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正義
討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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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至約
【周芬伶】
童話中有一雙紅鞋子,穿上它會一直跳舞跳到死。是鞋子瘋狂,不是人瘋狂,鞋子自有生命,這秘密只有鞋匠知道,他將靈感注入鞋中,玻璃鞋住著美之狂人。這麼多美鞋是來彌補以前的空白,人一生會擁有多少鞋也在那一紙生命契約上?
這是個契約年代,什麼都要簽約;結婚契約,出書契約,房租契約,購屋契約…酘我常是簽過不久搞丟,尤其是書約,大多內容看都不看,丟進抽屜被文件淹沒,有些根本沒簽,告訴自己那只是形式,我重信諾不重形式。這觀念不合時宜,有那一紙約定,雙方都有保障。
S,聽說我們也有一紙約定,上面規定著我們的命運走向,這輩子會碰到誰?與誰有恩與誰有仇,得到多少,失去多少?縱是跟上帝簽約,我想也是看都沒看,就丟進抽屜。我不能算宿命論者,對輪迴也是半信半疑,我喜歡一切事情有自由變動的空間,也有自己想像的空間,所謂命,多半事後領受,事前不相信。就算聖人五十知天命,前四十九年想必是不信。
如果一切都是命定,那麼幼年時,跟著大姐到朋友家,她家是日式房子,有小小院落,裡面一株櫻桃樹正痕G纍纍,殷紅色的櫻桃像寶石一樣掛滿樹梢,櫻桃耶!那年代只有在書冊上電影上才看得到,一時間那棵樹帶我進入迷離幻境,比吳剛伐的月桂,蚩尤死後化為的楓樹還美,大姐的朋友也變得美不可攀,連那寒冬季節也有詩意。那之後不久,大姐的朋友搬走了,只見過一次面,每經過她家都要從門縫中偷窺,奇怪的是人去屋空樹也凋零。僅僅見一次面,屋脊成荒堆,難道是狐仙女鬼來尋,而那也是命定,她註定帶著櫻桃樹來跟我相遇,說你看這是普天之下最美的樹,只開一次花隨即凋零如夢幻泡影。學國畫時我最愛畫櫻桃,看卡通我最愛《櫻桃小丸子》,它們以詩以畫頻頻叮嚀勿忘我勿忘我,這是哪一種命定呢?
又譬如說,在各個不同的城市行走,總會碰到面容相似的女孩,我對她似曾相識,令我不斷回首,她有一張可愛的圓臉,薄到幾乎透明的肌膚,臉上微有雀斑,稀薄的頭髮燙成小鬈,連鬈的樣式都好熟悉,長得不算美,為什麼無處不在,彷彿她是跟著我來到人世的影子,追隨我到天涯海角釴我想攔住她,對她說,嗨你在這裡,可是她根本沒看到我,像陌生人一般走了釴這又是哪種宿命?哪一種約定?
又譬如說,我對某種長相的男子完全無抵抗力,百分之百傾倒,我在年輕的時候遇見他們,百分之百的暗戀,在不年輕的時候也遇見他們,也是百分之百心跳,怎麼回事,他們根本看不見我,比電影明星還難以碰觸,但我總會遇見他們,心碎成一萬片。沒道理,沒必要,這難道也是命定?也許前輩子我對他們特別殘忍,這輩子要如此春蠶到死蠟炬成灰。也許是三生石前對誓的一張臉,兵荒馬亂中一張離散的臉。俗世歡愛絕不致如此絕對,也許是或唐或宋在寺廟中看到的菩薩低眉,也許在大漠石窟,我曾是造像雕工,一刀一斧鑿出的法相莊嚴。
也許或也許,那場悲劇早已註定,在氤黑的冬夜他送我去看《暗戀桃花源》,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覺得有一絲憐惜,倉促間把終身許給他,而他是怒目金剛化身的許仙,一步一步把你往死裡推,而我那來塵世結緣的孩子,是我許他的報恩之身,我們的生命如鎖鍊般相扣,亦需藉仇恨分離。當我被無極之水困在慈恩塔中,我的孩子還沒長大,無力救他的娘,且把娘親視為危害人世的白蛇。
連我也不相信,那場短暫的背德邂逅,是前世註定,狂風暴雨捲走一切,令我也不認識自己。是他來喚醒蛇性,與洪水共起伏。在盛大的波浪中,我們一度交手,隨即被洪水衝開,脫解命運之鎖鍊。
S,甚而我們的相遇亦是命定,你定是我前世的孿生姐妹,拿著一張報紙來相認,你早把圖像畫好,索向影裡喚真真,於是我來報到。我們相交如魚得水,一起游向自由之海。永遠有談不完的話,一有事焦急非找到彼此不可。這樣的友誼危急萬分,天神也妒恨,故來破壞。好幾次我們爭吵,你的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難看,我察覺卻不以為意。最後一次爭吵是在公車站,人車喧騰,你陪我等車,兩個人的臉各別一邊,然後我上車,你離去的身影如此瘦弱,還不時低頭咳嗽,那時你已病得很重,一檢查醫生即要你住院。你這輩子從不看醫生,一看醫生也快到家了。
跟你不同的是,我勤於看醫生,到國泰醫院像逛公園,看不夠,一路看到台中榮總、大林慈濟、高雄長庚。醫生說我得了稀有之病,口乾眼乾,跟乾燥花沒兩樣。從眼科掛到風濕免疫科,最後居然說不清。我像探索真理一樣探索病因,最後仍是無解。
我們各生各的病,因為生病重拾友誼,但已是君子之交。如今你先我而去,頭三個月拒絕相信你的死亡,當我真正面對,才發現形單影隻,這一切也是上天註定?
你短短一生,生下一雙可愛的兒女,編了幾本好書,這些好書因你大都絕版,譬如木心的紅白黑三書,那三本書是書的逸品,書無罪過,為何也有命定?格調太高的書如同廣陵曲散,竟成絕響。又如那些年的菩提系列,必須不斷趕刷才能應付市場需求,本本都大賣,作家遭逢家變,讀者焚書,書本的命運如此富於戲劇性。又譬如說某作家的頑皮故事本來賣得不怎麼樣,換到你手下,賣到不行。又如《人間四月天》掀起收視熱潮,人人口中唸誦「許我一個未來吧!」你編一本相關書籍,也是大賣。你又不按牌理出牌,第一個找歌星出書,果然暢銷。其時非文學類書勃然出動,幾年間鯨吞文學市場,你不但找影歌星出書,也找企業界出書,什麼帽子大王,鑽石大王。編輯必須對閱讀走向敏銳,你像探礦一樣,挖出寶礦,這些書有的仍在流傳,有的已銷聲匿跡,書的生命長短,盛衰起伏是否也有命定?
許多人流傳某女詩人之詩集,剛出書時頻遭出版社冷眼相對,打電話詢問版稅,被編輯羞辱:「賣這麼差也敢來問?」詩人忿而另謀出路,沒想到掀起旋風,造成一時風行。也有看起來能賣的書,偏偏不賣。怎麼說呢?書的際遇有時比人還傳奇,當年《紅樓夢》只在幾個朋友間傳抄,還未成書已流行廣大,幾令洛陽紙貴,哀哉作者已潦倒死去,看不見自己的不朽。又如卡夫卡極度內向極度害羞,生前幾乎毀了自己的手稿,要不是友人兼編輯,整理出書,這現代主義大師恐怕也要被埋沒。
我到艾蜜麗‧狄金遜的故鄉住一年,看她的詩集有多種版本,沒有一本齊全,還有一些詩仍在出土。她住的白房子到處塞著寫有詩句的小紙條,她幾乎是這小鎮的靈魂無處不在。詩人生前極度自閉,她從未想過會被如此大大掀開,看不見也好,否則她會把它們埋在玫瑰花下,一卷詩稿化為一堆花肥。書的命運怎麼說呢?
我的命運總跟房子有關,像我現在住的大樓,面對著上石埤及兩排黑板樹,再往前一點是開彰聖王廟,香火不盛,但聽說求財特別靈,怪哉,明明是求財我反倒破財。我來這裡彷彿住進慾望城市,高興時去買一雙鞋,不高興時也買一雙鞋,花錢如流水。有生之中從未如此奢華愛買,有一天鄰近百貨公司傳出一瘋狂女子一次刷五百萬,我妹還打電話來求證是不是我。
買那麼多鞋作什麼,昂貴到捨不得穿,心情鬱悶時拿出來一一擦拭試穿,覺得好滿足。奇怪我變成戀鞋狂,不過多久以前,我一雙鞋二九九、三九九穿到爆。童話中有一雙紅鞋子,穿上它會一直跳舞跳到死。是鞋子瘋狂,不是人瘋狂,鞋子自有生命,這秘密只有鞋匠知道,他將靈感注入鞋中,玻璃鞋住著美之狂人。這麼多美鞋是來彌補以前的空白,人一生會擁有多少鞋也在那一紙生命契約上?
這輩子住過的房子十幾棟,每棟房子記錄我的生命歷史,不過十幾棟,想來生命也就是十幾棟,每棟平均五年,五年一轉折,有時是吉他迷,有時是石頭迷,有時是鞋迷,如此鞋來鞋去亦不必驚心,我們在房子裡營造生命舞台,也許下一棟房子即是永劫回歸。
想來住在中興大學旁的五樓之頂是最快樂的時光,不那麼多欲望,生活簡樸,對寫作充滿憧憬,直至愛人驟逝,倉惶搬家。遇有拂逆立即搬家,這好像是我的存活之道,房子收納一切悲哀,我逐樹林而居,樹林彷彿沾滿靈氣,安排著生命動線,這又是哪一種命定?
S,我相信在生命契約上,你是來引我穿越生死,至約是無言之約,無生死之約。你早策畫好這最後一本書,你寫了第一章,接下來我只有交出這雙手,聽由上帝完成!
【2005/02/1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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