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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一夜之间变老
谭华龄
红豆，29岁
新婚半年的咖啡店老板娘
风华绝代、热力满点，从聚光灯中走出来的美少妇。
奉行的原则是：先爱了再说吧！
去年秋天我收到的第一个红炸弹。是红豆。
当同学们收到红豆的喜帖时，脸上大概都会跟我一样，浮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倒不是因为她爆冷门地早婚而觉得意外，只是有一种「天哪，她终于还是结婚了！」的感慨，接着狠狠地捏把冷汗。不过，红豆的喜帖做得很有气氛，简直就是一小本他们的婚纱照别册；而且，红豆的男友（现在是老公了）不愧是做广告的，整「叠」喜帖，就像一个朋友所说：「很有让人想结婚的气氛」。特别是末页那一句「请大家放心，我们会幸福的。」超级打动人的，老天！一点也不夸张，连我都看得红了眼睛。
可是，跟红豆走得近的朋友却都很清楚，红豆和男人，嗯，虽然看得出很相爱，但是离大家理解中所谓的幸福，应该也是多少有一点距离的。毕竟他们两个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从生活帐目到对待情人的态度，没解决的问题多得跟快餐店的蟑螂一样。可是他们还是决定结婚。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红豆虚岁跨入30岁的这一年。
赶在婚礼之前，我单独去见了红豆。倒不是想要劝退，只是单纯地想看一个美丽的准新娘、问问她的心情。我问她：「你觉得，结了婚会跟现在不同吗？还是觉得现在这样不好吗？你们不是已经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差的也只有你以前最不在乎的那张纸，不是吗？」面对我这一连串自以为是重炮级的问题，红豆只是笑了，笑得很灿烂，那是一种在以前我认为是她的黄金岁月的年代中，不曾让我看见过的笑容。「我很难回答，你不了解，我就是想嫁给他。我知道问题没有解决，我结婚也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做一件事，我想嫁给他，就这么简单。」她讲得有够斩钉截铁，就像买东西时老板给你看了进货帐本，一翻两瞪眼，完全不必杀价。
是的，她说得没错，关于她的心情我确实不了解，除了我们距离遥远，对当时的我来说，她的情绪非常陌生；或者说，以我那时理性的分析及判断，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个婚姻一定会有很多问题的嘛！
当然，以我跟红豆相熟的程度，我没办法觉得她只是一时冲动，她跟男人交往的过程我全看在眼里，他们甜蜜万状喝咖啡的镜头也毫不留情地在我眼睛底下亮过Ｎ次；而她也曾经因为跟男人吵架，半夜来我家敲门。可是，如果她觉得这么做比较接近幸福，又有谁有权力说不呢？更何况，幸福这种东西不是靠理解而成立的，而且，以某种年龄（就是像我们这种半老不老、坐二望三的年纪的人）来讲，大家的爱情视力都不是太好，不靠近点看，是不太能看得清楚真相的。
红豆很明显地看出我的犹豫。「其实，我知道你们都很不放心，我跟他问题确实也超级多。可是你知道吗，我跟这么多人谈过恋爱，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这一次，我真的觉得对了，可以结婚。而且，可能是年纪到了，我开始想到很多老了以后的事情。以前，我只会想，这个人我喜不喜欢、跟他在一起有没有趣、自不自由……很少想未来的事，还觉得那些老是在谈未来的人好像笨蛋一样。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跟他，我会想要一起活、一起老。我喜欢他，非常非常，我打从心底喜欢他的每一件事、包括每一件我不能理解或是不想原谅的事。以前，我的爱情自尊非常高，必须要如何、不能怎么样，但是，现在我却发现，只要他在身边，我便感到心安，就很够了。」
我想，这叫做遇上。我这样告诉红豆：你遇上了该你付出的人。以前有人说：人一辈子都会至少遇上一个你必须栽在他手上的人，遇上了，就只能自求多福。
于是，那天，得到了一个结论：「想结就结吧，大不了再离婚就是了，至少不要有遗憾。」而我也正是这样转述给大家伙儿听的。
婚礼当天，老同学们坐了一桌。在红豆新娘还没出场之前，整桌子热络得像开同学会，好像都忘了是来喝喜酒的，而且，坦白说，直到婚礼的前一刻，我们都还觉得他们两个其中任一个，都有演出逃婚记的可能。不过，结婚进行曲一响起，看着比记忆中还漂亮的红豆缓缓步出，我们几个却都差点掉下眼泪。那感觉很怪，年近30，参加的婚礼也着实多了起来；几个不婚俱乐部的成员心脏也都训练得很强壮，不太会为这种事情伤感。可是，那天却有一种一部分的自己跟着红豆一起走进未知世界的感慨，你几乎想要跑过去摇她的手，告诉她，一定要信守承诺、让自己幸福！
晚上的婚宴结束后，亲爱的小夫妻俩约了相熟的朋友在新居小聚，大家举杯祝贺、热络地开新人的玩笑。红豆坐在男人腿上，亲昵而不黏腻，有一种很知足的空气。整晚，红豆的话很少很少，虽然在她的脸上看不到倦意。我试图追随红豆的目光，不意外地发现，终点是一个耀眼的男人，那是一种我们不太熟悉的恬静。
因为，我记忆中的红豆不是这样的。从我们16岁认识开始，她就是绝色美女一位。所谓的绝色美女，不仅仅是要长得出类拔萃，平时走在她身边，女生会花容失色（美丽的容貌都显得很失色）、男生都得小心被揍（总会有人嫉妒得想打人）；还要有一种天下无人能敌的气势，能轻易在出现时带来一阵快乐的旋风、让人不得不为她开心。那个时候的她，是大家的红豆，不管身边有没有男人。但是，眼前的红豆是我陌生的，眼前这个，是个美丽的女主人，是个妻子。
我开始想：也许，结了婚真的是不一样吧！虽然只是一个仪式、一张纸，但就是有种化学变化在两人间作用。我也开始相信：一切都会好转，婚姻也许不能拯救爱情，但可以补强爱情里缺少的部分。
不过，那看似完满的婚姻在五个多月后起了波澜。一个月前，我听说红豆的状况不太好，跟男人的争执愈演愈烈，几度想要离婚。我仍然不意外，只是对那曾经如此接近幸福的容颜非常想念。一个半温凉的春天夜晚，我从台北飞到炎热的南台湾，想靠近一点点、分担一点点。
红豆看到我很高兴，还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不过也许爱情容易让人变老，她的笑容有了年纪。她招呼客人、打理店内琐事，比半年前更老练沈稳，偷空坐在我身边聊天，问的却全是台北朋友的近况。我看不出来她的爱情很艰难。
「我现在对自己很坦白。」红豆说得非常温柔。「把心里所有的东西放在天平上秤，然后发现原来这个人对我还是这么重要，即使他有1000件事让我伤心，但是我要自己不可以把眼睛闭起来，还是要看见，到底那边才重。我真的喜欢他。」
这次我了解红豆在说什么。她要说的是：爱情说穿了也很现实，不必谈什么牺牲奉献，没有那么伟大。其实就是你也喜欢、甘愿，其实就是你自己无法割舍。就像小的时候，明明知道再不念书就会考个烂成绩被责备，还是无法克制地觉得现在就是想要看电视。
「我也不是说我就不可能、绝对不要离婚。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这么爱了、不想要了，大概也就可以离开。」关于她自己的婚姻和爱情，红豆看得比我们想像中清楚。因为爱比不爱来得快乐、分开的痛苦无法承担，所以过去藉以支撑爱情的骄傲和自尊变得不那么重要。爱情本来就没有纯粹可言，生活，具体而现实。这不是贪恋一时的美好，只是更接近真实的质地。我发现，不虚伪，说得容易却不容易做到，要承认自己爱得很懦弱或很依赖，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反正啊，老了就好了。我妈都是这样说的，其实也很有道理。也许我们这样吵吵闹闹地就变得白发苍苍了。最近我也想，有些问题也不见得要解决，反正这世上不能解决的事情太多了，不解决，也是可以相爱的。」红豆比半年前看起来更坚强、更值得幸福。
小的时候，常常听大人劝和冷战的年轻夫妻，总是说，老来伴，年轻的时候不免有所摩擦，等到老来，就知道彼此的好。刚刚恋爱的时候，对这种和稀泥的方法极度不以为然，认为爱情要有品质，有任何的不适合都不能勉强、没有什么叫做「撑一撑就过去了」。其实，某个程度来说，这种天真的想法也是被罗曼史骗去了。小说里多的是要求纯粹、宁愿保有遗憾的爱情，可是，放到生活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年纪愈长，就愈会发现，遇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对象并不难，但是要你改变生活习惯配合让你心动的对象，大概就免不了兴起「谢谢再联络」的意兴阑珊。生活里有数不尽的大小麻烦等待处理，你只想回到家，翘起二郎腿听音乐敷脸，而且不可以有人强迫你不能听国语流行歌，得改听华格纳的歌剧。如果，目前共同生活的对象，有着深厚的情谊，就算失去了热情，还是最理想的生活伴侣。（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外遇常常到最后仍然只能是个外遇的原因。）
同时，随着爱情的年纪渐增，慢慢可以理解长辈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有的时候我们以为挑剔或放弃才是坚持爱情的本质，但其实也许刚好相反，如果我们没有为爱情作些努力、试图把它磨蹭得更圆滑，其实只是在挑轻松的工作做而已。因为生活比爱情的难度高上百倍，所以共同生活、彼此陪伴，不也就是爱一个人最应该做的事吗？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朋友、突然觉得抱歉。很多年前，当她离不开一个大家眼中「差劲的家伙」时，年轻的我们竟然如此不能体谅。我们只是一昧地责怪她，为什么不能当机立断、为什么不懂得长痛不如短痛。可是，这些实在都是身边人说的风凉话。毕竟，真正承受痛苦的人都不是我们，离开，不是容易的事，就像受了伤，在伤口还没结痂之前，轻易地剥离只会让伤口更难愈合。
「我同意，我支持你，红豆。」我一口应承，这是身为一个朋友最该做的事。
「不过，会不会常常伤心呢？」我问红豆。「有的时候也会。我很希望他能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想要一起变老。所以有的时候还是会生气、掉眼泪。」
「是不是有的时候，希望一觉醒来他就已经是满头白发了？」我想起一个要好姊妹淘曾经这样对我说。「对啊，就是这样。」红豆也一副不胜欷嘘的样子。
我开始想像一种情境，红豆坐在他们的床边，看着逐渐老去的男人，心里觉得万分的珍惜，一面想着：当你醒来的时候，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情了。那真是一种绝美的伤痛啊，比起围着桌子打转、数着绕口令般台词的连续剧，我想，是动人也深刻多了。
后来，我在红豆那儿直坐到店打烊，看着他们一块儿收拾店面，开开心心地准备开车请我吃宵夜，我为大家的担忧和伤心感到好笑。就算有不好的时候又怎样？谁的关系没有高、低潮？早年的时候，我也遇过一对分分合合数十次的朋友。对他们来说，每一次分开都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然后再重新开始。姑且不论别人怎么想像或看待，爱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我开始钦佩起他们的勇气。
每个人选择对待爱情的方法都不一样，老生常谈的内容是：这是没有对错的。可是，我们经常会用自己认为对或好的方法来「规劝」朋友，往往忘记了也许他正是在人生的这个点上，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度过。我们也常常忽略了，做为朋友，其实最重要的是陪伴。
最近，听说红豆夫妻准备再开个店。有的朋友笑他们把生孩子的家当、力气全拿来开店；也有朋友担心他们的工作压力过大，会让彼此的关系更紧张……可是我知道，对红豆来讲，这都只是一种方式，一种一起变老、共度青春的方式。
我想，这就是年近30的我们正在经历的心事。也许，再过个10年，我们会对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嗤之以鼻。但是，现在的我们正面对着前中年期的焦虑、爱情半成年的摆荡，我们正在学习。
我们学着在自己的世故和理想中间妥协，在生活、工作、爱情上都一样。于是，我决定给红豆写一封信，祝她开店顺利、爱情平安。还要顺便告诉她：可爱而勇敢的红豆，下一次，如果你生他的气，请记得到我这儿来把他痛骂一顿，我会记得提醒你你心底对他的留恋；如果你决定离开，也不妨来我这儿暂歇，就算你决定反反覆覆地与他分合，我也会祝福依旧地送你出门。这是一个同样岁数的朋友能给的承诺，而且保证不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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