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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父親
─當生命只剩三十天 劉瓊嬌
爸爸是澎湖離島的討海人，早年為了養育我們六個小孩，長年在海上打拼，捕魚人家靠天吃飯，生活非常的清苦。白天在豔陽下與大浪搏鬥；晚上當其他船員休息時，他身兼船長職務，仍得熬夜開船。終因勞累過度經常胃痛，多年來就只靠吃胃藥硬撐，直到病情突然惡化～
在聽取澎湖醫生建議之下，到台灣大醫院做徹底檢查，沒想到發現竟已是「肝癌」末期。醫生講述了許多預期後會發生的症狀，我聽了驚惶失措、不禁淚眼婆娑。之後，醫生把爸爸的整個左肝都切除掉了。手術後要推回病房，在挪移床位時，麻醉劑又已消退，爸爸痛苦地呻吟及嘔吐，看在眼裡心疼不已，那種椎心刺骨的痛，至今仍忘不了。
正當慶幸手術後一切順利時，殊不知這個惡夢才正要開始呢！之後的超音波檢查，赫然發現爸爸的右肝上又長有五公分大的腫瘤，且已無法再做切除手術。
此時，有人介紹至嘉義看中醫，但一次醫藥費將近一萬元，煎了一段時日的藥，卻不斷地腹瀉、嘔吐，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三十幾公斤，身體非常虛弱。又經同事介紹至新竹，找一位老密醫，他不斷地搖頭喟嘆：「為時已晚！」因為癌細胞早已蔓延全身，甚至骨頭裡。他說這種癌痛實非一般人可以忍受的呀！且服用他的藥，反而會使原本的病痛更加劇烈！我們聽後愕楞不已～
在無意間，看到報紙的廣告欄裡，刊登「包醫癌症、慈善事業、免收費」的訊息，我興奮地告訴爸爸這個好消息。於是又拖著爸爸孱弱的身體，再度搭火車北上到陌生的苗栗尋求神醫。在搖晃的車廂裡，爸爸步履維艱，雙手死命地扶住椅背，唯恐跌倒。望著他蹣跚的背影，我突然驚覺到爸爸真的老了，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脾氣火爆、會打老婆小孩的壯漢了。
之後，陸續有人介紹至嘉義北港、屏東山區、台南沿海、彰化鄉下 ……，因為爸爸相信「赤腳仙」都是住在荒郊野外的。可憐的我們已經到了茫茫然束手無策，聽信密醫誇大其詞、任其擺佈、病急亂投醫的窘境。不僅花冤枉錢，旅途的勞頓，更讓爸爸的體力承受不了啊！即使如此，我們仍然不放棄一絲一毫的希望，此時，我看到一個面臨死亡之前的人，對生命的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
我常想，爸爸辛苦了半輩子，為什麼老來卻要承受這種折磨？在社會中，有人輕言自殺，視生命如糞土；有些人籠罩著死亡陰影，卻仍苟延殘喘地在夾縫中求生存。生存的定義在那裡？而生命的意義到底又是什麼？
於是我帶領爸爸到教會去尋求神，但是爸爸和上帝談條件─「只要上帝醫好我的病，我就相信祂」。我只能長跪在教會裡，牧師及弟兄姊妹們為我禱告，當聖靈充滿時，一股暖流湧進心坎裡，我只是淚流滿面，久久無法平息，因為我感受到主耶穌的了解與安慰。祂說：「在人所不能行的，在神凡事都能。你為什麼不要放下一切重擔，到我這裡來呢？我是信實的，且為你們釘十字架受死，還有什麼不能給你們的呢？」
我相信，因祂活著，我能面對明天；因祂活著不再懼怕，我深知道祂掌管明天！
牽不到您的手
我曾經殘忍的想過，也許有天爸爸走了，媽媽會好過些，如今爸爸真的走了，永遠的走了～
主日剛聚完會，家人自澎湖醫院匆匆來電：爸爸血壓突然下降，想出院回離島老家去。這一直是他離家醫病多日以來，最大的心願。此時，有一絲惶恐與不祥念頭從我的腦海中掠過，不行哪！爸爸尚未信主呢！我還沒回去陪他走過人生最艱辛的路程呢！教會姊妹安慰我說：「別怕！我們的神是永不誤事的神。」這一句話有如一顆鎮定劑，於是我帶著他們的祝福趕往機場。到了馬公機場，已是下午兩點半，匆匆掛了一通電話到醫院詢問，爸爸是否已經出院了？沒想到護士竟劈了一句話給我：「他已經死了！」「死了！什麼時候？」「下午兩點，已經送往太平間了。」剎時，全身僵住了，手腳竟不聽使喚，差點昏厥在機場。主啊！祢是永不誤事的神？主啊！祢竟掩面不顧我？主啊！祢離棄了我？你離我好遠、好遠啊～
爸爸，我們回來了，我們是您的女兒啊！爸爸，您怎麼沒有等我們回來呢？爸爸，您怎麼如此快就走了？一聲聲呼喚，一聲聲哀鳴，甚至撞牆懺悔的，再也喚不回他的一聲回應！五個女兒，竟沒有一個守候在他身旁，陪他度過最痛苦的時刻。爸爸，您一定備感孤單與惶恐吧！這將永遠是孩子們心頭最大的痛與遺憾！
我匆匆越過布簾，一把掀開蓋布，爸爸尚未闔眼。爸，您是否不甘心被病魔所擊倒？沒想到十多天前的高雄機場揮別，竟是永別！難怪當時的您一直捨不得走進候機室，頻頻回頭、頻頻回頭……。原本想陪同回來，像過去一樣在病榻前，一邊為您按摩疼痛部位，一邊傳講天國的福音，您最喜歡我幫您做臉了，不是嗎？但此刻我摸到的是您慘白、凹陷的臉頰，以及因疼痛反射而張嘴的遺容；我握到的是您那冰冷、漸漸僵硬的手。曾經牽引我走過地毯的那端，那一雙溫暖的手呢？已經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機會了！爸爸，爸爸……。您是否感應到孩子在聲聲呼喚著您！跪在遺體前，我只有不住地呼喊主耶穌，祈求天父的憐憫與赦免，求主接收爸爸的靈魂到天家去。
靈堂就設在醫院的太平間，晚上全家人就在此打地舖。道教儀式疲勞轟炸的擊鼓、響鈸、尖銳的嗩吶聲、道士手上的鐘搖及唸唸有詞的經文……，漸漸地淹沒了我的悲傷，我排斥這些儀式，以致不知該如何抒發我的哀痛，只是像行屍走肉般披麻帶孝，隨著家人舉行冗長、繁瑣又吵雜的儀式。
出殯那天，天空仍然下著雨，我們的心情就像烏雲一般沉悶，淒風苦雨，跪在大馬路上，任憑車水馬龍、任憑雨水淋濕吧！在一長串祭拜儀式後，我們出發往火葬場去。坐在靈車上，姊姊不斷地對著靈柩說：「爸爸右轉了，您要跟著來哦！爸爸左轉了，爸爸上坡了，爸爸到達目的地了，您要下車哦！」
到達火葬場，看著爐竈裡冒著熊熊烈火，以及煙囪排放大量的濃煙，令人感到非常地惶恐與不安。緊接著又是一陣響亮的嗩吶吹鳴與敲鐘儀式，爸爸的棺木被推進爐竈裡，有人大喊：「點火！」轟！的一聲，心頭為之顫慄，好痛的感覺，卻只能呆呆望著，不忍目睹與離去～
隔天清晨六點多，陰雨的日子，天色灰濛濛的一片，我們回到火葬場「撿骨」。四周陣陣傳來野狗哀鳴，伴隨著不遠處一座座荒涼的墓塚。此情此景顯得肅穆與淒涼。當我看到從火爐裡拖出來的是一具排放整齊的骨骸時，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傷痛。撿骨人員告訴我們這一塊是頭蓋骨、這一串是脊椎骨……。我們那還聽得下去？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就在一瞬間，只剩下白骨一堆，那活在世間的人還需要汲汲營營地計較些什麼嗎？
裝填後，哥哥抱著骨灰罈，前往靈骨塔安放、祭拜。我只能待在寺廟外等候，望著田野上悠閒吃草的老牛，以及隨風飄逸的天人菊，心中不禁吶喊著：「主啊！我真是苦啊！得罪了祢，沒能及時傳福音，我真是無力又無助啊！」心痛地任憑家人花大把鈔票幫爸爸做法事積功德。幾天下來，整個喪禮從頭到末了，我幾乎幫不上任何忙，似乎只是一個身處境外的旁觀者，無法盡情宣洩心中的哀慟，也得不到任何的慰藉。
在爸爸生前，媽媽常常對我們孩子哭訴，數落爸爸在精神上與肉體上是如何地折磨她、虐待她。如今爸爸真的走了，卻帶給媽媽更深沉的痛苦，更封閉了她的心靈，終日抑鬱寡歡的她，陷在無可自拔的哀思中。我想我已經失去最親愛的父親，不能再失去唯一的母親，因此我想把對父親的愛加倍轉移到母親身上。
在這一段陰霾的日子，雖然我還是不明白上帝的作為，但終究帶領我走過的還是弟兄姊妹之間的慰藉與扶持，以及一顆堅定、倚靠上帝的心。(也許神應許的禱告是按著祂的旨意而不是照著我們的意思吧！)爸爸，安息吧！四年多癌症的綑綁，主耶穌已經為您釋放了，再也沒有病痛，再也沒有眼淚了！
爸爸，父親節到了，此時，您在天堂嗎？您快樂嗎？雖然我想不出來童年與您有過的美好記憶，學校畢業後，又長年離家在外沒能承歡膝下。您生病的這段期間卻是我們父女倆最親近的時刻，雖然您有時候很不可理喻，但無論如何，您永遠是我的父親，「我愛您」！
今夜！請再到我的夢中來，好嗎？好想您！真的好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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