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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 牛蝨與頭蝨
風裡
豔藍的雨衣上若有一隻灰褐色的蟲,是相當明顯;而且,牠在慢跑。
約莫三公厘長的蟲子,前胸貼後壁像顆乾癟的大芝麻;尖尖的那一端,伸出八隻細細的腳在跑步。
捏起這隻扁扁硬硬的蟲子給鋼。

鋼正忙著重新整理馬背上的行李,見到掐在我指間的蟲子便眼睛一亮,丟下了手邊的工作,彎下身子把繮繩繫在馬的兩隻前腳;這個看似隨手的小動作,是蒙古人暫離馬匹時必然的習慣,免得駟馬難追的場景上演。
馬夫鋼沒有說話,兩指掐斷了小蟲子,又轉身去向Batu借來蒙漢字典,找到這蟲子的名;鋼那隻方才掐死蟲子的食指,落在俄文字母拼成的蒙古字海裡,我接過字典瞄了瞄對照的中文說明;我知道了,這是牛或馬的蝨子。鋼繼續比手畫腳,示意蟲子會咬人,隨即又翻出了一個「風」字。鋼的那隻食指像是附上了蟲子的靈魂顯得特別靈活,活像隻飛蟲從前方遠遠地降落在自己的胸膛、又落在馬的背上,比劃著蟲子隨風傳播。
盈灌在我耳裡的始終只有怒吼的草原風,我與鋼卻已完成了一場談話。

身體熱呼呼運轉五十分鐘後,換來稍縱即逝的十分鐘休息;我還沒來得急仔細記錄這可愛的牛蝨,便又要重新上路。
同行的Batu與國瀚將GPS接收衛星訊號得到的經緯度,在地圖上重新定位,忙著觀察草原盡頭模糊的山勢起伏,修正下一段路的行進方向。六個隊員徒步在蒙古草原彷彿是迷途的慢船,先後航行在無邊際的綠色汪洋,而大家唯一的參考方向就是大膽假設。回首來時路,之字型的曲折路線,冤枉了多少體力?

馬背上的鋼,領著一字排開的四匹駝馬載走大部分的行囊,漸漸地把我們拋在後面;鬃髮飄飄的一列馬,最後僅剩下鋼頭上那點鮮紅的扁帽子,在枯綠的草原彼端起伏、沉落。
風,呼呼呼地吹拂髮絲,我心裡多了一份擔憂。
風,讓我想起從前在台灣爬山時的焦慮;每經過低海拔潮濕的山區,心裡總忙著擔心腳邊草叢上是不是有一隻正使勁延展身體的螞蝗,慢速搖擺地偵探熱源想伺機黏上來;而膝蓋以下包裹在長褲與長襪之下的肌膚也沒得閒,時時刻刻得緊繃著去感覺,是不是有被叮咬的小刺痛?有,那麼肯定能翻出一隻像灌水球般逐漸肥大的棕黑色螞蝗,貪婪地緊咬不放;或者感覺到涼涼的液體在肌膚表面往下流竄,溯源而上便是個Y字型的咬痕,掛著一道鮮血。我害怕的不僅是螞蝗本身黏黏軟軟的猙獰,更煩惱牠殘留的抗凝血「水蛭素」,將使我過敏的皮膚腫個又痛又癢的大疱,癢幾個月不消。
而在蒙古,我開始擔心吹來的每一陣風,吹來奇奇怪怪的蝨子。

徒步旅行蒙古才能體會蒙古草原的大:經常是走一整天的路,都看不見一個人,甚至一匹馬、一頭牛。
無聊地走著,腦子裡也總像廣闊的草原般,空無一物;但是,今天這片草原裡卻吹來一隻小蝨子,爬得我腦子癢癢的;我反覆想著那隻牛蝨。小蝨子的身長只有我的六百分之一,儘管快快地拼命跑步,牠想要遇上一匹馬、一頭牛,何其容易?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嚐到鮮血的滋味,就死了。
我似乎擔心得太多了。草原縱然貧脊,但小生命自能發展出牠的生存機制:牛蝨那扁扁的身體,正好適合搭風的便車,傳播到遠方的馬匹與牛羊身上。

後來再見到這種蟲子,我已經認不得了。如大拇指指甲大小、圓滾滾的飽滿身體泛著灰暗的血色,短短的8隻小腳已經搆不到地面,僅留著小嘴巴貪婪地吸在馬肚子上。我凝視著馬兒的眼睛,打量牠心理害不害怕?而馬卻只忙著啃草。
這肥肥的圓球如何與乾癟的小芝麻聯想?馬夫鋼恨得牙癢癢的,拔起圓球用他那兩跟指頭輕輕地一捏,便爆破成一灘鮮紅的血團!

麻醬麵
每晚決定了營地,馬夫鋼便先卸下行李,領馬匹去找水喝。
同營帳的國瀚、Batu照例先去張羅炊煮工作。國瀚手中的小鏟子,忙著在草地上挖坑建灶,仔細地架上大鍋,準備生火煮麵疙瘩。口中吹著沙沙噓噓哨聲的Batu,從麻布袋裡翻出了黑黑的小洋芋、小紅蘿蔔,削完皮後剩沒多少肉可以切塊。另一頂營帳的三個隊員,除了搭營,就是幫忙撿拾營地附近的乾馬糞作為炊煮燃料。
狂風裡,獨自搭營實在費勁。為營帳穿起支架後,變成了黃藍相間的氣球,想要跟隨風逃跑;我一手壓扶著不安分的營帳,一手抓起大背包往帳裡丟,制服住它的淘氣。最氣人的是,經常是搭好了營帳,風就可恨地停歇。
搭好營帳我便躲進帳棚,順道把同寢三人的睡墊、睡袋都舖好,準備了餐具等開飯,並且開始進行我負責的工作──紀錄今天的日誌。

手中白色的日記本子,撲了沙塵的化妝粉底,變成了土黃色。想必我臉上粗大的毛細孔也塞滿了沙塵,以及炊火飄來的微細黑碳粒;睫毛、鼻孔自然也攔截了不少。心理想著不知道今天輪到誰揉麵團揪麵疙瘩?沒水可用的時候,倒羨慕起他的手能保有短暫的乾淨,雙手的指甲縫裡、毛細孔裡、皮膚皺褶裡的污垢,還有老化的角質層都能被麵團黏乾淨。
沒有靈感寫日誌的時候,總是胡思亂想、東摸西摸。於是我又翻出鏡子;右手的鏡裡反射的模樣果真滿臉土塵,不太乾淨的左手感觸到的是油膩中帶有沙沙澀澀的摩擦,這才明白什麼是「灰頭土臉」;十幾天沒洗的臉,變得不太靈活,似乎敷著一層乾掉的面膜。從前在台灣那套擦卸妝乳、清洗、上化妝水、抹乳液、眼霜、美白液、保濕膠……,一切繁複的保養步驟,現在都省了。

再來翻開褲管。糟糕!什麼時候腿上長滿了均勻分布的褐色小斑?我是患了什麼奇怪的皮膚病?荒郊野外的上那兒求救呢?仔細研究,原來那不過是黃色的細沙;但是,為什麼一點一點地沾在腿上呢?
想了很久……,啊,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聰明,還不是因為春天的蒙古多風,風裡夾雜著大量的黃沙細塵;而在這般乾燥的蒙古,從毛細孔散發出的水氣,來不及汗濕皮膚便蒸發了;那微細的沙塵,趁著水氣剛由毛細孔散發時,趕緊黏附上去,於是長成了「斑點怪病」。

趁隊友還沒進帳棚,我趕緊解開死結的兩串長辮子,摘下從不離開腦袋的「遮醜」圓帽,梳理藏在裡頭的亂七八糟。為適應蒙古寒冷天候,身體自然分泌了厚厚的油脂;每天大量的運動,皮膚積疊了一層又一層的汗漬,加上旺盛代謝的頭皮屑,以及吹不停的風沙,我那十幾天沒洗的頭,真癢得抓狂,用指甲狂抓還不夠,恨不得千刀刮去一層頭皮。
一陣瘋狂後,指甲縫塞滿混和了細沙的黃脂,而那頭摻雜黃沙的油膩髮絲,簡直就像「麻醬麵」一般。

我又翻出一支扁梳,開始梳理打結的長髮,竟然梳出了一隻「牛蝨」!真是嚇人。於是頭皮一陣發麻,冷涼的驚嚇從頭皮迅速奔竄肩膀、身體、到大腿與小腿。不知道還有幾隻牛蝨搭我的便車?什麼時候我身上會冒出一球一球吸滿血的肥蟲?然後我開始感覺全身癢癢的,身上肯定有幾十隻小蟲子在爬。不,沒有!口中不斷地默念著:「那是心理作用,那是心理作用,其實沒有蟲子。」
不能洗頭、不能洗澡,心情煩躁。在這荒蕪的草原,人的慾望已退縮到最底限;除了溫飽之外,能夠遇到一條溶了許多動物糞便的的小河,舀取冷冽的綠色「馬糞湯」盥洗,便是最奢侈的享受。

燙死
晚餐後的工作就是乖乖睡覺,養足明日三、四十公里路的體力。國瀚翻了個身,Batu則又是呼嚕嚕地吵死人。裹在睡袋裡,我還在想剛才那隻牛蝨,全身癢養的。

從頭髮裡找出蝨子──似乎不是第一次。那曾是模糊記憶裡的事。

心思胡亂地跳到家裡的照片──以黃色與紅色為基調的一張。黃的是相紙歷經二十年的痕跡,紅的是小丫頭一身的紅洋裝,與頭上綁著的兩花紅絲缎。
這張照片很特別,特別在那一頭不及肩的短髮。除了國中與高中時期的髮禁,我這輩子的照片全是長直髮;但是,那張十歲的照片卻是幾乎仍嗅得到焦燙藥水味的短捲髮;像弟弟剛剃了頭、或像爸爸剛刮了鬍子,模樣有點青澀。

那時候,嚴重潔癖的媽媽常說:「不要跟隔壁的小美玩」。
我卻不聽話,偷偷地跟小美回家,跟小美玩扮家家酒。走進她家客廳,暗暗的看不清楚,只撲來一股濃郁的味道,是我家裡沒有的味道。跑進她家第一個房間,床上像山一樣堆滿了衣服;我又跟著小美,奔過長長的走道;經過小美媽媽的房間,暗暗的也只見床上堆滿了衣服。他們家的廚房很奇怪,牆壁黑黑黏黏的好像塗了柏油,和家裡白白亮亮的廚房不同。

那天放學回家,媽媽燒了熱水準備幫我洗頭。突然媽媽以客家話驚叫:「有蝨母!有蝨母!」先是一頓打,再是嚴厲的責罵:「叫你不要跟小美一起玩。」
一隻、兩隻、三隻……,翻了又翻,跑不完的蝨子,媽媽又叫:「還有白白的卵。」有潔癖的媽媽看在眼裡,怎能不生氣?
我看不見自己的頭上是什麼樣子,心裡也跟著著急。我想起了小美頭上的頭蝨在髮絲裡跑來跑去的樣子,她頭上都是白點點,是白色的蟲卵抱住髮絲。我的頭現在也變成這樣嗎?真是晴天霹靂的恥辱。我總嫌惡小美髒,怎麼我也長了蝨子?

那霹霹啪啪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是媽媽用兩個大拇指指甲,壓破蟲子與蟲卵的聲音。蝨子太多了,抓不完。媽媽又去買了白色藥粉,和在我的頭髮裡,用那條有鴛鴦圖案的肉色絲巾包裹。端坐在院子裡,頂著一包千百隻蟲子掙扎的毒氣室,我不敢亂動,因為我得了頭蝨、我做錯了事。

不知道蟲子到底死了沒?那些蟲卵仍黏在頭髮上。媽媽不放心,聽說可以用燙的把蟲燙死,又帶我上美容院,去隔壁班的漂亮雙胞胎同學家。美安、美西漂亮的媽媽幫我剪去了同學們稱羨的長髮。
剪下的長辮子,當然是不能留下來作紀念。我不記得當時剪去及臀的長髮,有沒有不捨的心情?我想我大概是「不敢」不捨得,因為我做錯事了、染了蝨子,多麼可恥。
頭上剩下的短髮,由美安的媽媽替我一束束地包裹藥粉、捲上捲子,然後熱熱的火藥在發燒。包圍在刺鼻的的藥水味裡,我靜靜的等著火藥燃燒,想著大家都在嫌惡我、想著每個蟲都在笑我。
漫長的等待,看見鏡子中的媽媽頭一點再一點的打盹,有了陪伴的安全感。
閉著眼睛,我不敢亂動。忍耐著頭頂恐怖的火藥,燙死牠、燙死牠!

閉著眼睛。鼻孔裡充斥著模糊的燙髮藥水味,耳朵裡依稀又聽到國瀚翻身的窸窸窣窣、Batu呼嚕嚕呼嚕嚕……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5-02-12 1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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