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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分享] [轉貼]對身體的感受和理解
李漢榮
人的身影:樹的形象
我幾乎要說人是一株樹了。他的腿是樹根,手是樹枝,他的頭髮是樹冠。他竟是不結果實的樹嗎?作為一株樹,他與自然界的那些樹相比,他該是多麼貧困:既不能讓鳥兒在其樹冠上做巢,也不能撐起碩大的綠蔭庇護別的生靈,也不釋放氧氣和芬芳清涼的氣息,人,竟是這麼一株荒涼的樹嗎?
如果僅僅這樣,隨便一棵樹都有資格指責人:你是無用的。 而人有思想,人是會思想的樹。 幸虧有思想,幸虧有思想的綠蔭和果實,覆蓋了人的歷史。否則,隨便一棵樹都有資格指責人:你是無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然而人有思想,有創造的喜悅和愛的激情,人,因此有資格站在一棵樹下或走進林中,注視樹並被樹注視,在存在的森林裡,在喧嘩的語言裡,人的聲音,仍是最有意味的聲音。
人是一種樹。他呼吸氧氣,咀嚼食物,但他製造的並非全是廢氣和穢物。 人是一種樹。他的最高成就,是向宇宙提供思想的氧氣。 此刻,當我看見一位少女倚樹而立,那麼安靜地與樹站在一起,我心裡說道:她是一株多麼美麗的樹。 我想人這種樹的另一成就,是向整個存在(不僅僅向人)提供愛的綠蔭。
身體的社會學
我從你的身體讀到整個社會。
你的頭髮早已脫落少半,禿頂,那寸草不生的地方是歲月的泥石流氾濫的結果,大規模的水土流失已經開始,害怕荒涼而荒涼正不可阻擋地降臨。今天早晨我看見你忽然黑髮滿頭,青絲飄揚。我明白你戴上了假髮。在假的頭髮下面,我希望那顆頭還是真的,那頭腦裡的思想還是真的,那臉上的表情還是真的。
你脖子上招展的領帶,是金利來?還是皮爾卡丹?商業圍追堵截,整個身體,幾乎是被品牌和商標包圍了,人,是商業的戰士、戰場,也是商業的俘虜。我從掛滿品牌的身體的縫隙,尋找不曾貼上商標的靈魂和感情,哪怕只是一瞥純真的目光。
我看見你手指上的戒指了。點點頭,我就不與你握手了,免得我的冰涼和你的生硬互相傷害,從你閃光的手,我看見生存的含金量正在升高,我看見河流裡那些沉默已久的金子終於越來越多地停泊在一些機敏的手中。
這時候,我隱隱嗅到一點異樣的氣息,是法蘭西芳香的氣息,我猜測,你的腋下或某個衣角,悄悄藏著液體的巴黎,我驚訝,地球正加速縮小,縮小成我們的身體。
你忽然一個趔趄,一隻名牌皮鞋斷成兩截,你罵一句:上當了,假的。幸虧路是真的,大地是真的,幸虧上帝沒有弄虛作假,如果他造一個假的地球,比如紙糊的地球或泡沫做的地球,你、我及一切,都將是子虛烏有。 幸虧,總有一些東西是真的。
哲人的瘦
哲人似乎都是瘦的,與瘦的身體形成對比的,是他們思想的偉岸和豐滿。再高深、再超驗、再抽像的思想和精神活動,總是在身體內部進行的。人很小、很脆弱,而人置身其中的宇宙又是如此大,如此堅固,如此飄忽神秘,如此永恆。哲人把對宇宙萬物、對存在本源的敬畏、叩問和求索,都濃縮進自己的思想,如此浩大無邊,幾乎與宇宙對稱的思想卻要由小小的肉身擔當。沉重的思想壓迫和搾取著肉身。哲人無可挽回地瘦下去。假如康德或愛因斯坦也因為養尊處優而胖起來,這個世界將病入膏肓。瘦的哲人拯救著,至少是扶持著這個世界。正如瘦的月亮,一夜夜撫慰著、照著世界,夜才不那麼黑,有時候還很亮。
我不是說瘦一定比胖好。 太瘦或太胖都讓人為之捏一把汗。 哲人太瘦,令人擔心玉山傾倒高樹摧折。
牛奶下肚,將轉化成什麼
我又捧起一杯鮮牛奶。 我似乎看見,遠方的草場上,奶牛專注地吃著青草,它花白的身軀像一座移動的古堡。它怎麼也不會想到,它身體裡的暖流會進入我的身體。
奶牛啊,原諒我吧。我們篡改了你做母親的願望,挪用了你的乳汁,這公然的掠奪,不知是否符合造物者的初衷?也不知是否刺痛了你的心?
一生一世,我們吃掉了多少糧食和植物?而有多少動物,也進入了我們的腸胃。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身體很高貴,是一座莊嚴的廟宇;而有時候,我又覺得我們的身體不潔而有罪,它竟是埋葬無辜生靈的墓場。
孫中山先生說: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我想孫先生肯定在萬慮之中也曾經冷峻地沉思過人的身體,由此生發出對人的存在意義的思考。畢竟,身體是我們直接要面對的第一現實,偉大的思想能涵蓋宇宙,也必須包容身體,而一味遠離身體的思想,總顯得縹渺而不可信。正視身體,由身體出發而走向宇宙,把身體與萬物聯繫起來,把靈魂與終極精神聯繫起來。這樣的思想,既能被身體感應,也能被靈魂接納。
而此刻,我喝著鮮牛奶,我思考著我和牛的關係,和草的關係。
牛奶和萬物養育了我,我回報給天地的該是什麼?我想,這杯牛奶下肚,它轉化的不該僅僅是脂肪、體力和征服的慾望。它應該轉化出高尚的思想和純潔的情感,面對那奶牛,那草場,那河流,那無邊的自然,我應該深深地感恩。我這麼想的時候,似乎覺得那奶牛已原諒了我。於是我決定,今天早晨必須寫一首關於牛的詩。
傷口的深度,就是對生命理解的深度
被火灼傷過,被冰凍傷過,你就徹底知道了火是什麼,冰是什麼。 被愛刺傷過,被恨殺傷過,你就真正知道了愛是什麼,恨是什麼。 隔著遙遠的距離,我們欣賞並讚美月亮上的環形山,而環形山正是太空隕石轟擊月球留下的傷口。 許多深刻的哲理,是由傷口說出來的。 不曾受傷的人,他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疼痛。
我母親的手上,有九十多道傷痕,她承受了多少勞動的艱辛和歲月的傷害?當母親安靜下來,我看見她的那雙手是多麼幸福和滿足。當母親舉起雙手為我送行,我看見九十多個傷口都在向我說話,為我祝福。
我們常常在河邊沖洗自己身上的傷口,我們不知道,河流,也是一道難以癒合的傷口。 不必像保存文物一樣保存自己的傷口。 但是,傷口,的確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私人文物。 對往事的回溯,未必不是對傷口的憑弔。 透過傷口看世界,我們會發現一些深刻的東西,和一些浮淺的東西。 或許,生命,就是在傷口裡的一次泅渡?
我的身體也流動起來
我躺在水邊,我的身體也流動起來。 波濤注入我的內心,我漸漸變得浩瀚。 石頭撞擊著、滾動著,緩緩地變成沙粒。 魚群集結在我的四周,它們用腮理解我的存在,用溫柔的暴力拍打我。
天光雲影飄過我的水面,銀河也加入我的水域。河流裡還有更深的河流,靈魂裡還有更高的靈魂,夢境裡還有更遠的夢境。在流動的時刻,我理解了神的秘密乃存在的秘密:奇跡後面套著更多的奇跡。
而我是如此謙卑和耐心:與我相遇的,不管是高遠的天空,還是一隻小小蜻蜓,我都要濡濕它的飢渴的嘴唇,一枝柳條、一枚三葉草伸過來,我都想握住它們的小手,並繫上一串小花。 一切倒影我都想保留下來。而一切倒影都注定要破碎。 閃電劃開我又縫合我,刀銹蝕了,我不曾留下傷痕。 歲月和往事漸漸變成兩岸青山。而我永是奔流,奔流,直到我注入大海,這才發現:通向天空的路才剛剛開始……
死亡,並不是最後的歸宿
「我們只是偶然出現在我們注定要消失的地方。」這是一個很機智的說法。而我想對這句聰明的話做點小小的改動:「我們只是偶然消失在我們注定要出現的地方。」
誰說不是呢?消失是偶然的,出現則是必然的。
如果我變成泥土,我將以植物的形象再次出現,從一株三葉草上,你會看到我的手勢,在一叢野薄荷花裡,你會聞見我身體的淡淡清香。
如果我變成風,我將吹送雨、推舉雲朵,攪動漩渦,它們都在準確地描述我的心情;我甚至不厭其煩地吹動你的頭髮和衣襟,讓你隨時感到一點涼意。
如果我變成水,我出現的機會就更多了,我或許是海裡的一個波浪,隨著鹽的無休止的輪迴,我未必沒有進入陸地的時刻;我或許是瀑布從懸崖上跌下濺起的那朵透明的水花;我或許去到深深的地底,當我重新走回地面,我已經變成泉;我或許是一片雨雲,路過你的屋頂就不慎掉落下來,你窗前的雨聲,是我說給你的隔世情話,可惜你已經聽不懂了。
我的目光將被閃電收藏,在沉悶的夜晚它會出現; 我的頭髮將被大地重新栽培,它會在森林裡出現; 我體內的鐵,將返回深山和岩層,經過長久修煉,它會以金屬的質地再次出現; 我服從大地的引力,最終我也變成一部分引力,我謙卑地呆在事物的背後,讓事物在合適的時刻帶著我的一部分意志出現;
我是大氣層的一部分,我加入這偉大的帳篷,我懷抱萬物也向萬物交出我自己,在神秘的高處,我看見宇宙無邊的心胸。 我可能是卑微的元素,但我仍會影響一塊岩石的構造,推遲或提前冰川的形成,一座山的海拔將因我的加入發生微妙的變化,我無法被拒絕於地質演化史之外。
很可能,我會以一朵雪的形象從遠方返回來,再一次,在你的呼吸裡化成淚水。 我消失,消失的是有限的形體,我獲得了無限的可能,我有無數次再生的機會。 我們只是偶然消失在我們注定還會出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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