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抄写佛经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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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 编辑 samuel000
2010-05-31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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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刚退伍的年轻人,正要开始人生另一段新旅程,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
这天他跟朋友喝完酒,骑摩托车,昏昏沈沈,撞到卡车,反弹回来,爆炸起火,全身烧成一个大火球。
还好路边刚好有人洗车,赶快拿水冲他,叫救护车送医院。
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场就烧死了。


  人的际遇是很奇妙的,那个洗车的人早不洗晚不洗,偏偏就在那时候洗,刚刚好及时灭火。
我们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跟别人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毫无牵扯,渺不相涉,但冥冥之中............
似乎又有着令人难以言喻的微妙关联。


  脑出血,大腿骨折,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烧伤。
他先在别家医院插管,太严重了,然后转送来慈济医院。
在烧烫伤中心外面,我跟妈妈说:「救活的机率不大。」


妈妈听了之后面无表情,从一种悲伤中沉默下去。

   有肺水肿的并发症,骨科也开刀,还好伤口没有感染。

虽然伤口没有感染,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烧伤还是太严重了。
一般说来,一度是像太阳晒伤那种,会脱皮,不会有水泡;会刺痛,皮肤变粉红色。
二度又有分浅二度和深二度:有水泡,上皮层以及部分真皮层被烫之后,有渗液,皮跟下面已经分家了,这是浅二度;深二度是更深的真皮层受伤。
三度是上皮层、真皮层都坏死。


  妈妈告诉我:「 郑 医师,你知道吗?我儿子很喜欢当义工,他都在帮助别人。他在伊甸基金会当义工,帮老人送饭,后来还跟我 说,以后就算在上班,也要继续当义工。」

 「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但好人不一定会有好运。」


 该我沉默了,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后的沉默。


 妈妈又说:「他很喜欢服务别人,他是个好儿子。」


 我轻声回应:「你是个好妈妈。」

 从此这位妈妈每天到烧烫伤中心门口守候,原来她立刻把工作辞了,每天就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我。


 我不知道她去哪搬来一张小桌子和椅子,烧烫伤中心一天只开放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她就坐在门口,每天在门口等我出来。

 「他今天怎样?」妈妈问。

 「危险。」

 我从开刀房出来,一定会经过那条路,没别的路。
每天碰到这位妈妈。
每天每天看着妈妈期待的眼神,我告诉她:「我不能说你儿子一定会好,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机率多大?」
 
 
「百分之十会活。」
 
 
「百分之十会活?你怎么不说百分之九十会死?」  
 
 
 「之前,有跟他类似的病人都好了,所以,我想,他还是有机会的。」


「别再安慰我了,除非你也经历过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活到明天的那种煎熬。」


我不再说话。
妈妈从此依然每天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我,她有时好像在写什么,有时口中念念有词。
只是每次遇到我,一定会问:「我儿子今天怎样?」  

「还是很危险」、「还在昏迷」、「差不多」、「再观察」、「植皮」、「还好」,所有我可以回答的话,我一直重复回答,每天看到这位妈妈,看到我都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妈妈每天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医院门禁时间开始才回家。
 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一直等我,我几乎每天进开刀房,所以每天会碰到她,因为从开刀房出来只有一条路,
她就在那里等我,一定要跟我说到话,才安心。

那怕这些话是让她失望的话,她还是安心,因为她一直抱着希望。


儿子昏迷十二天后,忽然醒过来。
他之前昏迷的时候,换药还不会觉得痛,之后他才知道痛,换药是非常非常痛的,他全身像被通电一样,在床上挣扎、扭曲、翻转、顿足,哀嚎。


  他脑部严重受创,百分之九十以上救不活,但他就是从昏迷之中醒过来了;当然,后续还是要多次植皮、换药。
烧烫伤疤痕对外观影响很大,要用心处理。
我的工作不只是救人,还要让人有品质的生活。

我告诉妈妈,儿子醒了。妈妈没有特别高兴,但是她的表情却更令我深深震撼。

  妈妈问:「现在呢?」

 「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来。」

 「就这样?」

 「对,就这样。」我顿了顿,「但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

  妈妈没有回家,还是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出现、每天都在同一地点出现,每天都问同样的话。


  我还是每次回答「这星期三植皮」、「还好」、「这星期四植皮,取大腿的皮,补胸部的」、「这星期五要植皮,补小腿的。」
补皮是一次补一些,因为不能一下子取一大块皮,手术时间太久,麻醉太久,对病人会有一些影响。

  这天早上我要上第一台刀,经过长走廊,一转角,忽然发现眼前有个瘦小身影,正是那位妈妈。
我放轻脚步,她不知道我就走在她后面,她左手扛着一张小桌子,右手提着一张小椅子,肩上还背了一个袋子,显得很吃力,我在她身后就可以听到她的喘气声。
我故意放慢脚步,她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


  只见她走到烧烫伤中心门口,先放下椅子,再放下桌子。

那桌子是折叠的,她左手扶着桌子下缘,右手抓着桌子上边,双手展开成一个大大的一字型,那桌子的铁榫似乎卡住了,她用力往下扳,显出努力的样子,试了好几下,才把桌子摊平,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椅子放好,
从袋子里拿出好大一本很厚的电话簿,然后拿起笔,好像在写什么,有时口中念念有词。

  我被这个画面钉在原地。  

  这个妈妈写字的画面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这么感动,感动到忘了移动。


  她就这样端坐着,坐得很挺、很直,手里的笔一直动一直动,不曾停息;口中还是念念有词,没有间断。
那样凝神、那样专注,我眼里的天地仿佛仅剩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妈妈。

  我还是离开了,进了开刀房。
一直到中午我开完刀,走出来,这是唯一的走廊,我当然又遇到她,但这时她身边多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六岁,颇为干净乖巧。

  妈妈立刻问我:「今天怎样?」

  「我刚开完刀,还没去看。」  

  妈妈点点头,不说一句话,虽然神情略显疲惫,但梳理整齐;目光温润,清朗有神,有股令我非常难以形容的气势。
  我回想起这个妈妈自从儿子住进烧烫伤病房,每天每天搬桌子在这里等我,早上跟我讲一次话、晚上讲一次,妈妈一定要听到我讲话,才能安心的离开。
 
     我忍不住说:「真是难为你了,受这样的煎熬。」  

  「这就是当妈妈的过程,一辈子都得对无法预料的事充满信心。」
 

  真了不起!我打从心底敬佩,又问:「你的信心从哪里来?」


  她不说话。

  我看着桌上的纸笔,问她:「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在写什么?」

  她微一点头,我拿起桌上一张张的纸,原来那不是电话簿,是一张张薄薄的那种红色格线的十二行纸,
累积厚度已经达到像厚厚的电话簿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娟秀,工整有力,上面写的是:

  假使兴害意 推落大火坑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龙鱼诸鬼难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峰 为人所推堕念彼观音力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 堕落金刚山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 临刑欲寿终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

  或囚禁枷锁 手足被钮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

  咒诅诸毒药 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或遇恶罗刹 毒龙诸鬼等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 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

  蚖蛇及蝮蝎 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

  云雷鼓掣电 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

  我在震撼中不能言语。


  妈妈说:「我小时候,我阿嬷每晚都会点一枝香,然后念一遍经。
她说,每一枝香都代表没有被回应的祈祷。」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千千万万枝香被燃起。
其实,人们的祈求大多都会落空的,根本得不到回应,但梦想的美妙就在于,它是有可能实现的。
于是人们还是不断祈求,一生之中一直在燃起希望、希望破灭、重燃希望的过程里跌跌撞撞的前进。
熏香有时尽,希望永无穷。


  我微感怅然,问妈妈:「你祈求什么?」

  「力量。」  

  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说,祈求重伤的儿子充满力量,活着走出医院。
但是妈妈摸着小女孩的头,却说:
「这是我女儿,当初我儿子出车祸,你跟我说可能救不活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如果我儿子死了,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力量把我女儿抚养长大。」

  「你放心,你儿子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妈妈听到我这么说,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心、害怕、守候、祈求,全部的情绪在瞬间释放,两行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小女孩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妈妈,右手拉着妈妈的衣角,轻轻摇摆,问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伸手抹了抹脸,回答:「妈妈没有哭,只是有点难过。」

  「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当妈妈的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不久后他出院了,偶尔在医院碰到他,他又恢复以前壮硕结实的身材。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好久没来给你看,让你看看我啊!我现在好很多。」

  这肯定是医生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把一个昏迷的垂死病人医到会站着跟你说谢谢,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我入行学到的第一件事:

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时候得到任何病、发生任何意外。
我们医生被人视为金字塔顶端的人,被问「上面空气好吗?应该崇高伟大吧?」
但是,我每天都被提醒自己有多渺小,不管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他们使我了解到:
世上的确有力量可以突破医学的极限。
我们每天都经历许多足以改变人生的琐碎事物,没人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应该知道,因为那并不在我们的控制下。
或许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发生的用意何在,但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们还是不知道,那就表示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为何自寻烦恼,一定要去知道?


  这个妈妈后来到医院跟我说,儿子要结婚了,特地来邀请我参加婚礼。我欣然前往。


  那天晚上,我坐在远远的角落,静静看着全村欢欣庆祝,庆祝一个勇敢的年轻人从鬼门关前回来。
「活在当下」,对他有了全新的意义。


  他跟我说过,时间太宝贵了,所以要花在你爱的人事物上面。
他是海军陆战队退伍,身上有些特种训练留下的疤痕,他自豪地说,疤痕是军人的勋章。
因为在海军陆战队被磨练过,他的意志力也很惊人;此外,他是原住民,这也让我再一次领教:原住民的生命力真的太强了!  

  我眼中看着杯觥交错的热闹情景,耳边传来阵阵敬酒祝贺之词,但我的心却越来越安静下去。
过去一直有人问我,相不相信奇迹,相不相信运气,这实在很难回答。
我们用的是最精密的仪器,得到最精准的数据,再加上个人二十年的经验,伤势会怎么走,心里大概都有个底;可是决定病人能不能痊愈的,有时不止仪器和医术。

  以这个年轻人来说,他运气好,竟然可以在发生重大意外之后,被一个刚好在路边洗车的灭火,然后立刻送到医院,再用最好的仪器、一流的医疗团队、最有爱心的志工团队、还有他个人最坚强的求生意志力,再加上最伟大的母爱,才能发生奇迹。
我每天都在医院,看到那么多病人,一个人只要生一场病、一次意外,就可以造成绝望的人生、破碎的家庭。

 「郑 医师,谢谢你!」

  妈妈亲切的招呼把我从深刻的思虑中唤回来,她知道我不喝酒,特地为我准备了果汁,儿子和媳妇就站在旁边,儿子神采飞扬,精神奕奕;媳妇娇艳亮眼,光采照人。

  两人齐向我道谢。


  我满脸笑意,大声说「干杯吧!」端起果汁,一饮而尽,终于知道:
活着,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

【心得感想】

这篇文章出自王竹语及郑立福二位医师合着【我的整形世界】一书
我很希欢对于这本书介绍的一句话---生命常常就是这样的荒谬和痛苦,幸好人间有爱,爱,总是可以解答荒谬,肤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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