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ghb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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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輪迴的氣味啊!過年曾到過表姊家參觀她的戰利品，喜好旅遊印度的她，三不五時攜回幾件具特色的民俗物品。為了改造西式空間冷澀俐落切分的線條構組，匠心獨具如她，習慣點綴幾樣樸素古香的印度家飾，讓居家蕩漾著一片柔軟的自然氣息。北印度用來磨麵粉的圓形木檯，在此成為了簡巧的茶几﹔南印度喀拉拉常見搗燃香料的大銅盆，如今浮滿水生植物﹔印度人平日用來裝水或牛奶的原木桶，則養上一株向日葵﹔帶有印度風雕刻的矮木床，更一改魅人淫念的姿態，晉身成閱讀與喝咖啡的愜意謬思。表姊刻意換上一件宮廷T恤，底下搭襯一條褪色的牛仔褲，異國風情在她體軀聯姻，那是理解每一件戰利品優點的妥善安排。
興之所至，表姊還拉開由六十四片布料包縫的洋縐凍紫窗簾，光澤迷人炫目。她笑稱這原來是條長裙呢!看她仔細撫弄每一樣從異地輾轉採購回來的家具，不無愛嬌地如和自己的孩子說話。已屆四十的她，小姑獨處，不全然引以為憾。反倒是表姊畢生最大的惋惜是沒有留下子嗣，好供晚年貽孫承歡膝下。唯一陪伴她身邊的，就僅僅是觸目所及的全部。枕藉手工刺繡鑲珠片的抱枕，我們淺闔眉目。這座寧靜涼徐之屋，整個時間彷彿浸在吠陀經裡，溢出難以抵禦的舒適與淡淡如憂鬱的薰香。
臨行之前，表姊送了我一雙手工牛皮涼拖與黃紅間格的燈罩。住在台北的鐵皮屋，閒來無事便踩著妖艷繡紋的涼拖走來走去，愛不釋「足」直到底面磨損仍穿著。至於印度燈罩被收藏在衣櫃裡，總不曉得該什麼時候用才好?或是該擺在我狹隘房內哪一角才恰當?往往取出來端詳評估又收置陰暗的衣櫃。我是缺乏表姊與生俱來的藝術氣質，重視實用如我，也絲毫無法為這樣突出的飾品尋找安身立命的福祉。
物皆有靈性。即使牛皮涼拖表面細緻的刺繡已遭磨損至略微模糊，卻另有一番鬢落額前，金釵珠玉盡褪的風流。反觀從未使用的印度原色燈罩，安置於晦暗的衣櫃角落，不知不覺和灰塵作伍，如苦守寒窯的苦命女。而友人遇見這對同產地的兩姊妹，也動輒讚美涼拖體貼人心，似乎能和十隻腳趾進行私密的溝通。每當我在外疲於奔命，回到家後卸下外出硬皮鞋的束縛，十隻腳趾就急切地追捕涼拖瀟灑的身影，非要被她性感的唇口吻含方能感到鬆了一口氣。至於燈罩，慢慢練就看破紅塵而規勸萬物出世的入定禪功，最近一次說服的對象，是猝死的飛天蟑。
枯燥乏味的鐵皮屋，每逢夏季即會澳熱難受，偏偏我房裡的雜物堆疊太多，只要踩著印度涼拖於屋內游走，不期然會幻臆自己是否陷溺熱帶莽林，所有的家具全像環繞印度風強烈的涼拖的衛星，奉她為首。而涼拖其上每一吋絲線妖化成一道道魔咒，揮派驅策家中各物展現各自材質的元靈。海藍色方桌成為縮小自望遠鏡的藍天，鐵製書案彷若狂瀑切割的磐岩，藏黑矮凳則像兩頭豪豬，看似溫馴又有戒心地防禦著我。原本單調紊亂的房間，頃刻倒像是自己誤闖了固有秩序的蠻荒。
記憶熟悉的，在澳熱氣流中陌生起來。
終究物品有其壽命。並非印度艷姬式的涼拖色衰而使我愛弛。由於接合處決裂，底板和表皮決定各奔前程，徒留我腳趾頓時無措，失去親暱愛人一般。光裸腳趾厭惡跟冷冰冰的磁磚交心，尤其到了冬天，更屢屢遭到地板惡質釋放寒意的變態求愛方式嚇著。
人事變遷，不比物件耐得住時間磨礪。再次回去探訪表姊，只聽聞她住院療養多時，據稱是某位無知少年開新車兜風，表姊適從機場採辦回國，轉搭火車出宜蘭車站須臾，便遭橫禍。瀕臨生命垂危，所幸撿回一條性命，可是從此被宣判腦死。表姊皙白的顏容手臂，是曠久未經陽光赤煉的證據。雙眼微凸，始終難忘卻世界給予她的殘忍厲色。永不瞑目，是我擅作主張解讀的結果。姨母提起表姊不見好轉的病況，眼角就朦朧。奇異的是，當我站在表姊的瞳前，映現的雖是我的形影，卻似穿透三度空間的侷限，有股望穿諸事諸物的靜默、啞然。一雙不復挑動的細長恨眉，暗暗傾吐著莫可奈何的孤絕。
醫院其實就是盛載生離死別的缽。我讓過於悲戚的生離氛圍溢出，踱去表姊的住處。姨丈和阿嬤收拾表姊平常愛套上身的印度設計師的衣服，準備接受眾人建議，拔掉呼吸管，讓表姊安靜地走。我什麼話也沒說，只覺得兩眼皮沉重，鼻頭酸澀。親戚們悄悄談論表姊渺無希望的病情，私底下都說她是一株不會再復活勃美的植物。離開的決定，對她或對姨丈雙方都好，眼不見不傷心，拖下去只是對生者的折磨。我幾乎沒辦法理解人為何可以在別人的生死議題上坦然直率，一旦面對自身的撒手困境前夕，又會萬分依戀不捨。難道所謂的灑脫，是由於事不關己?
總而言之，親戚們一面倒地決定在表姊瘖邈的生命上，模擬著自己往後離開的場景。
悼念死者最後一面，我瞧見她的手腕戴滿了印度女子慣常飾掛的金鐲與琺瑯指環，身上是我依稀記得的印度風宮廷服飾。極其靜艷，猶若參加的是表姊往生嫁給冥王的婚禮。恰似陳映真筆下，吹嗩吶與儀杖手兩人共相約定赴死的將軍族裔般的明亮。遙遠的「荒城之月」吹奏著，送走我表姊的千言萬語。
妳不用說，其實我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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