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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分享] 苦菜
我是爸從山上撿回來的。那時爸正和他的族類們在山坡上吃草,我剛一個多月,獨自在同一座山上,被遺棄了。我蜷臥在草叢中,四周裸露的黃土和緊緊扒在上面開放著的苦菜的黃花幸福地蕩漾在我周圍。爸看見了苦菜,發現了我,停下咀嚼的節奏,注視這一團顫動著走向死亡的生命,我於是嚶嚶地叫著,爸不忍心看,轉過身,繼續低頭艱難地咀嚼開著黃花的苦菜。

風輕輕地把太陽吹下了山頭,爸順從地隨著頭羊顛顛地走向了山下的公路,我叫的更加淒慘,像是打破靜謐的安魂曲,眼前交錯著的黃花開始模糊,卻看見爸忽然停下,轉身來到我身邊,溫柔地用角抵著我的身體,我踉蹌地站起來,跟著他跑幾步,又茫然停下,爸便也停下,回過頭又溫柔地用角抵著我,直到我同他一道跟著羊群回到那路邊榆陰下的小院。

爸是一隻羊,已經看見了兩回苦菜的黃花開了又謝去,人管那叫兩年。頭羊和他的妻妾們是綿羊,沒有性格的角一律向耳後彎著,細長潔白的絨毛高貴地蜷曲著,於是也當然的自認為是貴族,享受著主人為他們打來的青綠香甜的車前子;爸是一隻山羊,拖著一把鬍子,短短的腿,黑色的身子,只配咀嚼泛著微苦的開著黃花的苦菜。可是爸喜歡,總是微閉著眼,有節奏地咀嚼著那乾澀的植物,然後跪伏在地上,靜靜地任陽關灑滿全身。

我是狗,爸是一隻羊。我從一個月大開始和爸一起生活在另一個族群的空隙裡,他們欺負我,因為爸是山羊而我是狗。頭羊總會氣勢洶洶地將我抵到角落,然後輕蔑地看著爸,爸從來都是很自然地也看著他,直視他的眼,最後,頭羊總悻悻地走開,爸於是又微閉著眼,有節奏地咀嚼著那屬於他的開著黃花的苦菜。

主人收留我是因為我是狗,但至少現在我還是個累贅,主人就任由我和爸一起,混在低矮陰濕的羊圈裡,抵禦任何將要襲來的侮辱和威脅。我呲著牙,盡力做出兇猛不可侵犯的模樣,有時再狂吠兩聲,招來的卻只是敵人的不屑與嘲諷,我每每撲上前去,卻總被頭羊輕輕地一抵,跌倒在一旁。爸從不參與我的捍衛自己的戰鬥,懦弱而無為。

有時候我也會嘗嘗爸咀嚼的苦菜,那單薄的葉片哽噎在喉嚨裡,枯澀的花梗乾硬地戳得喉嚨生疼,我於是只好嗆著淚花把那臭東西吐出來,踱到綿羊身後輕輕銜起幾片車前草,慢慢咀嚼,讓草綠色的汁液和清香一瞬間溢滿齒間。爸總是默默地看著我的一切行為,什麼也不說。

爸是不吃車前草的,他說不愛吃,於是總將難得的幾片推到我的面前。我有主人另給的食物,對於車前草只是一種好奇,並不在意。可那是身份的象徵,爸體會不到,仍微閉了眼咀嚼他的開著黃花的苦菜,一臉的富足。也許苦菜對於山羊真的是一種美味,我不知道,我是狗,爸是一隻羊。

每天的生活總在黃花一樣的太陽上山時由這通向山野的路開始,從羊圈出去,越過公路爬上山坡,在幸福而貧瘠的連綿起伏的黃土坡上展開。山是土山,到處是沙化的黃土,太陽一曬,就成了灰塵,揚的滿天都是,原來湛藍的眼睛一樣的天空也渾黃一片。這樣的土山只適合荊棘和蕁麻生長:荊棘會輕易地刺進皮膚,蕁麻將皮膚灼得好燙,熱辣辣的幾天也不會消腫。相對的苦菜就是很好的植物了——車前草是長在山下路邊的,綿羊們自然盤踞在那兒,我和爸和另幾隻山羊一起,在裸露的山脊間尋覓零星的苦菜。

我問爸苦菜會吃完嗎?爸說不會的,雖然眼下很難見到幾株完整的,黃土也越來越干,但是只要明年春雨一來,苦菜又會滿山遍野地長起來,像我們羊一樣,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我問爸:那是不是我們也會像現在地苦菜一樣枯萎、死去?爸說是的,我們都會死去——草是我們的食物,我們是人的食物,終有一天,我們將面臨屠殺。為什麼不跑?我問爸,我們可以逃掉的!爸笑了:我們是逃不掉的,這是一種規律,是命。我們是羊,生就為人食物,就像苦菜生就為我們的食物,相互的滋養才產生了美好的世界,所以只要學會滿足,你就會快樂健康地生活下去,直到離開……

我跳過一邊,不想在聽爸說的關於死亡的東西,我怕的要命……那是什麼東西?我瞥見身後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囂張地舞動,我於是帶著憤懣發洩一樣的對著他拚命地撕咬,他往後閃去,我窮追不放,不停地兜圈子,撕咬……爸在一旁停止咀嚼,對我說:嘿!那是你的尾巴!

風又把太陽吹過了山頭,我們下山了,揚起一路塵埃。我抖抖身子,甩掉沾染上的蒼耳和蒺藜,卻永遠都忘不掉爸的話:我們是要死的。

死了就見不到爸了,還有幸福裸露著的山脊和開著黃花的苦菜了。

死後是怎樣一種開始或著終結呢?漆黑,陰冷,靜謐,沒有終點?……我猛地醒來,四周漆黑一片,陰冷,靜謐,我死了嗎?我開始嚎叫,大汗淋漓……我一下安靜下來:看見了屋前的那顆老榆樹。

爸說過那棵樹活了很久很久,大概見過三百次苦菜的黃花開了又謝去,但是爸說它也會死的。我不相信,我將它看做我的永恆,它是我的佛。佛還在,我沒有死,我安靜下來,繼續睡覺。

苦菜的黃花開了又謝,我開始牧羊。

每天迎著太陽把羊群帶到路旁的山上,傍晚在帶回榆陰下的羊圈。綿羊們已經變得豐滿而且卑微,畢恭畢敬地看我的眼色選擇車前草或是苦菜,山羊也開始放心地品嚐車前草。而我,只懶洋洋地躺在黃土地上,看爸在裸露的山脊間尋覓苦菜。黃花已經謝了,長了果實,螞蚱盡最後一絲氣力掙扎著——它們早已不是我遊戲的對象了……我站在山頂遙望那棵見過三百次黃花的榆樹,我的佛,然後伸著脖子長嘯,像狼一樣。

我對佛的依戀與日俱增,它的長壽讓我重拾生的渴望,我虔誠地祈禱,像個信徒,希望和它一樣永生。白天我遙望,晚上躺在它的身旁:三百年,那是怎樣一個苦難的歷程啊!

夏天的最後一段日子要過去了,我照例我的工作。浮躁的太陽炙得山上一片土腥,蒼蠅不嗡嗡地落在身上,像是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我毫不客氣地趕開它們。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大雨,越來越大,羊們開始怯弱地在雨中瑟縮。雨水一點點地侵蝕裸露的黃土,彙集成黃濁的水流,集聚著。山洪下來了!我趕著羊們往山下疾走,卻看見爸在山顛突然前蹄跪倒,翻滾著跌進洪流。

爸!

我拚命地隨著洪流奔跑,卻只徒勞地看見爸在灰褐的泥漿中掙扎,翻滾的洪流馬上就要帶爸走向死亡,我不想讓他離開!我跳了進去,一口咬著爸的脖子,用力掙扎。

泥漿糊住了我的眼,我看見死一樣的黑,我哆嗦著,感到死亡的戰慄。一個浪頭把我們推倒淺灘,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我沒死,爸也是。

冬天來了,羊們整天蜷縮在圈裡靠乾澀的稻草度日。下雪了,很冷。

沒有什麼比將要到來的屠殺更讓綿羊們膽寒的,頭羊和他的妻妾整日活在恐懼中,肥碩的身子無處藏躲,只好巴巴地等著死亡。

我不知怎地也戰慄了,我閉著眼在佛前等候,祈願心的平靜,可是連佛也枯萎的不剩一片葉子,陰沉的樹幹透著死亡的氣息,佛也死了嗎?

爸問我怎麼了,我說我不想死。

爸看著遠處孩子們堆起的雪人,說那雪人就好比是我,原本是天上落下的雪花,,後來偶然就成了人的模樣,有了形,開始一次不知歸宿的旅程,路上盡多美好的東西,可是這雪人有一天卻突然開始害怕,害怕終要化成水的結局,再也不能擁有現在的形狀和思想,其實太陽一出來,雪人只是又成為雪,成為水,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你仍是回到了本來的地方。

羊們死了,只有黑褐的血液凍成的冰還殘留在地上。我知道爸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他的瘦弱——就像我的佛,醜陋無用卻擁有更久的存在。

主人又賣回了新的羔羊,並請了許多人,和了泥漿,揉進稻草,用兩塊木板做模,一層一層,夯起了新的羊圈。

黃花轉眼開了又要謝了,爸仍是微閉著眼咀嚼乾澀的苦菜,他把車前子留給那些小傢伙了,我依舊過著屬於我的生活。我希望日子就這麼過去。

直到有一天,我知道我的幻想是不能夠了。主人家有了喜事,而爸是最大的羊。

我狂吠著衝向主人和屠夫,就像小時候咬尾巴那樣。主人用鐵鏈將我拴在了榆樹上,我的佛將我的一切努力變的徒勞。我眼睜睜地看著爸走向死亡……

屠夫用麻繩把爸的四肢拴緊,然後輕易地就把他扳倒在地,主人扭著爸的角,屠夫的刀已經歌破爸腳踝的皮,血,流了出來……

屠夫就著新鮮的血液向裡面吹氣,爸嘶叫著,鼓得像只氣球,屠夫只一刀,爸的血便噴湧而出……血,爸死了。

他的皮被剝下曬在一邊,我彷彿又看見爸幸福地躺在裸露的山脊上,微閉了眼,咀嚼那生生不息的開著黃花的苦菜。

苦菜的黃花開了又謝,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我看著滿山的黃花,他們被爸的後輩,後輩的後輩咀嚼了不知多少回,我看著他們肥碩地走向死亡,看著新的小傢伙來到羊圈。唯一不變的,還是我的佛。然而,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知道我又同爸一樣的命運。

我的死來的很坦然,那是又一個苦菜的黃花開滿山的時候,我被吊在佛上,它的枝椏給了我最後的終結,然而我沒有一絲恐懼:爸說過我是像雪人一樣的,我的太陽要出來了。我掙扎著望了望遠山上無盡的苦菜,艱難地張著嘴,等待主人那一瓢水,送我回到永恆。



獻花 x0 回到頂端 [樓 主] From:廣東省 | Posted:2005-03-08 23: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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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mn1212於2005-03-8 23:32發表的 苦菜:
我是爸從山上撿回來的。那時爸正和他的族類們在山坡上吃草,我剛一個多月,獨自在同一座山上,被遺棄了。我蜷臥在草叢中,四周裸露的黃土和緊緊扒在上面開放著的苦菜的黃花幸福地蕩漾在我周圍。爸看見了苦菜,發現了我,停下咀嚼的節奏,注視這一團顫動著走向死亡的生命,我於是嚶嚶地叫著,爸不忍心看,轉過身,繼續低頭艱難地咀嚼開著黃花的苦菜。

風輕輕地把太陽吹下了山頭,爸順從地隨著頭羊顛顛地走向了山下的公路,我叫的更加淒慘,像是打破靜謐的安魂曲,眼前交錯著的黃花開始模糊,卻看見爸忽然停下,轉身來到我身邊,溫柔地用角抵著我的身體,我踉蹌地站起來,跟著他跑幾步,又茫然停下,爸便也停下,回過頭又溫柔地用角抵著我,直到我同他一道跟著羊群回到那路邊榆陰下的小院。

爸是一隻羊,已經看見了兩回苦菜的黃花開了又謝去,人管那叫兩年。頭羊和他的妻妾們是綿羊,沒有性格的角一律向耳後彎著,細長潔白的絨毛高貴地蜷曲著,於是也當然的自認為是貴族,享受著主人為他們打來的青綠香甜的車前子;爸是一隻山羊,拖著一把鬍子,短短的腿,黑色的身子,只配咀嚼泛著微苦的開著黃花的苦菜。可是爸喜歡,總是微閉著眼,有節奏地咀嚼著那乾澀的植物,然後跪伏在地上,靜靜地任陽關灑滿全身。
.......

有時候風輕輕的走了
但是苦菜就讓時間快快的成長



^^
獻花 x0 回到頂端 [1 樓] From:台灣中華電信 | Posted:2006-08-20 0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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