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媃兒


我住在這裡，象牙塔世界第54235號。
但你看不見我，因為我已死去。

「人都死了，還離不開象牙塔？」
我猜這可能是你們心底的疑問。其實一開始我也很訝異甚至很沮喪。直到另度空間發出了訊息，指示我必須將生前情感的死結解開，才能順利地進入下一場輪迴。

於是我將記憶逆時空回溯，串聯每一段情感關鍵的視覺暫留，然後在重整的畫面中抽絲剝繭。

»»

首先，畫面跳轉到我從空軍官校畢業的那年。

與我相交四年分手一年的女友回頭來找我。那是雨天，窗外下大雨，窗內她瞳眸裡的淚水也落不停。整個下午，她在我面前娓娓地數著過往戀情的點點滴滴，忘不了的那些甜甜蜜蜜。我則在她面前靜靜地聆聽，數著她不時落下的淚水一滴一滴。最後她說想復合，因為抗拒不了她細數的那些回憶，也因為不忍拒絕滿臉淚水的她，又因為剛好我身邊也沒有新女友，渾渾濛濛的寂寞感所趨，於是便答應了她的懇求。

復合後的第二年，她想結婚。那依舊是雨天，窗外依舊下大雨，窗內她沒有跟著淚水落不停，而是歇斯底里，閃電打雷。當她摔碎了一整組咖啡杯，夾怨含怒地泣訴：「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年，現在連要個情感的交待你都不給！」聽到這句話，再附加上身邊纏繞的指責耳語，好像如果此時我不拿出點誠意，就有可能淪為人人喊打的薄情郎。所以在她摔碎我的愛情信用之前，我答應了結婚的要求。

女人不見得好哄，但此刻的承諾卻令她因心安而情緒大轉彎。像是一個通關密語OK的啟動：「賓果！」旋即歇斯底里瞬間變成了溫柔。彷彿雷電交加的滂沱大雨突然放晴，甚至還在天空畫出了一道彩虹。

但是彩虹的美是短暫的，一如與她的這段婚姻。
所謂【幸福美滿】的標籤也只不過在我們身上貼了一年九個月。像挨不到退伍就兵變，而我們是挨不到兩年這個整數就婚變。
所謂“兵變”，多是因為相處的時間、空間疏離所趨。而我們的“婚變”卻是因為相處的時間、空間太過緊密所致。

當兩個人的接觸只能摩擦出衝突，卻無法激出新的火花，我只能說這樣的相敬如【冰】，的確凍結了所有的情感。像是，過往對八點檔劇情太過灑狗血，我們都會嗤之以鼻一起開罵。罵完之後又會因為情緒被劇情給牽制而相覷嘲笑。然而，在婚姻的冰河期，不管劇情爛到何種程度，通常都是她看雜誌，我看報紙，電視就放著任那些矯情自己演。
甚至到後來我們連看政治新聞都不吵了。平淡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結果是她上網逛拍賣網站，我上網找網友聊天，至於電視仍是放著任它各政黨自己吵。

從電視螢幕轉到電腦螢幕，我的情感也在不自覺中沉淪在虛擬。
這樣的沉淪，背叛出了我的精神出軌。我對婚姻的另一半隱瞞了虛擬世界的愛情；對虛擬世界的情人隱瞞了我的婚姻。對於這樣的兩相隱瞞，是不想傷害她們對我情感的信任與依賴。

不過事情的變化，有時不是光靠隱藏就能制伏得了。

在工作上，隨著軍中單位的調動，我離家南下。這段因過於緊密而出問題的婚姻，並未在距離的舒展下得到救贖。反倒是因為我與虛擬情人多了親近的機會，而演變成了肉體外遇。

從精神出軌到肉體外遇，這一場關係的發生，牽扯出了所有的隱藏。
虛擬情人向我要一段婚姻。當所有拒絕的藉口都被我用盡，最後逼不得已只好拿既存的婚姻來招供：「我很愛妳，也很想跟妳結婚，但是…我結婚了。請妳相信我不是存心要隱瞞，而是怕妳知道真相會傷心。」

真相拆穿後，她哭得死去活來。與她之間這段出軌的愛情也是死去又活來。
結果是我沒有失去她，反而令她更加的死心塌地：『沒關係，我可以等…。』

或許有些女人擅於等待，等一個她想要的未來。
但是在冰封的婚姻中長期受困的女人，卻因為等不到冰霜溶解而失手毀了她的未來。

那是例行返家的日子，與妻之間每次的見面，非但沒有如小別勝新婚，反而像是蓄存的怨氣一次宣洩。這樣瀕臨破碎的婚姻，終於在她歇斯底里的氣話：『我們離婚吧！』宣告瓦解。

我明白那是氣話。但是礙於我們之間的關係始終無法得到正向的突破，或許結束這場婚姻，反而可以讓她尋得更適合的愛情。再加上，我也不想辜負虛擬情人對我的一片癡心。

於是在她三次的降下身段含淚挽回後，我們還是離婚了。

當我沒了婚姻的束縛，擅於等待的女人便不再安於等待。
這就像是長期待在黑夜的女人，會靜靜地守著一盞光源，或許取不了暖，但至少是一點明亮。一旦這盞光源變成了乍現的曙光，渴望走出黑夜的女人，心便開始浮動，強大的欲望在瞬間一發不可收拾。

而另一個失去婚姻，沒了曙光的女人，則反倒變成靜候在夜裡，默默守著微弱光源的女人。

但我無法給。
無法給誰她所想要的。儘管我多麼地深愛她，多麼地為她著想，只是躊躇在這般糾結的情感之下，我矛盾了。

於是我情感世界的結，便如此一重一重地給打上。
由原本美麗的蝴蝶結，在扯扯扭扭的婚姻中變成了一個死結。又在外遇情緣的纏纏繞繞下給再打上了一結。

糾葛著三人情感的結，將我們在同一時間給帶進了【54235號象牙塔】。

那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我們在象牙塔裡。
關於塔空間裡的形體位置是這樣的：
我的前妻守在塔底，我的外遇情人等在塔頂，我則忐忑地窩在塔中央。我們之間連接著一道螺旋梯，但在層與層之間銜接的階梯都斷了幾格。只能看得見彼此，卻無法走近。
至於塔空間裡的情感位置則是：
前妻在得知外遇情人的存在之後，更加想挽回失去的婚姻。外遇情人在得知前妻的挽回意圖後，更積極地向我要取婚姻的承諾。至於我，在兩方的汲汲於求之下，左右為難。
我怕傷害她們任何一方，於是愈來愈清晰的聲音不斷地出現在心裡：「我不適合婚姻。」

也許在我們各自的心裡都有一個結，這些結糾纏出了我們之間的結。心裡愈是掙扎，情感愈是牽扯，這個結就給纏的更緊。
當這個結纏得我幾乎無法呼吸的那一夜，我在日記裡寫下了真實的想法與心情。

《突然，我抽絲剝繭的尋解畫面在嘎答的一聲後停止了運轉，回溯的記憶暫留在這一幕。》

盯著日記上書寫的字句，再和著一路回溯的點滴，我彷彿清楚了一切。關於我情感的結，我愛誰。
剎那間有股想哭的衝動。然而在淚水奔流之際，回溯的畫面卻突然又由停變轉。

接著畫面一跳便進入了隔天例行的教練機飛行訓練。

化成魂魄的我，有著如風般的身輕。隨著眼前畫面的運行，我見到了駕駛座上的自己，在飛行了一段時間之後，突然按下一個鈕，隨即一臉茫然地將雙手從操作儀表上攤離，接著飛機便失速墜毀在海裡。
這一刻，我親眼見到自己死去。

歷歷在目的回溯，領悟的瞬間，我終於痛哭失聲：「我明白了，我終於解開了這個情感的結，我終於明白了我最愛的是誰。」
頓悟的同時，我發現這成魂魄的身輕正被牽引著從象牙塔中飄離。

當飄離到了一個高度。那一刻，從雲端俯瞰，我見到了兩名深陷在愛裡的女人，仍悲淒地被禁錮在塔裡。
悔憾的淚水夾著極度的愧疚，化成一種贖罪般的吶喊：「妳們快走出象牙塔，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最愛的是自己！」
是的，我最愛的是自己。過往的種種決定，我拿自以為是的“為對方著想”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冠冕堂皇，實際上卻都是在成就自己的想望。

我很自私，很自私。愈想，我的贖罪吶喊便愈疾狂。
然而，此時另度空間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別喊了！她們聽不見的。要想走出象牙塔，憑藉的不是外來的勸言，關鍵在於打從心底的領悟。】

帶著懊悔的身輕從這世界飄離的同時，我的腦海裡不斷地迴繞著：「當下覺得是對的或不確定該如何的時候，總是悶著頭向前走。或許人總是要在重新審視後才會發現真相，然而這等的省思卻往往是在付出了代價之後。」

這一生，我的自私，不僅殺了自己，也囚困了兩個女人的幸福。

■後記

軍方在針對飛機失事原因進行調查後，宣佈此次墜機事件為人為疏失。

三個月後，塔底的女人發現了日記。飛機失事前一夜的日記內容寫著：「這樣的情感糾結令我失去了生存的意念，或許離開這世界是對我的解脫，也是給她們新生的機會……。」
當她得知自以為深愛她的男人以自殺的方式尋得解脫，卻將無盡的悲傷留給她。恍然之餘，心裡不禁慨然：『原來他最愛的是自己！也許我們都是自私的人。在以愛為名的背後，其實我們都只是為了達成自己的渴望。』
領悟的那一刻，她在潸然落淚中將日記放回原處，旋即推開門走出了象牙塔。

而，另一名被矇在虛擬的愛裡，執迷不悔的女人，則依然禁錮在塔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