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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轉貼]下雨天的女人#241
■原作:村上春樹
■譯者:黃玉燕

  下午四點左右,一個中年肥胖的女人,拎著黑色塑膠皮手提公文包,走到我
家門口按門鈴。她一按門鈴,空寂的家裡響著音樂門鈴聲,聽來彷彿人坐在一個
巨人的空胃底,聽著誰的笑聲似的。

  那個中年女人跟她隨身帶的黑色塑膠皮手提公文包,看來不搭配,事實上,
那皮包跟她完全不相配。我從百葉窗縫隙裡悄悄觀察那女人,她年紀大約四十到
四十五歲,到處都有的極普通的中年女人。她的身材不高,穿著粉紅色套裝,淡
茶色雨鞋,帶一把綠色乙烯塑膠傘,傘的顏色很鮮,水果糖般廉價的綠色。奇異
的顏色配合。

  下雨天裡那個穿粉紅色套裝的女人,看起來像一顆吸了水分不自然地膨脹的
心臟似的。膨脹的心臟尋找著失落了的窩,而在四月裡雨天的街上無目的地彷徨
。對不起,我眼睛看不大清楚,也許這裡是我的家吧?不,妳弄錯了,對不起,
這裡是我的家。

  但實際上,那個是中年女人,不是一顆膨脹的心臟尋找著失落了的窩。當她
第二次按門鈴時我發現,她只是一個化粧品推銷員。她進入我家門廊,便把手提
公文包換右手拿,把原用右手拿的雨仵收起來立於牆邊,用左手按門鈴。我便看
到手提公文包側面附著的化粧品公司的商標。商標下用字帶貼著 #241 號碼。那
麼她是 #241 號女人。

  拉下百葉窗光線暗淡的室內,再度響起門鈴,這時她沒有表情地望著四周的
風景。沒什麼優美的風景。任何住宅區都有的景致。只看見房屋和道路和街路樹
。她大概天天都看夠了這樣的風景吧。她的臉顯露出這種神情。她一直看著門索
然了,不由得看看四周的風景。並不是被四周的什麼吸引而望著的樣子。

  門鈴響,我沒有回答,也沒有走到門口。我走出去拒絕也可以:妻子不在家
,我對化妝品完全不懂。但那時我的心情不想跟誰搭訕。所以我沒有從這室內光
線暗淡的椅子上挪動身子。她的手拎著裝化妝品樣品的提包站在玄關的門前,繼
續按門鈴。雨一直下著。從早上一直不停地下著雨。她看來疲憊。我坐在窗邊,
把雙腳翹在小桌子上,喝著加冰沖淡的威士忌。下午四點就喝酒有點過早。我平
常並不在這麼早的時刻就喝酒。但那一天,我喝酒有理由。

  那幾天,我千頭萬緒,可以說是困惑。老實說,我不大了解自己的心情。好
像道路拐彎錯了,在同一個地方轉來轉去的心情。或是時間的接續有什麼失常,
無法順利前進的樣子。加上從早上就一直下著雨。我進入暗室沖洗底片顯像。正
在工作著,妻子從辦公室打來電話。而跟她談過電話後我不想再做任何事,便坐
在窗邊的椅子上喝起酒來。於是我想著死亡的問題。我並不是想死。我毫無想死
的理由。我只是認真地想著死亡的問題。

  我躺在廠房的地板上,裝著死了。我想像著我已經死了,訓練著死。我仰面
閉著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停止呼吸。當然我無法一直停止呼吸,只是儘可能地停
止呼吸,呼吸一下,馬上又停止呼吸。我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從外表上看來會被
認為我已經死亡。我讓頭腦空空的。這就是死亡啦,我想。這就是死亡啦。  

  然而這並非死亡,只是閉著眼睛的黑暗。

  我不再假裝死亡,爬起來,又喝著威士忌。這都是因為做了那個怪夢,我才
這樣。

  天空陰沈沈的下午,做什麼事,或心裡想到什麼,都感覺黯淡,我打開收音
機聽音樂。我想看看書。不過做什麼都沒有心情。於是我慢慢喝著威士忌。

  這時門鈴響了。

  我一直看著那女人。

  那女人究竟期待著什麼呢?我想。我覺得聽她按第二次的門鈴聲很有一會兒
了,大概三十秒或四十秒吧,她仍然不動,不走開,也沒有第二次按門鈴,仍然
面無表情地望著水木花樹的枝子。水木花樹枝子上爬著一隻蝸牛,她並沒有看著
蝸牛。她並非特別地看著什麼。

  她似乎豎耳諦聽著,所以我屏息著,這好像假裝死亡的延長樣子。

  無奈她沒有聽見動靜,她的右手仍然拿著 #241 手提公文包,於是用左手取
起綠色的塑膠傘,按下傘柄的按鈕便啪地開了。她再度確認般地對門一瞥便離去
走在雨中。來的時候是左手拿公文包,右手拿傘,回去的時候相反。即右手拿提
包,左手拿傘。這沒有什麼意味,只不過偶然傘與提包的位置調換了。

  於是我覺得心情很感傷。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清楚的理由,而我感到很無趣
。使她沮喪地離去好像是我的責任似的。那傘和提包位置的轉換,我便給那女人
無法彌補的傷害似的。我無意傷到她,我自己對自己辯解,我只是懶得跟陌生人
說話。

  我又想著那個夢。三天前我夢見了一條白蛇。一條巨大的白蛇,眼睛是綠色
的(像那女人的綠傘之色)。蛇住在大樹上。一棵非常大的樹,樹名不知道。但
那棵樹跟我結合在一起,樹根與我的根連結在一起。蛇一動,我的根也動。這使
我心裡很不安,因此我在樹根潑根了石油點火。蛇燃燒起來發出嘶嘶的聲音,那
煙非常臭。那臭煙升上空中蝕了空氣。空氣全部成為蛇,牠們想從我的嘴進入我
的身體裡。因此我拚命跑著逃入地下鐵。地下鐵的列車中擺著幾個大型冷凍庫,
冷凍庫中裝滿了松鼠的屍體,全凍得硬梆梆的。蛇追著我,我便向蛇投擲那冰凍
的死松鼠,但那松鼠沒有打中蛇,中途分解成像黴一般的胞子在空中飄浮。

  做了這樣的夢。

  我平常不大做夢,即使做了夢也立刻忘了。所以我對夢沒有興趣,不只是對
自己的夢,別人做的夢,或夢這現象我都沒有興趣。但只有這個夢我醒了經過久
久的時間,我仍然清晰地記得,而且掛心。我還清楚地記得抓凍松鼠時手的觸覺
感。而雖然沒有什麼具體的根據,但我覺得它似乎是與死亡有關聯的夢。我的妻
子則不同,她夢有興趣,懂得分析夢和算命,也許我該告訴她我做的夢,她會告
訴我那個夢的意義。不過,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做了這樣的夢。她弟弟因為疑難的
骨科疾病正住院治療,而弟弟的病有遺傳性,已經使她很煩惱,這時我不願意來
擾亂她的心情,所以我沒有告訴她我做的夢。

夢的疙瘩,像不吉的預言似的,一直殘留在我心裡,我希望很快就忘了它。
但過了三天那沈重依然還在我的心裡沒有消失。就像是在睡眠中,有什麼東西進
入了嘴裡,而卻誤吞下那樣,令人感覺很不舒服。

  而那個夢又使我想起種種事情,都是一些平常不會想起的事情。例如,我想
起高中時代一位導師,他是物理老師,右手的手腕有一塊青紫色的燒傷疤痕。每
當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方程式時,我們便看到他那燒傷的疤痕。我現在仍然能夠
清晰地回想得出那顏色:黑的黑板、白的粉筆、青紫色的燒傷疤痕。

  我對這位老師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好感,他講的話令人發悶,他穿的衣服沒
有品味。而我本來就最討厭物理。不過公平地看來,他是不錯的人。有一天卻被
發現他在學校後面的山林中自縊而死。大家都說,他因為教師會的糾紛煩惱而想
不開,他留下的簡短遺書也帶有這個意味。自絕生命的人都有種種理由,我們不
難了解,但是為了教師會的事情,竟然想不開而自縊,實在出禾我的想像力之外
,為什麼有人會為這種事情而自殺呢?

  
  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望著外面的風景,一邊想著那位物理老師的事。他在世
時的樣子我幾乎已完全想不起來,我所記得的只有他手腕上火傷的疤痕,和他的
葬禮。他有妻子和兩個讀小學的兒子。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參加了那葬禮。那是夏
天,非常炎熱,大家身上的汗水滴滴流。站在外面的女生有幾個因中暑而暈倒了


  我把那冰已溶化的威士忌慢慢啜飲一口,杯子拿在手上注視著窗外。不一會
兒一輛計程車駛來,在我家門口停下,一個穿深藍色風衣的中年男子下車。他下
車便撐開傘,然後看著我家,目光銳利的大塊頭男子,但他過了馬路,對著跟我
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次我想起來的是,放在桌子上的兩個腐爛的蘋果。蘋果已經變成黑色,果
皮處處如被火燒腫般軟軟地鼓起來。那蘋果是我認識的一個年輕女子留下的。她
有一天忽然失蹤,沒有跟任何人說什麼。

  她住的單身公寓,依然留著一些家具(不是很好的)和日常用具。我走訪時
,公寓管理員對我說,她已經三個月沒有回來,積欠房租,問我能不能幫忙。她
喜歡流浪,常常忽然出遊不見了,不過三個月未免出去太久了。管理員開了鎖,
我和他進去看看,窗戶微開,空氣雖然並非全未流通,但還是清楚地聞到垃圾的
腐臭味。洗物槽堆著盤子或咖啡杯、餐具沾著的食物乾透了。電已經被停了,冰
箱中的牛奶和一些蔬菜腐壞了。廚房的桌子上放著的兩個蘋果變黑腐爛了。蘋果
旁邊攤開著一冊文庫本。電唱機的轉盤上放著一張 LP 唱片。室內的樣子平常,
像是出去附近購物未回的光景。管理員說,若無法代墊付房租,就要把她所有的
東西全部處理掉,可以嗎?我無法表示意見。我進入她房間時開窗放入新鮮空氣
,離去時再把窗戶關小,收拾清理腐爛了的食物,垃圾袋拿出去,我能夠做的只
是這些。

  不過她的行蹤不明,我向管區的警方報案,警察問到我跟她的關係,我說是
朋友。便問我的姓名、地址、職業。然後詢問有關她的事情。但我幾乎不清楚她
的一切情形。她是哪裡人?她從事何種工作維持生活?我完全不清楚。所以我對
警方毫無用處。

  首先要填寫搜索書。但她是成人,也許會突然回來,這種情形屢見不鮮。我
辦完了報案手續,蓋章、簽名,作了影印副本,裝入卷宗裡,這樣便結束了。

  兩週後,我再走訪她住處時,她的房間已有新的房客住進去。她的家具大概
被代替為房租適當地被處置了。

  過了兩個月,我又去警鈴門前經過。沒有風。毛毛細雨無聲地直落地面,雨
傘像生長在平地上的可動式蘑菇般水平地移動著。我敞開著門,想讓那穿著粉紅
色衣服的女人,再走回來時知道這戶人家,有人在家。當她看見門開著——如果
她再從同一條路折回,絕對會看見的——那女人一定會再度走到我家門口。  
但我一直等著,卻仍然不見那女人折回。如果去車站一定要經過我家門前的路,
我沒有一刻離開窗前,目光一直注意著路過的人,不會看遺漏的。但不見那女人
折回。我沒有看見撐著一把綠色的傘。撐著黑色傘、藏青、藍色、紅色、黃色雨
傘的人不斷地過去了,就是沒有看到一把綠色的塑膠雨傘。彷彿由於某種原因,
那 241 號的女人離開我家門前時, 綠色的雨傘便從世界上一把不剩地消失似的


附近有一所高中女子學校,放學後學生經過我家門前走向車站。她們幾個人
走在一起,從左邊向右邊移動,這些女學生也沒有人撐著一把綠色的傘。她們都
穿著黑皮鞋、白短襪,沒有一個穿雨鞋。那些女學生為了避免弄濕皮鞋,她們都
像挑除肉裡的脂肪部分那樣小心翼翼的避開路上的積水走。她們那樣的走法非常
美,我從窗戶內久久地看著那些移動的腳。她們背後住宅的籬笆內連翹花、辛夷
花醒目的顏色滲入春雨裡,春花悄無聲息。

  水木花樹的細枝子上,點點雨滴像剛死的魚的牙齒般美觀地排成行。那水滴
的白亮裡好像有一種暴力的記憶似的東西。那些牙齒彷彿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忽
然離開樹枝滴落,無聲地被吸入黑而柔軟的地面,只有時而駛過柏油路的汽車輪
胎聲傳入我耳膜,彷彿用手指摩擦質地細緻有光澤的布料似的絲絲聲。

  夕暮的微暗漸漸增加了蒼青色,我一直望著外面,手上還拿著空酒杯,路燈
是自動點燈式的,這時無聲地一齊亮了。而我仍然等著那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拿
著綠色雨傘的 241 號女人會不會再經過我家門前。 但那女人終於沒有再出現。
於是我關門,打開室內的電燈,慢慢環顧室內一周。看來不可思議的屋子。其實
也沒什麼不可思議。跟原來一樣的屋子。很普通的起居間。有沙發椅、桌子、立
體效果的一套音響設備,唱片和書籍。我除了工作的時間之外,都在這裡消磨時
間。不過我覺得這是一間很不可思議的屋子,它好像是地球破滅後所殘存的唯一
場所似的。我想這大概是下雨天那女人使我引起的感觸。那膨脹的心臟,那錦簇
的春花吸收了周圍的聲音引起的心情,以及大概會從這世界上永遠消失的那把綠
色的傘引起的感覺。我以那環顧室內的姿勢站立了一會,然後把空酒杯拿到廚房
洗物槽。於是把早上剩的咖啡熱來喝。

  不久靜靜的夜晚來臨。但雨天的女人#241永遠沒有折回。永遠。


                          THE END


[ 此文章被StephenLai在2004-11-07 09:27重新編輯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未知地址 | Posted:2004-11-07 09:19 |
Ivon 會員卡 葫蘆墩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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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StephenLai於2004-11-7 09:19發表的 [轉貼]下雨天的女人#241:
■原作:村上春樹
■譯者:黃玉燕

  下午四點左右,一個中年肥胖的女人,拎著黑色塑膠皮手提公文包,走到我
家門口按門鈴。她一按門鈴,空寂的家裡響著音樂門鈴聲,聽來彷彿人坐在一個
.......
如果下雨就撐傘啦
這樣子對我們的身體滿好的
也不會感冒啦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6-08-12 12: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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