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
從薩蘭干第草原到格隆格隆火山口,必經奧都瓦峽谷。雖然河谷兩壁是筆直的
,但其周遭卻是不高不陡的荒山。遠方的草原早已枯黃,除了幾株零星的相思樹,
藍天白日之下不見綠色。峽谷底寸草不生,滿地的灰土碎石。此地毫無雄奇和險峻
之處,唯有天荒地老的蒼涼和乏味。
然而從一九一一年起,這塊位於非洲大斷裂帶的不毛之地卻引起了世界科學界
,特別是人類學界極大的興趣。兩百萬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湖泊。大量的野生動物
傍湖而棲。年年月月,一層層的沙石和火山灰掩埋了這些野獸的屍骨。當地震發生
時,地表撕裂,激流沖開峽谷。原來深埋於地下的野獸的化石就暴露在峽谷的峭壁
上。在這三十五英里長的峽谷里,含有化石的沉積層厚達有三百英尺。人們在峭壁
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五個層次的沉積。每一層代表一個地質年代。最底層為兩百萬
年,最高層為兩萬年。在這“地質的多層蛋糕”上,人類學家不必掘地三尺,就可
能得到來自於不同地質年代的化石。
我們到達奧都瓦時,正是赤道的寒季,但仍驕陽似火。在簡陋的博物館里,一
幅幅圖片記錄了當年的發掘工作,一塊塊化石模型展示了發掘所得。在展廳外,面
對著遠處‘東非人’的遺址,我們坐在木棚里傾聽工作人員的講解。之後,驅車下
到谷底。明晃晃的太陽把地面曬得發燙,在灰白色的碎石沙礫中,座落著一塊青銅
標牌,上刻“瑪利里奇於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七日在此地發現東非類人猿的頭蓋骨”
。這不起眼的,卻堅實的標牌記錄了一個美麗生命的傳奇。
瑪利一九一三年生於倫敦。其父是畫家,其母是十九世紀一位英國有名的史前
考古學家的後裔。瑪利自幼隨父母游歷過許多歐洲國家,很小就表現出對考古學的
興趣。然而,她始終無法通過任何一所學校的考試。當然,也就無法受到被大多數
人所稱為的“正規教育”。瑪利成年後,除了在倫敦的大學旁聽一些考古課程,還
為考古和人類學家畫書中的插圖。正是瑪利出眾的繪畫才能,使她得以認識當時已
在東非發掘多年的路易斯﹒里奇。
生於肯尼亞,在劍橋受教育的路易斯於一九三一年起就在奧都瓦挖掘。就在此
地,他曾於四天內發現了二十七把石斧,又於兩周內發現了古象、鱷魚和大羚羊的
化石。路易斯具有一個人類學家所有的優秀素質──敏銳的科學直覺和過人的精力
。他堅定地相信奧都瓦蘊藏有古人類的化石。每有發現,他就會大喜若狂。一九三
五年一月,瑪利也來到奧都瓦,從此開始了里奇家族長達二十五年的探索。
即使在今天,要到達這個峽谷,仍非易事。我們是在土路上,顛簸了幾小時,
吃了一肚子的灰,才來到奧都瓦。里奇夫婦當年和助手們一起,頂著驕陽,在篩子
帶起的陣陣塵土中,跪在灰土碎石上,雙眼直盯著每一寸地面,尋找著每一小片化
石。若有所發現,則要非常仔細地剝離,有時一做就是幾小時。當自帶的水喝光時
,他們就不得不從發臭的小池塘中取水。一次大雨滂沱,他們高興地用帆布帳篷存
水。他們以為這下可有新鮮水喝了,想不到所有喝了這雨水的人都生了病。原來,
他們的帳篷上噴有驅蟲藥。夜色深沉,在昏黃的燈下,在遠近野獸的吼叫聲中,在
眼鏡蛇出沒的帳篷里,里奇夫婦還要為白天所得登記、分類、黏合。此類工作需要
極大的耐心和細心。萬一不慎將一小片化石掉落,則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從在滿
是灰塵和枯草的地面上找回。一個清晨,瑪利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險些踏上一頭
正在熟睡的母獅,所幸人獅都嚇了一大跳,各自落荒而去。若要問在發掘地工作的
考古學和人類學是什麼,就是無止境的犁、扒、爬。
從一九三五年起到一九四二年,只要財力可以為繼,里奇夫婦都在奧都瓦。當
財源匱乏時,他們就去英國。靠路易斯上課、演講、募款所積下的一點錢,夫婦倆
再返回奧都瓦。後來,他們得美國商人查里斯 博依斯的慷慨相助,購買了一些長
期短缺的設備,也暫時免除了他們為財力奔波之苦。從一九四二年起,夫婦倆又專
心發掘了十七年。
在這十七年中,瑪利於一九四八年九月三十日發現了一個二千萬年前猿的顎骨。
為了找到所有的骨頭碎片,他們倆花了幾天時間,在烈日和嗆人的灰塵中篩土。其
二兒子理察德當時只有四歲。他蹲在山谷的陰涼處,發誓‘絕不過這種又熱又黏,
被大群蒼蠅圍著的日子’。可理察德長大後,卻步其父母之後塵,成為一個出色的
人類學家。更有趣的是,里奇夫婦為慶祝這一發現,決定再要一個小孩,當晚‘做
人’成功。畢竟不愧是人類學家!他們的幼子菲利普准時於次年七月出生。而後,
理察德又因菲利普捐腎得以延續生命。經過艱苦的篩選,他們為這個僅有一平方英
寸的顎骨,找到了三十六塊碎片。在這些碎片中獨缺一塊枕骨。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這塊枕骨被另一人類學家於二十年之後,在某博物館里發現。
在這十七年中,里奇夫婦發現了大量的動物和昆蟲化石。許多昆蟲化石還保留
了當時在蛻變為化石的一剎那間的生動。其中有一完整的螞蟻巢,里面有從工蟻到
蟻後,從螞蟻寶寶到蟻兵的整個螞蟻社會。
在這十七年中,他們的三個兒子相繼出生,一個女兒夭折。
在這十七年中,雖然經歷了千辛萬苦,他們還是與古人類無緣。
一九五九年,幸運之神終於光顧這對在奧都瓦艱苦工作了二十四年的夫妻。七
月十七日清晨,路易斯生病。當天,正好有一位朋友要來拍攝考古電影,所以瑪利
獨自前往現場。中午時分,瑪利正准備回帳篷,突然看到一塊露出地面的骨頭。它
看起來象是一塊頭骨。於是她小心地刷掉周邊的細灰。啊,是一個有兩個牙齒的類
人猿的顎骨。瑪利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叫:“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路
易斯聽到喊聲,不顧生病,跳下床來。夫婦倆一起沖向場地。在這塊以路易斯前妻
命名的發掘地上,他也看到了這塊頭骨。盡管他們是如此之激動,但還是眼巴巴地
等到那位攝影師,才開始動手。隨後的十九天里,在他們篩了幾十噸土之後,這個
後來被命名為“東非人”的絕大部分頭骨碎片都被找到了。除此之外,他們還得一
些石器和被砸斷的獸骨。
當瑪利細心地將碎片黏合復原之後,他們把這個“親愛的男孩”放進一個餅乾
桶里。在不到一個月後的第四屆泛非會議上,路易斯宣布了此項發現。現在認為這
個一百七十五萬年以前的頭骨是聯接類人猿和人的橋梁。在隨後的發掘中,里奇的
長子和瑪利又在奧都瓦發現了腿骨、手骨、還有大約兩百萬年前被稱作‘強尼的男
孩’的頭骨。六十年代後,這些腿骨被鑒定為直立的雙腿,這些大拇指向外的手骨
更接近於人手。“東非人”和“強尼的男孩”曾同時生活在非洲大陸。大約一百萬
年前,東非人滅絕,但“強尼的男孩”活了下來,這就是我們人類的祖先。更進一
步說,他們都是直立人。
“東非人”的發現為里奇夫婦帶來巨大的名聲和更多的贊助。他們免除了對財
務問題的長年憂慮。他們第一次有了冰箱,有了一輛可以取代那經常罷工的卡車的
新車,有了足夠的汽油和其他必需品。然而,名譽的光環并未改變瑪利,她仍然每
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
時光荏苒,又過去了近二十年。瑪利經歷了喪夫之痛。路易斯的去世,把瑪利
推到了台前。她不但要在現場工作,還要自己出去演講和籌款。這時,瑪利已離開
了奧都瓦,在離此地西南大約三十分鐘車程的拉脫利發掘。一九七六年,三個來訪
的年輕人在拉脫利發掘地打鬧。其中一位不慎跌倒。跌倒的人突然發現他身下的土
地是堅硬的,地面上留有野獸的腳印。大約三百萬年前,此地曾有火山爆發。火山
灰直落在當時印在泥地上的腳印,覆蓋了這些腳印,高溫又將印有腳印的泥土燒成
了‘陶器’。這一發現使瑪利無比興奮,“這些火山灰可能也保護了人類的腳印”
。
到了一九七八年七月,瑪利和她的助手們終於發現了三百六十萬年前的古人類
的腳印。這四十七個腳印的大拇指的印痕比腳板要深得多,說明此時人類已能直立
行走。後來,他們又發現了兩行人類的足跡。這足跡延續八十英尺長,非常緊湊。
據考證,當時,這些大人和孩子們正在小雨中行走。突然附近的火山爆發了,男人
們拉著孩子,女人緊跟在後,那女人的腳印正踏在男人腳印之上。他們在奔逃,他
們在用雙腿奔跑著。現在,人類已將自己的足跡印在月球表面上。但人類正是從這
些足跡開始,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
一九八三年,七十高齡的瑪利關閉了她小小的茅屋,離開了生活了近五十年的
奧都瓦。在這近五十年里,她經歷了天災、疾病、野獸的攻擊、喪親之慘痛和發現
之狂喜。在這近五十年里,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變為一目失明的老嫗。在這近五十
年里, 她白晰柔嫩的皮膚被非洲的烈日曬得如樹皮一樣。在這近五十年里,這個
當年從未受過正規教育的女人,獲得了包括牛津、耶魯在內的多個大學的名譽博士
學位,名揚世界科學界。
現在我也要離開奧都瓦了。我一直在想,是什麼樣的誘惑使瑪利甘愿獻出青春
、美麗和常人的生活享受?在此之前,她可曾得到過什麼神諭,保證她一定失有所
得?或許她挖了五十年而一無所獲,如是,她會不會後悔?進而我又想,或許瑪利
從未想到過為科學獻身的悲壯,從未有過功利得失的計較。她所有的只是好奇心、
興趣和一個這樣美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