著,他在我講完之後,像一個老太婆似
的,囑咐我必須找到那塊翠玉。

  他一再地囑咐著,幾乎是在向我苦苦哀求,而他更告訴我,由他經營的一家銀行,
也已開始不穩了,如果這樣的情形再持續下去的話,那麼他可能一下子便垮了下來,再
難收拾。

  而如今能夠救他的,便是那塊翠玉。

  當我和他通完電話之後.我的心中不禁茫然,我想起,照如今的情形看來,成功的
希望十分微小,那麼,熊勤魚就會垮臺。熊勤魚一個人垮臺不要緊,由於他所經營的商
業,從銀行到工廠,不知凡幾,那麼直接、間接影響的人,不知有多少!

  我感到責任重大,心境也十分沉重,我低著頭,向電報局外走去,電報局的大堂中
人不少,我也未曾向別人多望一眼,只是低頭疾行,可是在忽然之間,我卻突然覺出,
似乎有人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後面!

  我連忙加快腳步,向前疾行了幾步,然後,在突然之間,我停下,並且轉過身來。

  在我的身後,果然有人跟著,由於我的動作來得太過突然了,所以,當我突然轉過
身來之際,跟在我身後的那人,避之不及,幾乎和我撞了一個滿懷!那當然使這人極之
驚愕和發窘。

  可是,在那一剎,我的驚愕和發窘,卻也絕不在對方之下!

  原來那竟是一個女子。而且還是一個三十左右,極之艷麗的少婦,我連忙後退了一
步,心想我一定是神經過敏了,那少婦大約也是要離開電報局,只不過恰好走在我的身
後而已。

  我在後退了一步之後,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那少婦驚愕受窘的神情,也
已褪去,她向我一笑:「不必介意,都是我不好,我想向你打招呼,但是卻又提不起勇
氣來。」

  我更是愕然:「你想向我打招呼?」

  那少婦又十分嬌羞地笑了一笑,老實說,這是一位十分美麗的少婦,而且她對我這
樣友善,這不免使我有些想入非非。

  但是我到這個城市來,不到兩天,已經有兩次險乎喪失生命了,這使我對這種「飛
來艷福」,也抱著極其小心的態度。

  我沉聲道:「不知道小姐有甚麼指教?」

  她道:「我想你是衛斯理先生了。」

  我一呆,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才好,她又道:「你是受熊勤魚所托而來的,是不是?
你來這裏的任務,有人知道了,那個人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和他
見一次面!」

  我冷冷地望著她,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因為這少婦來得太突然,太神秘了!

  我站著發呆,那少婦又道:「這件事,保證對你有利,你不信我麼?」

  她又向我嫣然一笑,一個男人要當著那麼美麗的女子面說不信她,那是十分困難的
,但我卻使自己克服了這個困難,硬著心腸,反問道:「我憑甚麼信任你呢?」

  那少婦又笑了一下,她大概知道她的笑容是十分迷人的,所以不斷地使用著這個「
武器」,我幾乎要被她這種「武器」征服了,在她微笑的時候,我感到目眩。她道:「
你看,我是能傷害你的人麼?」

  我點頭道:「你當然不會,但是指使你來的是甚麼人呢?我可以聽一聽麼?」

  那少婦道:「暫時不能,等你跟我去之後,你就會知道了,那是半小時之內的事情
。」

  我硬起了心腸:「對不起,我——」

  然而我這一句話未曾講完,便停了下來,我本來是想說「我不準備跟你去」的,可
是我在停了一停之後,卻道:「——我想我一定要跟你去見那人了!」

  使我改變主意的是她的手袋,那是一隻十分精緻的黑鱷魚皮手袋,手袋的開合夾是
圓形的,一端正向著我,使我看清楚那是一柄可以射出兩粒子彈的小型手槍的槍管。

  在我和她這樣近的距離中,她發射的話,我一定難逃一死,而她卻可以從容退卻。

  當然,我可以出其不意地反抗,但是她美麗的驗上卻充滿了警覺,我想反抗,只怕
也不一定得手,所以我便非改變主意不可了。

  她又是嫣然一笑,向旁退開了一步:「那麼請你先走一步。」

  我向電報局外面走去,她跟在我的後面,才一出門,我便看到我停在門口的車子,
車門已被人打開了,一個戴著黑眼鏡的男子,正倚著車門站著,一看到我們出來,他便
鑽進了車子。

  我冷笑地道:「哦,原來你們請人客,連自己的車子也不備的麼?」

  那少婦道:「那樣豈不是更可以少些麻煩?」

  我不再出聲,坐進了車子,我坐在那少婦和神秘男子的中間,那少婦手袋上的秘密
小型槍仍對準我。我心中暗暗好笑。在電報局的大堂中,她用這小型槍對著我,使我不
能不就範,那是我如果撲擊,她可以有閃避餘地的緣故,而當她閃開去之後,她仍可以
向我發射。但是在車中,情形卻不同了,一個有經驗的人,一定不會在車中用武器脅迫
對方,而離得對方如此之近的,她應該在車子的後座脅迫我。

  因為我和她若是離得如此近,我要突然反擊,她不一定穩佔優勢。

  但是我卻不動,我已經決定了想見見要會我的是甚麼人!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不但有人謀殺我,而且有人要用綁票的方法使我去見
一個人,這不能不使我心中感到奇怪,也不能不使我一探究竟!

  我索性詐癩納福,儘量靠向那少婦,那少婦似怒非怒地望著我。當然,我一方面還
在仔細留心車子所經過的路線,以便知道我自己身在何處。

  二十分鐘後,車子到了海邊。

  在碼頭上,早已有四個戴著黑眼鏡的人並排站著,一看到車子駛到,立時分了開來
。照這陣仗看來,想和我會見的人,似乎是當地黑社會方面的人物。

  我下了汽車,走到碼頭上,被他們六個人一齊簇擁著上了一艘快艇,快艇向海中駛
了出去,雪白的浪花濺了起來,使得每個人的身上都有點濡濕。如果我們走出海去釣魚
的話,那情調實在太好了。

  快艇在海面上駛了半個小時,似乎仍沒有停止的意思,我的心中也越來越不耐煩,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艘乳白色的大遊艇,正向著快艇駛來。

  而在遊艇出現之後,快艇的速度也開始慢了下來,不一會,兩隻船已並在一起,遊
艇上有軟梯放了下來,我上了軟梯,甲板上放著兩張帆布椅,有兩個人正躺在帆布椅上
曬太陽。

  那兩個人的衣著,十分隨便,但是在他們身後的大漢,卻全是西服煌然。那兩個躺
在帆布椅上的人顯然是大亨,八成也是要與我見面的人了。

  那少婦先我一步,到了兩人的面前,道:「衛先生來了。」左首那個胖子懶洋洋地
哼了一聲,道:「衛先生,請坐。」

  右邊的那個人,甚至連動都不動,他們兩人臉上的黑眼鏡也不除下來。

  而且更有甚者,甲板上除了他們兩人所坐的帆布椅之外,絕沒有第三張椅子在,那
胖子「請坐」兩字,分明是在調侃我!

  這不禁使我怒火中燃,我冷笑一聲:「你們要見我?」我一面說,一面陡地向前,
跨出了兩步,在跨出了兩步之後,我的身子,突然向前倒去!

  我的動作是如此之快,所以那胖子雖然覺出不妙,立時站起身來之際,已然慢了一
步!

  我一跌到了甲板上,雙手已抓住了帆布椅的椅腳,用力向上一抬,那胖子一個仰天
八叉,重重地跌倒在甲板之上。

  而我的身子,早已彈了起來,順手曳過了椅子,坐了下來,冷冷地道:「給客人讓
座,這幾乎是最簡單的禮貌,難道你不懂?」

  在遊艇的甲板上,約有六個大漢,這六個大漢的動作,快疾得如同機械一樣,我剛
在椅上坐定,那六個人手抖著,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手槍,槍口毫無例外地對準了我。

  那胖子從甲板上爬了起來,面上的胖肉抖動著,毫無疑問,他口中將要叫出的幾個
字是「將他打死」!

  但是,那胖子卻沒有機會出聲。

  一直坐在椅上不動的另一個人——他是一個高個子,卻並不胖。

  那高個子留著小鬍子,面部肌肉的線條很硬,一望而知是一個十分殘酷的人。這個
人比胖子先開口,他笑了一聲:「別這樣對待客人!」

  那六個槍手的動作,又比機械還整齊,他們立時收起了手槍,胖子的面色覺得十分
狼狽。

  而我則直到此際,才鬆了一口氣,別以為我不害怕,我之所以敢動手對付那胖子!
是我認定在這兩個人中,胖子的地位較低。所以我敢於將胖子摔倒。在一個盜匪組織之
中,你若是處在劣勢中,那你絕不能得罪第一號人物,但卻不妨得罪第一號以外的人物
,說不定首腦人物還會欣賞你的能幹!

  目前的情形就是那樣,胖子固然滿面怒容,但是卻也無可奈何。那中年人直了直身
子,除下了黑眼鏡,他的雙眼之中,閃耀著冷酷的光芒,他望了我一會,才道:「我來
自我介紹,我是丁廣海。」

  我怔了一怔。

  丁廣海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他是這一帶黑社會的領導者。關於他組織犯罪集團
的故事太多,最膾炙人口的是他在十五歲那年,便帶著一批亡命之徒,向固有的黑社會
首領挑戰,結果是他贏了,而從那時起,他便一直是所有犯罪集團的「皇帝」,他的外
號就叫著「廣海皇帝」。

  當然,和一切犯罪組織的首腦一樣,他在表面上,也有著龐大的事業。他甚至曾率
領過工商代表團去參加國際貿易展覽,但是實際上,他卻操縱著附近數十個城市的犯罪
組織!

  想不到在這裏會和這樣的一個人物見面!

  我那時年紀還輕,聽了丁廣海的名字之後。竟呆了半晌之久,才道:「我也來自我
介紹,我是衛斯理。」

  丁廣海點了點頭,又戴上了黑眼鏡。叫人不能從他冷酷的眼睛中判斷他心中在想些
甚麼。

  他又欠了欠身子,才道:「衛先生,我們請你來,是想請你帶一件東西離開本地,
你一定肯答應的,是不是?」

  我絕不知道他要我帶的是甚麼,我也不高興他那種一定要我答應的口氣。我冷冷地
道:「丁先生,你手下的走私網,轄及全世界,有甚麼東西要勞動我這個局外人的?」

  丁廣海的身子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尊石像一樣,而他的聲音也硬得像石頭,他講的
仍是那句話,道:「我要你將一件東西帶離本地,你一定答應的,是不是?」

  他講的話,硬到了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我「霍」地站了起來,我看到甲板
上每一個人都望著我,那個胖子的臉上,更帶著幸災樂禍的神色。

  我知道如果我一拒絕了丁廣海的要求,那一定要吃眼前虧的了。

  我站了片刻,又坐了下來,表示我已認清當前的情勢,不準備有反抗的行動。但是
我心中卻正在盤算著反抗的方法。

  我攤了攤手:「那麼,至少要叫我明白,我帶的是甚麼東西。」

  丁廣海冷然道:「沒有這個必要,你在半途中也絕不能將它拆開來看,只消將它帶
到指定地方,才交給我所指定的人,那就行了。」

  我半欠身子,沉吟道:「這個——」

  任何人都以為我考慮的結果,一定是屈服在丁廣海的勢力之下,而答應下來。所以
胖子臉上那種高興的神情也消失了,槍手的戒備也鬆懈了。

  但是就在這時候,我卻如同豹子一樣地向上跳了起來,我撞向一名槍手,我剛才注
意這個槍手放槍的地方,所以我撞倒了他,他和我一齊躍起來的時候,他的手槍,已到
了我的手中,這使他陡地一呆。

  而他的一呆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將他的手腕握住,將他的手背扭了過來,他的身子
擋在我的前面,我就可以安全了。

  這一切全是在極短時間內所發生的,正當我以為我已獲得了暫時安全的時候,「砰
」地一聲槍響,打斷了我的幻想。

  隨著那一聲槍響,我身前的那個大漢身子猛地向前一跌,我的肩頭之上,也感到了
一陣劇痛,一顆子彈,穿過了那大漢的胸口,射向我的肩頭。

  那大漢毫無疑問,已經死了。

  我抬頭向前看去,放槍的正是丁廣海,他的手中握著一柄精緻之極的左輪槍,他面
如鐵石地望著我。他竟會毫不考慮地便殺死他的手下,這的確是令人所難以想得到的事
情。

  我鬆開了手——左手,右手同時鬆開。那大漢的身子倒在甲板上,血從他胸前的傷
口向外淌去,在潔白的甲板上留下了殷紅的痕跡。我手中的槍也跌到了甲板上,我已受
了傷,而且失去了掩護,沒有能力再堅持下去。

  丁廣海緩緩地舉起槍來,向著還在冒煙的槍口,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對不起,使
你受傷了,我要你做的事,你一定答應了,是不是?」

  我低頭看我肩上的傷口,血已將我整個肩頭弄濕了,我後退一步,倚著艙,才能站
得穩身子,我苦笑著道:「我能不答應麼?」

  丁廣海冷冷地道:「你明白這一點就好了,你甚麼時候離去,不必你通知,我們自
會知道,在你臨上機之前,將會有人將東西交給你。你要記得,今天的事情,不准對任
何人講起,如果你傷口痛的話,也不要在人前呻吟,明白了麼?」

  我只是望著他,一聲不出。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有甚麼話好說呢?

  我呆了片刻,只是冷冷地道:「我已受了傷,難道能夠不給人家知道麼?」

  丁廣海道:「當然可以,你在這裏,可以得到最好的外科處理!」

  我在那艘遊艇之上,不但得到了最好的外科處理,而且邊換上了一套西裝。那套西
裝的質地、顏色、牌子,可以說和我身上所穿的那套,絕無不同。這使我知道了一件事
,那便是丁廣海對我的注意,至少是在我一下飛機起就開始的了。

  我當然不能肯定對我進行兩次謀殺的就是他,但是卻可以斷定,我此行又惹出了新
的是非!

  等我從艙中再回到甲板上的時候,丁廣海仍坐在帆布椅中,一個人死了,一個人傷
了,但他卻始終未曾站起過身子來,「廣海皇帝」的確與眾不同!

  我在兩個大漢的監視下,站在他的面前,他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像是打發一個乞丐
一樣,道:「去吧!」我回過身去,已有人將我引到了船舷,我走下了繩梯,上了快艇
,快艇立即破浪而去,那艘遊艇向相反的方向駛去,轉眼之間,便看不見了。

  我閉上了眼睛,將過去半小時之內所發生的事情,靜靜地想了一遍。我仍是一點頭
緒也沒有,不知道丁廣海為甚麼會突然看中了我,要和我進行這樣的一種「交易」。

  我也不以為丁廣海之找上我的麻煩,是和我此行有關的,我是將他當作是額外的一
件事。

  當小艇在海面上疾駛之際,我已經思索好了對策,我當然不會就此吃了虧算數的,
丁廣海欠我一槍,我一定要向他討還的,不論他是「廣海皇帝」甚或是「廣海太上皇」
,我都要他還我這一槍!

  我的肩頭在隱隱作痛,但是我竭力忍著,我要照他的吩咐,不讓人知道我受了傷,
因為我不想借助外來的力量來雪恨。

  我是大可以先通知杜子榮,在我臨上機的時候,將丁廣海的手下捉住,因為丁廣海
的手下要送東西來給我帶回去。

  然而我只是略想了一想,便放棄了這個念頭,我只是決定將離開這裏的時間延長,
長到了使丁廣海感到不耐煩,再來找我!那麼我便可以在另一場合中和他接觸,當然,
我仍然是失敗的成份多,但總可以再和他們進行一次鬥爭了。

  我一直在想著,直到小艇靠了岸。

  我的汽車仍然停在岸上,車旁有兩個大漢在,等我走到了車旁邊時,他們向我裂齒
一笑,讓了開來,我逕自打開了車門,駛車回奇玉園。

  我在離開了電報局之後,到再駛車回奇玉園,只不過相隔了四十分鐘左右。

  所以,當我的車子駛進奇玉園,杜子榮恰好從奇玉園中走出來的時候,他並沒有驚
詫於我離去太久。他靠近我的車子,問道:「你和熊勤魚通過電話了麼?咦,你面色怎
麼那樣難看?」

  我轉過頭去:「我感到不舒服,熊勤魚已答應立即派專人將錄音帶送來,我相信至
遲明天一定可以送到供我們研究了。」

第五部:第三次謀殺

  杜子榮點了點頭:「希望我們合作成功!」

  我回到了住所,肩頭的傷痛,使我覺得昏眩,我躺在床上,昏昏然像是要睡了過去
,忽然,我聽得我的窗外響起了一種輕微的悉索聲。

  我心中猛地一怔,雙眼打開了一道縫,人卻仍然躺在床上不動。

  我看到我的窗外,像是正有一個人影在閃動。但因為熊家大宅所有的玻璃窗,全是
花紋玻璃的關係,所以我看不清那是甚麼人。

  這使我的警惕性提高,我全身緊張得一用力就可以彈起三五尺高下來。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窗子上的一塊玻璃,鬆了開來,鬆開了寸許。

  那當然是玻璃和窗框之間的油灰,早就被弄去了的緣故,所以玻璃才能被移開我一
手挨住了床沿,已準備一有槍管伸進來的時候,便立即翻身到床下去。可是出乎我意料
之外的是,在玻璃被移開的隙縫中,所露出來的,並不是槍口,而是一隻手,在那隻手
的食指和中指中,挾著一條毒蛇。

  手指正挾在那蛇的七寸上,三角形的蛇頭,可怖地膨脹著,毒牙白森森地閃光,晶
瑩的毒液正像是要滴下來。

  我陡地一呆間,那手猛地一鬆,毒蛇「嗤」地向我竄了過來!

  本來我是立即可以躍起來去撲擊窗口外的那個人的,但是毒蛇正竄了過來,若是我
向窗子撲去的話.無異是迎向那條蛇了。

  所以我連忙向後退,拉起枕頭,向毒蛇拍了下去,對毒蛇的來勢,阻了一阻,然後
,我一躍而起,站在床上,一腳踢開了窗子。

  然而,當我踢開窗子之後,窗外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我乘勢向窗外躍了出去,
在窗外停了一停,只見那條毒蛇的尾部,已從枕頭之外翻了出來,毒蛇的整個口部,咬
住了枕頭。

  我在窗外呆呆地站著,剎那之間,我覺得我肩頭上的創傷,簡直算不了甚麼了。

  這是第三次謀殺了,一次比一次巧妙,如果剛才,我在那種昏昏然感覺之中,竟然
睡著了的話,那麼我一定「死於意外」了!

  天氣一點也不冷,可是我卻感到一股寒意。我急急地向杜子榮的房間走去,但是我
還未曾到達那座月洞門,便碰到了王丹忱。

  王丹忱正在督促花匠剪枝,他看到了我,便客氣地叫了我一聲,我走到他的身邊:
「我要搬到西半院和杜先生一起住。」

  王丹忱呆了一呆:「衛先生,你是熊先生的人,怎麼能和——」

  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之不等他講完,便打斷了他的話頭:「在這裏,我的安全太沒
有保障,王先生,你跟我來,我還有幾句話問你。」

  我話一說完,也不等他答應,便走了開去。

  我走開了兩步,轉過頭去,看到王丹忱的面上,現出了十分猶豫的神色,但是他終
於起步走來。

  王丹忱的那種神態,使我知道他的心中,正有著甚麼需要隱瞞的事情在。因為如果
他不是有所顧忌的話,他定然立即跟來了。

  我走到了屋角處才站定,轉過身來,開門見山地問道:「王先生,我應了熊先生的
托付,到這裏來,你可表示歡迎?」

  王丹忱「啊」地一聲:「衛先生,這是甚麼話?我雖然算起來,是熊家的遠親,但
是熊老太爺卻是我的恩人,當年若不是他一力拯救,我一定死在監獄中了——」

  我心中一動,連忙道:「監獄中?當時你是犯了甚麼罪?」

  王丹忱的面色變了一變:「這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我……我其實只能算是熊
家的僕人,我怎有資格表示不歡迎?」

  我緊逼著問道:「我是問,你心中對我的來臨,是不是表示歡迎?」

  王丹忱道:「我根本未曾想過這個問題。」

  我冷笑著道:「那麼你至少不是對我表示熱忱歡迎的了。我不妨向你直說,我此行
的成功與否,和熊先生事業有莫大的干係,如果你隱瞞著甚麼,那對你的恩人而言,十
分不利。」

  王丹忱忙道:「我沒有隱瞞甚麼,我甚麼也不知道,衛先生,你不必疑心我。」

  我望著他,只是一言不發,王丹忱起先也望著我,但是他卻低下了頭去,只不過在
他的面上,卻現出了十分崛強的神色。

  我道:「好,但我是一定要搬過去的了,你命人將我的行李送過來,你還要去叫人
在我的房中將一條毒蛇捉出來。」

  王丹忱抬起頭來:「毒蛇,甚麼意思?」

  我不再說甚麼,逕自向前走去,他仍然呆立在那裏,我見到了杜子榮,他正在看著
一疊圖樣,那是熊家巨宅的詳細圖樣。他大概是在研究那巨宅之中是不是有甚麼暗道地
室之類的建築。

  我一直來到他的身邊:「杜先生,我相信你不但研究房子,你對人一定也研究過的
了?」

  杜子榮抬起頭來看我:「這是甚麼意思?」

  我道:「王丹忱生過監,他犯的是甚麼罪?」

  杜子榮的回答使我心驚肉跳,他只說了兩個字:「謀殺!」我忙道:「謀殺?那他
怎麼能逃脫法律的裁判的?」

  杜子榮道:「這裏以前的政權相當腐敗,王丹忱是一個低級軍官,他曾經涉嫌謀殺
五個同僚,但是證據卻不十分充份,熊老太爺因為王丹忱是他的遠親,所以才硬用勢力
將他放了出來,他也一直成為熊家的管家。」

  我呆了片刻:「看來他對熊家十分忠心?」

  杜子榮苦笑了一下:「忠心到了可怕的程度,我一直懷疑,謀殺我的就是他。」我
搖頭道:「那不可能,他要殺你可以講得通,但是他為甚麼要殺我?他應該知道我,是
在為他的恩人辦事!」杜子榮聳了聳肩並不回答。

  我想了片刻:「或者他故意向我放毒箭,來使你放棄對他的懷疑?可是炸藥呢?毒
蛇呢?」

  杜子榮站了起來:「毒蛇,甚麼毒蛇?」

  我將有人放毒蛇進我的窗戶,我幾乎被毒蛇咬死的事情說了一遍。杜子榮來回踱了
幾步,道:「這倒奇怪了。炸藥、毒箭、毒蛇,這正是王丹忱昔年所用的謀殺方法中的
三樣。」

  我撐住了桌子望著他,他走到一個文件櫃前,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了一份文件來
:「你看,這是王丹忱昔年犯案的資料。」

  我接了過來,在桌邊坐下,將那份資料翻了一翻,我看到了王丹忱過去的犯罪紀錄
,不禁感到陣陣發寒,我實在想不到像王丹忱這樣彬彬有禮,身材矮瘦的人,會有這樣
的紀錄。

  紀錄中表明,王丹忱為了一件極小的小事,用毒蛇、毒箭和土製炸藥,殺死了二十
六個人之多!

  我抬起頭來,杜子榮也望著我。

  我搖了搖頭,表示我沒有法子解釋。我不認為謀殺我的是王丹忱,因為兩個原因:
第一,第一次謀殺發生時,王丹忱和我一樣有被謀殺的可能;第二,我是為熊家來辦事
的,王丹忱應該幫助我,而不應該謀害我。除非他對熊家的忠心是假的。

  杜子榮道:「我下令逮捕他。」

  我奇道:「你有證據?憑甚麼逮捕他?」

  杜子榮道:「我可以進行秘密逮捕,這人的心中一定有著極度的秘密,他先謀殺我
,又謀殺你,目的全是一樣的,為的是不想我們發現他心中的秘密,我敢斷定,他心中
的秘密,定然和那塊翠玉有關!」

  杜子榮越說越是激動,聲音也越提越高,他剛一講完,忽然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杜子榮大聲道:「進來!」門被推了開來。我和杜子榮兩人都不禁一怔,站在門口
的不是別人,竟就是王丹忱。就算王丹忱不是在門口站了許多時候的話,杜子榮的話他
也可以聽到了,因為杜子榮剛才講得十分大聲,隔老遠就可以聽到了。

  一時之間,杜子榮也不禁十分尷尬,王丹忱站在門口,像是他十分膽怯一樣,低聲
叫道:「衛先生,杜先生,我有一件小事來找你們。」

  杜子榮道:「請進來。」

  王丹忱走了進來,在我的對面坐下,他伸手向我在看的資料指了一指:「衛先生,
你在看我過去的資料是不是?如果不是熊老太爺救我,我早已是亂葬崗上的枯骨了!」

  王丹忱講來,令人十分毛骨悚然,我和杜子榮兩人,都不出聲,也不明白他來意何
在。

  王丹忱舐了舐口唇:「我是工兵,我對於土製的炸藥,很有心得。」他一面說,一
面竟從袋中,摸出了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方盒來。

  杜子榮厲聲道:「這是甚麼?」

  王丹忱手按在盒上,他的聲音十分平靜,道:「這是一個土製炸彈!」

  杜子榮的感覺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則是聽得王丹忱那樣說法,便陡地一驚,欠
身過去,想將那盒東西搶了過來。

  可是王丹忱卻立即道:「別動,你一動,我手向下一按,炸藥就炸了。」

  我的身子還是動了一動,但是卻是人家看不出來的一種震動,我只是震了一下。杜
子榮的神色,居然也十分鎮定,他道:「這算是甚麼?」

  奇怪的是,王丹忱仍然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來像是他正要向我們兩人借錢,
而不是拿著一個土製炸彈在威脅著我們。

  他緩緩地說:「我想和兩位先生談談。」

  我竭力使自己輕鬆,向那罐炸藥指了一指:「你不以為如果將手移開去,我們談話
的氣氛,便可以更加好一些麼?」

  他搖了搖頭:「不,還是放在上面好,只要兩位聽明白了我的話,我的手是不會按
下去的。」

  杜子榮直了直身子:「王丹忱,真如你所說,你手一按下去的話,炸藥便會爆炸,
那麼第一個粉身碎骨的是你自己!」

  王丹忱慢慢地點了點頭:「在理論上來說,的確是那樣的,但實際上,我先死,和
兩位遲死,只不過是幾百分之一秒的差別,因為爆炸所產生的殺人氣浪,擴展速度是十
分迅速的。」

  我大聲道:「那麼,你自己也難免要一死的,是麼?」

  王丹忱睜大眼睛,像是我所說的這句話十分滑稽一樣。接著,他道:「我死了算甚
麼呢?我不是早就應該死在獄中的麼?」

  我又道:「那麼你是至今懷念著熊老太爺的救命之恩了?你可知道我這次來,是來
尋找那塊翠玉,去挽救熊勤魚行將破產的事業麼?」

  王丹忱點了點頭:「我知道。衛先生,如果你肯聽我的話,那你快回去,告訴熊先
生,說你已經失敗了,叫他……唉,叫他另外設法。」

  我沉聲道:「為甚麼?」

  王丹忱緩緩道:「不要問我。」

  杜子榮向我使了一個眼色:「那麼,我應該怎麼樣呢?」

  王丹忱道:「你也離開這裏,你們永遠找不到這塊翠玉!」

  我早已知道,在王丹忱的心中,有一個絕大的秘密,那秘密則可能關係著我此行的
目的的,如今,王丹忱已經自己透露了這個大秘密。

  我一聽,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你完全弄錯了,我們已經完全明白這其中的
原委了!」

  王丹忱的面色陡地一變,身子也直了一下,我手中早已偷偷地握住了一枝鋼筆,在
等待著機會,而我之所以在忽然之間哈哈大笑,故作驚人之語,也就是為了要使王丹忱
呆上一呆!就在他一呆之際,我手一揚,那枝鋼筆已如箭也似向前射了出去,正好射在
他右肘的「麻筋」穴上,令得他的一條右臂,不由自主,彈了起來。

  那條「麻筋」如果受到了外力的撞擊,那麼手臂,在一震之後,剎那間便會軟得一
點力道也沒有,這幾乎是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的事。

  我一看到王丹忱的手臂提了起來,便叫道:「快!」

  由於我坐得離王丹忱較遠,而且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張桌子,所以我沒有法子動手去
搶那罐炸藥,而時間又只允許我說出一個「快」字來,我希望離得王丹忱較近的杜子榮
,能夠明白我的意思。

  杜子榮不失是一位十分機警的人,我才叫了一聲,他已倏地一伸手,五指抓住了那
隻罐頭,手臂一揮,便向外疾拋了出去。杜子榮伸手將炸藥搶走,這是在我意料之中,
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事。

  但是我卻未曾想到杜子榮一搶到了炸藥之後,竟會跟著便向外拋去!

  杜子榮顯然是軍人出身的,而剛才的緊張,使得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那是立即
會自動爆炸的手榴彈,所以了一抓到手,便向外拋去。

  那罐炸藥落在窗外兩碼處,緊接著,便是驚天動地的一下巨響。

  我眼看著窗外七八株高大的芭蕉樹如同毽子似地向上飛了起來,接著,正如王丹忱
所說,爆炸的氣浪擴展的速度是十分驚人的,我身子被一股大力,湧得向後跌了出去,
同時,我聽到一下慘叫聲。

  由於那一下慘叫聲來得尖銳、難聽之極,而整間屋子又為爆炸所震坍,灰塵磚屑,
如雨而下,所以我也無法辨別出這一下慘叫聲是王丹忱還是杜子榮所發的。

  我只是立即雙手抱住了頭,鑽到了一張桌子的下面。我剛鑽到桌子之下,又是一聲
巨響,眼前完全黑暗,我已被坍下來的屋子埋住了。

  幸而我早在桌子之下,桌子替我擋住了從上面壓下來的瓦塊和磚頭,使得我的身子
,還不致於完全被瓦礫所埋沒。

  但是我所能活動的範圍,卻也是小到了極點,我只能略略地舒動一下腳,而我幾乎
沒有法子呼吸,因為僅有的空間中,滿是塵沙。

  我先吃力地撕下一塊襯衣來,掩在口鼻上,吃力地吸了兩口氣,然後,儘量使自己
鎮定下來。科學家已證明人越是慌張和掙扎,便越是消耗更多的氧氣,而桌子下的那一
個小空間中,顯然是沒有多少氧氣的,我如果不「節約使用」的話,很可能在我被人掘
出之前,便已經窒息而死了!

  我也試過用力去頂那張桌子,但壓在我上面的磚石,一定有好幾噸之多,因為那張
桌子一動也不動。

  我在黑暗之中等著,在那一段時間中,我覺得自己彷彿像是軟體動物中的鑿穴蛤。
這種蛤在堅硬的岩石中鑽洞,鑽進去了之後,便一生不再出來。我覺得我的呼吸漸漸困
難,但是終於我聽到了人聲。

  在聽到了人聲之後不久,我看到了光亮,我大叫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我叫了兩聲之後,我眼前的亮光,迅速地擴大,我聽得有人叫道:「好了,三個人
都被掘出來了。」

  我抓住了伸進來的兩隻手,身子向外擠去,終於,我出了瓦礫堆。我大口大口地吸
著氣,一時之間,我除了吸氣之外,甚麼都不想做。

  足足過了三分鐘,我才向四面看去。奇玉園的建築,實在太古老了,那一罐炸藥,
至少炸毀了七八間房間。幸而只有我們這一間房間是有人的。

  我站了起來,這才看到杜子榮正倚著一株樹,坐在地上,一個醫務人員正在為他包
紮,他看到了我,苦笑了一下,我看到他的傷勢並不重,就知道在爆炸發生時,發出慘
叫的並不是他了。

  我又看到了王丹忱,王丹忱躺在地上,身上全是血,一個醫生正在聽他的心臟。

  我連忙走了過去,那醫生抬起頭來:「他沒有希望了。」

  杜子榮也掙扎著站了起來:「醫生,他可以在死前講幾句話麼?」

  醫生道:「那要看注射強心針之後的效果怎樣,才能決定。」

  醫生轉過身去,一個醫務人員已準備好了注射器具,杜子榮和我,看看醫生將強心
針的針液,慢慢地注進王丹忱的身體內。

  等到醫生拔出了注射器之後,約莫過了三分鐘,王丹忱的眼皮,才跳動著,慢慢地
睜了開來,他望著我和杜子榮,一言不發。

  杜子榮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握著:「謀殺我和衛先生的,是不是你?」

  王丹忱道:「不……不是我。」

  王丹忱是沒有理由再說謊的,我在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自知不久於人世了,一
個自知快要死的人,為甚麼還要否認犯罪?他說不是他,那麼一定另有其人。

  我疾聲問:「那你為甚麼帶炸藥來找我們?」

  王丹忱道:「我想你們離開……奇玉園……」

  他的聲音已經弱到不能再弱了,我連忙又問道:「那塊翠玉——」

  我只講了四個字,便停了口,等王丹忱接下去講,這樣,就可以使王丹忱產生一個
錯覺,以為我早已知道了他心中的秘密,那麼他在死前,或許會透露出他心中的秘密來


  杜子榮顯然也明白了我的用意,他立時屏住了氣息,等候王丹忱的回答。

  王丹忱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他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慘淡的笑容:「那翠玉……
那翠玉……」

  我又不能催他,但在他重複地講著「那翠玉」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心中,實是著
急到了極點!

  杜子榮顯然和我同樣地著急,他雙手握著拳頭,甚至連指骨也發出了「格格」聲來


  我知道他心中和我存著同樣的感覺,那便是,在王丹忱的話一講出來之後,我和他
就成為敵人了。

  如今的情形,就像是百米賽跑未開始前一剎那一樣,我伏在跑道的起點上,只等槍
聲一響,便立時向前衝刺,誰先起步,對於誰先到終點,有著決定性的作用。

  我和他同樣緊張,而王丹忱的聲音,則越來越是斷續,他在連喘了幾口氣後,道:
「那翠玉的秘密……那翠玉……石硯……錢……椅……」

  他才講到這裏,喉間使響起了一陣「咯咯」的聲音來,那一陣聲音,將他下面要講
的話,全都遮了下來。那是他立即就要斷氣的現象!

  如果王丹忱剛才所說的是別的話,那麼我一定用中國武術上特有的打穴手法,去刺
激他的主要穴道,使他再能夠得到極短暫時間的清醒。

  可是,剛才王丹忱所說的是甚麼?

  他講的那半句話,正是熊老太爺臨死前的遺言,這一句話,我和杜子榮兩人是熟到
不能再熱的了,又何待王丹忱來覆述一遍?

  我大聲道:「別說這些,那翠玉究竟怎樣了?」

  王丹忱睜大了眼望著我,喉間的「咯咯」聲越來越響,我伸手出去,想去叩他的頭
頂上的「百匯穴」,但是我的手剛伸出來,王丹忱睜大的眼睛,已停止不動,而喉間的
「咯咯」聲也聽不到了,他靜了下來,他永遠不能再出聲,他已死了!

  我向杜子榮望了一眼,他也向我望了一眼,我們兩人相視苦笑。

第六部:熊老太爺的秘密

  剛才的緊張,突然變得異常可笑。王丹忱所說的話,就是我們所熟知的,他全然未
曾講出甚麼新的秘密來。

  呆了好一會,我才緩緩地道:「杜先生,看來我們還要好好地研究熊老太爺臨死前
的遺言,因為王丹忱死前想說而未曾說出來的,顯然也是這句話。」

  杜子榮發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當然我們要好好研究,可是我已研究了兩年!」

  王丹忱死了,但是他的死並未曾使麻煩停止,反倒使他心中的秘密,也隨之而要永
埋地下了。

  我和杜子榮一起離開了爆炸現場,我們兩人全都不出聲,只是默默相對。

  我們慢慢地向外走去,到了另一個院落,杜子榮才道:「王丹忱說對我們進行謀殺
的不是他,那我們還要仔細隄防,我們住在一起可好?」

  我點頭道:「不錯,我們可以一起工作,你不覺得事情遠較我們想像來得複雜麼?


  杜子榮道:「是的,我想這兩年來,我一定鑽在牛角尖中,所以我們越是向牛角尖
鑽,便越是莫名其妙,我們一定要另闢道路才是。」

  他一面講著,一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中一定有甚麼事情在想著,
只不過未曾說出來而已。我便問他:「你是說——」

  杜子榮笑了一笑:「我是說,當我們在合作的時候,我們要真正的合作,絕不要在
合作中向對方玩弄花樣!」

  我不禁怒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杜子榮續道:「我以為我們兩人之間,絕不應該有甚麼相互隱瞞的事情。」

  我心中怔了一怔:「你以為我向你隱瞞了甚麼事情?」

  杜子榮突然一伸手,向我的肩頭上按來,我連忙側身以避,可是我肩頭上的槍傷,
卻因為太以急驟的動作而產生一陣劇痛,那陣劇痛使我的動作慢了一慢,杜子榮的手也
順利地接上了我的肩頭。

  從杜子榮敏捷的動作來看,他對於中國的武術,顯然也有極高的造詣。

  我神色尷尬,杜子榮則道:「兄弟,你肩頭上受了傷,我想是槍傷,而且是你早上
出去的時候受傷的,你為甚麼不對我說?」

  我忙分辨道:「這和我們合作的事情沒有關係,我何必對你說?」

  杜子榮搖頭道:「不,你是為了熊家的翠玉到這裏來的,你的任何遭遇,可以說都
和我們在努力著的目標有關,你是怎麼受傷的?」

  我不能不將早上的遭遇說出來了,我先簡單地說了一句:「是丁廣海射傷我的。」

  杜子榮的身子,陡地一震,向後退出了一步,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尖銳:「誰?」

  我道:「丁廣海,廣海皇帝。」

  杜子榮立即道:「和他有甚麼關係,事情和他難道有關係麼?」

  他在自言自語,我不滿意地道:「我早就和你說事情和奇玉園是絲毫無關的了!」

  杜子榮卻大聲道:「不!你不知道,當奇玉園在全盛時期,丁廣海是這裏的常客,
你是怎麼受傷的?你對我詳細地說上一說!」

  我和他一齊走進了一間屋子,坐了下來,將早上的事情,和他講了一遍。

  杜子榮不斷地在踱著步,雙手互擊著,口中則不斷地在自己問自己:為甚麼呢?他
要你送甚麼呢?那是甚麼東西?

  我大聲道:「我不認為事情和我們的工作有關,你還是別多費心神了!」

  杜子榮道:「不,我相信是有關係的,不過我們可以暫時將這個問題擱一擱,我相
信在錄音帶送到之前,我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

  我則搖頭:「有事情要做,王丹忱並不是兇手,我們要找出兇手來!」

  杜子榮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已受了傷,需要休息,讓我來多做一些事情好了。


  我不再多說甚麼,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躺了下來,我也的確需要休息,而杜子榮則
去吩咐人準備我們兩人的臥室。

  當天晚上,我們仍然研究著杜子榮這兩年來所做過的事情,而一無收穫。杜子榮的
工作可以說十分之精細,照說,那塊翠玉應該被找到,但事實上卻沒有。

  我的結論是:翠玉不在熊家巨宅之中。

  但是杜子榮的結論則和我相反,他認為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塊翠玉會在別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熊勤魚派來的人,已經到了奇玉園。那人帶來了錄音帶,也帶來了一
封信,是熊勤魚給我的。

  熊勤魚在信中,又一再拜託,要我千萬找到那塊翠玉。

  其實,熊勤魚不必催促我,我也想盡力完成這件事的,因為這可以說是我第一次的
擔任重責,絕不想出師不捷。

  我打發了那人回去,杜子榮則已利用我和那人交談的時間,將錄音帶聽了三遍,我
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那卷錄音帶正被他作第四遍的播放。

  杜子榮只是抬頭向我望上了一眼,便示意我仔細傾聽。我在錄音機旁,坐了下來。

  從錄音機中傳出的,是一陣十分凌亂的聲音,有腳步聲、交談聲,也聽不出甚麼道
理來,接著,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了過來,一個婦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道:「別吵了
,醫生來了。」

  凌亂的聲音靜了下來,接下來的,便是醫生沉著的聲音和醫生吩咐護士的聲音,醫
生講的是英語,我聽出他吩咐護士準備的是強心針注射劑,那表示醫生一看到了病人,
便知道病人沒有希望了。

  再接下來的,便是靜默,但也不是絕對的靜默,我可以聽到許多人在喘息,而其中
一個喘息之聲,一聽就知道是發自病人的。

  那種情形,持續了約莫五分鐘,接著,別人的呼吸聲,一齊靜止,聽到的是病人一
人的濃重喘息聲,可以想像得到,那是病人在注射了強心針之後,病人已在開始動彈了


  接著,又是一個婦人的聲音(那自然是熊勤魚的夫人),道:「老爺,老爺,你好
點了麼?」

  那口音竟不是廣東口音,我連忙望了杜子榮一眼,杜子榮道:「熊夫人是四川人。


  我繼續聽下去,只聽得一陣咳嗽聲,接著,便是一個十分微弱的聲音:「勤魚……
勤魚……」

  熊夫人忙道:「勤魚不在,他在外國,是老爺你吩咐他去的。」

  又是一陣劇咳。

  那聲音又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杜子榮在這時,突然一按暫停掣,抬起頭來:「注
意,以下便是老頭子的遺言了!」

  我點了點頭,杜子榮又鬆開了手,在一陣喘息之後,我聽到了熊老太爺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模糊,而且邊夾雜著「咯咯」之聲,當然那是由於熊老太爺的喉間有著
濃痰的緣故。

  那就是熊老太爺垂死前的聲音了,我聽到其餘的聲音都靜了下來,熊老太爺喘了半
晌氣,才道:「勤魚不在,我……也非說不可……了!」

  由於他的聲音十分模糊,我們用心聽著,也只是僅堪辨聞的程度。

  而在這一句之後,又是長時間的喘息,然後才又是聲音,道:「那…翠…玉……石
硯……錢……椅……書……桌……千萬保守秘……」

  實際上的那個「密」字還未曾出口,熊老太爺便已斷了氣,雜亂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還有一些出於傷心的嚎哭聲。

  杜子榮「拍」地一下,關上了錄音機,道:「你的意見怎樣?」

  我將錄音帶捲回來,在最要緊的地方重放,又重放,我聽了四遍,才抬起頭來,我
心頭茫然,我想我的面色一定也十分茫然。

  杜子榮連忙問我,道:「你想到了甚麼?」

  我的確是想到了一些甚麼,但是卻又十分空洞而難以捉摸,十分虛幻,甚至我還在
自己嘲笑自己的想法。我呆了半晌,才反問道:「別問我,你想到了甚麼?」

  杜子榮嘆了一口氣:「在未曾聽錄音帶之前,我還認為在聽了錄音帶之後,會有新
的發現,但如今我卻放棄了,我承認失敗了。」

  我奇道:「你不再尋找那翠玉了?」

  杜子榮大聲道:「你叫我怎麼找?你聽聽!」他學著熊老太爺死前的遺言,道:「
石硯……錢……椅……書桌……這是甚麼話?」

  我聽了杜子榮的話之後,又是陡地一愣。

  杜子榮原籍是福建人,他的口音很特別,當他在高聲唸著那句遺言的時候,如果不
是早已知道他唸的是甚麼的話,那是絕不容易聽清楚的。

  這正和我剛才興起的那種還十分空洞的想法相合,如今,我那種空洞的想法,已經
有了一個輪廓了。

  我連忙來回走了幾步,竭力想將這個輪廓固定起來,我道:「你將熊老太爺的遺言
,再唸上一遍來聽聽。快唸!」

  杜子榮瞪著我,道:「你開甚麼玩笑?」

  我催促道:「你快唸,中間不要停頓,將一句話一口氣地唸下來。」

  杜子榮仍不出聲,他眨著眼,那顯然是他雖然不出聲,但是卻在腹中暗唸那一句話


  他的眼中,漸漸地出現了一種跳動的光采,忽然道:「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完全不
是那個意思?」

  我點頭道:「對了,完全不是那個意思,這句話從一開始起,便給人誤解了,這當
然是由於熊勤魚不在,而熊勤魚夫人又是四川人的緣故,我想她根本未曾聽懂熊老太爺
的遺言!」

  杜子榮直跳了起來,叫道:「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他像瘋了似垃揮著手,叫著。
我要大聲喝叫,才能阻止他的跳躍。

  杜子榮喘著氣,道:「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明白了,我去找一個熊老太爺的同鄉
人來,讓他來聽聽熊老太爺的這句遺言。」

  我道:「對,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唉,熊夫人如果不是將那句話誤寫下來的話,熊
勤魚也早應該聽出來了,但有了這句誤解的話之後,人們有了先入之見。便循著那句話
去思索,牛角尖也越鑽越深了。唉,由此可見,偏見有時是何等根深蒂固,難以消除。


  杜子榮匆匆地走了出去,又急急地走了回來。在他離開的那一段時間內,我竭力地
思索著,當他又走進來的時候,我抬起頭來,道:「我也已明白了。」

  我向前跨出了一步,道:「我們可要相互印證一下麼?或許我們的理解,還有不同
。」

  杜子榮道:「我看不必了,衛先生,你可以回去了,你的任務已完成,你不能將那
塊翠玉帶回去,那不是你的過錯。」

  我搖了搖頭,道:「杜先生,你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你忘了我們有著共同尋找這
塊翠玉的君子協定的麼?你可是想反悔了麼?」

  杜子榮詫異地道:「你……還未曾知道熊老太爺遺言的真正意思麼?」

  我笑道:「我當然知道,熊老太爺的遺言是說:『那翠玉十年前已輸左!』這正是
熊勤魚夫人記下的那句話的諧音,那是熊老太爺一直保守秘密的事,所以他說完之後,
仍然要人保守秘密,但是熊勤魚夫人都將這句話完全聽錯了,以致變成了「石硯……錢
椅……書桌」,這使你鑽了兩年的牛角尖!」

  杜子榮不住地點頭:「你說得是,那翠玉既然早已給熊老太爺輸掉了,我們的協定
自然也結束了。」

  我直走到他的身前:「你完全錯了,在沒有找到那塊翠玉之前,你我之間的協定,
不可能結束的,我們還要在一起努力!」

  杜子榮呆了半晌,才道:「這不是太過份些了麼?」

  我搖頭道:「絕不,你不能不公平地對待我們的協定,告訴我,你可是已經知道,
熊老太爺是將這塊價值連城的翠玉輸給甚麼人的了?」

  杜子榮默然不語,我冷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想到了。」

  杜子榮奇道:「你也想到了,怎麼可能?」

  我冷笑道:「為甚麼不可能。這塊翠玉的目標太大,在你們的國度中,是絕對無法
公開發售的,因為它已成了新政府的目標。而如果將之割裂,那又大大地影響了價值,
偷運出去,卻又因為緝查得緊,而沒有這個可能,所以,這塊翠玉,仍在本市。」

  杜子榮的面色漸漸凝重。

  我又道:「熊老太爺會將這塊翠玉輸出去,他所參加的一定是一個騙局,而不是一
個賭局,而我來到這裏,本來是為了翠玉而來的,卻又受到了第一號罪犯組織巨頭的注
意——」

  我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前因後果合起來,還得不出結論來麼?」

  杜子榮和我對望了半晌,兩人才一字一頓地道:「丁廣海!」

  兩人講出這個名字之後,又呆了好一會,我才坐了下來,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丁廣海這個人,實在太聰明了!」

  杜子榮道:「是,他太聰明了,他先謀殺我,是唯恐我知道了熊老太爺遺言的秘密
之後,便向他追索翠玉,後來知我鑽在牛角尖中,便放過了我,而來謀殺你,等到知道
你也不可能了解熊老太爺遺言的秘密,而會鍛羽而歸時,他便要你帶一樣東西回去,你
是為甚麼而來,是所有人知道的,你失敗而回,也是人人知道的,在那樣的情形下,還
有甚麼人會懷疑那塊翠玉是在你的身上?」

  杜子榮的話,正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樣。

  可是在那一瞬之間,我卻突然想到了一點:那便是,在我和丁廣海見面之後,仍有
人放毒蛇咬我!這證明謀害我的人,是在奇玉園中的,他因為未曾和丁廣海及時聯絡,
所以才繼續執行謀殺我的命令。

  而我進行這件事是成功是失敗,誰又會知道得最清楚呢?

  我和政府方面的緝查人員已有了協定,我失敗而歸,政府人員對我便不加注意,丁
廣海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丁廣海又何以肯定我帶了他交給我的東西上機之後,會全然不受檢查呢?

  我越想越是疑惑,我的心中,也越來越是駭然,我望著杜子榮,一直望著他,但是
卻一聲不出,他給我的印象是如此精明、能幹,這樣一個能幹的人,會在一個其實並不
十分複雜的問題之上,鑽了兩年之久,而一點成績都沒有麼?

  我心中的疑點漸漸擴大,本來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事,本來是絕不可能的事,在一
剎間,變得有可能了。

  我仍然一動不動地望著杜子榮,我面上木然而無表情,我相信杜子榮絕不能在我的
面上看出我正在想些甚麼來。
杜子榮開始時,輕鬆地來回走著,回望著我,可是漸漸地,他卻有些不自在起來。

  他用手敲著桌子:「不錯,丁廣海要你帶的一定是那塊翠玉。」

  我又望了他好一會,才道:「本來或者是的,但如今,他要在機場交給我的,一定
是一枚炸彈。」

  杜子榮道:「炸彈,為甚麼?」

  我冷冷地道:「因為我已知道熊老太爺遺言的秘密,他不能收買我,就一定要害我
。」

  杜子榮乾笑了起來,拿起暖水壺來,慢慢地在杯子中倒著茶。

第七部:翠玉的下落

  我忽然俯身,用十分尋常的聲音問道:「你究竟是甚麼時候就知道了熊老太爺的秘
密的?」

  杜子榮的身子猛地一震,熱水沖到了桌子上,他突然轉過身,一揮手,手中五磅熱
水瓶,向我直飛了過來,我身子一閃,「砰」地一聲響,熱水瓶碰在牆壁上,砸成了粉
碎。

  我跳到了沙發的旁邊,又道:「丁廣海給了你多少賄賂?」

  杜子榮突然擎出手槍,但是我膝蓋一抬,那張沙發已被我膝蓋一頂之力,頂得向前
滑了出去,正好撞中了杜子榮。

  杜子榮身子一仰,「砰砰砰」三聲響,三槍一齊射到了天花板上。

  這時,我人也已飛撲了過去。杜子榮或者也學過一些武術,但他卻不是我的敵手,
我一到了他的身前,手肘一撞,已撞在他右臂的關節之上,他的手臂發出了「格」的一
聲響,我不敢肯定他的手臂骨已經折斷,但是至少已經脫骨,他右臂軟了下來,手中的
槍也「拍」地跌到了地上。

  他的部下恰在這時候探進頭來,杜子榮道:「沒有甚麼,你們別理。」

  他的部下退了出去,我拾起了手槍,我們兩人又坐了下來,面對著面,但是情形和
十分鐘之前,卻大不相同,杜子榮面色蒼白,抱著右臂,好一會,他才道:「你想怎麼
樣?」

  我拋了拋手中的手槍:「杜先生,你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一些了,你接連對我進行了
三次謀殺,卻又編造了一個自己也曾中過毒箭的故事,你一定還有同黨,那倉皇溜走的
人影,一幅衣襟等等,當然全是你佈置的把戲了,是不是?」

  杜子榮並不理會我的話,只是重複地問道:「你想怎麼樣?」

  我將手槍擺在膝上,槍口向著杜子榮:「被人謀殺三次的滋味,不怎麼好受,但是
我也可以算了,而且,你是否忠於你工作的政府,這也是和我絕沒有關係的事情,你明
白麼?」

  杜子榮道:「我當然明白,你要甚麼條件?」

  我的回答十分之簡單:「那塊翠玉。」

  杜子榮搖頭道:「沒有可能,那不是我的東西,它在丁廣海的手中。」

  我站了起來:「那麼,你帶我去見他,我可以當他的面指出,他是用不正當的手段
贏得那塊價值連城的翠玉的。」

  杜子榮卻搖了搖頭:「你錯了,那一副牌,熊老太爺是四條七,丁廣海是四條八,
丁廣海用他控制下的全部船隻來押那塊翠玉,丁廣海贏了。」

  我冷冷地道:「你也在場麼?」

  杜子榮苦笑道:「當然不,我是聽丁廣海說的。」

  我聳肩道:「那就行了,每一個做了壞事的人,都會用最好的言語來掩飾他的壞行
徑,你帶我去見丁廣海,現在就去!」

  如果我那時是現在這個年紀,我是不一定會要杜子榮帶我去見丁廣海的,但那時我
卻還年輕,和所有年輕人一樣,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勁,驅使我要去見丁廣海。

  我要去見丁廣海,一則是為了要當面揭露他的秘密,使他不安——這塊翠玉既然是
政府必得之而甘心的物事,那麼消息洩露了出來,對他十分不利,他不敢和政府正面作
對。二則,我肩頭上的那一槍,不能就此白白地算數了!杜子榮道:「你去見他有甚麼
好處?我們不如談談別的條件吧。」

  我冷冷地道:「你大概已和他聯絡過了,他想出多少錢來賄賂我?」

  杜子榮吞了一口口水,道:「二十萬英鎊。」他對這個數字顯然十分眼紅,所以在
說出來之前,才會吞下一口口水的。

  杜子榮提出的數字,引起了我一陣冷笑聲:「是不是包括我將那塊翠玉帶出去的酬
勞在內?」

  杜子榮道:「當然是,你可是答應了?那我們仍然可以合作。」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了手來,我握住了他的手,但是我卻並不是和他握手,我猛地
一拉,將他從沙發之上拉了起來,然後,我手臂一揮,將他的身子,扭得在半空之中翻
了一個筋斗,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他在地上翻著白眼向我望著,我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丁廣海!」

  杜子榮吃力地爬了起來:「好,你要去見他,那是你的事情,我可以帶你去。」

  我喝道:「走,現在就走。」

  杜子榮走到了電話機旁,打了一個電話:「我姓杜,是奇玉園中的,我要見廣海皇
帝。」

  那邊的聲音,隱隱地從電話筒中可以聽得出來:「你先到第七號碼頭上去等候。」

  杜子榮放下了電話:「我們去吧。」

  由他駕著車,我們一齊向市區駛去,到了沿海的大路上,碼頭上大小船隻擠在一起
,使得海水成了骯髒的濃黑色。

  來到了七號碼頭前,便有一個苦力模樣的人迎了上來,道:「杜先生,是你要見廣
海皇帝?」

  杜子榮道:「我和他,他是衛斯理,已和廣海皇帝見過面的。」

  那苦力向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幾眼:「請你們到中央大廈七樓七○四室去。」

  中央大廈是在市區的另一端的,我覺得有些不耐煩,道:「他可是在中央大廈麼?


  那苦力向我冷冷地望了一眼:「你到了那裏,自然會知道了。」

  我立時大怒,想衝向前去,教訓教訓那傢伙,但是卻被杜子榮拖到了車中。二十分
鐘後,我們到了中央大廈七○四室。那是一間中等規模的商行,我們會到這裏來,顯然
早已有了通知,一個女職員模樣的人將我們引進了會客室。

  我們等著,過了十分鐘,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他進來之後,一言不發,便取起了
電話,交給杜子榮,道:「廣海皇帝不能接見你,但是他可以和你通電話。」

  杜子榮待要伸手去接電話,可是我卻先他一步,將電話搶到了手中。那中年人作勢
欲向我撲來,但我的動作比他更快,一欠身,反掌一劈,劈在他的肚子上,痛得他「哇
」地一聲,叫了起來,彎下身去。

  「甚麼事?」我聽到了丁廣海的聲音,在電話中傳了起來。

  我笑了一下:「是你的手下,中了一掌之後在怪叫,你聽不出來麼。廣海皇帝!」

  丁廣海「哼」地一聲:「是你,你肩頭上的傷痛沒有使你得到教訓?」

  我道:「當然它使我得到了教訓,它教訓我要好好地對付你,不要大意。」

  丁廣海放肆地笑了起來。我則在他的笑聲中冷冷地道:「那塊翠玉在你手中,而政
府是早已將這塊翠玉列為國家財物的。而你行賄國家的高級工作人員,這也夠使你到監
獄中去做很久皇帝的了!」

  丁廣海的笑聲,突然停了下來,我們兩人都沉默著,那中年人已經直起了身子來,
狠狠地望著我,但因為我和他們最高首領在通電話,所以他不敢將我怎麼樣。

  好一會,丁廣海才道:「你以為你可以脫身麼?」

  他的這句話,充滿了陰森可怖的味道,使得我握住電話的手,也為之一震,幸而我
不是在他的對面,他看不到我的弱點。我使聲音鎮定:「你以為我不可以脫身麼,嗯?


  丁廣海道:「我很喜歡你,你要多少?」

  我的怒氣又在上升,我道:「你曾經通過杜子榮,提出過二十萬鎊的這個數字,是
不是,我對這個數字不滿意,我要兩億鎊。」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我是在開玩笑,「拍」地一聲,丁廣海掛了電話,他顯然被激怒
了。

  我也立即感到我處境的危險,裝著仍和丁廣海在通電話,這樣,我面前的那中年人
和杜子榮,或是在暗中監視我的人,以為我還在和丁廣海通話,便會不敢向我動手,我
笑著,道:「這數目字太大了些麼?」

  我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突然之間,我出其不意地一腳,踢向那中年人的下陰。

  那中年人痛得面色慘白,俯下身去,我一躍而起,已在他腰際抽出了一柄手槍來,
我奪門而出,「砰砰砰砰」連放四槍,外面辦公室中的十幾個職員,在槍聲之下,都縮
成了一團。

  我衝到了門口,立時奔到了走廊的盡頭,迅速地向下奔了兩層,到了五樓,這是一
幢寫字樓大廈,每一層都有著規模不同的各種各樣的商行,我在五樓的走廊中迅速地走
著,看到了一塊「東南通訊社」的招牌。

  我收起了手槍,推門而入,一個女職員抬起頭來望我,我走到她的面前,道:「我
想借打一個電話——同時,我可以向你們通訊社,提供一項轟動全國的大新聞。」

  那女職員用鉛筆向一具電話指了一指,我三步併作兩步,跨到了電話之旁,拿起了
話筒,道:「接線生,替我接警方最高負責人。」

  可是,電話中卻傳來了一個十分冷森的聲音:「對不起,衛斯理,你不能和警方通
電話。」

  這是絕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已經下了兩層樓,到了一家通訊社的辦公室中
來借打電話,如何電話中還會傳來了丁廣海黨徒的聲音?難道那麼湊巧,我剛好又撞進
了丁廣海的巢穴?

  我倏地放下電話,轉過身來,那女職員的椅子已轉了過來,她的桌上,一具看來像
是插墨水筆的筆插也似的東西正向著我,而她的手則放在那筆插上面,我立即明白那是
一柄槍。

  而且,我也明白,不是我運氣不好,又撞進了丁廣海的巢穴,而是整座中央大廈之
中,形形式式的寫字樓,全是丁廣海的巢穴!

  我的槍在褲袋中,若伸手去取,是不會快過那女職員已按在武器上的手的。

  而且,門開處,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那兩個人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他們一進
屋。就分兩旁站了開來,並不向我說甚麼,他們的手中,熟練地玩著手中的槍,像是在
變魔術一樣。

  在那兩個大漢之後,門又被推了開來,又是四個人走了進來。

  在那四個人之後,一個瘦子,像鬼魂一樣地溜了進來,直到我的身前,道:「槍。


  我裝著不知,道:「甚麼槍?」

  那瘦子道:「你的槍剩三顆子彈,德國克虜伯工廠一九四五年出品的G型左輪槍—
—你還要我說得再詳細些麼?」

  我伸手自袋中取出那柄槍來,槍口一轉,突然對住了那瘦子,那瘦子給我嚇得「騰
」地向後退出了一步,我笑了一笑:「小朋友,不必怕!」我一揮手,槍便「拍」地跌
到了地上。

  我眼看著那瘦子的面色由青而白,他像是想來打我,但是又有兩個大漢,在那時走
了進來。

  剎那之間,小小的一間辦公室中,幾乎全是人。我不知道他們在搗些甚麼鬼。

  擠在房間中的人誰也不出聲,然後,才是一陣「托托」的腳步聲,一個人走了進來


  廣海皇帝!

  丁廣海穿得十分隨便,但是他卻自有一股令人看了十分害怕的神情。我這才明白,
原來那麼多人,全是保護他而來的。我心中不禁好笑,丁廣海身手不凡,這是人人皆知
的,他在闖天下的時候,身經百戰,聲名大噪,又何嘗有甚麼人保護過他來著?

  但如今,他已爬到了最高的地位,連和我見面,都要出動那麼多人來保護!

  丁廣海走進了門,那女職員立時站了起來,丁廣海就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望著
我。我揚了揚手:「嗨,你好。」

  丁廣海冷冷地道:「這種態度,可以使你喪生。」

  我聳了聳肩:「我難道還能夠有生還的希望麼?我知道了你最不想人知道的一個大
秘密!」

  丁廣海道:「可以,接受我的酬勞,將翠玉帶走!」

  我伸出手來:「基本上我同意,但是報酬的數目上,我們還略有爭執,是不是?」

  丁廣海倏地站了起來,他比我要高半個頭,他一站了起來,手揮處,一掌便向我的
面上,摑了過來!我就只怕他離得我遠,他離我遠了,我就沒有辦法對付他,他離得我
近,我就有希望了。

  當他一掌摑來的時候,我的頭笨拙地向旁,移了一移,「扒」地一聲響,他的巨靈
之掌,已經摑中了我的左頰,我感到一陣熱熱辣辣的疼痛。

  不出我所料,他一掌摑中了我之後,又踏前一步,反手一掌,又向我的右頰摑了過
來。

  我之所以可以避開他那一摑而不避開的原因,就是要他摑了一掌之後,再加上一掌
,因為這時,他離得我更近了,我一抬腿,右邊的膝蓋重重地頂在丁廣海的小腹之上,
他突然受了這一下撞擊,身子震了一震。

  他這一震,只不過是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但我已經夠用了。我右臂揚起,先在他手
臂之上,用力地壓了下來,然後,五指已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

  剎那之間,他的右臂已被我扭到了背後,而他的人則被我扭得背對我,面向著門口


  丁廣海的部下,應變也算得快疾,只聽得幾聲大喝,好幾柄槍,一齊揚了起來。

  但是揚了起來的手槍,在剎那之間,又一齊垂下去了!因為這時,丁廣海的身子,
完全攔在我的前面,他們想要只傷害我而不傷害丁廣海,那是絕對沒有可能的一件事。

  我右手抓住了丁廣海的手腕,左臂勒住了丁廣海的頭頸。丁廣海本來是出了名的好
漢,我竟然這樣輕易就制服了他,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這自然是因為他在爬到了極高
的位置之後,以為沒有人再會反抗他,而不再鍛鍊,鬆懈下來的緣故。

  這時,情形完全變了,我已佔定了上風。

  我用不著大聲嚷叫,我只是在他耳邊低聲道:「喂,怎麼樣?」

  丁廣海沒有法子大聲講話,因為他的頭頸被我的手臂緊緊地勾住,他只是悶哼了一
聲。

  我將聲音放得更低:「這裏的幾個人,你可以輕易地將他們殺死滅口,而我則永遠
不對任何人說起,那麼廣海皇帝出醜一事,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丁廣海含糊地道:「你……想怎樣?」

  我道:「很簡單,你去吩咐親信,將那塊翠玉帶到這裏來交給我。」

  丁廣海的喉間,發出了一陣怒吼,可是我的手臂一緊,他的怒吼聲便沉了下去。

  我的手臂在緊了半分鐘之後,又開始放鬆,丁廣海喘著氣:「牛建才,你到我書房
中去,將左邊書櫥中,那套『方輿記要』取來,快,快!」

  牛建才就是那個瘦子,他呆了一呆,才道:「我……能夠到你的書房去麼?」

  丁廣海的左手,在腰間解下一個玉扣來,道:「憑這個,快去!」

  瘦子牛建才接過了那玉扣,退到了門口。

  丁廣海又道:「快去快來!」

  牛建才道:「是,右面書櫥的一部『方輿記要』,我知道了。」

  我早就聽說過,丁廣海幼年失學,但是在「事業」有成之後,卻十分用功,所以他
管理下的許多「事業」,都能夠蒸蒸日上,就是這個緣故。他要瘦子去取那部書,自然
他是將那塊翠玉放在書中。

  我鬆了一口氣,這塊翠玉可說已到我手了,雖然東西到手之後,還有許多事要做,
但是那總可以算是我的成功。

  我一直控制著丁廣海,室內的任何人都不敢動,不敢出聲,唯恐一有異動,我就對
他們的首領不利。在靜默之中,時間過得十分慢,好不容易,才過了二十分鐘,瘦子牛
建才仍然沒有回來。

  我瞪著眼:「牛建才怎麼還沒有回來!」

  丁廣海吸了一口氣:「應該快了。」

  時間慢慢地過去,又過了二十分鐘,室內每一個人的臉色,都有些異樣,丁廣海怒
吼著:「你們還在等甚麼,還不去看看,兩個人去!」

  有兩條大漢,立時走了出去,室內的氣氛更緊張了,而且在緊張的氣氛中,我還覺
得有很多人想笑,但是卻又不敢笑。

  他們為甚麼想笑呢?為甚麼會想笑呢?我略想了一想,心中一動,陡地想起,那是
因為丁廣海受了欺騙,他們心目中的偶像受了欺騙,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
,所以他們想笑。

  丁廣海是受了甚麼欺騙呢?自然人人都知道,那是瘦子牛建才在取到了那塊翠玉之
後,不會再回來了,他帶著翠玉走了!

  我剛想到這一點,門「砰」地一聲被推開,剛才離去的兩個大漢衝了進來。

  那兩個大漢面色蒼白,一進來就叫道:「廣海——」他們原來一定想說「廣海皇帝
」的,大概是他們看到了丁廣海這時候的情形不怎麼像皇帝,所以將後面「皇帝」兩個
字,縮了回去。

  丁廣海叫道:「怎麼樣?」

  那兩個大漢道:「牛建才取走了東西,早回來了。」

  丁廣海失聲叫道:「他為甚麼還不來?」

  那兩個大漢面上的表情十分滑稽:「或許是在半路上出毛病,撞了車子。」這兩個
大漢的話,別人聽了,還因為忌憚丁廣海而不敢笑,但是我卻實在忍不住了,我哈哈大
笑起來,丁廣海趁我大笑的時候,掙了開去,我陡地吃了一驚,還想去抓他。

  但是我立即發現,我是不必去抓他的了,因為這時候,他要對付的不是我,而是牛
建才。

  他衝到了電話機面前,抓起話筒,咆哮地叫道:「接各分公司的經理,快!限三分
鐘內,全部接通,絕對不准延誤。」

  我提醒他:「先守住各交通要道。」

  丁廣海回過頭來,叱道:「廢話,他會離開本市麼?他能帶著翠玉離開本市麼?我
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夠做到麼?」

  我呆了一呆,丁廣海的這句話,表示這些年來,他想用各種方法將這塊翠玉運出去
,而未曾成功,所以才會想到利用我來替他將這塊翠玉帶出去。然而,這究竟是難以想
像的事,以丁廣海的神通廣大,他竟會運不出一塊翠玉?但事實卻又的確如此。

  據我的猜想,那塊翠玉,一定有十分驚人的吸引人的力量,使人一看到它,便愛不
釋手,似乎有著一股超自然的魔力。所以丁廣海事實上並不是真的想將之運出去的。我
更相信當地政府化了那麼大的注意力在這塊翠玉上,可能是由於這個政府中某些有勢力
的人當日曾經見過那塊翠玉,因而一直著迷的緣故。

  但丁廣海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他不想出售這塊翠玉,又覺得放在本市不安全,所
以想要運出去,他又知道政府方面對這塊翠玉異乎尋常的注意,所以一定患得患失——
像丁廣海那樣的「事業」,只能不顧一切地去做,因為這本來就是亡命之徒的事情,他
一小心,當然平白放過了很多機會,這便是為甚麼那塊翠玉還在他的書房中的緣故。

  如今,瘦子牛建才當然不是撞了車,他將那塊翠玉帶走了,他沒有丁廣海的那種患
得患失的心理,他正是一個亡命之徒,他會留在本市,不向外走麼?

  我冷笑了一聲:「丁先生,事實上你不是萬能的神,你不能做到的事情,一樣可以
有人做到的。」

  丁廣海的面色鐵青,比被我抓住的時候更加難看,他用力敲著桌子,大聲叫道:「
不能讓這小子得到這塊翡翠,這塊翡翠是我的,它一直帶給我好運,直到如今仍然是我
的!」

  可憐的丁廣海,這時我一點也看不出他是憑了甚麼而統治著那麼龐大的一個黑社會
組織的。

  我又聽著他在電話中吩咐著他的手下,務必用盡一切方法,將牛建才抓回來,當他
下完了命令之後,他將杜子榮召了來。

  杜子榮顯然已知道一切了,他自然也知道我是怎樣對付丁廣海的,所以當他走進來
的時候,向我望了一眼,那神氣就像是在看一具死屍一樣。

  丁廣海一看到杜子榮,便叫道:「牛建才將那塊翠玉帶走了,是我告訴他在甚麼地
方,是我叫他去拿的,哈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駭人,杜子榮一聲也不敢出,丁廣海道:「你去通知警方,說牛建才會
將這塊翠玉帶出本市去。我從來沒有和政府合作過,但這次我需要合作,我要找回這塊
翠玉來,它是我的!」

  杜子榮諾諾連聲,走了出去。丁廣海倏地轉過身來望著我,他的手則在寫字檯上亂
摸著,他摸到了一柄裁紙刀,緊緊地抓住了它,狠很地道:「衛斯理,一切全是因你而
起的!」在那樣情形下,我也不禁駭然,我攤了攤手:「這能怪我麼?是你自己的部下
不忠。」

  丁廣海大叱了一聲。道:「胡說!」他陡地揚起手來,看他的樣子,是想用他手中
的裁紙刀,親手將我殺死!但是當他揚起刀來的時候,他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他的
面色變得如此蒼白,他全身的骨頭就像軟了一樣,順著書桌的邊緣,瀉了下去,看來像
是滑稽片中的一個鏡頭。

  稍有醫療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那是心臟病突發的象徵。

  我疾跳了起來:「叫醫生!他就要死了!」室內的幾個人,看到了丁廣海的情形,
本來已慌了手腳,再給我一叫,更立時大亂了起來,我甚至走到了丁廣海的身邊看了一
看,才從容向外走去,室內的人,竟沒有注意我的離去。

  我沒有回到奇玉園,而是在市區找了一家下級旅店住了下來。第二天,在全市所有
的報紙上,我看到了丁廣海的死訊,報紙上有幾個著名醫生簽字的報告書,說他是死於
「心臟病猝發」。沒想到像「廣海皇帝」這樣的一個人,會有著嚴重的心臟病的。我設
法和杜子榮聯絡了一下,杜子榮的聲音在發抖,他若是面對著我,一定會對我跪下來,
要求我不要洩漏他曾經受過丁廣海賄賂的秘密。

  我答應代他保守秘密,但是卻提出了一個條件,牛建才和那塊翠玉一有了消息,就
要來告訴我。這時,我已經幾乎放棄了要將這塊翠玉弄到手的願望了,但是我卻想看一
看這塊在想像之中,應該有著非凡魔力的翡翠,看看它究竟吸引人到了甚麼程度。杜子
榮答應了我,我和他每天聯絡一次,我在那酒店中住了十二天。在這十二天中,當地政
府動員了所有的力量,通過了各種國際關係,在搜捕牛建才的下落,可是卻一點消息也
沒有,就像是牛建才那天,一離開了丁廣海的書房之後,就和那塊翠玉一齊消失在空氣
中一樣。

  到哪裏去了呢?那塊翠玉的下落如何呢?

  經過這樣的搜捕,仍然未曾發現牛建才,那牛建才當然是離開本市了,然而他到哪
裏去了呢?那塊翠玉的下落如何呢?

  我沒有再等下去,回去後,熊勤魚甚至未曾來看我,他的事業開始潰敗,這是有目
共睹的事情,因為他派我去求「仙方」,而我卻失敗回來了。

  但是,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刻意在注意著牛建才的下落,我曾經通過許多人,用了
許多錢,在世界各地公開或秘密的珠寶市場中,尋求那塊翠玉的下落——即使那塊翠玉
已被割碎,由於它質地之超群,和數量的巨大,來源又不明,那是絕難瞞得過人的。

  但我的追求,至今未有結果,那塊翠玉和牛建才真的失蹤了,牛建才帶著那塊翠玉
,離開了丁廣海的書房之後,究竟是到了甚麼地方去了呢?這仍是我一有空就自己向自
己提出的一個問題。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政府網際 | Posted:2006-12-25 1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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